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龍神之雨

第3章 二、因為雨,他謀殺家人

龍神之雨 道尾秀介 11563 2018-03-15
應該不會成功的,應該不會那麼順利的。 店門外的雨就好像是連接著天地之間的銀線一般。一輛大卡車駛過,將路面上的積水濺起大朵的水花。蓮把全身的重心都靠在收銀台上,從剛才起他就一直漠然地望著窗外的景色。如果下雨的話有來這家“紅舌頭”買東西的客人自然會減少,但是像現在這樣空無一人的狀況根本就談不上做生意了。 “怎麼現在就跟傍晚似的,好昏暗。” 店長半澤沒精打采地走了過來,他一邊用手搓著鼻頭上的大肉痣,一邊看了看掛在牆上的時鐘。這個鐘是半澤全家去菲律賓旅行時在地攤上買的,一隻黑色的猴子用兩條手臂指示時間。手臂的長短有所不同,現在短的那條手臂正位於“2”和“3”之間。 “這樣子跟開著店休息也差不多,小蓮,不覺得閒得發慌嗎?”

今年滿四十五歲的半澤就像朋友或者親人那樣稱呼十九歲的蓮為“小蓮”。蓮在這裡打工也有半年時間了,從第一天起就一直被他這麼叫。也許從初次見面起,半澤就看出來他很討厭自己的姓氏吧——不管怎麼說,至少在這家店和自己家裡沒有人會叫自己“添木田”,這讓蓮多少感到有些慶幸。 “當然覺得啊,閒得發慌。” 雖然蓮這麼回答,但是這不過是在撒謊。 現在,他的腦海中正不斷重複上演著今天早上自己的所做所為。用那種不確定的方法殺人,應該不會成功的,應該不會那麼順利的。那個男人還活著,不可能死的。 “來玩詞語接龍吧?” “詞語接龍嗎?” “我先說,嗯,萵苣。” 讓蓮有點意外的是半澤的口吻聽起來不像是在開玩笑,圓圓的眼鏡片後面,兩隻小眼睛頓時認真了起來。

“……不行麼?” “一開始就接不下去呢。” 對話一中斷,店裡就又充斥著雨聲。 蓮離開櫃檯走到玻璃門邊。風和雨越來越大,他抬起頭望著灰色的天空—— 吸氣。 那是什麼? “餵,小蓮啊,我們來玩點特殊的詞語接龍遊戲吧,比如不准在結尾使用某些字。以前我老婆就想過,比如所有以'子'結尾的詞都不可以之類的。” 又一陣強風刮過。眼前的玻璃門顫抖著,雨滴整齊有序地朝著同一個方向落下—— “怎麼了,有什麼東西嗎?” “啊……” 那東西飛走了。漫天雨滴的另一側,巨大的身影彎彎扭扭地消失了。 “什麼都沒有呀。” 半澤用手推了推圓圓的眼鏡,探出頭去看了看外面。

蓮沉默了幾秒,終於點了點頭。 “什麼都沒有呢。” 沒錯,什麼都沒有,全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就在剛才,自己的確看見有龍在天上飛——是不是自己的神經終於出毛病了?蓮皺了下眉頭,悄悄地嘆了口氣。 從蓮用圓珠筆在出勤簿上寫下9:55的時候開始,雨就變得越來越大,現在屋頂上傳來的雨聲就如同有人不間斷地在用挫子挫著什麼。中午過後,半澤將店裡的音樂廣播換到了新聞頻道。根據新聞裡的說法,颱風脫離了預測路線,現在正筆直地朝關東地區碾過來。 “已經過了大半個九月了,本來今年一直都沒有颱風登陸,正想鬆口氣呢,居然等到現在來了。一個客人也沒有,廠家的搬運工還把地上弄得那麼臟……啊……嗨……”半澤說著打了個大呵欠,“唔……臟兮兮的。”

他將兩隻粗粗的手臂抱在圍裙前,垮著眉毛看著地上。 “小蓮,不好意思,你能拖一下地嗎?” “嗯,好。” 蓮離開門邊的櫃檯,穿過貨架來到了裡面的辦公室。他從鐵皮櫃子裡取出拖把時,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半澤的辦公桌。老式電腦、散亂堆放在一起的各種票據、智力玩具、已經開封的水果味口香糖、攤開的筆記本。筆記本的頁面左端是一串日期,每行的右側則認真地記錄著當天的進貨情況和營業額。筆記本的封面上是用半澤那圓圓的字體寫的“賬本”二字。賬本的旁邊,是一個木製的相框。 每次看到這張照片時,蓮都會在心裡感到奇怪,為什麼胖胖的半澤竟然能夠生出這麼可愛的女兒來呢? ——略長過肩的柔順黑髮,雪白而纖細的頸項,大大的眼睛微微瞇起一點點,她正在桌上沖著蓮微笑呢。

