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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劉仁基

獵人 陈升 5452 2018-03-18
讓我們來對生命堅持吧! 如果我始終覺得自己是赤貧, 就算上帝給了我一切一切, 我還是窮的…… 劉仁基,選擇這樣的方式離開,的確令朋友都覺得有點詫異。而這事在朋友們的口中傳述,也只不過那麽幾個禮拜光景,對於一個從事他這樣工作的人來說,留給人的印象本來就不太深,他常常喜歡這樣說自己: 「我嘛,是一個應召的男人,客人哪,是來了一攤,又走了一攤……。」然後,他就從朋友們的記憶裡蒸發,在一個酷熱的夏日夜理。 他沒有親戚,朋友們只當他是從南洋來的。幾個跟他走得比較近的死黨,應他老闆的要求,到他住的地方,幫忙收拾一些物項,他開了一張清單,像分配遺物般,留給我一堆舊唱片和一封長信。 夜裡,我挑了一張DOORS,這是劉仁基最喜歡的一個團,我看著他留給我的信──

「老二,你還清醒著嗎,喜歡我的Light my fire嗎?我走了!考慮了很久,一如我不能不有的決定,如果這事嚇著你了,我道歉!」 「好一陣子,我常常夜裡不止的惡夢,有時候夜裡獨自一人醒來,我真怕那種感覺。始終胡亂的猜臆著,這算不算是些預兆,有幾個同事告訴我說,他們也夢見我,獨自一人劃著船,向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跟我自己夢見的一樣,我不知道要去那裡,海裡一絲絲的風浪都沒有,那實在很令人生氣。」 「你是朋友裡話比較少的一個,感謝你總是善良的聽著我的牢騷。你的心裡想必裝填了很多人的秘密,如果你覺得很苦,那就把我那一份傳述出去吧,我希望能有些更驚世駭俗的事,可以讓人轉述、笑談……你看我那段不像樣的愛情……。」

喇叭里傳來幾聲艱澀的合音,這是張幾百年前就絕了版的唱片,在仁基那裡聽過幾次,舊唱片裡夾了張我們兩人在海邊的合照,他穿了件很突兀的T卹,胸前畫了一組巨大的器官,他常說女孩子都不太注意他,而且我們常常忽略他喜歡犯罪的心理,所以凡事,他總書歡來那麽一下,讓人發覺他的存在。 「我的工作,讓我走了很多地方,比較起很多人,其實我已經沒有遺憾了。有一次,我在北非,遇到一個小乞丐,跟著我走了半個下午。他好像認定我會心軟給他點好處,我咬著牙,狠心硬是不給,其實心裡滿有點不忍……。不能原諒自己,沒有想到當個乞丐竟然也需要那麽堅忍的毅力,你知道嗎,回來之前,我們還成了好朋友。你不會相信他抱持著一個跟我相同的想法。他想我硬著頭皮跟著你,就不信你不給。啊!原來決心應該用在任何地方。說來,我輪了!我得對自己的生命添加毅力,上帝是存在的。而我是一個對他行乞的人,但總是在行乞的最初,沒有獲得任何反應之時,掉頭就離開了。

我給了那小乞丐身上所有的細軟,你想他現在豐富了嗎? 讓我們來對生命堅持吧!如果我始終覺得自己是赤貧,就算上帝給了我一切一切,我還是窮的。 」 他總是喜歡這樣說,好像努力強調自己是驕傲的,連生命都吝於讓人操控。 「老二!走!今天我們去爽一爽,我請客!」大部分的時候,他從不徵詢我的應允。不曉得他從那裡感染了那股急於透支青春的行徑。朋友的相處,就在這種不置可否的微妙關係裡,我總是讓他領著走,我想起那個跟他初識的下午。 我正埋首於一團雜亂的報表文件之中。樣品屋的冷氣呼嚕嚕的響著,我正打算填完這些報表,就關了門離開…… 仁基慌慌張張的闖了進來,工作直覺告訴我,這不是個買房子的人,總是那些散兵游勇,跑單幫,賣些卡拉OK、書籍雜誌的推銷員什麽的。他用一種混合著懇求和要脅的口吻說:

