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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細漢仔

獵人 陈升 4282 2018-03-18
於是, 我們喟嘆生命之無常, 當一切都復歸於平寂, 對於那些我們無從分辨的得與失, 它當是意料之中呢? 或者根本就是意外…… 我突然的記起當年他對我說過的那些話,他說:“老大!你知道嗎?大部分的人,都以為台北就是台灣,文明用一些它不承認的東西在汲養牠。你看這山,這水,你告訴我,人們是不是都想放棄不要了……。那漢堡裡夾的肉和菜,沒有人在吃的時候,會去想像它從那兒來,……。真奇怪,到底是文明逃離了土壤,還是土壤逃離了文明……” 夜裡,十點鐘,工頭從遙遠的山巔,撥了一通電話給我,騎了幾個鐘頭的車,才找到了一部電話,他大概已極疲憊,聲音裡有些難忍的濃濁鼻息,緩緩地說“細漢仔,過世了……。”

我汗濕的手,握著話筒,沒有能力接話。 “出事之後,腦袋都糊成一團,沒有一家醫院願意收留他,我們只好連夜又把他送回南部的老家,回去之後沒有多久,就走了。” “可是……。他才只有二十多歲啊!” “朋友都這麽在說,可是你知道,人不能夠像他逃避世界一輩子,誰想到會出這樣的事。” “什麽時候出殯?” “不清楚,他老母說希望盡量不要鋪張……。” 掛了電話,我踱到窗口,望著對街過了半夜而仍猶不止的囂騰。十年前,我和細漢仔一起來到這裡,我們有著相似的背景,命運即將彼此推向未知的兩極。我想到我那瘦弱,在人群裡始終毫不起眼的患難兄弟,…… 那是一個初冬的早晨,我們坐在往棲蘭山去的班車上。

“還有半年就當兵了,這份工作注定乾不了太久,有時候真不知道自己想做些什麽,就這樣晃啊晃的!” “這不正好嗎?正應了我們唸書時候的夢想,你不覺得現在像流浪四海的馬路小霸王嗎?” “這種日子過久了也挺煩的……。老大!你有沒有想過,我們這樣南來北往的,多久沒有回家了?” “大概快兩年了吧!唉,早知道應該去考個專科學校什麽的混一混,反正……。” “也沒有什麽反正的啦!兩條腿夾著一根,走到那兒算那兒,人家王永慶連國小都沒念畢業呢!” 那些年,所謂的嬉皮風,才漸漸的傳進台北來,細漢仔穿著一條淡藍色的蘋果牌寬口牛仔褲,等不及它破,早在兩膝上用刀片劃了幾道裂口。 那年,算起來才剛發育好,長不起鬍子來,細漢仔買來酒精,早晚在唇上,腮旁,外帶胸前,胡亂的抹了起來,說是助長鬍渣、胸毛的秘方,他看著Wood steck畫報裡的那些人,睡前總要對照一番,執意要把自己變成畫中人的模樣。

“我們去美國好了,活在這裡越來越沒意思,什麽都理所當然的沒有什麽好作對,造反的……。”看完了畫報,他每次都這樣對我說。 “去了美國反對什麽呢?”我問他。 “You are so boring!!” 翻了翻白眼,他這樣對我說。 “去跑船怎麽樣?”興沖衝的地又想到一個新點子說,我拿來那卷他順手帶回來的船員報考表格,認真的看過一回。 “上面說,要先繳一萬元的保證金,才只能報考這什麽丙種船員哪!”他搶去表格。 “算了!算了!我們那來一萬元,現在要有一萬元,我們還窩在這里幹嘛!Boring幹!”說完自己撕毀了那卷表格,又坐在窗前發了好一會兒呆。 我們到了棲蘭山的時候,用光了所有的積蓄,細漢仔下車之後,在石礫路上狂奔高叫。

“去死吧!功名利祿!我再也不要回到那充滿慾望的城市裡去了。”說完了,還對著遠山喊叫。 山的那頭,有一群烏鴉,也學著他,飛向無垠的谷地理,一直到被霧靄阻隔,不見盡頭的溪流彼端,鳥兒也呀呀呀的回應著。 我們的工頭,是一個黝黑的山地漢子,他嚼著檳榔,傲慢的從齒縫裡,吐出一串字來。 “啊……。”好長的一聲,從喉間吞到了腹底。 “細皮嫩肉的傢伙,在城裡混不下去了,讓我來猜猜你們會在這山里停留多久……。嗯,最多三天,三天!從來沒有像你們這樣的小鬼,能夠耐得住無聊,在這地方待過一星期的。”我看著他滿佈皺紋的臉孔,和細漢仔一定極為羨慕的滿嘴亂鬍渣,一口黃牙肯定是終日不停的檳榔造成的豐功偉跡。