“看傻了?” 不知何時,半澤站在了他的身後,此刻正從蓮的肩膀上探出頭來,一邊偷笑著一邊近距離觀察蓮的表情。半澤臉上的揶揄讓蓮感到十分不自在。 “不要突然跑到我的後面啦。” “剛剛你看得出神了吧?” “沒有——嗯,有一點點吧。” 從今天早上起,蓮就一直很刻意地想表現得和平時一樣。如果那個男人真的死掉了的話,半澤要是回憶起蓮今天狀態異常的情況來,那可就不大妙了。 “翔子可真是個美人呢。” 蓮努力露出一個微笑,再度看向照片。 “是啊,雖說是自家的孩子,但我也這麼認為哦。不過小楓不也很可愛嗎?” 楓放學回家的時候,偶爾會故意繞過來看看蓮,順道在紅舌頭買些吃的,所以半澤也認識她。

“也許吧。” “我覺得她非常可愛哦。不過,怎麼說呢,女人味還沒顯露出來就走了。” “這個嘛,楓才初三啊。” “哎呀小蓮,你可別小看了女孩子。”半澤用力地搖著頭,表情突然變得認真起來。而且不知道為什麼,他壓低了聲音後才繼續說道:“變得有女人味,是很突然的事情,真的是在某一天就突然變了。小楓肯定也是這樣的。我家的翔子啊,在那之前的幾天都還是個孩子模樣,不要說化妝了,她最多就只知道塗點帶顏色的唇膏之類的。” “真的嗎?” 蓮湊近相框仔細看了看。雖然他完全不懂得化妝之類的東西,不過也許是翔子已經很有經驗了吧,她的美看起來非常自然。也許化的是所謂的淡妝? “翔子好像跟我同歲,是吧?”

“比你大一歲吧,現在上大學二年級。她比較膽小呢,剛進大學那會兒一天到晚都愁眉苦臉的,不過現在每天都充滿了活力哦。學習似乎也很開心,吃晚飯的時候總是跟我或者我老婆說——” 半澤突然打住了,用嬰兒般肥肥的手摀住了自己的嘴。 “對不起。” “啊?” 為什麼他要道歉,蓮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不過待他回過神來後,立刻露出了笑容。 “不,沒關係的啦,不用那麼在意。” 半年多以前,蓮也考上了東京都的一所私立大學。如果沒有發生那樣的事情的話,現在的他應該也在念大學吧。 “像我這樣的人,本來就不是念大學的料。” 這句話倒是發自內心的。這樣的自己竟然差點就成了大學生,蓮至今都覺得有點難以置信。

讓蓮下定決心要考大學的,是髙二冬天他意外看見的一幕。那天晚上,已經畢業的前輩開著車帶他在路上兜風。蓮在車裡抽著煙,無意之中望向車窗外時看見一個穿西裝的生意人正走在路上,他單手拿著手機,大衣的領口在風中啪嗒作響。看到這一幕的蓮突然覺得內心一震。 好帥氣啊——他想。然後他忍不住想像了一下自己的未來。不學習,頻繁地逃課,漫無目的地徘徊在夜晚的大街上——怎麼想都想像不出一個光明的前景來。 下定決心的蓮從第二天起就發憤圖強地開始學習。他與以前的混混朋友們拉開距離,學校的課也都一節不漏地認真出席。將落下的功課補回來不是件輕鬆的事情。滿是下劃線的參考書、寫滿了字近乎看不清的習題集、老師們反反复复的指導。不過最後,努力的汗水澆灌出的果實讓蓮自己都覺得有些吃驚,他竟然考上了一所中等水平的大學。

然而,還沒等到開學,媽媽就過世了。蓮放棄了大學,應聘當上了紅舌頭的店員。在日常工作的閒暇之中,半澤也就多多少少打聽出了事情的原委。 “你爸爸還是那個樣子嗎?” 半澤小心謹慎地打量著蓮的表情。蓮剛點了一下頭,又立刻搖起頭來。 “才不是我爸爸呢,那個人。” “啊啊……也是。” 半澤含糊不清地說道,嘆了一口氣。 蓮剛剛說的話有兩層意思。一層是說他與繼父睦男並沒有血緣關係,另一層則是說睦男完全沒有盡到一個父親應盡的責任,而今後他也沒有去盡這份責任的打算。 這個睦男現在是否還活著呢? “可以的話,我也想再多給你發點工資。” “現在已經不少了啊。” 週休一日,每個月到手的錢能有十五萬日元左右,對於高中畢業的人來說這絕對不能說是糟糕的待遇。而且店鋪離自己家也很近,從各方麵條件來說,沒有什麼讓他感到不滿的地方。

