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爬蟲類館殺人事件

第5章 第四章行屍走肉

愛德華·本頓走進來,關上了門。 即便對於一個模糊記得他的人來說,十八年後再次見面,他的樣子仍然讓人吃了一驚。說是行屍走肉可能有點太過分了,但這確實就是他給人的印象。 他是個高而痩、有點駝背的人,穿著一件鬆鬆垮垮的灰色西裝。他摘下帽子,眼神遲滯地掃視四周,想要找出一個放帽子的地方。太陽穴上的凹陷讓他的長臉看上去有種塌落的感覺,尤其是兩邊稀疏的白髮更加強了這種印象。他的表情失神並且煩惱,而永遠掛在臉上的淺淺微笑似乎是要刻意沖淡這樣的效果。他有著和女兒一樣溫柔的淺色眼睛。 “哈囉,寶貝兒。”他說。 “爸爸,”路易絲開口說道,“我想要介紹……”本頓先生明顯心不在焉,以至於完全沒有註意到兩位客人的存在。他前進了一步,走到一張小桌子前面,把帽子放在了上面。同時放下的,還有他剛才一直拿在另一隻手上的一樣東西。

那是個木頭盒子,盒蓋下方嵌著一圈細小的透氣孔,邊上的皮帶和把手使得它便於攜帶。輕微的刮擦聲音從盒子裡不時傳出。路易絲咬著嘴唇,衝著它點點頭。 “爸爸!你去見鐵路公司的人就是為了它?” “婆羅洲樹蛇,”本頓先生說,他幾乎是帶著敬意撫摸著盒蓋,“非常稀有,而且特別有趣。真的。” “但是在現在這種時候!” “那沒什麼,寶貝兒,”本頓先生說,“我希望你是第一個聽到這個消息的:我得到大貨物的運載空間了。不管有沒有戰爭,我得到大貨物的運載空間了。” “不可能!”路易絲叫道,“你不能!” “噢,但我確實得到了。呃——你邀請阿格尼絲·諾貝爾今晚來了嗎?” “沒有。” “你沒有邀請阿格尼絲·諾貝爾?為什麼不?”

“我不喜歡她。” “現在,立刻,馬上!”本頓先生大驚小怪地說,“現在,立刻,馬上!我已經付給了阿格尼絲一大筆錢而且……”第一次,他看見了那兩位客人,“哈!客人們!抱歉!” 他的臉上掛上了真誠而迷人的微笑,顯示這個老人從前精力旺盛的個性又回到了他身上。這改變甚至重塑了他整張臉上的表情。 “帕利澤小姐,”路易絲說,“還有昆特先生。昆特先生——”她說話的聲音很大,字與字之間都有停頓,就好像說話的對像是個耳背的人——“是尤金·昆特的兒子,很有名的魔術師,你還記得嗎?” “尤金·昆特?” “是的,爸爸。” “是他,天啊?尤金·昆特!是的,當然了。已經多少年沒想起他了。他已經不在了,對不對?是的,我記得在報紙上讀到過。太可惜了,多好的人啊。請坐,請坐,請坐!”

就好像強迫自己要表現得好客一點,本頓先生堅持把他們讓到椅子上。他自己靠在安樂椅的扶手上,腦海中似乎還在思考著什麼。他的女兒在一旁看著他。 他旁邊的桌子上放著一架子的老煙斗。本頓先生伸出一隻手——有些顫抖地——從架子上拿了一支煙斗下來。他揭開一隻煙草罐子的蓋子,還弄出了點聲音,接著用長著老繭的大拇指填滿了煙斗。從西裝背心的上口袋裡,他掏出了一紙袋的火柴,並把它和煙斗一起拿在手裡。 “我差點忘了,”他說,“寶貝兒!” “什麼事,爸爸?” “今天下午有人來找過我嗎?你知道我指的是誰。” 很顯然這就是路易絲一直在擔憂的問題。她沒有回答。 “今天下午他已經來過了,”本頓先生說,同時點起了一根火柴,“他怎麼說?”

