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球體之蛇

第24章 第一節

球體之蛇 道尾秀介 5378 2018-03-15
回憶像退潮般一邊毀壞腳下的沙子,一邊遠離。毀壞的一粒粒沙子是希望、夢想和信賴。 兩年後,我上了位於台東區的一所大學。 那天,我衝著倒在地板上顫抖的、迷惑的智子不停大叫,然後告訴她那一切。告訴她在露營地被她殺死的女人是一直疼愛我、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人,告訴她因為火災而臉上留疤的女孩曾經是我最喜歡的人,而她在半年後自殺了;告訴她在那女孩上吊的地方,有一個半邊臉滿是塵土的雪人來回翻滾。智子抬起白紙一樣蒼白的臉,緊閉著雙唇,看著我。沒有血色的臉上終於流下淚來,然後大顆眼淚從那幾乎無法眨動的雙眼中簌簌落下。未等智子開口,我抓起桌上的雪花球音樂盒向牆上扔去。砰!發出巨大的撞擊聲。雪花球音樂盒落到地板上,碎了。但沒有像我期盼的那樣粉碎,彷彿不肯以殘酷的方式毀壞。玻璃裂成三片,都和台座緊密相連,整體還保持球形。細微的裂痕處流出混了雪的水,浸濕了地板。雪人面無表情地透過浸水的玻璃球內側看著我。殺人犯,這個詞我對智子說了好幾遍。智子並不是蓄意想殺她們,也不是用打火機點的火,更沒有用刀刺她們或勒她們的脖子。可在我看來,從智子告白的那一刻起,她就是殺人犯!

我一言不發地穿好衣服,準備離開,背後傳來智子急促的喘息聲。或許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向我袒露內心。 “對不起。”在喘息的間隙,智子說出唯一一句話,顫抖得不成聲。而我頭也不回地走出玄關的大門。 “明明殺了人……”彷彿突然沒了感情,智子用平靜的語調嘟囔道,“還坦然活到現在……”話沒說完,門便關上了。悔恨的話語和逃避責任是同義詞,我很清楚這一點。而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智子。 那天夜裡,我在漁港徘徊。踢著拴在港口的小漁船船頭。開始並沒用力,可第二次、第三次踢時,腦袋裡有一股灼熱的東西開始膨脹。回過神時,我正在用盡渾身力氣,用學生靴的後跟踢船頭。小小的漁船搖擺不定,發出水聲。當踢的力度與船搖動的力度疊加時,漁船搖動的幅度更大了,向旁邊的漁船處陡然傾斜,重重地發出什麼東西損壞了的聲音。我瞇著乾澀的雙眼向那邊看去,漁船的天線撞到旁邊船上的集魚燈,折斷了。在漁港入口處的漁業組合倉庫工作的男人看到了,慢慢接近我身後,揪住我的領子。我一回頭,便襲來有力的一拳。眼底白光一閃,我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翻滾起來。男人說著什麼,還要繼續揍我。我站起身,用盡全力踢向他的肚子。忽然我的下腹部被踢了一下。接著,臉上被揍了好幾下,我連方向都分不清了。時而被襲臉,時而被撂倒,時而被揪起,男人的呼吸聲更響了,像是我自己的呼吸聲。終於,巡邏車的警笛聲越來越近,我和那人一同被帶到警察局。

接到通知來警察局接我的是乙太郎。乙太郎一遍一遍地向警察低頭致歉,沒看我一眼。出了警察局,我坐在乙太郎的工作車副駕駛席上回家。擋風玻璃前是車流量較少的夜晚的道路。這條路我再熟悉不過,此時卻感覺像奔馳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仔細想想,我幾乎沒有在晚上走過這條街。 “發生什麼事了……你怎麼了?”在街燈微弱閃耀著的沿海大道,乙太郎把車窗搖下一條縫,點著煙,開口問道。 “沒什麼,只是吵架而已。” “不像你的行事作風啊。” “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便蜷著背,盯著眼前的夜景,直到回家。每次車顛簸時,全身都劇痛無比。只要稍微挺一下背,如同內臟被擰的疼痛便會襲來。 智子所說的露營地火災一事,我並沒告訴乙太郎。因此,他到現在還以為我在漁港撒野是他的錯——因為他和智子在公寓裡被我發現了。要是那樣,反倒好些。我無法告訴乙太郎那場火災的真相。

