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紳堂副教授之帝都異聞錄1

第20章 第五章

紳堂麗兒的舉止總是非常俐落高雅,姿態也優美而端正。 同時,就算他挺直了身子,也還是有種柔軟的感覺,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僵直嚴肅。 相反地,雖然他的老朋友美作正三郎同樣擁有“優美的姿勢”,但是卻有很大的不同。 彷彿會出現在教科書裡的直挺背脊、肩膀,還有胸膛。就連現在盤腿坐在地上,他的背後看起來似乎依然固定著兩把尺。一把在背脊,一把在肩膀。 “不,我其實可以了解叔父的心情,但是我現在真的沒有辦法成家,沒有那個餘力。” 不管是在事務所還是紳堂家,秋生的工作就是負責在這個時候端茶上桌。雖然秋生端茶過來時,美作邊說“謝謝”邊接過茶的表情確實變得稍微緩和了一點,但是基本上他永遠都是認真而且帶點嚴肅的一號表情。

美作正三郎帝國海軍中尉。據說從初次見面算起,和紳堂的交情已有十年,是紳堂的好友。 他有著宣示留長太費時似的貼頭短髮、精悍的眉毛和高聳的鼻樑,充分達到俊美的境界。 但是除了眉毛無時無刻都會皺在一起之外,他的嘴巴也始終緊閉成一條線。所以不熟識的人會以為他一直在生氣,抵消了他大半的魅力。 因為紳堂的關係,秋生和美作認識也快滿一年,但是秋生至今仍然為了這個年輕軍官和紳堂麗兒之間幾乎可以說是摯友的關係,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原因就在於…… “我倒不這麼認為。雖然我沒辦法完全掌握中尉階級的薪水多寡……但是應該可以養一個太太,加上兩個孩子,再加上一個妾吧。而且對像是你,根本不會有任何不必要的浪費行為。”

“為什麼你會把妾也一起算進去啊?紳堂。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你這一點實在是……該怎麼說,太可惜了。總是周旋在好幾個女性之間,以前還是學生的時候,教授們之所以會明顯地討厭你,也都是因為這一點啊。” “啊啊……我不是這個意思啊,美作。你不足的地方不是經濟能力,而是身為男人的餘裕,也就是所謂的度量。真是的,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一直告訴你要趁還能玩的時候多玩一點。可是看看你是怎麼聽的?結果到現在這個年紀都還是處男……” “什麼!……我說你在秋生小弟面前講什麼啊!” 啊,不要緊的。我已經習慣了。 紳堂自由闖蕩在這個世上的種種怪誕之間,愉快享受與多位戀人的戀愛關係;以及美作認真正直、質樸專一,擁有表裡一致的軍人風範。個性可說是完全相反的兩個人,現在正在起居室裡隔著餐桌互相對望,看起來就像是柔軟的柳樹和堅硬的檜木並排在一起。

然而正因為他們完全相反,所以才合得來。 “你那認真的個性,有些時候實在太不知變通了。既然已經自覺到自己不可能一直單身,那麼至少別再讓別人吃閉門羹了。” “好吧……不過我還是要說,你應該找得到其他方法,能夠更有效利用你的時間和才能才對啊,紳堂……儘管我並不知道那會是什麼。” 美作大概知道自己絕對不是靈活應變的人,說出最後那句話時,臉上的表情有點苦澀。因為知道對方只是純粹為自己擔心,所以紳堂也露出了苦笑。 紳堂雖然會取笑美作的頑固,但同時也相當中意他毫奉迷惘、絕不動搖的個性。美作雖然會指責紳堂的輕浮,但是卻也羨慕他那份自己所沒有的應變能力。 儘管完全相反,卻能彼此理解。所以秋生也有那麼一點點憧憬著他們兩人的關係。

要是我將來也能像他們一樣,交到一個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就好了。 “……那麼,回到正題。” 輕啜一口茶之後,美作重啟話題。這個極度適合海軍軍官的雪白制服的青年,絕對不是為了指責摯友的女性關係而來的。 “下個星期,聽說他們又會過來。雖然不打算避不見面,但是我果然還是覺得太早了……能不能拜託你,像上次成功說服他們一樣,再說服他們一次?” “上次那不叫做說服,只是顧左右而言他而已。” 即將“過來”的人是美作的叔父,至於“說服”則是拜託紳堂想法拒絕叔父介紹的相親。 紳堂曾在這個凡事認真的友人委託之下,和那位叔父見面,然後把他介紹美作相親這件事情討論得毫無定論。那是紳堂拿手的說話技巧,充其量只是把話題帶到他處,模糊焦點而已。