“不過你們也真是可憐,小蓮也是,小楓也是。” “其實我是沒什麼啦,現在也不是學生了。但是妹妹明年就要上高中了——” “咚”,從店里傳來門的響聲,然後是笛音般的風聲。半澤一邊咕噥著什麼一邊朝那邊走去,蓮也拿著拖把出了辦公室。店門被風吹開了,雨將地面弄濕了一大片。 “哎呀呀……看來在有客人來之前不把門鎖上不行啊。” 半澤一邊嘆氣一邊轉過胖胖的身體,鎖上了店門。蓮用拖把拖著濕漉漉的地面,地磚上的水與灰塵混在一起,隨著拖把畫出一道道黑線。 “小蓮,你是不是對我家的翔子有意思啊?” 半澤又轉回了剛才的話題。 “才沒有呢。她是店長的女兒啊。” “是我的女兒沒錯啦,但也是個妙齡女子,不是嗎?” “說了沒有啦。首先,我和她根本就沒有見過,對不對?” “才不能讓你們見面呢,因為小蓮你太帥了。” 半澤偏若頭看著正在拖地的蓮。 “店長,你的鏡片度數是不是不夠高啊?” 也許他覺得比自己瘦的人都叫做帥吧。半澤的口頭禪正是“我要是瘦下來了就會變得很帥”。 “不過,她和店長真的長得一點兒都不像。” “啊,翔子?這個嘛,她像她媽媽啦,相比較而言的話。” 半澤帶著一臉認真的表情想了想,強調了一下最後一句話。 “那麼,你夫人也一定是個美人。” “超級大美人哦。” 半澤回答得很乾脆。蓮沒有見過半澤的妻子,不過如果和翔子很像的話,那麼應該是個美人沒錯。這樣的美人又是怎樣認識半澤的呢? ——以前蓮曾經問過一次,拿半澤的話來說就是他“在路上突然被她搭話”,然後兩入“情投意合”,接著“很快就墜入了愛河”。後來他又問了一次,而半澤帶著同樣認真的表情作出了同樣的回答。也許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奇蹟吧,要不就是半澤篡改了自己的記憶。 “我啊,要是瘦下來的話,也是個帥哥呢。” “但是店長你不是瘦不下來嗎?” “瘦不下來呢。” 半澤憨憨地笑著,揉了揉自己胖胖的臉頰。當他鬆開手時,下巴就如同裝滿水的氣球一樣搖晃起來。聽說從高中時代起半澤就一直保持著這樣的體型。 每次聽半澤談論起家人,蓮都感到無比羨慕。那種無比自豪的表情,那種充滿幸福的笑容。自己也好想露出那樣的表情,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店裡的電話響了,半澤掂著腦子跑進辦公室。蓮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猴子的一隻手臂差不多已經靠近“3”了。 “來了來了——你好,這裡是紅舌頭。哦,怎麼了?”半澤用手蓋住話筒,抬頭對蓮說,“是'舞之屋'。” 舞之屋是半澤名下的居酒屋,雖然蓮沒有去過,不過聽說是在大宮車站附近。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嗯……嗯?這個,現在不大方便啊。” 半澤除了經營紅舌頭和舞之屋以外,似乎在大宮車站附近還擁有一棟用於出租的辦公樓。他好像是某個想要隱藏身份的有錢人家的獨生子。老家在滋賀縣,聽說經營著一家賣紅魔芋的老店,以前他回老家探親的時候曾經帶過滋賀特產的紅魔芋回來給蓮。真的是鮮紅色的魔芋,蓮倒是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的,但是楓卻覺得噁心,一點都沒有嘗。 “什麼?不行啊……嗯,真的不行啊。” 聽說最開始的時候,半澤是想將這間店取名叫“紅魔芋”的。但是這聽起來多少有點奇怪,所以半澤就查了一下英語翻譯。字典上沒有“紅魔芋”,不過“魔芋”的話就是“devil's tongue”,也就是“惡魔的舌頭”。