「對不起,借坐一下,馬上走……。」 很快的就移動到門口一排排的房子模型上。盯著模型上的小汽車沒好氣的說。 「這倒新鮮!如果我有BENZ,大概也不用到這麽偏僻的地方來買這種房子了。」 我因著一堆堆的報表,惱怒的回他一眼。他馬上改口說:「廣告總是騙死人,對不起……沒有打擾你吧!像我們這種人,一個月領不了多少錢,在手上來去的錢倒不少,常常這樣幫大老闆說謊,不知道有沒有罪?」 我心裡咕噥著他憑什麽將我跟他相比,或許因著他堆了滿臉的笑容,還結了條好玩的大紅領帶,我站了起來,用慣常安慰人的口氣說。 「這已經算是很便宜的啦!你曉得市中心的房子一坪要多少錢嗎?恐怕你花十年不吃不穿都買不了一坪!」

他像忍受了好多的委曲,一股腦的叫我激怒了起來,叫說: 「真他媽的!每個月領這一點狗屁錢,閒事還真不少,買了這個那個也想,用了這個,那個不夠,連玩女人都要考慮再三,人生真是沒趣到了極點……」 樣品屋裡的冷氣呼嚕嚕的響,外面八月天的艷陽,曬得土乾地裂,我們倆就在房子裡應合著罵了起來,忘了我們本來的工作。 仁基喜歡喝酒,那些茶館酒肆裡認得的不用費心去牢記套交情的朋友,間或也介紹我認識了幾個,有一陣子,下班後跟著他到處走訪,竟也變成了習慣性不能不做的事,真搞不懂我們這些人,日子除了這樣混,卻是任誰也不去想這樣到底虛無不虛無? 酒廊裡那些女人總是笑罵我們:「社會的螞蟻!」 仁基卻自我安慰說:「我們才是社會的中……」

公司的女同事,每次遠遠的看到仁基來串門子總是低著頭偷偷地竊笑說: 「你那個瘋子朋友又來了……!」 有天,下著大雨,仁基興沖衝的由外面進來,撞見我的老闆,裝作是要買房子的人,站在遠處對我擠眉弄眼,叫我出去。 「走!去喝咖啡!告訴你一件事,保證讓你聽了要脫肛!」他總是這樣,如果我有因著他的建議而不從的事,隔天一定來細說一些趣事,報復我的不從,而不外乎是,昨夜又去了那家酒店,小妞多正點之類的… 這一次他卻是很正經的:「你們那個女的工地主任,叫什麽的……?」 「小琪……!怎樣了?」 「信不信由你……!昨天晚上我在一個……。奇怪的地方碰見她。」我瞪著牛一樣大的眼睛,知道他會帶給我一個絕大的驚奇。

記得上次,我跟你提過的那家賓館吧……!昨天晚上我喝得很醉,去了那裡,大概兩、三點了吧……我叫到了她! 」 「什麽意思……?」我當然已經知道他話裡的意思,卻仍然除不去心中疑問,賣傻的問著。 「你知道……。房子裡很暗。媽媽桑問我有沒有認識的小姐,我想……你知道,花了錢誰還找認識的……」他晃晃頭又說: 「來了老半天,她脫了衣服之後,我跟地聊天,她說她白天在建設公司上班,我直覺的就想到你,翻身一看,我們兩個都嚇呆了!」 「然後呢?」這事真令我瞠目結舌。 「然後……然後呢?」 「後來她轉身就穿了衣服,我也呆坐在床沿,澆了一頭冷水,不知如何是好……。她臨走時,還拜託我不要說出來……」

