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深水長眠

第15章 1995年9月7日(星期四)

深水長眠 白河三兔 12019 2018-03-15
蟬跳進了小學校園裡的游泳池。游泳池畔,還放著基本上沒喝幾口的葡萄酒瓶和她的遺書。那瓶從家裡拿出來的葡萄酒,還是從蟬出生那年就保存下來的。 不知道是蟬沒有掌握喝酒的方法,還是她本人與酒精相剋,兩三口葡萄酒下肚,她就迷迷糊糊的了。之後,便腳步錯亂地跳進了游泳池。 但是,她最終還是自殺未遂,被學校裡巡視的勤務人員發現後救了起來。那個勤務人員不知道是踩到了切割後扔在校園裡的西瓜皮,還是踩到了學生們在游泳課上扔到游泳池裡的打火機,總之他是受傷了,所以此後便住在學校裡進行警戒。對於蟬而言,這真是一個極具諷刺意味的結局。 蟬的父親把我叫到醫院。告訴了我事情的經過。蟬的父母並沒有責怪我。賢悟去世時,我的父母挨個兒責怪了除我之外,參加棒球比賽的全體學生,以及周圍圍觀的學生們和兩個班級的班主任。

很明顯,責任在於賢悟本人,但父母卻不管這些,責怪了所有人。所以,我已經意識到,蟬的父母一定會對與自己女兒非親非故的我充滿敵意,即便是他們衝著我大吼:自從認識你以後。我們家女兒就變得古怪起來。我也毫無辦法。但是,他們並沒有這樣做。 蟬的父親一點責怪我的意思都沒有。他說:“你一點過錯都沒有。雖然那些欺負過我們家女兒的孩子或許是有問題,可千錯萬錯都是我們當父母的錯。是我們沒有看好女兒,才讓她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為什麼,蟬要選擇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呢?蟬留在游泳池畔的遺書上,雖然寫著這樣一句話:我受不了被人欺負,還是決定一死了之。但是,我並沒有像她父母那樣不假思索地接受了這樣的話。 蟬甦醒過來之後,便一直哭泣。她的父親告訴我,蟬一邊哭,一邊還在說:“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想著蟬該平靜下來了,我就去看她。但是蟬一看到我,馬上淚水盈眶。豆大的淚珠順著臉頰奔湧而出,她還泣不成聲地反复說:“對不起,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看到女兒這個樣子,今日子也禁不住抽泣起來,蟬的父親也是淚光閃爍。但我卻感到了一種無法釋然的東西,我實在難以適應這種氛圍。站在這樣一副乍一看很感人的場景面前,我反感得不得了。 真是太奇怪了!對於這一家三口的感人一幕,我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首先,便是蟬對我致歉這件事。此事性命攸關,自然可以另當別論,但我還是覺得十分奇怪。 第二天,我還去看望了一次蟬。但依舊抹不去那份彆扭的感覺。經過一天調養,蟬已經在慢慢恢復了,見到我時她也露出了笑容,但是我的心情卻並沒有放晴。 我總覺得她對我的態度有些疏遠,這或許是因為自殺未遂的陰影還未消除吧?排除這種衝擊帶來的影響也是需要一段時間的。當時,我是這麼想的。

但是,出院後(蟬並無大礙。兩天之後便出院了)的蟬依然有些奇怪,她似乎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那種能將人看穿的銳利目光不復存在,也失去了那副拒人於千里之外、充滿攻擊性的外殼。 她變成了一個極其普通的漂亮女孩,一個極易受到傷害的十二歲少女。對於她的美,我的內心並沒有再為之長時間地劇烈抖動。 “為什麼要選擇自殺呢?”我試著直截了當地去問她,“你說是因為受到別人欺負了。是真的嗎?” “動機都在這裡了。”她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折疊過兩次的B5大小的活頁紙。 我想伸手抓住那張紙,但她卻沒有遞給我。我想用力從她的手中奪過來,但她也用力對抗著我。 “放手啊!” “不想!” “不想讓我看嗎?”