從第二天開始,我重新復習,準備考試。在我不問世事,窩在家裡拼命學習期間,美國舉行了總統就任儀式,而日本誕生了第一個外國人橫綱。我不看電視,和奈緒、乙太郎也幾乎沒有交流,知道那些事時,我已經接到第一份大學錄取通知書了。我報考的三所學校中,有兩所錄取了我。我開始準備去東京,開始看電視,也開始和奈緒說俏皮話。唯獨和乙太郎一直保持原樣,即便是一年半之後的現在也一樣。考上大學後,那條街我一次也沒回去過。以前每年正月會去掃墓,今年也沒去。我獨自待在房間裡,躺著聽新年節目,一邊迷迷糊糊地想著紗代和逸子阿姨的事。 出發去東京前,奈緒把我叫到房裡,向我吐露了一個秘密。 “我必須向你道歉。” 她知道我和乙太郎與同一個女人保持關係的事。

“過新年的時候我和你說過吧?最好別和那個人見面了。”她似乎在那時候就已經知道了。奈緒說,就是出於這個原因,她才忠告我的。 “我沒法和爸爸說,就和你說了。爸爸願意和誰見面都無所謂,可你當時有考試,不是和女人見面的時候……” 話說到一半,奈緒突然沉默了,好像硬把後面的話吞了下去。 奈緒告訴我她是怎樣知道乙太郎和智子之間的事的。是我經常去智子公寓的那段時間。奈緒說,聖誕節之前,她放學後去了我所在的高中,以為我又要去智子那裡,決定跟踪我。可那天我居然徑直往家的方向走了。 聖誕節前,應該是智子感冒沒辦法和我見面的那段時間。 “我終於放下心來,心想那我也回家吧,可……” 不知為何,腳步卻牽引著奈緒向智子的公寓走去。奈緒並不打算和智子見面,可當她回過神時,已經走到智子公寓附近了。

“或許我是想仔細看看她,看看她到底長什麼樣、穿什麼樣的衣服。” 但她又不能真去拜訪智子,便藏到岔道上,稍稍站了一會兒。接著,余光瞥見一個熟悉的白色物體橫穿而過,似乎是乙太郎的工作車。隨後,引擎聲越來越近,車停了下來。 “一開始我以為爸爸停車是因為發現了我。出了岔道才發現原來不是。” 的確是乙太郎的車,從駕駛席上下來的也的確是乙太郎。可他並沒有將目光轉向奈緒,而是向智子的住處走去。 “嚇了我一大跳啊。”這句話很短,但奈緒第一次哽咽了。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乙太郎出來了,工作服裡露出了襯衫。 “我馬上明白他來幹什麼。” 這件事奈緒沒有和任何人說,默默地藏在心裡。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爸爸到底是怎麼和那個人變成那種關係的。那個時候,我覺得非常孤獨。在吃醋什麼的之前,我最先感受到的是無可救藥的孤獨。因為你們兩個人,你和爸爸,似乎都要棄我而去了。無可救藥的孤獨。我想哭,卻怎麼也哭不出來。”

奈緒說,就是因為這樣,她看到灑上醬湯的筆記本才哭了。一開始我不理解,過了一會兒,看著奈緒的臉,我才多少明白了。奈緒一定是想要找個引子吧,把之前一直憋在心裡的情感宣洩出來的引子。乙太郎碰巧將醬湯灑在奈緒的筆記本上,所以她那天夜裡才像小孩子一樣放聲大哭。 “你和你爸爸說了嗎?” “那個人的事?”奈緒反問一句,立刻搖了搖頭,“我什麼都沒和爸爸說,他一點都沒發現,他在這方面非常遲鈍。” 奈緒說以後也不打算告訴乙太郎。手繩的事她也和我說了。 “不是說遇到麻煩的事要祈求神明嗎?所以我就買了那個。在朋友介紹的一家店買的……” 但奈緒沒說她許了什麼願。 “可我覺得為那種事許願的自己更悲哀,最後就扔了。”