“先去把行李放下來吧!這工寮雖比大上什麽華廈皇宮,但是住久了也能清淨你的靈魂。”他詭異的斜眼看著我們。 “山中無歲月,聽過沒有,幾分鐘之內馬上就天黑了,這裡太過遙遠,文明的東西,都傳送不到這兒來,電視,我已經幾個月沒看過了,等一下就開飯,自己四處轉轉吧!” 我看著細漢仔興奮的臉,心裡有著說不出的沮喪,他我的肩頭說:“高興一點好嗎?太棒了。我決定要在這裡修煉成仙。”說完了就痘次,他替自己的人生下了決心。 站在石礫路上等車來時,他點了根煙,叼在嘴角,兩隻手懶散的插在夾克口袋裡,幾個月沒有刮的鬍子,終於長黑了一圈, 領口從未清洗的泛著油光,讓他看起來,顯得怪異的驕傲。 “不後悔……。”我挪揄著他。

他聳了聳肩膀,把頭轉向谷地的另一方,一堆野鴉在爭食著大白菜田新翻時露出泥地的蟲子,呀呀的飛滾成一團。 “有沒有話要帶回去?” 他從口袋裡掏出厚實的信封,遞到我面前、瀟灑的說:“給我老母,叫她不要再寄錢給我了,麻煩你轉告她,一切都好,過年我會回去。……” 車子在石礫路上顛簸的開動時,我看他追趕著那群野鴉,隱身在突地又結起的山嵐裡,野鴉驚惶的啾叫著…… 迷路的感覺,一直困擾著我好幾年,大概是畢業之接開始的吧,當驪歌輕唱時,少年人圍聚在教室的角落理,互相的慰勉著,感覺到臍帶斷落時的此許痛楚。心情是快樂的,想多了卻又籠罩了不知將何往地憂心。 好像快樂的宴會結束時,一個人在幽暗的回家路上。

“不要發生意外了!”讓我到那裡都感到有人這樣在對我說著。退伍之後,我又開始了行旅四處,到處謀職,卻始終不得依靠,好一陣子,我真是恨死了那種感覺…… 二十五歲那年吧,我在一家廣告公司定了下來。 又是冬天,公司來了一位農夫,穿了一件軍用夾克,頭髮長及肩頭,皮膚像炭一般的黝黑,看到我時,“嘿嘿嘿”的幾聲朗笑,同事們都側目看著這位文明世界裡少見的怪人。 “哈!這是什麽東西啊!真是不可思議!”他拉著我的領帶笑著。 “少來了!別消遣我了,看來你混得還不錯。” “好得不得了!修煉已經快要得道了……”說完突地抓住我的手,狠命的握著,粗糙而有力,我只能晃著腦袋,無言的陪著傻笑。 雖然仍是一些促狹和老掉牙的話題,卻彼此已在心中估測,這幾年間,生活從我們的友誼裡,吸去了什麽,時間肯定讓我們的距離又增加了一些。

大部分的時候,我只是聽著,而他也知道自己是小心的在說著。那一夜的話將要結束時,他有了這樣激動的結論:“老大,你知道嗎,大部分的人,都以為台北就是台灣,文明用一些它不承認的東西在汲養著它,你看這山,這水,你告訴我,人們是不是都想放棄不要了,……那漢堡裡夾的肉和菜,沒有人在吃的時候,會去想像它從那兒來……真奇怪,到底是文明逃離了土壤,還是土壤逃離了文明……” 我明了細漢仔在腦海裡醞釀了一套適用於自己的生活哲學,是對的,卻也是不對的。 我勸他去把兵當完。我的話,想他一句都沒有認真的聽下去。那天,我沒有留他過夜。 送他到樓下搭車時,兩個人僵硬著不語,只像是將所有的話都說盡了,好不容易,他才擠出一句。