「那你幹嘛還告訴我!」心裡一下子容納不下這說法,著實有點惱怒了起來,我想到我的工作,和同事間相處的困難。 「我不知道,我覺得滿有點罪惡感的,很想跟她道歉……。你知道我雖然愛玩,但碰上這樣的事……唉!是個認識的人,心裡多少有點怪怪的……。」他一隻手理著他那嫌短看來好笑的紅領帶,不安的說著。 「小琪,後來我又去找了她幾次,這事我一直沒有對你說,因為事情不像你想像的那樣,而且演變成了我也無法想像的樣子。」我給自己點了一根煙,再將目光落在他潦草的字跡上。 「就在我去找你說這事的第二天,你知道後來她就辭去了你公司的職務,你還因為她的離開佔缺升了主任……。 她告訴我,最初她在兼差幹這工作時,心裡就有了一個底,只要碰上一個熟人,就認定全世界的人,都會知道她的故事,乾脆就正式下海,我不太懂,其實她在你們那兒工作,待遇並不太差,一直到後來,我都想不出一個她必須要去干那工作的理由。好幾次,她被我逼急了,就說這是她的命,就好像我碰上她,也是我的命一樣……。我心裡實在是很亂……。

你知道,我不喜歡同情別人,我想那是因為我認為自己很少虧欠別人,我既不欠別人,誰又能期望從我這裡得到什麽呢,除了她……我是真正的同情她……。 」 小琪的事,在仁基找上我後的幾天就暴露了,至少它在我的心中,已經暴露了,我是那種你很容易發現,在一個很多員工的大公司裡,朝九晚五力爭上游的年輕人,想像力只能發揮到自己所眼見的那些事,心裡根本無法容下仁基跟小琪那件奇異的秘密,我請了幾天假,回到南部的老家去。 回來時,仁基在我宿舍的門口留了話,說他要帶團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短期間之內不會回來了。 公司的事也有了轉變,我佔了小琪的缺,聽說她請了長假,同事都認為小琪的離開跟我有關,有一陣子幾乎想放棄工作,因為實在難以忍受心裡壓抑著這件事的感受。

