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球體之蛇

第25章 第二節

球體之蛇 道尾秀介 4507 2018-03-15
第二天是星期六,早上下起了暴雨。 在蒸籠般的教室裡上完無聊的課後,我在便利店買了當作午飯的杯麵準備回公寓。雨已經漸漸小了,只有以行道樹的樹葉為背景時才能看見。不久,傳來了谷中墓地那邊油蟬嗡嗡的嗚叫聲。我正想雨差不多要停了,發現已經能看到公寓了。天晴了。吸了水的柏油路的氣味開始瀰漫,逃也似的逐漸消失的雲朵那邊發出炫目的光芒。前方路面冒起了白色的煙,突然帶來了夏日的氣味。 “哎呀。”當我把鑰匙插進鎖孑L時,隔壁的門開了。 “從學校回來啦。” “嗯……今天只有上午有課。”我本打算直接進屋,又改變主意,說:“tanisi先生。” “我叫tasai。” “不好意思,田西先生。這棟公寓啊,牆特別薄。”

“能聽見,是吧?”田西瞇起眼。 “是的,能聽見。您要是能稍微注意點……” “很難受?”他這話聽起來像是故意的,真是難以溝通。若只看他的表情,又覺得他似乎沒開玩笑。 “不是,我馬上就要考試了。” 我下決心說出這句話,田西“咦”的一聲驚訝地伸長了脖子。 “我以為你聽了會很高興呢,中途還故意讓她大聲說話。” “我不高興。” “這樣啊,不好意思。”田西有些荒唐地雙手在臉前合十,老老實實地向我道歉,“下次注意,不好意思啊。” “沒事。”我點了點頭,準備進屋,但再次改變主意,回過頭去,“是你讓女朋友大聲說話的?” “什麼?” “沒什麼,剛才你說故意讓她大聲說話什麼的。”

“不是女朋友,是delivery health的女人。” “那是什麼?” 我是真不知道,田西卻誇張地斜看著我,說“你又來了又來了”,還故意伸手指著我。看了我的臉色,他似乎意識到我真的不懂,於是輕輕地干咳了一下,告訴我所謂的delivery health到底是什麼,以及它的系統、收費行情和各種產品。 “各種產品”是田西使用的一種表達方式。在當時的我看來,用錢買這種東西實在不可理喻,因此反應也十分暖昧,這反而讓田西困惑了。 “那個,你有姐姐或妹妹嗎?” “為什麼這麼問?” “昨天你不是在電話裡講了嗎?這次要結婚什麼的。” “你聽見了?” “聽見了。我是這麼聽的。”

田西將右手掌放在牆壁上,將耳朵貼上去。我事後回想,對自己那時居然沒發火感到很不可思議。田西真是個怪人。 “是我媽媽。她離婚了,現在準備再婚。” “啊?那不是挺好的嗎?” 田西的表情一下舒展了,看起來很高興。不知為什麼,聽到這話,我突然放鬆了許多,我對母親再婚這件事果然多少有些擔心啊。 “再見,我要去買東西了。”田西緩慢移動他那雙長腿,準備離去,又像想起了什麼,回頭說,“叫我tanisi有點過分啊,他搬了多少次家啊。” 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還是不自覺低下了頭。幾年前讀過的一本書中好像有“tanisi搬家”這句話,是搬家東西比較少的意思。 那天夜裡,我想起了小時候讀過的。田西老家在長野縣,他是所謂的自由職業者,一邊打工一邊寫小說。我之所以知道這些,是那晚田西不顧妨礙我複習,單手拿著酒瓶非要講給我聽。

“小說啊,要是不和現實接壤,就沒有意思了。” “你是指私小說嗎?”我玩弄著手指上的倒刺,隨便回了這個惱人的鄰居一句。 “所有的小說都是啊。你看,所有流芳百世的作品都有和現實接壤的部分。就算是幻想小說,也是一樣的,對吧?” “對吧?”是田西喝醉時的口頭禪。 “流芳百世的作品,比如什麼呢?” “比如之類的。” 不明白。是關於現實的故事嗎?小時候,我曾在紗代和奈緒的房間裡讀過這本書,感覺只是單純講述眼睛像豆粒大小的小王子去各種星球旅行的故事。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本書全是文字,讓不習慣讀簡裝書的我讀到最後一頁,簡直太痛苦了。 想起這些事,我突然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我非要讀那本書不可呢?逸子阿姨喜歡讀書,紗代和奈緒的房間裡有很多她買來送給她們的書。我雖然經常進出那個房間,但也沒打算讀那些書。沒興趣。可我為什麼非要讀那本不可呢?