這樣一來“紅魔芋”就成了“紅惡魔的舌頭”或者“惡魔的紅舌頭”。但是在店名里加入“惡魔”似乎不太好,所以最後就變成了現在的“紅舌頭”。 “好吧……你等一會兒。” 半澤說著掛上電話,走出了辦公室。 “我不得不去一趟舞之屋,真是麻煩,說了這邊抽不開身的……” “現在去嗎?” “首都高速公路上出了事故,給我們送貨的卡車似乎被困在路上了,就是裝了很多魚的那輛車。結果,有些菜就做不出來了。” 蓮沉默地等待著下文。 “就是這麼一回事,希望我能去一趟,在開店之前商量一下接下來該怎麼辦。別擔心,大概傍晚左右就能回來。要是有什麼事情就打電話,不要打店裡,直接打我的手機比較好。” 說完,半澤回到辦公室,從抽屜裡取了車鑰匙。 自從這個夏天蓮徹底地熟悉了店裡的每項工作之後,半澤在營業時間去舞之屋倒也不是什麼稀罕事。比如那邊出了什麼狀況,或者有時候他就是單純去看看店裡的情況。半澤離開的時候,這邊的店裡就只有蓮一個人,可以說他相當信任蓮呢。這邊店裡的工作當然並不復雜,不擔心倒也可以理解——但是,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想過,在沒有負責人的這段時間裡,要是蓮偷了店裡的錢或者貨架上的商品該怎麼辦。 “雨這麼大,開車小心點。” 半澤打開店門,從傘架裡抽出一把被客人遺忘的塑料傘,衝進了大雨之中。他回過頭來說了些什麼,但是因為雨聲太大,一點都聽不見。 半澤小跑著繞到了商店後面,過了一會兒,就看見他的寶馬車開了出來。他衝著蓮按了兩下喇叭,然後拐上大路。 風依舊刮得很猛,亍是蓮又鎖上了門。他蹲在玻璃門邊,一直看著半澤的車消失在雨幕之中。雨劈裡啪啦地砸在路面上,每當有風吹過的時候,白色的雨霧就斜著瀰漫開去。 每次看到雨,蓮都覺得胸口一陣苦澀。 那一天要不是因為下雨的話,就不會發生那樣的慘事。 蓮與楓的母親櫻喪命於七個月之前——正好是立春前一天的晚上。 大雨從傍晚起就一直下個不停,到了晚上也沒有下雪,公寓外響著彷彿永無止境的寒冷雨聲。 在廚房做晚飯的媽媽發現冰箱裡沒了必需品大蔥,就出門去了超市。也不知道當時她究竟想要做什麼菜。後來兄妹兩人看了冰箱裡,看到有雞腿肉和魔芋。蓮覺得應該是燒雞肉,楓則說是用來炒的。不管是哪一種,都是媽媽以前做過的菜。 如果那個時候沒有下雨的話,媽媽應該會騎自行車去超市吧。但是那一天,媽媽卻特意從公寓後面的停車場把汽車開了出來。因為如果走著去的話,超市還是有點遠的。蓮和楓一邊坐在廚房的桌邊看電視,一邊等待媽媽回家。但是媽媽再也沒有回來,她的車在一個漆黑的十字路口與一輛大卡車相撞,媽媽當場死亡。 根據卡車司機的證言與勘察現場的警察的見解,事故的原因是媽媽沒有看見路口的臨時停車標識。 在媽媽那雙無比溫柔的眼睛闔上的瞬間,對蓮與楓來說能夠叫做血肉至親的人就永遠地不存在了。親生父親在蓮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有了外遇,離開了這個家,現在早已沒了消息。而搬進公寓來的是媽媽四個月前才再婚的對象,叫做添木田睦男。 為什麼媽媽會和那種男人結婚呢? 沒錯,在媽媽去世之前,睦男一直是個看上去很認真的男人。所以當媽媽將睦男介紹給他們的時候,蓮和楓都沒有反對他們結婚。因為他看起來是個很好的人,高大的身軀看起來很值得依靠。然而現在他們卻打從心底里感到後悔莫及。 媽媽死後,睦男就變了。他變得酗酒無度,口出狂言,甚至還開始毆打蓮和楓。蓮當然會反抗,因為他也是男人。但是反抗只給他帶來了加倍的暴力。 又過了一段時間後,家庭暴力也徹底消失了,睦男開始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早上不出來,晚上也很難看到。簡短地詢問過後得到的卻是令人難以置信的答案,他竟然辭掉了工作。