路易絲衝著馬奇和凱里做了個動作,就好像在熱切地請求他注意到他們的存在。 “拜託,爸爸!等等再說吧!” “不要等了,就現在說。告訴我,他怎麼說?” “國家安全部不同意,”路易絲回答道,“所有的收藏都要被毀掉。” 愛德華·本頓沒有說話。 他正舉著燃燒的火柴,在煙斗前端上方一點點的位置。他一動不動地停在那裡,直到火柴燒到尾端,上頭都捲曲起來。他把這根黑黑的火柴扔到了一塊小地毯上。 在他的臉上忽然出現一種莫名的痛苦表情,瞬間加深了眼瞼上的皺紋,連嘴巴的位置都移動了,這甚至讓凱里·昆特想要轉過身去,不忍再看。 愛德華·本頓把煙斗放在桌上,站了起來。 “爸爸!”路易絲叫道。 本頓先生的表情舒展一些了。他禮貌地向客人們鞠了個躬,緊張地笑著,似乎要對自己的行為做出補償。之後,他轉身離去。在離開房間的路上,彷彿忽然想起了什麼,他快步走回桌子,提起了那個帶氣孔的木頭箱子。

“婆羅洲樹蛇,”他解釋道,“非常稀有而且有趣。有惡魔的耐性……我想我就叫她佩辛斯了,是的。請容許我先告退。” 門在他身後關上了。 馬奇·帕利澤急急忙忙開了口。 “很高興認識你,”馬奇說,“不過現在太晚了,我們真的要走了。” “是啊!”凱里清了清喉嚨,附和道,“是啊,真的。我是說……” “別走,”路易絲把眼睛從門的方向轉回來,對他們說,“這還沒完。他本來很期待的。但是——你們兩個才剛剛開始你們的事業,在你們都引以為傲的古老的魔術界,而他卻要結束他的事業了。” “結束他的事業?” “他一生的事業。他們要關閉動物園了。”又出現了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 “我感到非常抱歉!”馬奇衝口而出。

“真是太可惜了,”凱里也說,“但是——為什麼要關閉呢?” “空襲。” 路易絲走到凸窗那裡。 “並不是說,”她笑了起來,“關掉整間動物園這件事是個悲劇。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事相當可笑。但是,你知道,對他來說卻一點也不好笑。” 接著路易絲向著窗戶的方向點了點頭,她就正對著那些小小的、銀色的、掛在肯辛頓上方的軍用阻塞氣球。 “他們都說麻煩很快就要真的來了,並不是每天晚上飛來飛去、帶著一兩枚炸彈的那些飛機。不是現在我們已經在經歷的這些東西。我指的是真正的麻煩。而且皇家艾伯特地方又不大,我們不是非存在不可。” “那麼,”凱里問道,“他們到底會怎麼做?” “把它們都轉移到攝政公園或是惠普斯奈德去。主要是惠普斯奈德,我猜,因為那在鄉下距此三十英里的地方。除了爬行動物和昆蟲們,當然了,它們大部分都會被毀掉。”

“那你父親……?” 路易絲張開又握緊了她的手指。 “已經一年了,每次一提到這個話題,他就會說出一個絕對瘋狂的主意。他說,等他們把這個地方從他的手里奪走,他就去做些別的事情。”接著說下去之前,路易絲回過神來。 “可是我不能再拿我們的麻煩來打擾你們了,”她加了一句,“等空襲到來,我猜你們也得對你們的計劃做出些調整吧?” “劇院也得關閉,沒錯。”馬奇承認道。這讓她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 “原來會這樣啊!”凱里·昆特評論道,當他發現馬奇盯著他看的眼神時,多少收起了些心滿意足的神態,“繼續你剛才的話題吧,本頓小姐。關於你父親的?” “沒事的!我們不要再談論它了!那隻是他的胡思亂想而已,而他是絕對支付不起的。我正試著說服他,他必須得明白,這是不現實的。但是,每次我一開口,他就在那兒沉思啊沉思啊沉思啊……”