“嗯。” “但那上面明明寫著我的名字啊。” 折疊過兩次的紙上寫著:致海豚先生。 “還是別再玩這種過家家的遊戲了!” “過家家的遊戲?” “我已經不想再做蟬了。”她略帶羞澀地說。 這種表情只有在故意想隱瞞過去不光彩的一面,自欺欺人時才能見到,令人感到極不舒服。 “為什麼呢?” “為什麼都行!都過去一周時間了,蟬已經不在了,這不好嗎?” “不好!”我斷然反對她。 當然不好了。 “小野寺,你想怎麼樣呢?還要繼續做你的海豚嗎?” 在病房裡時,她會叫我的真名。我感覺是因為在她父母面前,她才會這樣的。而且她沒有再在留言板上留言了,如果使用電話聯繫我,就說明蟬的身體欠佳。

今天,蟬把我叫到她家公寓對面的公園裡,也是用電話聯繫的。是我母親接的電話,然後又轉給了我。 “這麼說,就剩你一個人也要繼續嗎?” 情況越來越糟,我有點害怕了。或許接下來,她的話就該是要我們倆分開了吧? “放手啊!這是給海豚先生的信。但是如果你看了的話,小野寺,我跟你就不可能開始了。” “不可能開始?” “蟬和海豚的遊戲已經結束了,咱們倆作為孩子的遊戲已經結束了!接下來,還是開始正式交往吧!”她笑著說,但是很明顯,這並非在開玩笑。 “蟬,到底怎麼了?” “不要這樣叫我,我會不好意思的。” “這個名字是我給你起的,你以前跟我說過的,怎麼稱呼你,那是我的自由。” “那些很幼稚的事情,我希望你還是把它們全忘記了吧!”

“我忘記不了!” “求求你了,忘掉吧!忘掉蟬吧,就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我們重新開始吧!我們一定……絕對能相處得很好。” “你嘴裡是不會說出'求求你'這種話的。” 無論什麼時候,蟬都不會低頭的,像道歉、懇求這樣的話語和她極不相稱。 “我的心又回來了,所以才會這樣。我的心裡有了血液,你就那麼討厭嗎?”她抬頭看著我,一本正經地說。 “不是討厭!” “真的嗎?你不是就喜歡我沒有心的樣子嗎?你要是這樣想的話,我就放開手。” 我感覺到她抓著折了兩折信紙的手放鬆了力氣。現在只要我稍一用力,就可以很輕易地把信紙奪過來。但我剛產生這樣的想法,她的力氣就又變大了。 “但是,你要想好啊!蟬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小野寺,你也可以像我這樣的。不是嗎?你要緊緊抱著回憶繼續活下去嗎?我,現在就在這兒,就在你的面前。而且,以後也還會一直……”

“你不會再叫我'海豚先生'了,是嗎?” 這就像是我們的秘密暗號一樣,只要稱呼“海豚”、“蟬”,我們就能夠輕易地進入對方的心靈。對我而言,我想,即便她是沒有心的,只要我還稱呼她“蟬”,就能夠給她一顆心。對於構築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世界而言,這些都是很重要的語言。 “再也不會回來了!小野寺,把那些回憶全扔掉吧!接下來我們可以創造新的回憶。以後一直都會這樣的。只要我們擁有了新的回憶,那些古老的回憶就會煙消雲散,拋棄它們也沒有什麼關係的。” 回憶並不是螞蟻,可以隨意踩踏。記憶確實可以稀釋。但是每稀釋一分,那份失落感便會增強一分。我能夠感覺到回憶退色後的那份悲哀。回憶並不是螞蟻,誰都不會因為踩踏了一隻螞蟻而感到心痛。

我不能將與蟬在一起的回憶扔掉,這是無須思索的事情。我已經決定了,但我的手還是無法用力。大腦的指令無法傳達給手指,我到底是在猶豫什麼呢? “小野寺,放手吧!”她在等待著我的決斷。 “我需要一點時間,我不能很快答复你。” “你蠻不講理!” “我是不想後悔。” “那,我只等你一周時間。小野寺,你可以用一周的時間將上一周的事情全都忘掉。我希望你會這樣。” 拖延時間雖然成功了,但一周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半,我卻毫無進展,只是任時光匆匆流逝。蟬、未來,我應該選擇哪一個呢?這真是一對滑稽的選項。為什麼一個人就不能一分為二呢?我實在無法理解。或許,與其非要二選其一,倒不如再增加一個二者全都放棄的選項。