一天一次,或者兩天一次,大都在晚上很晚的時候,他們才能看見睦男那邋遢的模樣。每次遇見在冰箱裡翻找食物的睦男時,蓮總是用看待路邊野狗的眼神盯著他。楓則會埋下頭,不讓這隻野狗弄髒了她的視野。 其實睦男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 與帶著兩個孩子的女人結婚後,還沒來得及和兩個孩子消除隔閡,結婚對象就這麼撒手人寰。不管是多麼堅強的人,估計也都會對自己的當前處境感到困惑和迷茫吧,再加上睦男更像是那種懦弱的人。也許媽媽死的時候,他們兩個應該更加照顧到睦男的情緒才對。 但是,現在已經太晚了。窩在房間裡一步不出的睦男——那個人已經不是能夠和他們心平氣和地討論未來的人了。蓮曾經很多次想和睦男談談將來的打算。我們今後究竟應該怎麼辦才好呢?你又有什麼打算呢?但每次睦男都只是撇開視線,嘴唇不住地顫抖,然後就又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關上門。 媽媽的車撞上的是個體戶的送貨卡車,沒有加入自選保險,加上事故原因大半在於媽媽,所以得到的保險金少得可憐,根本不能和一條人命的價值相提並論。有保險金、銀行里的一些存款再加上蓮的工資,這些錢現在還能勉強維持他們的生活。但是這樣的生活不可能一直持續下去。每個月自動從銀行里扣去的房租與水電費、其他生活費、楓的學費……只需要大概計算一下就能得知,等不到楓髙中畢業,存款就會見底。而他們能夠依靠的親戚一個也沒有。 就像剛剛對半澤說的那樣——自己不介意,因為自己已經十九歲了。但是妹妹該怎麼辦呢?談到將來的時候,她總是笑著說“初中畢業就可以了”,但是蓮不會讓這種不符合常理的事情發生。因為楓肯定不是發自內心這麼想的。必須找准幫忙才行,必須找准商量一下才行。 也許應該去兒童諮詢機構吧。如果把當前的情況說清楚也許就能得到幫助吧。一定會的,日本是在這方面做得很好的國家。雖然蓮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但是一定是這樣的吧。 在那件事情發生之前,蓮是這麼想的。 那天從紅舌頭下班回到家時,蓮看見楓正趴在廚房的地板上。校服的短裙平攤在地上,她正用手帕用力地在布料上擦著。裙子的旁邊是個盛水的水盆,水面上飄起一縷白色的水蒸氣,應該是熱水。他的妹妹時不時地用手帕蘸一下熱水,然後又賣力地在裙子上擦起來。 ——你在幹什麼? —— 蓮一開口,楓就飛快地回過頭來,快得連短髮也隨著她的動作散開,拍打在臉頰上。看來剛才她沒有察覺到蓮進了家門。 兩隻眼睛在一瞬間睜得老大,然後楓瘦瘦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裙子被弄髒了—— ——你把什麼弄灑了嗎? —— 蓮這麼問,楓就搖了搖頭,然後像是要掩飾剛才的動作般撇開了臉。 ——放學以後我和朋友去買東西了。回來的時候剛下電車,就發現裙子髒了—— 楓會坐電車去買東西倒是很罕見。就算如此,究竟是什麼把裙子弄髒了呢?是不是被搗蛋的小孩子黏上了口香糖之類的?蓮伸頭越過楓的肩膀想要看個清楚,而與此同時楓卻正好將手帕按在裙子上,就好像裝作不經意地要將那個被弄髒的部分藏起來似的。蓮又看了一會兒,在楓的手上下擦拭的縫隙之中,他看見了一些白色的東西。深藍色的布料上,有白色液體的痕跡。 ——電車裡很擠嗎? —— ——對,擠得要命—— 楓回答的時候沒有抬頭。根據她的樣子來看,楓似乎知道自己正在擦拭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這樣啊—— 那個色狼還真是不像話啊。蓮不知道自己是應該這麼說著一笑了之呢,還是安慰一下遭遇到這種災難的妹妹。結果他想了半天也沒想出該說什麼,有些尷尬地離開了廚房,回到自己的房間。