「仁基必定是跟小琪談戀愛了!」 有什麽不可以呢?一個瘋子愛上一個婊子,很多電影的情節不都是這樣嗎? 那件事之後,仁基就一直避著我,我甚至因而覺得自己開始嫉妒小琪,哥兒們的聚會,也漸漸地少了,偶爾碰面,仁基也像是變了個人,正正經經的,總是少了他以前那股瘋勁,終於有一天,他帶著詭異的笑容對我說: 「我想結婚了……!」 其實我是可以把小琪的故事忘掉的,有什麽不可以呢?我幫小琪守著一個秘密,也等於幫仁基和我守著一個秘密。 仁基和小琪一定獲得了某種諒解,在那樣的情形之下,猜想仁基一定很後悔,在他跟小琪的事暴霰以前,就沒頭沒腦的跑來告訴我,況且他當初還帶著刺激而嘲諷的心態對我說的。 好久以來,我始終在咒罵著: 「誰稀罕守著這樣的一個秘密呢? 」 這秘密讓我失去了哥兒們歡聚的日子,我去對誰說呢? 看著仁基一天天的跟我疏遠,有時候我甚至要懷疑,他們曾經詛咒我死掉…… 我老覺得自己像是無處申訴的死囚,無辜卻充滿了待罪的感覺…… 「兄弟!這一次我虧欠了你,我知道你是無辜的,但是為了小琪,我不能不疏遠你,甚至希望你從世界上消失,小琪老是說,老二是個好人,那話裡面的意思,好像在說,老二如果從世界上消失了,就再也不會有人,將她從從良的女人堆裡揪出來指認她的過去一般,每天,我們都要為這些事爭吵……到了晚上,她卻仍然打扮得像個妖怪似的又去上班,有一次,我們吵得很兇,我差點失手殺了她,怎麽對她解釋呢?我不知道這個城裡,有多少善良的女人,到了晚上卻改頭換面的去操持著她認為命定的工作,她威脅著要離開我,而每天,我得像瘋狗一樣的等著她回來,忍受著想像的煎熬,想像她豐美的軀體,曾經有多少只骯髒的手,在那上面撫摸, 想像她的一嗔一笑都不是為了我……。一個以為可以瀟灑的過一輩子單身生活的人,為了同情終於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算命的說我的前世是帝王,而這些都是我欠小琪的,你幾時看過我去算命,那段日子,我覺得自己真是慌亂而愚昧到了極點。其實,如果光是這些我還可以忍受,就像你們常笑我的那樣,劉仁基!你真是個有病的人,是啊!什麽樣的大風大浪沒有見過…… 我以為她遲早會洗手收山,有陣子,她也真的不太出門了,沒想到後來,她住南部的先生來台北找她…… 小琪很少提到她的過去,見到她的先生,我們都嚇壞了,老二!你知道我自己是個沒有家的人,從來都不知道一個人必須要對家負著那樣大的責任,那傢伙見來硬的不成,竟然在我宿舍的門口跪了半天,連房東都出來幫他求情解圍。那男人求我放過小琪,說是他們一家人都需要小琪的濟助,並且威脅著要把整個事情對我的朋友抖露出來,…… 你不會知道,在這之前,我還以為我正在救贖著一個墮落的靈魂哪!在那傢伙的眼裡,出賣肉體彷彿是一件高不可攀的神聖工作,我問他要多少錢才能夠放了小琪,他說已經不是錢能夠解決的問題了。這王八蛋就像是從地獄裡竄出的惡鬼一樣,死命的拖著小琪,要將她帶回地獄。那天夜裡,小琪就哭著,哭著,我真怕她會幹傻事,一步也不敢離開……。 」 仁基為了小琪,耗盡了所有的積蓄,差點丟了工作,一個雖然有點瘋狂,但還算意氣風發的青年,一下子好像惡鬼纏身似的,形容枯槁,再也提不起勁,跌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你知道,我總是天真的想,或許那天我們可以放棄掉這裡的一切遠走高飛。想她一個人出來了那麽久,在這裡吃苦耐勞的,再多的債,也總路該有還清的時候。」 「沒想到過不了多久,那傢伙帶著小琪的女兒又找上門來了,那天,小琪真的差點就活不下去了,我看著那個小女孩,帶著受驚嚇而無邪的眼睛,陪著她不住的哭……。不住的哭,那傢伙要告我妨害家庭,我真的不知道法律是用來保護好人還是壞人的……。」 唱盤已經轉到了底線,一圈又一圈的刮著刺耳的聲音,我無力的頹坐在沙發上,一幕幕地回憶這些,後悔沒有在仁基最需要的時候,及時的伸出援手,惱怒自己在那些無聊無趣的夜裡,不斷的怪罪這對不懂事的男女,破壞了我原以為世界上最轟轟烈烈的友誼,惱怒我們這些短視的男女,在無事的時候,掏著心細嚼,而當一切開始惡化,彼此需要扶持時,卻像是飢餓的野狗,只是貪婪於攫住感覺將要逝去的情誼,連一個互許的眼色都吝於施予對方,而現在我們失去的再也不能以多寡來計數了,我們失去了最純粹的一切… 正應了仁基的那句話:「在上帝面前,我們沒有人是贏家,我們都是赤貧……。」 「我想你們大夥一定在暗笑我,不夠理智,不夠成熟,你知道嗎,當初為自己的將來做了決定時,心理反而有種說不出的快慰,小琪懷有我的孩子,但是我猜想,她不會要他……。」 「誰知道我這一去要關多久?但這一次我們終於在一起了,只要我跟她之間沒有別人,不管距離多遙遠,能不能廝守都不重要了,這是我所能安排的最美的結局了。」 仁基的事,報紙輕描淡寫的提了一些「妒忌的情夫,憤怒的殺死了原配」然而它從人們記憶中蒸發的速度,將更甚於一顆夜裡流失的無名隕星……。 「瘋子與婊子,命運將他們推在一起。」我努力的找尋一個合理的想法,來解釋我這不正常的朋友,他必須要這樣做……或那樣做的道理。 這瘋子或許是對人感到絕望吧! 給自己再燃一根煙,平靜的躺在音響前,歌裡有這樣的唱法:「You still a young man. Baby! Dont waste your time… …。 」 我舒展了一下身子,仁基的信在我手裡糾結成了一團。 明天,還有很多的事待辦,公司裡同事間有些傳聞,說我又要升官。 我滿意的笑了笑,決定以後交朋友要小心一點。 尤其……。不再與任何人分享心中的秘密。 1990.2 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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