在作出決定的前一天傍晚,我收到了一封信。陌生的字跡,陌生的寄件人,但是上面所寫的地址是蟬所居住的那棟公寓。上面寫著“1103號”,那是蟬的鄰居。 我心情迫切地想盡快打開信封,但由於我緊張過度,根本無法靜下心來。我從信封裡掏出五張皺皺巴巴的,折了兩回的活頁紙,上面的斑斑點點顯示出這封信曾經在水里浸泡過。 首先,衷心希望熱衷於打高爾夫球的您可以將這封信幫我寄到這個地址。即便您不喜歡打高爾夫球也沒關係,請幫我寄一下吧。拜託您了! 我無法回報您。也不能支付郵費。但這是我一生的願望,請您答應我!如果您能夠答應的話,希望不要看第二頁以後的內容,因為這是只有真正的主人才能明白的事情。 接下來是一個指向左面的箭頭符號,箭頭的另一端,寫著我的住址和姓名。第一頁上的內容只有這些。我正在猶豫要不要繼續讀第二頁。因為我想起了未來警告過我的話:“不可能開始”。

如果我繼續讀下去的話,或許就等於我放棄了與未來重新開始的權利。但我還沒有與蟬告別,蟬也不大可能就這樣模棱兩可地終結與我的關係吧? 海豚先生,我已經沒有時間了。我已經進入了損耗時間階段,不再是我的時間正在一步步逼近。我逮到了屋頂上去寫信,這是最後的陣地,是我作為蟬所能待的地方。 我剛剛給你寫了一封信。就放在桌子上的抽屜裡,但是我一直為那封信是否能寄到你那兒而深感不安。我感覺那個孩子是不會把那封信交給你的。即便交給了你,也只是想要試探一下她的海豚先生,就像是在游泳池裡想要自殺時一樣。 我的話有點混亂,請你不要介意。總之是太快了,心一下子就回歸了。原本以為不該是這樣子的,原本想要一點一點回歸的,原本是打算一點一點從“蟬”回歸到“未來”的。 如果這樣的話,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就可以與你的回憶一起被扔掉了,就像被丟棄在里山的那些可憐的垃圾一樣。但是我也沒有一點辦法,因為原本這就是那個孩子的身體,我只是暫時趁她不在時,留在了她的軀體裡。海豚先生,你可以作為小野寺與未來在人前相互擁抱。 如果能夠就此慢慢消失的話,那可真是太幸福了!不過我做不到,還是受不了,我無法忍受把與海豚先生的全部記憶抹掉。所以,我選擇了死。我現在的心情應該與海豚先生的祖父是一樣的吧? 對不起!我拜託我的父親對海豚先生的情況進行了全面調查。由此,我才知道你祖父是苦於老年癡呆才選擇自殺的。真的很對不起!我只是想更進一步了解你。現在,我只能說對不起了。 但是,或許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的心開始回歸了。因為我感到了自己的心在開始劇烈運動,而且正逐步上升。海豚先生,請你快逃開吧!那個孩子是個很危險的存在,她一定會奪走海豚先生的全部的。可能我已經無法再回來了,所以你不用等待,逃離就可以了。 或許,我會這麼想也是因為我的心很混亂吧?或許是嫉妒心在作祟-巴!我很難接受在我消失後,海豚先生會跟未來好好相處下去。或許正是這種嫉妒心理,才是我選擇自殺的原因吧。 心確實是一個很麻煩的東西,不僅可以使人變得十分美麗,也可以讓人交得極其醜陋。我非常憎恨那些欺負過我的人。海豚先生,雖然你曾告訴過我,大部分人都是在脫離痛苦之後才走向死亡的,但我真希望他們現在馬上就全都死掉。只是,主要的那個傢伙要特殊對待。只有那個傢伙,我希望在她處於幸福的巔峰時刻,把她打入萬劫不復的十八層地獄。 即便是我,也不想使用這種負面能量。恨一個人並不快樂,只能夠使自己遠離幸福。但有一種情感還是自然地湧現了上來。我憎恨欺負過我的人,我嫉妒海豚先生周邊的人們,我想要得到海豚先生的全部。 在我的心裡,各種情感開始氾濫,紛繁複雜,目不暇接。我不想讓海豚先生看出來,海豚先生一定也很想避開自己的視線吧? 我自殺未遂,請諒解!