說是自己的房間,其實是將一個六疊大小的和式房間用高大的書架和布簾分隔成兩半,由他和楓共用。 這麼說來的話,高中時代的朋友吉岡的女朋友似乎也遇到過同樣的事情。那個女生和蓮還有吉岡雖然不同班,但是同年級,個子小小的,有點像男孩子。放學後,她坐了擁擠的電車回家,結果下車就發現校服的裙子被弄髒了一塊。該不會是同一個色狼幹的吧——在電車上乾這種事情,究竟有什麼好的呢?色狼的想法真是讓人完全無法理解。不過這總比被人用刀刺傷了好些,至少身體沒有受到傷害。 當時蓮也只不過想了這麼多。 直到他聽到楓的坦白。 ——哥哥,你要冷靜地聽我說—— 那之後又過了幾天的晚上,楓才將事情的真相告訴他。 ——那條裙子—— 在廚房盛好醬湯,洗完豆芽的時候,楓像是下定決心般轉過頭來。 ——其實,是在家裡弄髒的—— 一瞬間,蓮沒有反應過來她想說什麼。但是很快地,他意識到楓所說的事情對於他們的生活來說有多麼的嚴重。 ——那條裙子我本來是想洗的,所以早上就放在洗衣筐里了。從學校回來後我打算去銀行,但是找不到自行車的鑰匙—— 大概還在昨天穿的校服裙子口袋裡吧,楓這麼想著就去檢查了洗衣筐。 自行車的鑰匙果然在裙子口袋裡。 ——但是,接下來我就發現了那些奇怪的液體—— 本來是當時就想洗掉的,但是洗兩次又太浪費水了,楓這麼想。 ——佴是,如果放著不管到時候和別的衣服一起洗,又覺得很噁心……所以我想就先弄乾淨一點再說—— 所以,楓才用自己的手帕用力地擦拭著那塊污潰。 ——為什麼……你不早點告訴我—— 蓮只覺得憤怒與震驚衝擊著他的每一個細胞,他甚至無法很好地表達出自己的意思。 ——我想要是當時哥哥非常生氣的話,事情估計會鬧得很大—— 那之後楓又說了另一件事情。有跡象表明,睦男似乎多次進過她的房間。雖然不是特別明顯,但是衣櫃裡的衣服似乎被弄亂了。 ——該怎麼辦才好呢—— 楓小聲地說著,把裝滿豆芽的小筐放在水池裡,然後將自己的兩隻手放在上面。 這之後,她就再也沒有開口。 這是第一次,蓮產生了要殺掉睦男的想法。就算是在被他毆打被他踢踹的那段時期,蓮也只是覺得懊惱而已。但是聽了楓的坦白後,蓮的心中登時充滿了沸騰的殺意。從此,這股衝動就再也沒有平總過。 殺了那傢伙。讓他從這個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今天早上,楓對他說過: ——千萬不要有不想再活下去了之類的念頭哦—— 這種念頭自己怎麼可能會有? ! 沒錯,有時候蓮的確覺得活著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像這樣的日子他已經受夠了。但是這和“不想再活下去了”可是完全不同的情感,應該說是正好相反才對吧。蓮不想就此認輸,不想就這樣逃避。 那之後,蓮每天都在思考殺掉睦男的計劃。怎樣的方法才能不暴露自己的罪行又達到目的呢?當他獨處的時候,這個念頭就佔滿了他的大腦。就算是在紅舌頭打工的時候,他的腦海一角里也總是在思考著殺人計劃。下班後他就去還沒關門的書店,站著讀《殺人事件記錄》或者《計劃性犯罪——人如何殺人》之類奇怪的書。 ——自己不是真的想這麼幹。 一個星期前的星期天,蓮想到了可行的辦法。那天晚上他在自己房間裡聽廣播。因為不想和睦男打照面,所以,深夜之際他會盡量不去有電視機的廚房。在關於颱風的報導之後,新聞里報道了一件發生在東京的不幸事故。 “……的時候小型熱水器出現了不完全燃燒,72歲的XX與他的妻子XX因為一氧化碳中身而死。這台小型熱水器雖然設置在廚房裡,但是因為浴室用的熱水器出了故障,所以XX從廚房的熱水器接了一條水管通向浴槽……” 一對老夫婦在使用小型熱水器往浴槽裡接熱水的時候,因為一氧化碳中身而導致死亡。由於長時間連續使用,熱水器出現了不完全燃燒。 似乎最近的機器都安上了防止不完全燃燒的裝置,但是老夫婦所住的公寓使用的依舊是老式熱水器。 