她的話語最後變成了一聲尖叫,而她這麼做是有充分理由的。 他們聽到的響聲無論在任何時候,都足夠嚇人一跳。尤其是腦海裡還想著愛德華·本頓的臉,那一聲就更嚇人了。它的震動穿越了老房子的門和牆壁;它讓窗板都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動;它在這個平靜的房間裡爆炸,帶來了死亡的猛烈氣息。 那是一聲自動手槍的槍聲。 在你大概能數十下的時間裡,路易絲站著一動不動,她的臉色就像她身上的連衣裙那麼白。然後她向門口跑了過去。 通向大廳的那扇沉重的門,在她身後砰的響了一聲,卻還沒完全關上。馬奇·帕利澤看著凱里·昆特。 “你覺得他應該不會……?” “我不知道!” 然而就在此刻,凱里後來回憶到,他正好透過凸窗向外望了出去。

在前院的草坪中央,西沉的夕陽照射下,站著一個穿著芥末色運動服的大塊頭男人。他仰起脖子,頭轉向房子的方向。凱里以前從來沒見過這個人。要說的話,這男人的長相其實很討人喜歡:面色紅潤、灰色頭髮,看上去很和善。不過他聽見了槍聲。他在懷疑那槍聲的意思。而在他的臉上,被強烈陽光所照亮的,是一臉急切期待的表情。 那隻是一瞬間的事,發生在凱里·昆特往大廳門口衝過去的時候。不過他都記住了。 路易絲留著的那扇門還微開著。凱里不太確定該怎麼辦,像是某種折中的辦法,他把門又稍微拉開了點兒。他注意到,在大廳後面,掛著“請勿打擾”牌子的書房大門現在打開了。他聽到裡面傳出來的聲音,有些放心、困惑、模模糊糊又有點氣憤的情緒在他的體內翻湧出來。