如果我能就此結束自己的生命,才可以在海豚先生心中永遠保留美好的回憶。結果,我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是半途而廢。這只能給海豚先生徒增煩惱而已,真的非常對不起!真是太奇怪了,我又在道歉了。 哦,海豚先生?你會愛上有心的我嗎?會不會還是認為沒有心的我更好呢?這樣問是不是顯得有點故意刁難你啊? 我已經無法支配自己的情感了,我不知道現在的我能否繼續成為蟬。或許,我已經受到未來的影響了。從我要選擇自殺的那一刻開始,便已經註定是這樣了。 那個孩子想要打擾我的正常生活。大半夜打電話到海豚先生家裡。想叫你到游泳池這邊來。她想要權衡一下海豚先生對游泳池的恐懼感和對我的愛,哪一個更強烈一些? 但聰明反被聰明誤,海豚先生並不在家,而是你父親接了電話。所以,那個孩子的報復心理變成了我自殺的推進器。並且,手拉著手的蟬和未來都跳進了游泳池裡。雖然這是一個令人難以發笑的玩笑,但是我卻得救了,所以不能不覺得很可笑。我開的這些玩笑是不是也很奇怪啊? 海豚先生,那天晚上你去哪裡了?聽起來,這樣的嫉妒心理真是愚不可及。你是去安慰由利了吧?她父親去世了,所以我本應該大方地去考慮這件事,可是我卻做不到。即便我比誰都相信海豚先生,但還是非常嫉妒。有心真是不方便啊! 是的,我也調查了由利。因為了解由利和了解海豚先生休戚相關。這一點我也需要向你道歉,但結果卻是作繭自縛。這並不是一個可笑的玩笑,但我想可以稱作因果報應吧,所以還請你能原諒我。 或許,是我背負著他去世的怨氣吧,所以才想要去死。我經常會忘記自己為什麼要選擇去死。越是去想,越是覺得模糊。 是為了不失去記憶,還是因為對未來的嫉妒呢?抑或是源於對由利的偏見,以及對海豚先生的諷刺呢?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在另一個世界召喚著我吧?還有可能是因為被別人欺負? 我感覺哪一個都是無的放矢,但結果又似乎與這些都相符合,我不太清楚是不是還有別的理由。這真是一個糟糕的前兆,我已經無法繼續做蟬了。我還這樣寫信給你,其本身就不像是蟬的作風吧? 海豚先生,請不要自責。因為我並沒有死,就當做互不相欠吧,但是我一點都不希望過去所有的一切都一筆勾銷。海豚先生是這樣,那個孩子也是這樣。所以,我想要忠告海豚先生一句話:海豚先生,快逃! 我讀完了蟬寫的信,首先浮現在腦海中的是:“要是我不寫一封回信給熱心的打高爾夫球的人家的話……”蟬是將寫好的信揉成一團,扔在隔著高爾夫球網的她鄰居家的屋頂上的。 我坐在書桌旁,在第一頁便箋與第二頁便箋之間夾了一個橫濱飛翼足球隊的吉祥物,然後拔下筆帽準備寫點什麼。 但是我的手指卻無法動彈,頭腦中形成的文字,怎麼也傳達不到我的指尖。手中的鋼筆沒辦法滑動,剛要下筆。就在筆尖接觸到便箋紙的第一行時,手指卻又僵住了。 我不能這樣一直幹坐著。這樣想著,我站了起來,將桌子旁邊放著的垃圾桶移到了屋子門口。之後,我又坐在椅子上,將只寫了一點的便箋紙揉成一團,扔進了離我兩米以外的垃圾桶裡。 揉成一團的便箋紙被準確無誤、悄無聲息地扔進了垃圾桶,我又撕了一張,團成一團,瞄準垃圾桶扔了過去,還是扔了進去。第三、第四、第五次也朝垃圾桶投了過去,依然能準確無誤地投進去。 這樣的距離並不是什麼難事,但為什麼我連著好幾次都能扔進去呢?即便是我隨便一扔也能扔進去,難道這都是上天的旨意?我想一直持續到失敗為止。所以不停地將便箋揉成紙團後扔出去。但結果竟然那麼不可思議。當我扔第八次時,閉上了眼睛。但結果還是一樣。 不管我扔多少次,結果都是一樣,紙團以相同的弧線進入垃圾桶。機械性的重複動作已使我的大腦不會再出錯了,我不知道扔了多少紙團,我知道現在並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但我只能做這個。我可以做什麼,應該做什麼。這些我全都不知道。在我與蟬都迷失了自我的時光。 1995年的夏末,就這樣匆匆離我而去了。 