我想起了奈緒大哭的第二天早上,扔在水桶裡的手繩。如果奈緒向那根手繩許的願,是讓神明解決家裡兩個男人和同一個女人保持關係這一愚蠢而可恥的情況,那麼這個願望可以說很好地實現了。只是奈緒到現在也不知道,她的願望究竟是以何種方式實現的。 接著,我便上了大學,開始了在東京的生活。無論是一開始在公寓、校園、下町和小酒館,還是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卡拉0K廳,我都沒辦法真正從心底歡呼雀躍。所有的地方都那麼不真實,每天都像在無人的電影院裡被迫看了一部名為《我的人生》的無趣電影。過去的自己是在沉睡嗎?或是無法控制沉浸在某種感情中的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背對著我走向看不見的遠方。想憑一己之力爭取無法得到的東西,想像著不可能的未來而激動得顫抖,那樣的我早已不知所踪。

大二的那年夏天也是這樣,除了特別熱,沒什麼值得回憶的事。空調壞了的教室。和朋友們笑著討論那些毫無意義的話題。在公寓裡漫不經心地翻看就業兼職雜誌。在那段時間,世界變得更加喧鬧,宗教團體投了毒藥,日本第一名女飛行員乘坐的航天飛機飛向了宇宙,青森縣的遺址出土了繩文時代的古物。然而,在公寓的電視裡看到的那些新聞,對我來說也只是無聊電影中的新聞而已,打個哈欠就可以馬上忘記。我對社會和他人都毫無興趣,也不像以前那樣在意自己、感到心痛了,而無聊、平淡、自暴自棄這類所謂依賴症般的狀態已經持續一年多了。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別人來說,我都是沒有用的人。已經習慣這種生活的懦弱卻如某種主義般迷惑著我,讓我至今仍在溫水中不肯出來。

七月末,發生了一件略微值得一提的事。而以這件事為分水嶺,一切都不同了。 我用父親彙來的生活費在離大學步行約十五分鐘的二層公寓租了一間房子。房間在一樓的最邊上,只要上了外部樓梯,就能看見樹林對面的谷中公墓。公寓幾年前才建成,可因為是簡易房。只要旁邊空地上有車經過,公寓地板就會搖晃,隔壁房間的人打電話,說什麼基本都能聽見。住在我隔壁的好像是個學生,今年春天就退房了。接下來的三個多月,隔壁的房子都空著。七月末,當我托著腮複習準備期末考試的時候,新的鄰居搬進來了。 似乎搬完了家,穿著滿是汗臭味的T恤的男鄰居來到我的屋裡。簡單寒暄後,他急忙問起郵局的地址。我告訴了他,沒想到他又問郵局是否比想的更遠之類的問題,還一臉厭煩地嘟囔道:“明天再去吧。”接著,他突然在玄關的門框處彎下裹著牛仔褲的腰,從口袋裡拿出已經壓扁的七星煙。