“可是美作,你也該試著想想令叔父的心情吧?考慮你目前的處境,要他不擔心實在有點強人所難啊。” 紳堂這句話,讓美作“嗯……”了一聲,低頭不語。他自己也很清楚這件事。 十五年前的日俄戰爭,以及前幾年的歐戰,讓美作失去了父親和兩個哥哥。 “正三郎”這個名字,代表他是“正太”的三男;“正一郎”和“正二郎”的弟弟。 如今只剩下他一個男丁,另外還有一個妹妹,而母親也在幾年前去世了。 美作的祖籍原本在岡山。明治維新時期,他的祖父來到東京,建立起現在的美作家。下級武士的家系直接變成了軍人家系,然而不幸的是父親的兄弟們也全都早逝,和祖父老家也在很久以前便斷絕關係。美作家實際上只剩下正三郎和妹妹兩個人而已。

至於叔父,事實上是母親的弟弟。他原本與父親是朋友,後來才因為這層關係讓姐姐嫁了過去。所以對他來說,正三郎不只是自己的外甥,同時也是摯友的兒子。再加上那位叔父的孩子全是女兒,更讓他把正三郎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看待。 “都已經二十七歲了,要是有個好對象的話,倒還可以理解。可是如果你真的這麼硬漢,到現在除了母親之外沒碰過其他女人的乳房,你就沒辦法說令叔父特別愛管閒事了喔。” “……我知道。可是……” 美作凝視著手裡的茶杯。秋生悄悄跪坐在一旁觀望事情發展,從美作的表情當中感受到某種痛苦的感覺。 “我是個軍人。不是因為父親和兄長的關係,而是自己決定走上這條路的。要是我這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的人有了家庭……會變弱的。”

現代人可能很難理解這種感覺,這個時代的軍人就是這樣。所謂變弱,指的並不是美作個人的感覺,而是指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的心態。 在這個帝國主義依然興盛的時代,戰爭是外交手段,也是一種經濟活動。至少這時候的世界各國都如此公認。 像美作這樣的年輕軍官,正是站在此等風潮最前端的人物。 當然,這些人應該都各自有其志氣和信念。只不過明天一個命令下來,自己就有可能再也見不到家人也說不定。所以唯獨這個模糊的概念,是所有人共通的。 為此必須有所覺悟。至於“擁有家庭就有可能讓這份覺悟出現動搖”的想法,美作是用“變弱”這個詞來表達。紳堂並不討厭美作這種獨特的感性。 “正因為不知道自己何時會死,所以才更應該留下一些東西,讓自己隨時死去都能了無遺憾,不是嗎?至少你的父親就是如此。因為他這麼做了,所以你才存在啊。”

相同的對話,已經進行過很多次了。 紳堂也知道這件事無法輕易解決,但是結論只有一個。為正三郎著想的叔父,以及為叔父著想的正三郎,只要考慮兩人如此的想法,最好的答案就是讓他成家立業,透過何種形式都行。 “我知道。我知道啊……可是我也必須讓妹妹好好嫁出去才行……” 接下來,對話再次一如往常地朝著那個方向發展。 美作的妹妹今年十六歲,身體不是很好,鮮少出門。秋生也只有耳聞過她,從未見過面。 自從父母、兄長接連去世,美作一肩扛起了父親的工作,非常呵護自己的妹妹。 紳堂有註意到他之所以不願意注意異性,其中一個原因很有可能就是因為他對妹妹的執著。但是一旦指出這一點,美作的心情就會真的變得非常差,所以平常都刻意避而不談。

“今年就要十七歲了吧……如果真的有心想把她嫁出去,就快點找戶人家吧。” “你說得簡單,我可不會隨便就把她嫁出去。關於這一點,我也好好地跟叔父談過了。” “……你這過度保護的傢伙。” 這和世人所說的戀妹情結不一樣。硬要說的話,對於美作正三郎來說,妹妹是使他得以成為軍人、成為男子漢的重要支柱。 要把那個支柱從“妹妹”轉變成“妻子”或“家庭”,必須盡可能圓滿地、流暢地替換過來。紳堂之所以無法全面支持美作的叔父,原因就在於此。 (因為年紀輕輕的就先成了父親,然後才成為男人啊……真是的,這種誠實又不靈活的人實在拿他沒辦法。) 拿起杯子,隨後發現裡面已經空了。紳堂一邊要求秋生再泡一壺茶過來,一邊伸出細長的食指朝著空中指著。

