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球體之蛇

第23章 第九節

球體之蛇 道尾秀介 5069 2018-03-15
據智子說,乙太郎和她搭話是在十二月中旬。 事情發生得很偶然。智子從手工藝品店下班,下了公交車正向公寓走時,發現路旁停著一台客貨兩用車。當她從車邊經過時,車裡突然有人對她說話。仔細一看。原來是橋塜消毒的工作車,而搖下車窗滿臉堆笑的正是乙太郎。 因為裝作不認識感覺太不自然,智子停下腳步低頭致意。 乙太郎將兩隻胳膊搭在駕駛席的窗戶上,說:“那場火災可不得了啊。” 話聽起來沒什麼特殊含義。 “好不容易把白蟻消滅了,房子卻著了火。” 智子暖昧地點點頭,心裡很亂。接著,乙太郎迅速轉移了話題,說其實現在他正在工作,因為太冷了就在工作車裡偷會兒懶,冬天也有白蟻,可大家更願意在夏天清除白蟻,現在沒有什么生意很苦惱之類的話。錯失了告辭的大好時機,智子只好不停地隨聲附和。

說到某一刻時,乙太郎突然收起笑臉,張望四周後,壓低了聲音。 “對了……那火災是失火?” 和之前不同,這句話說得頗有深意。智子一瞬間覺得心變冷了,但還是面無表情地回答:“肯定是香煙著了,蔓延到整座房子的。” “啊,那個人也吸煙啊。”乙太郎挪開視線,一時不言語。 “那我就此……”智子正想告辭,身後傳來了乙太郎的聲音。 “不會是你放的火吧?!”他並沒看回過頭來的智子的眼睛,接著說,“也不知道你和他的關係就胡亂猜,對不住了。不過你其實並不想進出那房子,這我還是能看出來的。我知道你明明覺得很煩,卻還是去見他。” 然後,乙太郎說,他覺得或許是智子為了殺死綿貫而故意放的火。 如果智子當時憤怒或笑了就好了,可她臉部僵硬一言不發,就那樣一直盯著乙太郎。

“死在火災裡,肯定非常痛苦啊。”乙太郎斷斷續續地說這句話時,眼神忽然變得呆滯,“要是我去警察那兒說說,估計現在就能仔細開始調查了吧。火災發生的原因……” “不過,我覺得他並不是真要那麼做。無論我是什麼態度,我想他都不會真去警察那裡。他看起來不像那種人。” 我沉默地點了點頭,智子說得應該沒錯。可從她嘴裡聽到肯定乙太郎的話,卻讓我心底已經平息的怒火再次熊熊燃燒。 我和智子並排坐在她家的沙發上,沒有肩並肩,也沒有四目相對,都一邊盯著自己的膝蓋一邊交談。昨天那兩隻動物所在之處現在已經放上了炕桌。桌上放著雪花球音樂盒。雖然音樂盒裡的風景很像,但這並不是她送我的那個,而且略小一些,是尚在讀初中三年級的智子來到這個小鎮時買的。當我今天來到這間屋子時,智子依然沒有應門鈴。我輕輕推門。發現門並沒鎖,智子在房間正中央一直盯著音樂盒。

從昨天晚上開始我就再也沒回家,在街上游盪,坐在冰冷的堤壩上,在公園吸幾根煙,接著就在餐廳一直待到了早上。天亮後,我出了店,被雙腳拽到了這裡。乙太郎當然不在,現在這個時間,他是出門工作還是在家裡等我回去呢? “可是……即使這樣,我還是很不安,害怕得不得了。” 智子說,就因為這一點,她和乙太郎保持了那種關係——為了封口。和乙太郎第一次做是在聖誕節的前幾天,之後在這個房間裡又做了幾次。 那場火災果然是智子一手造成的。之前模糊不清的事終於因那場意外而變得清晰明朗。而在知道真相的一瞬間,我悲哀得不能自已。並不是因為智子變成了罪犯,而是因為她不得不帶著罪犯所有的內疚活下去。十幾歲的我對死者沒有絲毫哀悼之意,或許是去世的綿貫和父親有些像的緣故,或許是在地板下的暗處聽到了那殘酷的聲音,或許是智子身體上殘留的那觸目驚心的傷疤,我只覺得智子可憐。

“是因為和乙太郎有了那種關係……才不想見我?” 智子沒有回答,但就像真正經歷了痛苦一般,她白皙的額頭上現出了皺紋。 聖誕節前,是她說感冒了,不讓我進屋的那段時間。難道我在玄關遞給她甜瓜、冰激凌時,乙太郎就在屋裡?過年後,無論我怎麼按門鈴都沒人應,那時候乙太郎也在裡面?當我這樣問時,智子堅定地搖了搖頭。 “你碰見我和他在一起只有昨天。和他在一起的時間並不長。” “那為什麼你不讓我進屋呢?” “我不想再和你見面了。” 是乙太郎不許智子再與我見面?我一瞬間這樣想,但智子的回答和我想的不同。 “他直到昨天才知道我和你見過面。是我自己決定不再見你。” 可聖誕節、除夕夜智子都和我見面了,還送我雪花球音樂盒作為禮物,我們還一起聽了除夕夜的鐘聲。明明那時已經決定不再見我,為什麼還要那麼做?