蟬就這樣在我眼前消失了,但我並沒有撲在由利懷裡痛哭。我還不知道這能不能算做失戀,但我的心裡,的確已出現了一個莫大的空洞。這毫無疑問是蟬留下的。 但是周圍的人並不能察覺到這個空洞的存在。大家似乎都感覺不到我的變化。對於大家而言。僅僅是一個並不顯眼的季節消逝而已。 季節輪迴變換。考試、入學儀式、成人禮等,每次突然感覺到時間流逝的速度時便會驚嘆:“不知不覺”、“眨眼之間”。當我們突然間駐足。觀察當時的季節時,季節已經將我們遠遠拋在了腦後。 誰都無須擔心時間,它就刻在時鐘之上,自然有人會去翻動日曆,一年的時間就像是一場接力賽一樣,按照順序進行,根本不會給我留下停留的時間,因為季節是在不停地向前行進。 我很容易考上了第一志願報考的大學,也非常順利地度過了四年的校園生活,並當上了夢寐以求的圖書管理員。我的人生實在過於一帆風順了,因此我總覺得,自己的人生並不是通過自己的雙腳走出來的,而像是通過某種不正當的行為得來的。 即便我已成為一個社會工作人員,卻從來沒有經歷過什麼值得一提的挫折。剛剛步入工作崗位,我便離開了住慣了的地方,出來一個人生活,但我很快便又習慣了圖書館與新居之間兩點一線的生活。工作上也從來沒有產生過什麼重大糾紛;在職場與鄰居們中間,我也總能保持良好的人際關係;傷痛與病魔也從來與我無緣。 二十九歲那年年底,我極其自然地結了婚。即便是結婚這種事情。我也沒有感到有任何麻煩。求婚很順利,雙方的家長也都沒有反對,然後就是順利舉行婚禮,自然也收到了眾人的祝福。 似乎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為我們塗上了一層潤滑油,我們的婚姻是那樣甜蜜。 婚後的生活也一樣順利。妻子的廚藝日漸進步,我也沒有什麼不滿,家庭生活按部就班。婚後半年,妻子便懷孕了,我們一起享受著平凡的喜悅。 當然,我們夫妻之間也時常拌嘴。但我們都已決定改變單身時的行為習慣,制定了共同的生活模式,所以我們也沒有什麼矛盾會吵到天翻地覆。 我們多因為飲食習慣不同而發生爭吵。妻子不吃素麵包。所以端上餐桌的基本上都是麵包卷兒、紡錘形麵包、英式鬆餅,等等。但是,我最喜歡吃切成八片的素麵包。 每次吃飯,她總會一次夾很多鹹菜送進嘴裡,而我最多只吃三片。她說我吃炸蝦時蘸醬油的樣子很傻,我便給吃任何食物都喜歡放點辣椒的她起了一個外號,叫“辣椒傻瓜”。 我也不喜歡吃加進葡萄乾的咖哩飯。搬人新家一年以後,一次我請求她說:“我對蕎麥過敏,可以做麵條吃嗎?” 她非常喜歡吃豬骨拉麵。偶爾想吃時,就會迅速跑向拉麵館。大體每個月都會去一次,而且多數都會選擇在深夜。 我的胃口與拉麵相衝,不管吃什麼拉麵都會腹瀉,加之我特別討厭豬骨的味道,所以一看到店裡掛著的招牌上有豬骨拉麵,就會望風而逃。 她總是在脖子底下掛上一個防身鈴鐺,一個人出去吃拉麵。她有時也會發牢騷:“就像個小學生似的,真討厭!”“周圍又不會發生什麼騷亂!”但為了防患於未然,在我們的家規中還是加上了這一條。 防身鈴鐺只是為慎重起見,我是看準了此處治安很好,才會把新居建在這裡的,所以我基本上也用不著太擔心。然而,比起年輕女性獨自夜行來說。十點以後出去吃飯會更加危險。再說。隨便攝取卡路里。她的體形一定會變得很難看。 每當發現她的體重又發生變化時,我就會馬上警告她。但是生完小孩以後,就很難觀察到她的體重變化了。她至今還會為吃拉麵而跑出去。 懷孕時我反對她一個人出去,但她事先已做好了準備。她帶上了加入辣椒的催淚劑,非要出去不可,她還說:“就用這個來打敗你。”科普讀物告訴我懷孕的人食慾會很旺盛。但我還是為她那樣迫切想吃自己喜歡的食物而感到吃驚。現在她似乎還會帶上那種催淚劑去吃拉麵。 不過那時。她的腹部還不是那麼大,所以我決定做出讓步。我讓她戴上口罩前往,這並不是說為了讓她躲避拉麵館角落裡噴灑著的防臭劑,而是為了讓她在使用催淚劑防身時用。 作為我同意她夜間外出的代價,我們約定:她不能進入香煙繚繞的拉麵館。因為她回家後。經常能在她的頭髮和衣服上聞到一股煙味。