“……蛇。” “什麼?” “沒什麼。” 對了,想起來了。是奈緒從書架裡拿出了那本書。 “你看看,這幅畫畫的是什麼?”是猜謎。奈緒打開的其中一頁,兩隻手笨拙地摀住文字部分,只給我看上面的畫。 “飛碟?”看起來就像飛碟。又像帽子,橫放著的、茶色的麥梗草帽。很簡單的畫。 “錯!”奈緒一臉得意地告訴我正確答案。 答案是正在消化一頭大象的蟒蛇。 “正在消化”和“蟒蛇”這兩個詞我都不懂,但又沒辦法不懂裝懂。奈緒似乎連我的反應都猜到了,解釋說“消化”是將肚子裡的食物溶解的意思,而蟒蛇則是巨大的蛇。 “你怎麼連這些都知道?” “姐姐告訴我的。” 此時,紗代正趴在雙層床的下舖讀兒童版的植物圖鑑。聽別人提到自己,她卻絲毫沒向這邊看,只是毫無表情地靜靜翻頁。那時的紗代臉上還沒纏繃帶,上小學四五年級,或許火災就發生在那之後不久。雖說奈緒說“消化”、“蟒蛇”這兩個詞的意思是紗代告訴她的,但紗代應該也是問了逸子阿姨或乙太郎才知道的。

“餵,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 “我在聽啊。” 我沒聽。 “總之啊,作者根據現實寫的小說,別人不能模仿。這就像在麵包店裡烤麵包超人一樣,對吧?” 或許是從我的隨聲附和中察覺出自己講話的無趣,田西誇張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起身告辭。 “多謝款待。” 明明是他自己帶的啤酒,卻要謝我款待。田西拿著兩個三百五十毫升的空罐走了出去。我目送著他消失在走廊上的細長背影,頗有感慨地想:一提起小說,他可真是熱血沸騰啊。但我總覺得他將來當不上小說家。 田西給像舊報紙一樣日復一日過著單純無聊生活的我帶來相當大的刺激,雖然臨近期末考試,但我其實並不討厭他打亂我的生活。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個上午我都在默記課堂筆記和朋友幫我複印的筆記。房間裡有空調,但我即便在夏天也很少用,總是開著窗。和父母一起住的家裡是有空調的,但或許因為乙太郎家裡沒有,我只要一吹冷風,身體就會感到很疲憊。

那天,油蟬的聲音很聒噪。過了下午一點,我正準備起身去買便當,電話鈴響了。 “……現在有事嗎?” 是奈緒打來的。這不是奈緒第一次給我打電話,而是第三次或者第四次了。每次也沒什麼特別要談的事,只是聊聊東京的冬天很暖啊,野貓發情的叫聲很煩人啊,吃過椰果了啊,泰國大米怎麼樣啊之類的。奈緒明年就要考大學了,似乎很想打聽我的大學生活,可我也沒有什麼好講的,於是話題最終還是回到食物、季節和野貓上。 我們同以往一樣聊著天,我突然想和奈緒說說田西的事。我的學生生涯難得出現一些變化,挺想講給她聽。要是說起隔壁突然傳來女人放肆的笑聲,奈緒會不會很厭惡?我猶豫了幾秒,之後奈緒轉移了話題。 “我說,你聽了別把事情想得太嚴重啊。”奈緒鋪墊後。說的果然不是什麼好消息——乙太郎每天的酒量變大了,這讓她很為難。

“每天晚上他都喝很多酒。倒不是說他喝酒後鬧事,可我很擔心他的身體。” “很多是多少呢?” “倒是沒特別仔細地確認過,但比之前多很多。一升日本酒,馬上就能喝光。” “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腦海的角落裡掠過智子的臉。不過在我展開想像之前,奈緒插話道:“我覺得是因為我說想去東京上大學。” 很意外。奈緒從沒具體和我說過想考哪所大學,但我一直自作主張地認為她會選當地的大學,從未想過她會拋下乙太郎一人離開家。 “你想考這邊的大學啊。” “有這個打算。將來我想在東京工作。” 聽口氣並不像昨天或今天才決定的。她什麼時候有這個打算的呢?當我問起時,奈緒用平靜的口吻說,她一直都是這麼想的。