我這樣問時,智子沉默不語,是那天最長的一次沉默。她應該是在拼命想該如何回答。可最後從她口中說出的居然是“我不知道”。這應該既不是謊言也不是欺騙,我多少能理解。可雖然理解,我還是後悔聽了智子毫無內容的回答後點了點頭。我本想要的,是能決定我今後行為的明確回答。因此,和智子一樣,我也閉上了嘴。 “只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明白。”智子低著頭說,“他並沒威脅我。他一次也沒有那樣說過。那種事只是稍微暗示了一下,並沒直接對我說。” 稍稍猶豫後,智子接著說道,“引誘他的人是我。” 就像視力一下子變差了,我眼前突然一片漆黑,開始流淚,一種痛楚劃過我那睡眠不足的眼睛——為了防止罪行暴露,智子進而向乙太郎拋出了身體的誘惑。如果智子是男的,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拋棄工作?拋棄家人?還是拋棄什麼至關重要的回憶?

“為什麼不和我說呢?” “你還小,我很害怕。” 我注視著不由得抬起頭的智子,懊惱得再次流淚,故意說出不安分的話:“我怎麼了?我做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是揍乙太郎了還是要殺他了?” “不是這樣的。” “那是……” “怕你將錯就錯。我擔心這個。” 我無法理解這句話。她所說的“將錯就錯”這個詞讓我難以理解。智子放火殺了綿貫,而這被乙太郎發現了。我知道了這件事的原委,那又何來“將錯就錯”呢? “比如你去警察那裡全部都交代了之類的……我擔心這個,覺得很害怕。” 我越來越不明白智子在說什麼了。 “我不會去警察那兒的。只要你跟我說,我會支持你的。我會讓乙太郎不跟別人說那件事,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保護你!”

我說到一半,智子抬頭看我,眼神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說得過於幼稚?最後,智子緊閉的雙唇終於張開了。 接著,一臉哭相。 聽到她接下來說的那句話的瞬間,一種無助的深刻悔恨襲擊了我,迄今仍讓我難以擺脫。 “我真的以為是你!”智子眼裡第一次笑出了淚,“我以為真的是你引起那場火災。是偷藏在地板下的你覺得我可憐,為了幫助我才那樣做的。我一直這樣認為。” 心裡像注入了冰水,全身開始發冷。 “我……”所有這一切都是我的錯!錯在我愚蠢的狡猾! 為了和智子繼續保持聯繫,我一直對那場火災採取暖昧的態度,表現出或許是自己放火的態度。我認為智子是為了感謝我殺了綿貫才接近我的。所以,我很害怕智子發現其實我根本沒放火,不由得繼續表演為了智子或許放了火的自己。

“是你放的火吧?!”是智子在玄關前說的話。 “多虧了你,我才得救。”這根本就不是她的策略。 “要是我去警察那兒說說,估計現在就能仔細開始調查了吧。火災發生的原因……” 聽到乙太郎那麼說,智子之所以動搖,不是怕自己的罪行暴露。她和乙太郎發生那種關係,不是為了保護自己,而是想要保護我。智子是為了我獻身。令智子感到害怕、不安的,是我的罪行將會暴露。萬一乙太郎真去警察那裡透露火災的原因,警察或許就會去火災現場詳細調查。而在那裡,有可能會發現什麼。比如通過某種方式找到從地板下放火之類的證據,比如有人進入檢查口的痕跡。堅信是我縱火的智子害怕的是這些。 然後,便與乙太郎保持了那種關係。 “原來真的……只是失火了啊。”

聽到智子像是死了心的話語,我無法回答。 那天,我和智子的身體重疊到了一起。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為了遮掩身上的傷痕,智子的雙臂始終抱著我的肩膀。她的手指碰觸著我的皮膚,像魚一樣冰冷。我第一次知道在智子上方的感覺,那種感覺漸漸遠離,可我卻無法離開她的身體。耳邊能聽見電熱爐吐出熱氣的單調聲音,當自己的胸部與智子溫暖的胸部重疊在一起,閉上眼時,一股睡意襲來,電熱爐的聲音也逐漸離我遠去。 眼瞼內側,模糊地映著快樂的景象,在那景象深處,人們熱鬧地喧嘩著。有大人也有小孩。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我還沒意識到自己是男人時,乙太郎帶我去海水浴場時的嘈雜聲。頭腦中、身體裡,都有近乎疼痛般的喜悅。夏日高高的天空十分耀眼,每次聞到沙土的氣味或聽到浪尖破碎的聲音時,我都想盡情奔跑。在起浪時遊玩,當高高的波浪從遠處襲來時,無聲無息上漲的水變得越來越多。