“這一次是你送我,有空到山上來……。都市人……。” 我氣悶的覺得,他的“都市人”三個字裡,有些特殊的含意,急忙的幫他招手叫車。地說:“不必了,我散散步……。”一會兒卻又看著天,喃喃地說:“不知道,台北會不會下雪……。”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望著他離去的背影,一個人佇立在街邊,計程車不住的在我身邊試探,情緒突地空白,不知道要往那裡去,天氣很涼,遙遠的棲蘭山大概下雪了吧! 細漢仔是寒帶的生物,卻有著熱烈激動的血,他該當是屬於結凍的山野,狂舞的黑烏鴉……。屬於自己…… 而我呢?是屬於辦公桌,擠擁的都市,和屬於別人的,看著過了半夜而仍喧騰不止的人車,覺得自己對自己很不負責任。 我卷手成筒狀的依在嘴邊,對著細漢仔行去的方向,依呀依呀的吼叫了起來,像那年他在山里做的那樣……

警車驚狂的追趕著風似的,從我的身邊飛逝而過。 “Somebody is Dying!!”我想。 在凜冽的風中站了許久,奇怪自己為何變得對一切都那麽漠然,夜裡反覆的想著細漢仔臨去之前拋下的話。 “不知道,台北會不會下雪。” 依稀明白這話裡隱埋著我暫時還不太能懂的道理。 而我的兄弟細漢仔,就這樣不理不睬的撒手轉身就走。驕傲、任性、不負責任的…… 再別四、五年,獲得的卻又是這樣突兀的消息。 對街的霓虹燈仍囂騰的閃耀著,我點燃一根煙,想著工頭,在電話裡吃力的說:“他為了避開山口的檢查哨,挑了一條很少人走的運柴便道。……幾年來,他都是這樣的……。其實,山里的管區警員,大家都知道,細漢仔從你離開那年到現在,一直都在逃避著兵役… …。” “他也一直都滿安分的,誰會多事去管他呢?” “來往走了幾年的路,他卻把車子開到山谷裡去,跌了幾丈深,在溪谷裡擱了一夜,還好第二天有個運柴車經過,看見在谷底成群飛舞著的黑鳥鴉,覺得奇怪,停車查看,才發現了他…… 。” “人抬回來時,腦袋都摔裂了,糊成了一團,卻還有一口氣咽不下去,匆忙的送到山下,卻沒有一家醫院肯收。” “我們連夜又把他送回南部的老家,就在見到他老母時,才咽了氣……。” “真難為他,挺了兩天……;早點發現應該還是有救的…… 。” 夾在指節的煙,燒盡燙了手,驚醒了我。 窗扉上有些水漬簌簌的滑落著,氣象報告說,今天寒流來襲,會是一個潮濕冰冷的夜。 “會不會下雪呢?台北!”我突然在心理開始期望著。 對街的霓虹燈仍賣力的舞弄著,我覺得有種輕巧的聲息,似乎是應合著那霏霏的雨絲,在向我呼喚著。 我披上外套,香菸紙包在口袋裡乾癟成一團,麻木的旋門下摟,站立在變得急促的雨陣中。 雨絲在蒼白的街燈下,輕柔的飛舞,看來像是無數圍繞著燈光的蟲子,我瞇著眼睛,想要將它看得清楚一些。 眼睛毛上有種厚重黏密的感覺,聽見自己說話的聲音:“細漢仔,看你這一次要逃到那裡去?世界是一個罩子。你在上面大概已經沒有地方可以逃遁了吧?你這個笨蛋……” 路過的警車,慢慢的停在對街,車上的人搖下窗子,用著警覺的眼光,看著僵立在雨中的我。 我吃力的將手抽出口袋,原想友善的打個招呼,突然……一顆透明、冰涼的冰珠,飄落在我的手背上。 我屏住呼吸,小心的就著街燈凝視著它,生怕太過用力的呼氣會溶化了它。 手背上的冰珠,像針刺過皮膚一般,引來心理一陣絞痛。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低聲嘆息。 □□的我又聽到一些聲音,我的衣袖上,頭髮上,睫毛上,攤開的手掌心裡,輕柔地又落下了些潔白的粉末結晶。 “下雪了!下雪了!”我在潮濕的雨夜街頭狂號了起來,像那年我跟細漢仔在遙遠的棲蘭山里做的那樣。 對街的警車,慌忙的又駛開了去……。留下我一人,狂舞在紅色地磚上,不住的撿拾落在地上,馬上就要溶化的冰珠。 我將兩手捲成筒狀,向著幽黑的遠天盡頭,狂亂的喊叫著。 “細漢仔!下雪了!細漢仔!台北下雪了……。” “你聽見了沒有?” 1989.12.14悼我已靜默的朋友─新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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