於是我們又增添了一條新的規則。她說:“我們約定。如果我身邊有人想要吸煙的話,我就試著去阻止。要是人家不聽,我就立刻出來,這樣可以吧?” 如果我說,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她是不是真的去了拉麵館,那一定是在撒謊。懷疑她的念頭在我腦海中也曾一閃而過:那種煙味會不會是她的相好留下的? 剛結婚時,我也提議過開車送她去拉麵館,但她卻反對說:“在這個國家,還沒有開車去吃拉麵的文化呢,再說了要是不走兩步,更會變胖的。”雖然她說得很在理,但我昕起來總覺得還是怪怪的。 我也想向她要拉麵館的收據。但難於啟齒。我既不想暴露自己無聊的一面,也覺得懷疑自己妻子的貞潔,是一件非常討厭的事情。既然都已經選擇了結婚,我就應該完全信任她。我越是害怕她會背叛我,自己的心便越是被牢牢束縛住了。如果我真那樣做的話,在心靈上就無法與妻子同步,從而陷入惡性循環之中。 所以每當她去拉麵館,我都會笑臉送迎。即便我的頭腦中會出現不好的想法,但我也不會無聊到去調查她什麼。即便是在孕期,她都主張“想一個人出去”,所以我會竭盡全力地支持她。 仔細想想的話,我總覺得孕婦去拉麵館和孕婦偷情。這兩者之間前者反而更正常。妻子孕育著一個新的生命,所以我並不能和她同床,因為她那裡會覺得很痛。我一旦注意到她隆起的腹部,也不會有什麼性慾。我們不缺乏交流,但我們確實已經變成沒有性愛的夫妻了。 通過閱讀科普讀物,我知道有很多夫妻在孕期會禁止房事,有的書還會鼓勵夫婦一直到分娩之前都要節欲。我很難想像一個孕婦和老公“不過夫妻生活”,卻將有孕之身投入情夫的懷抱中。對於這樣的事情,即便你再怎麼去想像也是毫無意義的,沒有任何建設性。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對於和即將出生的孩子一起構建三人世界也會缺乏期望的。 雖然我有時也會被一些外在因素吸引,但我對自己的生活大致上還是非常滿意的。如果要問我過得是否幸福,我一定會作出肯定回答:我擁有一份平凡的幸福。對於胸無大志的我而言,這種現實已經讓我很滿足了。 我並沒有過高的奢望。即便有,那也只能是無法實現的願望。因為我的心裡有一個莫大的空洞,即便被任何幸福時光圍繞,我也無法忽視那個空洞的存在。 自那以後,已經過去了十三年,我也快變成三十歲的人了。我的內心依然為蟬的事情而苦惱。我無法忘掉蟬,直到現在我還無法理解蟬的突然消失。不,應該說是不想理解。我也知道在未來的身上絲毫感受不到蟬的影子,但我還是不願承認這一點。 每當夏季來臨時,我就會胸口發痛,因為心裡的空洞會在這個時候擴大。今年夏天,朦朦朧朧中我又想起了蟬,我度過了比炎熱天數還要多的不眠之夜。 直到現在,無眠的夜裡,我還是會想到海豚。十三年間,有關海豚故事的情節也在一點點增加,海豚也有了新的說法。海豚之所以有兩個名字,是因為其和某一事物或某種意思相關聯。有海豚手袋、海豚隱形眼鏡、海豚銅鈸、海豚嘴唇、海豚手鐲、海豚牌輕便運動鞋、海豚耳環等名字。這也是海豚的宿命之一。 假定海豚有兩顆心,就像左右腦交替休息那樣,心也可以交替使用。也就是說,海豚擁有了雙重人格。 故事的框架並沒有改變,最終海豚還是走向了死亡。但是,只有左邊的心臟知道這一點,右邊的心臟卻毫不知情。因為左邊的心臟與右邊的心臟明顯不同,它無所不知,不會時常抱有疑問或者不安,左邊的心臟知道所有的答案。 我知道,海豚的骨頭會在特殊場所的海水中長時間浸泡後溶解,變成夢的成分。然後夢的成分又會浮到海面上,乘著海風、海潮,抵達沉睡的人的心間。我也知道,海豚的職責就是使人做夢。 我想把新的海豚故事講給蟬聽。也想听聽蟬分析的結果。但那就像是夜間的露水,只是一個虛幻的願望而已。我所認識的蟬,早已沉入游泳池底部。蟬已經死了。我只能這麼認為。但是,我又不能如此簡單地下結論。其實,蟬還活在現實的世界之中,因為我一直都還深愛著蟬。 無論何時,我還打心底想要在未來身上尋求蟬的影子。