而蓮所住的公寓同樣使用的是老式熱水器。 蓮聽著播音員的聲音,目不轉睛地盯著收音機上的指示燈。在新聞播完之後,他也有好一陣子沒有動。 ——自己不是真的想這麼幹。 第二天是紅舌頭的休息日。蓮坐公交車去了大宮車站,在商場的廚房用品專櫃買到了蜂窩煤和炭爐。這是計劃第二階段將會用到的東西。 蓮把這些東西塞進隨身攜帶的大號手提包裡,回到了公寓。 那是昨天的事情。 沒想到自己真的會實施那個計劃,更沒想到竟然這麼快就實施了。 但是,那個方法應該不能真的殺死人,應該不會那麼順利的。如果一切都那麼順利,如果睦男真的死了—— 蓮閉上眼睛,用手摀住臉。到現在為止一直被他刻意壓制在心底的那份後悔正洶湧澎湃地衝擊著他的喉頭。他只覺得全身發冷。然而埋在雙手之間的臉上卻滲滿了汗水。 殺人犯。 沒錯,殺人犯。自己會變成殺人犯。不,也許他已經是殺人犯了。 他的眼前彷彿出現了熱水器水龍頭正源源流出的熱水,以及睦男那微張著眼睛的灰暗面孔。這次犯罪會不會被人發覺?如果睦男現在已經死在了公寓中,自己又能不能順利完成計劃的下一階段,也就是使用蜂窩煤和炭爐進行的計劃第二階段呢?一切都能成功嗎? 不可能。不可能。那不是能夠真正實施的計劃。自己不是真的想幹,只不過是製定了計劃,然後從商場買齊了必要的物品,這只不過是自己想要逃避現實的表現而已。蓮第一次意識到了這一點。為什麼自己會真的實施了計劃呢?為什麼沒有單純地想像一下然後就放棄呢? ——現在,還來得及嗎? 給家裡打電話,把睦男吵醒,這樣是不是還來得及?就說自己早上洗了東西,結果迷迷糊糊地就出門了,叫他幫忙關上熱水器就行,這很簡單。這樣一來自己就不會變成殺人犯,楓也不會變成殺人犯的妹妹。 這不是為了救睦男一命,這是為了救自己,為了自己和楓。 蓮猛然起身,朝著辦公室飛快地跑去。在得知睦男辭去工作以後,蓮為了節約生活費已經把手機號作廢了。他只能藉用辦公室的電話給家裡打電話。 就在這時,店門發出了咔嚓咔嚓的聲響。蓮回頭一看,只見玻璃門的另一側是兩個舉著傘的少年,年紀大一點的正在用力擰門把手。兩個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該死——蓮心中感到極度不快,但是又不能不去開門。他飛快地轉過身,一邊低頭看著地磚一邊走向店門。擰開鎖後,兩個少年就收起傘插在傘架上,然後走進店來。兩個人大概是兄弟,相貌非常地相似,但表情卻完全不同。年長的一人用不帶任何感情的視線掃了蓮一眼,徑直朝著貨架走去。年幼的緊跟在後面,一直低頭看著地上,彷彿在害怕什麼。 “歡迎光臨。” 蓮有意識地讓自己的聲音放平靜,然後偷偷觀察了一下兩個人。看起來他們不像是很快就會選好東西來付錢的樣子。 蓮又回到辦公室裡。本來有客人在的時候店員是不能待在辦公室裡的,一方面是為了防止有人手腳不干淨順手牽羊,另外就是幾年前,埼玉市曾經發生過有人故意將裝有農藥的飲料瓶子混在貨架上的事情,半澤擔心有人會在自己店裡搞這種惡作劇。但是,現在店裡的規定哪裡比得上打電話重要。蓮抓起話筒,敲鍵盤似的按下了自己家的電話號碼——呼叫音,一聲,兩聲,三聲,沒人接。沒人去拿起家中電話的話筒。焦慮,後悔,恐懼,水龍頭術斷流出的熱水,睦男蒼白的臉。蓮一邊在心中祈禱一邊將話筒貼緊了耳朵,呼叫音已經響了十幾聲了。蓮能夠聽見身後少年的聲音,本以為他們是在叫自己,回過頭卻看見收銀台前沒有人,大概只是兩個人在聊天吧。呼叫音還在繼續,沒有人來停止這一切。又是少年的說話聲,哥哥好像叫弟弟準備離開,似乎兩個人甚麼都不打算買。蓮再度將注意力集中到右耳上,然而此時,偏著頭用眼角的余光注意著身後動靜的蓮的眼中,卻映出了這樣一幕:兄弟兩人一前一後地出了店門,兩個人分別從門口的傘架抽出自己的雨傘,動作十分不自然,就好像是腦子疼一般。呼叫音。兩個人舉著傘肩並肩地離開了店門口。一陣強風刮過,他們的傘同時朝左邊偏去。