“所以我覺得大學在東京上會比較好。” “志願書呢?” “還沒交呢,大概十月份交吧。” 電話那頭靜悄悄的,除了奈緒的聲音,什麼動靜也沒有。 “叔叔工作努力嗎?” “那個沒問題,爸爸工作很努力。” 今天是星期天,應該是乙太郎一個星期中最忙碌的一天。 “也就是說他只是酒喝得更兇了,其他沒什麼變化。” “有變化啊。怎麼說呢,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工作回來也一樣,基本不看電視,喝酒的時候也是,蜷著背,默默地、不停地喝。” “這樣啊……” 他一定不希望奈緒去東京上大學後只剩下自己吧。我非常理解他的心情,只是就算已經過去一年半,我的心還未恢復到能夠憐憫他。從我初二開始一起生活了四年的乙太郎留給我最鮮明的記憶,依然是那時在智子房間玄關處見到的那個醜陋的他。

“是對不起爸爸,可我也想好好考慮自己的人生。” 奈緒話沒說完,我便發覺她越來越沒自信了。那聲音就像從原本就沒有吹得鼓鼓的氣球,又漏出一些空氣。 奈緒在電話那頭提起了,一瞬間,我還以為昨天和她談過裡那幅畫的事。當然,這只是我單純的錯覺。 “一看到爸爸這個樣子,我就想起那個故事了。你還記得里面有個酒鬼嗎?” “酒鬼……” 我想了一下,終於想起來了。在小王子去過的一個星球上,的確有一個抱著酒瓶的酒鬼。在那一頁的一角還畫著那個酒鬼,臉紅紅的,表情卻異常陰暗。我能想起的只有這些,完全不記得小王子在那個星球上乾了些什麼。除了和那個酒鬼說話,小王子好像什麼也沒幹。 “小王子問酒鬼為什麼要喝酒。” “嗯。”我隨便應了一聲。 “酒鬼說是為了忘記,於是小王子問他為了忘記什麼?” “啊!”我提高了聲音。我終於想起來了。 “你為什麼喝酒呢?”小王子問道。 “為了忘卻。”酒鬼回答。小王子已經有些可憐酒鬼。他問道:“忘卻什麼呢?” 酒鬼垂下腦袋坦白道:“為了忘卻我的羞愧。”“你羞愧什麼呢?”小王子很想幫助他。 “我羞愧我喝酒。”酒鬼說完以後就再也不開口了。小王子迷惑不解地離開了。 “這些大人真是非常奇怪啊,”小王子一邊繼續旅行,一邊想。 “我現在正翻這本書呢。” “你看到叔叔,就想起這個了?” “嗯……想起來了。”奈緒鬧情緒般說完這句話後,輕輕地嘆了口氣。一陣沉默後,她突然說:“等到夏天時一起去海邊吧?” 奈緒的聲音突然沒了回音。她從窗戶探出頭了? “你現在在二樓?” “對,我用分機打的電話。” 從二樓奈緒的房間可以看到遙遠的大海。夏天的時候,純白的積雨云總是在海的那邊揚揚得意。 “不去了,去海邊太麻煩了。” “大學什麼時候期末考試?” “明天開始,我現在正在學習呢。” “那之後……蠅,蒼蠅!” “蒼蠅?” “死了。在窗戶那裡。” “啊,那個地方總死蒼蠅。” 小時候,我總是拿起已經乾癟的蒼蠅扔到窗外。手碰到蒼蠅其實是件非常噁心的事,但為了在紗代和奈緒面前展現男子漢氣概,我只好這麼做。 “不好意思。那你考完試就放暑假了?” “對。”又一陣沉默。這次相當長。 “那你回來一次怎麼樣?”奈緒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就像雙手捧著的沙子一點點從指縫間溜走。 “為了看乙太郎現在的樣子?” “也不是,只是覺得很久沒見面了。” 一直穩重可靠的奈緒這時也變得軟弱了。我想給她幫助,可要說幫她,那就是她要去東京上大學、乙太郎情緒十分低落這件事。要是在以前,我可以一直傾聽乙太郎說話,直到他說累了,也可以像朋友一樣拍著他的肩膀,笑著讓他打起精神。可現在的我做不到了。乙太郎和我已經無法回到從前。至少我做不到,我對乙太郎的思念隨著時間的流逝已經發生了變化。就像樹樁的年輪,雖然尚存模糊的中心地帶,但已無法明確地辨認哪兒是哪兒了。而土壤中的樹根卻不斷地延伸,一直牢牢地抓住我的胸口。 “你偶爾也回來一下啊,不見爸爸也可以。” 我略微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向奈緒道歉:“算了吧,這邊也有很多事要處理。” 暖昧地回答後,我放下了電話。一隻蝗蟲帶著狡黠的目光緊緊地攀在紗窗上,而那天的談話,就像踩到的飯粒一樣,無論何時都不肯從我身邊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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