假如蟬的自殺沒有失敗的話,或許我的苦惱也會完全不同吧?我就可以只去哀嘆蟬的死,並且應該可以隨心所欲地責備自己了吧?每當夏天夜深人靜時,我就會放飛自己的想像,不停地去“假設”。 我常常看著妻子安詳、熟睡的面孔,追尋蟬的容顏。不忠貞的是我。因為我心中有愧。所以我無法去懷疑妻子。 夏天結束後,蟬對我的影響力就會變得很微弱。而且湊巧的是,秋天被稱為“讀書之秋”,受這種語言的鼓動,上圖書館的人便會慢慢增多。我也便進入了一個繁忙的季節。 所以每到此時,我便很自然地不再去想蟬的事情。尤其是今年,打四月份開始我便調到了現在這家圖書館,我還有很多不適應的地方,每天總是為一大堆工作而疲於奔命。 今天也是繁忙的一天。為了體驗“讀書之秋”的風采,大量的人擁向圖書館。很多問題蜂擁而至,我都有點應接不暇了。老年人在爭搶椅子,孩子們也在爭奪手塚治虫的漫畫。複印機出了故障,男廁所裡也產生了糾紛。 快到閉館時間時,圖書館裡讀者們的身影也開始稀疏起來。我也總算可以鬆口氣了。就在我一邊想著晚飯該吃什麼,一邊開始收拾東西時,一個孕婦在將要閉館時拿著一本書走到我坐著的借閱櫃檯前。 “這張卡還能用嗎?”她把一張借閱卡放在了櫃檯上。 她是一個看上去只有二十五歲左右的女性。 “嗯,可以用!” “太好了!上學那會兒。我經常來這個圖書館,可是上班以後,就沒時間讀書了。我都已經有好多年沒來過了。”她說完,苦笑了一下。 她是一個給人感覺很好的女性,雖然我們紊昧平生,但我還是祈禱她能夠平安分娩。或許是因為我自己的妻子也正好處於孕期,所以才會有這樣的想法吧。我胡亂地猜測著,看她肚子大小。估計預產期就在一兩個月之內吧。 “很多女性都會趁孕期好好看書的。” “是嗎?” “是的,不過你是不是改名字了?” “哎呀。是的。”她說著。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 這個動作真像一個大叔啊,我這樣想。她隨即補充道:“不好意思。這是以前養成的習慣。”看她的臉頰和額頭上,留下了一道紅暈。 “那就再辦一張新卡吧。” “不好意思啊,我還沒有習慣過來。” “改名字實在是很麻煩啊!” 由利父母離婚之後,由利也將自己的姓從“品川”改成了母親的姓——“由利”,當時她也是非常痛苦的。 “是啊,帶來了很多的麻煩,完全習慣不了。直到現在。別人喊我新名字時,我都有點反應不過來。” “你帶駕照之類的證件了嗎?” “帶了,駕照正在辦理變更手續,所以應該可以用。”她說著,從錢包裡取出了駕照。 我複印了一份她的駕照,之後又還給她。然後,辦好了一張新卡。 “請在這裡簽名。”我指著借閱卡的空白處說,將卡遞給了她。 “好的!”她說著,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或許是還沒有寫慣這個名字吧,名和姓看上去寫得併不協調。我掃描了一下她拿過來的書上的條形碼,那是文庫本《野蠻天鵝》的上捲和下卷。書中有很多殘虐的描寫,並不太適合孕婦閱讀。我意識到這一點後,便試著問她: “中卷不要嗎?” “還有中卷嗎?”她慌慌張張地問我。 “精裝書是只有上下兩卷,但文庫本卻是分成三冊的。我查一下吧。”我說完便試著在電腦上檢索起來。 “好的。麻煩您了!” 我好不容易才趕上現代文明的潮流。雖然暫時能用電腦了,但還是有些不太習慣。被模擬圖書包圍、移動鼠標、敲擊密碼,對於這些行為,我總會畫上一個問號。我總是在想一些宏觀的問題:人類將要走向何方?書本與電腦,哪個才真正是人類智慧的結晶呢? “正在藉閱狀態中,還書期限是一周以後。精裝書的話,就只有下卷。” “這樣啊?” “怎麼辦?你要預約嗎?” “暫時就先借上卷,中卷就听天由命吧。如果我與這本書有緣的話,我想我自然可以得到這本書的中卷,還是交給命運來決定吧!” 雖然我無法理解,但覺得預約非常麻煩的人還是很多的,不管男女老少都有。會不會是覺得多次來圖書館很麻煩呢? “知道了。”我說著。把上卷遞給了相信命運的她。 “舊卡可以銷毀了嗎?” “嗯,好的。” “你原來的名字該怎麼讀呢?” 她原來姓“幸”。她改掉的姓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對於我而言,遇上一個沒怎麼見過的姓,也是瑣碎工作中的樂趣之一。 “接下來,如果想要消除之前的信息,不會念你的姓。是輸不進電腦裡去的。” “讀uki!” “uki?” “是的。” “這名字真好!” “我也很喜歡這個姓。但現在卻變成了很平凡的'田中'了。” “看這個姓,您的丈夫一定很有魅力吧!” “可能是吧!”她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麻煩您這麼長時間,非常感謝!” “回家時路上小心啊!”我目送她離去之後,開始消去與她原來的姓——“幸”有關的信息。 我先輸入了田中的出生年月,然後再輸入“幸麻美”這個名字,之後她的信息便出現在屏幕上。就在此時,我的頭腦中閃過一絲什麼。我抬起頭,再看看電腦。只覺得大腦“嗡”的一聲,似乎是被什麼刺激到了一樣。 我閉上眼睛,慢慢地做深呼吸。我深深地吸入一口空氣,又一點點地將其吐了出去。在我一片空白的腦海中,我所聽到的是蟬的聲音。 “幸麻美,無論在什麼地方遇見她,都要狠狠揍她一頓。” 我睜開眼睛再次確認。通過她的出生年月日計算的話,她與蟬是同一年級的學生。一定是她!她就是欺負過蟬的幸麻美,一定不會還有別人使用幸麻美這樣的名字。 我這樣盲目地斷定之後,一個中年男性白領走了過來。這時,已經過了閉館時間。 “非常抱歉,但我想還一下這本書。”他說著,將想要藉的書放在了櫃檯上。 那正是文庫本《野蠻天鵝》的中卷。 “這本書的下卷還有嗎?”他有幾分傲慢地問我。 “現在,正在藉閱過程中。” 我這樣說著,手忙腳亂地將手頭的下卷藏了起來。 “那就不能藉了啊。” “您要預約嗎?” “我不太喜歡預約。” “要是精裝本的話,有下卷,只是與文庫本的中卷有重複的部分。”聽了我的建議,他便藉了精裝本的下卷後匆匆出去了。 我拿著文庫本的中捲和下卷,走出圖書館。我四處尋找著田中麻美的身影。她現在是個孕婦,自然不能快速走動的。正如我所想的那樣。我很快便找到了她。她正要上過街天橋上的台階。 我只是不想讓她腆著大肚子一趟趟跑圖書館而已,我一邊這樣對自己說。一邊沖她追了過去。她剛剛爬上台階,我便追上去,跟她說話。她完全沒有感覺到我在向她靠近,或許是她將自己的注意力過分集中在了天橋這個對她而言的障礙上了吧? 因此,當我從她後面喊了一聲:“田中!”她才大吃一驚。或許是她費盡了力氣才上了一層台階,所以放鬆了警惕吧?冷不防被我這麼一喊。她一慌就踩空了台階吧。 那一瞬間,我想接住她,但體內卻突然感到一陣乏力,我並沒有扶住她。我原本伸出右手想要救她。但那隻右手就像是鬥牛士的斗篷一樣鬆軟無力,她的身體還是滑倒了。 她從台階上滾下來,摔在混凝土路面上,鮮血隨即從體內湧出。我就像是在看一部小說一樣,眼看著那黑色的血液將她的衣服浸濕。與其說是淋漓的鮮血,倒不如說是一隻掉在台階中間的鞋子,把我喚回到現實的記憶之中。我這才明白,這不是小說中的場景。 我的右手上,至今還殘留著那種永難忘懷的觸覺。我戰戰兢兢地攤開自己的手掌,但什麼都沒有感覺到。可我還是感到一陣噁心,似乎我的心臟就在我的手掌之上。我開始懼怕我的右手。我感覺在我的右手中,似乎有一種看不見的生物。鑽進了我的體內。 如果可能的話,我真想鋸斷我的右手。我想把鋸下來的右手拿到河馬公園裡,放進河馬嘴裡。但是,首先我必須做的是,用我那隻正常的左手,撥通手機。叫來救護車和警察。 文庫本掉在我的腳下。那是什麼時候掉下來的?中卷保持著打開的狀態,可以看到“請大家愛護公共圖書”的字句。這是一個圖書管理員的失職。但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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