“可以抽煙嗎?” “沒有煙灰缸。” “那個空罐借我一下,那個。” 新鄰居把我放在玄關口、準備在收垃圾那天扔掉的咖啡罐拿過來,點燃了一根七星。他似乎不是學生,大概二十五歲。不,沒準已經過三十了。他的言談舉止看起來很年輕,但瘦削的臉龐上有很多皺紋。隨意攏在後面的頭髮乾巴巴的,或許是體質的原因,白髮很扎眼。 “你不吸?” “嗯,我不吸煙。” 一年半前,當我飛奔出智子的房間以後,便不再吸煙了。我的吸煙史很短暫,不到兩個月的時間。 “這附近貓特別多啊。” “野貓是很多。” “聽說這附近有貓墳,是不是?” “什麼?” “貓墳。假名垣魯文建的墳。他是明治時代的小說家,你不知道嗎?寫過《西洋道中膝栗毛》什麼的。” “不知道。” “你是文科生?” “理科生。” 自來熟的鄰居吸著煙,一會兒用指尖咚咚地打拍子,一會兒咯吱咯吱地撓腋下,最後一臉滿足地將最後一口煙吐到天花板上。他忘了剛才我告訴他的郵局地址,於是我又說了一遍。 當他走出玄關時,我才想起他忘了自報家門。後來,我去看了隔壁的名牌,膠帶上用圓珠筆寫著兩個拙劣的字“田西”。是念tasai還是念tanisi呢?這名字有點怪,但也不至於讓我笑出聲來。 喘氣聲從那天夜裡就能聽見。一開始,我以為隔壁在看成人電影,女人的聲音大膽且放蕩。 我暫停複習,看向牆壁。隔壁到底在幹什麼?女人興奮的聲音越來越高,偶爾還會聽到田西低聲在講話。我並沒感到興奮。只是想起了智子,愈加感到悲哀。聽著隔壁傳來的斷斷續續的聲音,我靜靜地呼吸。 從那以後,智子怎麼樣了?現在在做什麼?是否還住在那棟公寓?會不會偶爾想起我?她應該不會再和乙太郎保持那種關係了,既然已經知道綿貫家的那場火災不是人為的,她就沒必要再用身體和乙太郎做交換了。而現在,智子從心底接受的某個人或許就在那個房間裡。想到這裡,我的心便有些亂,卻將這一切歸咎於隔壁的聲音。我將智子從腦中趕走。經過這一年半的時間,我可以輕鬆做到這件事。 電話響了。隔壁可能也聽到了鈴聲,一下沒了動靜。過了一會兒,傳來田西低沉的笑聲,似乎他終於意識到牆不隔音這件事了。 “……你好。” “啊,小友?是媽媽。” 從我上大學以後,母親便不再給我寫信,改為偶爾打電話了。住在乙太郎家時,我曾以為母親從不給我打電話是因為內疚,看來是我誤會了。母親只是單純出於對乙太郎和奈緒的客氣而已。意識到這一點時,我有些高興,也有些想咂舌的感覺。因此,母親剛開始給我打電話時,我有點厭煩,但現在這種感覺已經變淡了,既不喜歡也不討厭。 “我還是……拒絕吧,想放棄了。” 話說到一半,聲音聽起來突然像是母親挺直背說出來的。 “不是挺好的嗎?如果他不是壞人。” “不是壞人啊。” 母親在工作的地方認識了一個比她大十多歲的男人,那人在臨近夏季時向她求婚了。那人也離過婚,但沒有孩子。 “從經濟方面而言,和他在一起也能寬裕些。”說著說著,母親不好意思地小聲笑了。她一定已經喜歡上那個男人了。每次看到母親表露出作為女人的一面時,我會模糊有些反感,但只要一想到以前她所受的苦,便能輕鬆地對心裡那小小的嫉妒佯裝不知。 當我問到是否要舉行婚禮時,母親開心地笑道:“太討厭了,怎麼可能辦婚禮呢?” “和他說了嗎?” 母親沉默了片刻,我便加上一句:“和父親。” 母親停頓了一會兒。 “我不打算說。要是你和他說的話……” “我不會說的。”我連忙解釋道。 “和他既沒見過面也沒打過電話,只是收到他彙來的錢而已。” “這樣啊……” 母親好不容易告訴我一件喜事,我卻說出如此掃興的話。出於內疚,我連忙接著說:“下次讓我也見見那個人唄。” “好,我和他說一聲。” “我去你那邊。” “我們一起過去好了,我也想看看你的房間呢。” “那也行。” 要是母親他們過來,那真是太好了。如果我乘電車去她那裡,就要經過那條街,就會想起智子和在她身邊時的那些事。我沒有自信下了電車後雙腳不會邁向那棟公寓。好不容易才練就輕鬆把智子從腦海中抹去的本領,我不想再變回那個過去的自己。 “我近期再給你打電話。” 又說了兩三句無關痛癢的話後,我掛了電話。去廁所方便完,我回到桌前,又聽到隔壁的女人發出的聲音。明明已經知道牆不隔音,聲音居然更大了,這真讓人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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