那時候的世界只有大人和孩子,沒有男人和女人。父母、乙太郎和逸子阿姨只是單純的大人,而我們也單純只是孩子。 如果能回到過去,我要回到哪段時光?想要重新做一回哪個時候的自己?回到只有大人和孩子的世界?回到一邊略微害怕紗代,一邊抱著美好憧憬的時候?回到自己殺死她之前的時候?每天和智子嘴唇重疊的時候?還是夢遺後濕潤的被子裡?聽著遙遠海邊的喧鬧聲,不知為何,我突然覺得乙太郎很可憐。逸子阿姨去世已經七年了。 “我啊,已經過了沒女人不行那個階段了。” 某個時候,在堤壩一角吃完奈緒做的飯糰後,乙太郎一邊吧嗒吧嗒地抽著香煙,一邊這樣說過。 或許他是故意那樣說,為了忘記自己是個男人。 “小友啊……你難道不明白嗎?!” 我突然很想見乙太郎。雖然我不想見他,但我需要見他。哪怕只有一分鐘也好,我想回到在堤壩的那個時候。 智子輕輕地握著我的手,引導我撫摩她身上的肌膚。指尖偶爾會觸碰到膨脹的鼓出物。像要逐一確認她的傷疤一般,智子引導著我。 “要是沒發生那場火災。我或許真的會在什麼時候把他殺了。” 關於綿貫的性怪癖,我沒有深問,問了也無法理解。我只是回想起了在地板下的暗處,耳朵裡聽到的智子忍耐著痛苦的聲音。 “很快就會消失的。” 那不是永久的傷痕。時間總有一天會把它們都抹去。智子握著我的手向上移,手掌感受到了胸的溫度。 “你為什麼一直沒跑呢?” 在迷迷糊糊之中,我的聲音從遠處傳來,而智子在我耳邊低低的私語卻聽得十分真切。 “我有把柄在他手裡。我有不能和別人說的事。他知道。” 意識中籠罩出微熱的霧氣,或許是因為這個,聽完智子的話,我腦中浮現出乙太郎的臉。智子的把柄。那場火災。不,現在說的是別的事。不是談乙太郎,現在說的是綿貫。 “或許也不只因為那個。對我來說,父親是不存在的,所以,我雖然覺得厭惡,但又離不開他。” 不能和別人說的事。是什麼事呢?我原本只是想想罷了,可似乎又說出來了。或許是智子自己說出來的?她告訴了我答案。 “我……真的曾經殺過人。” 平淡而沒有感情的聲音。智子的聲音像越過電話變成了現場的聲音,突然清晰地帶著現實意味傳到我耳邊。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緊接著,從廣闊無垠的意識彼岸傳來了刺耳的聲音,但音量還稍顯微弱,筋疲力盡的我無法睜開眼。 “上高中時,學校舉行活動去露營,當時,是班主任綿貫帶我們去的。” 刺耳的聲音逐漸向我逼近。 “到了晚上,我一個人悄悄跑了出來。因為帳篷裡的朋友說話太無聊,也因為大家都一臉幸福地談論自己的家人。現在想來,大家也是沒別的話題可談。” 聲音一點一點地接近我,帶著耳鳴般令人厭惡的金屬回音。 “露營的地方有一個陳望台,在那裡能看見特別漂亮的星星。我怎麼也不想回帳篷,於是一個人爬上去吸煙。” 我輕輕地睜開了眼。 “那時綿貫來了。估計是發現我不在,來找我了。班主任的突然出現讓我措手不及,忙將煙扔了。綿貫讓我趕緊回帳篷,我以為他沒發現我吸煙。” 在聲音和我之間那看不見的牆壁出現了細小的裂縫。下一個瞬間,牆壁全部倒塌了。就像有人硬拽了調音量的把手一樣,聲音突然急劇升高,直刺我的雙耳。 “瞭望台下有一家人也撐著帳篷露營。那頂帳篷在同一天夜裡著火了。雖然消防車趕來滅火,可其中一個女的還是因為火災去世了。露營結束後,在學校的時候,綿貫把我叫出來,說那頂帳篷著火是因為我扔的煙頭,他其實都看見了。” 無數根針充斥在我腦中,殘暴地在頭蓋骨內側亂攪。 “我當然也意識到這一點了,是我從嘹望台扔的煙頭引起了火災。所以,綿貫威脅我的時候,我什麼也沒說。他要求和我發生關係,我也默默順從了,沒想到會和他保持那種關係那麼久,覺得只要稍微忍耐一下,他就不會告發我殺人的事了。” 我彷佛身處擦得明亮的玻璃對面,能清楚地看到智子的臉,卻絲毫沒有任何真實感。聲音繼續在腦中橫衝直撞,眼看從頭往上就要分裂,變成粉末。現實中的聲音不見了,我什麼也聽不見,包括智子的聲音。為了知道她說什麼,我只好直直地盯住她的嘴。 “……友彥?” 一股讓我握拳的憤怒從腹部破壞周圍的黏膜鑽進喉嚨,眼前,智子的臉像糖一樣綿軟無力地扭曲著。 是這個人殺的! 是這個人燒死了逸子阿姨,燒毀了紗代的半邊臉! 我站起身,智子驚訝地睜大雙眼追逐著我的臉。 “友彥?” 我將智子伸過來的手連同她的身體一同甩開,她失去平衡,橫著倒下,撞到沙發角,發出短促的驚呼。她仰望這邊的眼中,只有瞳孔在為尋找答案而細微地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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