“不過這麼說起來,你的叔父也是真的很努力呢。雖然可以理解他的擔心,但是像現在這樣反复遭人打回票,照理說應該會試著稍微改變進攻的角度才對。” 從美作口中第一次聽到有關相親的話題,至今已經過了三年有餘。在這段期間,光是紳堂知道的、他叔父“進攻”的次數,隨便算算都超過十次。頻率大概是每三個月一次。 “沒錯。去年秋天,叔父也稍微改變了做法,變成先和我討論結婚這件事,不過……” 在直挺的背脊上方,美作的臉像回想起什麼似地上揚,眼睛也因複雜的心境而瞇了起來。 “……不過?” 連紳堂也覺得這個發展相當出乎意料。正確來講,他其實有點訝異美作為什麼一直都沒有把這件事情說出來。對於拒絕相親的“戰略”來說,這明明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果然是因為美作太不知變通的關係吧。 這時,美作“嗯”了一聲,一邊用困擾的表情將視線向下移,一邊開口說道: “過完年之後,我表妹變得比叔父還更羅嗦。有事沒事就會跑來,然後挑剔我的家事做得不夠好,要我快點討個老婆之類的……像上個星期,她故意獨自一人把房子打掃得乾乾淨淨,然後說什麼'如果是我的話,這種程度可是輕而易舉'。真是的,我完全不懂她在想什麼。” “就我來說,我也完全無法理解你那不可思議的遲鈍啊。”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紳堂在心底嘆了一口氣,原本只打算在心底這麼做,但是卻不小心真的發出嘆息聲,讓美作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以前拜訪美作的叔父時,曾在那裡見過一位看起來不滿二十歲的女性。雖然沒有交談,但是美作說的一定是那個外表隱約流露出好勝性格的女性。 “茶泡好了。” “啊啊,謝謝。”紳堂一邊把秋生重新泡好的茶端到嘴邊,一邊默默分析。 她真正的意圖,相信連叔父都還不知道吧。現在她只是拼命地增加和美作相處的時間。而且是以不坦率的方式表現出來。 一個是率直卻笨拙的人,另一個則是看似喜歡對方,卻攻擊性十足而笨拙的人。然而,就連紳堂也沒想到,過了百年後,那位表妹的個性會被人命名為“傲嬌”並珍視不已。 這真是件令人莞爾,同時從旁人眼中看來實在蠢到不行的事。 “好吧。總之你先拜託你叔父,下次若有事要找你,就請他透過那位表妹代為傳達吧。” “……為什麼?” “如果要說明到你也能夠理解的程度,可能必須說到天黑,甚至天亮呢。而且,那位表妹和令妹的感情並不差吧?” “啊啊……我在江田島值勤的時候,妹妹就住在叔父家。其實表妹她小時候經常來我家玩,但是自從二哥去世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她的消息。不過她們的年紀只差兩歲,所以跟妹妹的感情也不錯。以前明明經常玩在一起,就像我的另一個妹妹……是什麼時候開始只討厭我一個人呢?” “剛剛那句話,你可千萬不要在當事人面前提起啊。” “嗯?啊啊,我不會說的……嗯。” 雖然有些無法釋懷的地方,但是美作畢竟對紳堂的聰明才智了解到不能再了解的地步,所以他還是老實接受了朋友的建言。 “不過話又說回來,結婚啊!大學時期的同學大多都定下來了吧。” 這兩人共度的最長時光就是大學時期。聽到紳堂事不關己似地這麼說,美作探出上半身。 “大多……都定下來了。紳堂,我反而覺得你才更應該快點定下來。不要再到處拈花惹草了,快點成家吧。” 聽到美作的話,身體微微一震。出現反應的人不是紳堂,而是秋生。 那是美作絕對不可能注意到的微小反應,但是紳堂說不定已經註意到了。然而不論實際上如何,紳堂接下來的話確確實實地引爆了秋生的不滿情緒。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乾脆就把妹妹交給我吧?如果是她就無可挑剔,而且叫你大舅子的感覺似乎也不差。” 紳堂像是朝著美作探出身子,把臉湊了過去,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如果對像不是美作,可能就會順著紳堂的玩笑話回答“啊啊,好啊,那就把她交給你了”之類的話。不過紳堂知道,眼前這個年輕的海軍軍官,就算是在開玩笑,也絕對不會說出這種話。 “唔……這、這個……” “呵呵呵……” 他壞心眼地取笑著擁有值得珍惜的純樸之情的友人。不過在大多數的情況下,紳堂的壞心眼都是針對他的助手。 和摯友一樣,打從心底喜愛的助手。 “……”秋生默默地站了起來。當紳堂和美作的視線轉到自己身上,秋生只說“我的打掃工作還沒做完”便離開了房間。 她的背影明顯飄散出濃濃的不悅。 “都是因為你光說一些沒品的話,紳堂。” “是嗎?”紳堂不正經地笑著帶過,而美作也只能無可奈何地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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