在那當中,一個消沉、顫抖,現在又是相當驚恐的聲音就是愛德華·本頓的。 “寶貝兒!怎麼回事?出了什麼事?” “你沒受傷吧。”路易絲的聲音響起來。雖然音量不大,但很有穿透力,“你沒有……?” “沒有怎麼?” “沒什麼。你拿著左輪手槍幹什麼?” “這不是左輪手槍,寶貝兒,是自動的。” “拜託!這不是重點。你拿著它幹什麼?” “是個事故,”男人的聲音聽上去很沒有說服力,“保險栓沒有開。我以為它開著的,誰知道沒有。” “請把槍給我。” “寶貝兒!”這個男人的聲音,空洞而帶著責備的意味,聽上去像是個酒醒過後的醉漢在為自己前一晚的行為道歉,荒誕,卻又有些悲劇的色彩,“你不會認為我要做什麼傻事吧?” “不,親愛的,當然不是。但是把槍給我。” “這太荒唐了!”愛德華·本頓抱怨道,“這兒還有個煤氣爐,你要不要也一併帶走,以防我把它擰開?” 凱里·昆特心裡湧起了一絲罪惡感,急急忙忙關上了門。他轉過身去,看著馬奇。她的眼凝視著某處,透露出一絲困惑,她站在小桌子旁邊,用指關節輕輕敲打著桌面。 “沒事的,”他喃喃說道,“你聽見了?” “是的,我聽見了。”她又敲起桌子,“這裡有些事絕對不對勁,只是問題並不像他們看到的那樣全浮在表面上。你注意到外面草坪上的那個男人了嗎?就是穿芥末色運動衣的那個?” “所以你也看到他了?” “我又沒瞎,凱里·昆特先生。而且,就算什麼時候我都沒法表演得很自然——!” “聽著,我為此向你道歉!是我說漏嘴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就是那個意思,”她對著他大聲說,“是不幸,你就是那個意思。這估計是你說過的最噁心的一番話了,而且你很清楚這一點!” “噓——!安靜點!” 路易絲回來時,馬奇用指關節最後憤怒地敲了下桌子,轉身走開了。路易絲輕輕關上了門。 “那麼現在,”她說,眼睛裡的神色更強調了她的尷尬,“你們肯定堅持要走了,而且這一次你們不是開玩笑的。我不能怪你們。但我希望這個小事故不會讓你們不太愉快,因為……好了!我想請你們幫個小忙。” 凱里的回話很激動。 “從我個人來說,”他回答,同時用那隻無處不在的公文包拍打著自己的腿,“在這片綠色的世界中,沒有什麼是我不願意為你做的。” “你是認真的嗎?” “聽著,本頓小姐。今天下午我的所作所為都足夠讓我蹲監獄的了。在那個時刻我是盲目的,什麼都不在乎,但現在回想起來可能發生的事,真是讓我打冷戰啊。萬一眼鏡王蛇跑出來了呢?” 出乎他們的意料,路易絲仍然不為所動。 “噢,也沒有那麼壞。我確定就算有什麼毒蛇跑了出來,也不會有事的。” 凱里沖她眨了眨眼睛。 “不會有事嗎?眼鏡王蛇或是黑曼巴?你是說它們的毒牙已經被拔出來了?” “噢,不是。”路易絲麵無表情地說,“它們的毒性確實很強。我沒有告訴過你們嗎,里弗斯醫生正要給亨利·梅利維爾爵士演示如何從活著的毒蛇身上提取醫用蛇毒?” “好吧,”凱里深吸了口氣,說道,“不管你想要表達什麼意思,我知道本來都會有一堆麻煩事,而我應該對此負責。多虧了你,我才沒有去蹲監獄。所以,如果碰巧有什麼是我能夠為你效勞的,從現在開始無論何時何地……” 路易絲抬起眼睛,直直看著他。 “這件事很簡單,”她回答說,“今天晚上我邀請了一些人來吃晚餐,我希望二位也能來。” 就好像在期待某些回應,或是想要通過精心設計過的強調口氣來說服他們,她加快了語速。 “你們已經聽到剛才發生了的。我假裝不擔心並沒有任何好處,在我的內心深處——”她把手放在胸口——“我並不真的認為我父親會傷害他自己,尤其是他又有了這個新主意。但他是個老人了!他已經失去了——很多東西。他需要一點娛樂。” “當然了。” “爸爸對魔術一直有非常大的興趣。你們能不能給他講講你們的父親和祖父的故事,或是任何其他的?還有聖托馬斯大廳和伊希斯劇院那些偉大的日子?甚至或許,變一些簡單的魔術?” 凱里笑了起來。 “我想這應該沒問題,”他安慰她說,“你都不知道魔術師們是多麼經常因為這種目的而被邀請。” 路易絲的臉漲得更紅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當然不是了,本頓小姐。我們理解的。” “那真是幫了我大忙了!”那女孩兒說道。在她溫柔而又利落的動作之下,仍能看得出她敏感的神經,“我們不會辦一個很大的派對,只有我的父親、我自己,還有里弗斯醫生,以及我父親的弟弟。” 從房間的那一頭,馬奇·帕利澤說話了。 “里弗斯醫生,”馬奇重複道,“你提到他好多次了。他有沒有可能碰巧是個大塊頭的中年男人,頭髮是灰色的,細細的那種,穿一件相當花哨的運動衣?” “我的天啊,不是的!里弗斯醫生是個年輕人。他……”提到醫生的名字的時候,路易絲·本頓的臉上又浮現出一種舊式的羞怯表情,然後她清醒了過來,“不過你確實提供了一幅完美的畫面,”她接著說道,“是我叔叔霍勒斯,他是爸爸的弟弟。加拿大人,人非常非常好。他——” 她皺了皺眉,然後環視室內一圈,“你們到底是在哪兒跟他會面的?他在這兒嗎?” 馬奇衝著凸窗點了點頭。 “我們沒有跟他會面。一兩分鐘以前他就在外面的草地上,不過現在不在了。” 很明顯,路易絲對霍勒斯·本頓沒有多大興趣。 “我告訴你們我的打算!”她說,似乎當下有了個很棒的靈感,“我也要邀請亨利·梅利維爾爵士,如果你們同意的話——再過一兩分鐘他可能就要過來了,肯定還在咆哮——我也要邀請他。我知道這對你們是個很不合理的要求,去做那些魔術表演,你們可能早就覺得它們乏味到極點了。但如果你們能盡力幫幫我們……?” 她眼神裡的懇求,以及整個人透露出的懇求,是絕對不可能不見效的。 馬奇·帕利澤快步穿過房間,走到她面前。 “我們當然會來!”馬奇熱心地說,同時拉起了路易絲伸出的一隻手。 “那我們把開始的時間定得稍微晚一點,因為里弗斯醫生要從醫院趕過來。八點半怎麼樣?我確定這一定會是我滿心期待的一個晚上——”路易絲把她的另一隻手伸向凱里——“它會讓我父親的狀況大為好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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