哥哥立刻將傘轉向風吹來的方向,擋住了橫向飛來的雨。弟弟的傘被風吹得東倒西歪,他笨手笨腳地在雨裡走著。呼叫音。從弟弟的T卹下擺裡有什麼東西落出來了,砸在地面上,激起一片水花。呼叫音。兄弟兩人同時看著那東西,是飲料瓶。呼叫音。下一秒,他們同時飛快地朝這邊回過頭來。哥哥的嘴角扭曲著,好像在笑。呼叫音。他毫不畏懼地望著蓮,將手伸進自己的T卹裡,拿出另一瓶飲料,擰開了蓋子。他當著蓮的面將瓶口湊近嘴巴,如同挑釁般地喝了很大一口。 很久之後,蓮依然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的心情。 焦慮、後悔與恐懼混合在一起,在瞬間變成了另一種形態——憤怒。如果不是正好在那個節骨眼上——如果是從什麼都沒有的零狀態下產生的感情,一定不會出現像當時那樣強烈的憤怒。人類的心無法在瞬間產生極端的感情。但是,那個時候不同,蓮的胸口中,本來就如同許多蚊蠅般嗡嗡不止的焦慮、後悔與恐懼在剎那間膨脹到了極限。然後,所有的感情都轉化為憤怒。蓮聽見自己好像吼了一句什麼。他將手中的話筒朝桌子上一摔,然後辦公室的入口消失了,櫃檯消失了,店門變得無比巨大。等到他自己意識到時,蓮已經衝出了店門,一把揪住了正打算逃跑的少年,將他掀翻在地。短促的叫聲。他拿在手中的碳酸飲料瓶子落在了濕漉漉的地面上。站在一旁的弟弟發出了意義不明的叫聲。哥哥仰躺在地上,咧著嘴,雨點用力擊打著他的臉,他將兩隻手舉到脖子附近,因為害怕受到攻擊而全身僵硬。蓮衝著他大吼大叫,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說了些什麼。少年驚恐地用雙手遮住自己的臉,這個動作在蓮的視野中上下左右地搖晃不停。傳來弟弟害怕的聲音。蓮感覺到了砸在自己後頸上的雨。已經濕掉的襯衫緊貼在背上。在意識到雨的冰冷的同時,連續澎湃的感情大潮突然被畫上了句號,視野—— 突然變得清晰起來。 蓮的左手此刻正掐在少年的咽喉下方。右手臂側向高舉,手肘朝上,右拳緊握。慢慢地,蓮像一個洩氣的氣球般放鬆了全身的肌肉。 自己剛剛是不是正要毆打這名少年?是不是正準備把拳頭砸向這名偷了店裡的東西、還把蓮當傻瓜的少年? 雨盧中,蓮聽見連續不斷的抽泣聲。原來是那個弟弟。他的傘已經被丟在了一邊,兩隻手半舉在空中無力地搖晃著。他瞪大了眼睛不停地哭泣,那雙眼睛直瞪瞪地盯著蓮。同時,他就像是肺部痙攣般一抽一抽地吸著鼻子。 “先進到……店裡來吧,你們兩個。” 蓮垂下視線說道,並沒有特別針對哪一個人。他無法整理自己混亂的頭腦。偷東西的事情必須立刻和半澤聯繫。不,那之前是睦男的問題,要先給家裡打電話。 蓮聽見彷彿有什麼東西在顫抖的聲音。聽起來就好像是兩種聲音以飛快的頻率交互出現,就如同用鋸子鋸膠合板那樣的聲音。然後蓮意識到這聲音是從躺在地上的少年口中漏出來的。 他的呼吸有些奇怪。 “你——” 蓮兩手撐在地面上湊近少年的臉。急促的呼吸。少年雙眼中的黑色瞳仁已經擴散到最大。呼吸聲。那雙黑色的眼睛朝向灰色的天空,微弱地顫抖著。呼吸聲。在蓮的耳朵深處,剛才的電話裡呼叫音如間警鐘般響了起來。就像是要把那聲音趕走一般,少年的呼吸聲又清晰起來。 呼叫音。呼吸聲。少年的兩隻手臂像是要揮開水滴般同時劇烈地動了起來。呼叫音。呼吸聲。兩隻手死命地摳著胸前已經濕透的T卹。呼吸聲。呼吸聲。呼吸聲。 “餵,這——” 然後,少年全身的力氣就像是突然消失了一般。半開的嘴唇不再動彈,靜靜地接受看來自天上的雨水,微張的雙目一動不動地凝視著灰色的天空。 就這樣過了好兒秒鐘。 “……餵。” 沒有回答。 雨聲將三個人徹底地包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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