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早飯以後。我便被移送到了調查室。在那裡,除了一點之外,我努力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毫無隱瞞地說了出來。中間休息了好幾次,我還是一絲不苟地講述著。因為我想,倘若我不介紹得具體入微,警察們是不可能理解我的心情的。
我大致講完之後,已經是十八時零九分了。雖然我的手錶被沒收了,調查室裡也沒有時鐘,但我還是在瞥了一眼警察戴著的手錶之後,知道了時間。
“警察先生,我是故意逃避的。我要是真心想救她的話,一定可以辦到。”
“你有殺人動機嗎?”
訊問我的是一個將近五十歲,個頭兒很矮、頭髮濃密的男子。
“嗯,有!”
“動機就是想要報復那個欺負人的女孩?”
“是,因為我一直都在等待時機報復。”
“是因為愛產生的罪行?”他說了一句老掉牙的台詞,“可我還是不能理解,你的戀人蟬並沒有死吧?這樣的話,你還有必要殺死那個欺負過她的人嗎?”
“這是蟬所期望的。她說過,希望在田中處於幸福的巔峰時刻。殺掉她!”
“即便這樣,由你來替她殺人不一樣很奇怪嗎?你已經是有妻子的人了呀!”
“因為。這是蟬留給我的遺物之一。”
“扭曲的愛情!蟬最後寄給你的那封信,簡直就像是在雞蛋裡挑骨頭一樣,這樣那樣的。思來想去,你還是決定不顧及家庭而去為她犯罪。只能說是很可悲了。蟬,不對不對,應該說是未來吧?太複雜了。現在,她估計早就忘記你是誰了吧,所以這真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啊。
“或許,她也已經忘記自己被人欺負的事情了吧。這都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經過這麼多年,即便是恨也早就變質了。就那麼點事情,即便她還能記得你,你還會覺得她因你所做的事情而感到高興嗎?”
真是一種扭曲的關係。被這麼定性,我也毫無辦法。想想的話,我們自打一開始,便已經不正常了。我們並不是通過正常的途徑相遇的。我們一邊在不正常中相互交往,一邊又在摸索著自己的原形。我們並沒有試圖去矯正這種扭曲的行為,而是一直都想著繼續扮演蟬和海豚。
未來想要破壞那種扭曲的關係,不,應該說是想要矯正那種關係吧?為了挽救我,她忠告過我,不要去看蟬寫的信,但我還是看了。接下來,扭曲了的我便苦苦掙扎在蟬的咒語之中。我理所當然應該遭到報應。
對於警察的錯誤判斷,我不置可否,只是保持著沉默。這時,一個比剛才那個警察還要年輕幾歲的警察推門進來,他看起來是一個雄心勃勃的男子。他把小個子警察叫到了外面。
屋子裡只剩下我,還有那個做筆錄的有點神經質的警察。說到他,我還沒有聽他問過話呢。因為他一直都沒有說一句話,是不是說明結果已經出來了呢?
矮個子警察不到五分鐘便回來了,手裡拿著我的行李。
“你可以回家了!”他把行李放在桌子上。
“這麼突然,到底怎麼了?”
“田中麻美醒過來了。她證明是她自己不小心滑倒的,和你沒關係。”
“事情不是這樣的。”我叫了起來,“我是特意躲避的,就是想讓她從台階上滾落下去的。”
“田中已經說過了,你是想要救她來著。”
“怎麼會這樣?”
“你想得太多了。你還是不能擺脫髮生在十三年前的事情,所以才會認為是你自己做的。”
“可是……”我說,卻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麼。
“你沒有任何責任,只是想教人沒有救成而已。對於自己沒有能夠救成別人而感到懊悔,是很正常的反應,這不是你的過錯。”
我還無法理解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便被矮個子警察帶出了警察局。我開動自己愚笨的大腦,向警察詢問了我所擔心的事情。
“她肚子裡的孩子平安嗎?”
“你就放心吧!並沒有影響到孩子。母親也脫離危險了,現在一切都好。”
“那太好了。”我打心底放心了。
孩子是無罪的。
“不過,田中的反應好像與你正好相反。”
“相反?”
“她知道自己的孩子平安無事之後,似乎還很失望。”
“真是個渾蛋!”
或許世上真有這樣的母親,但是在圖書館遇到她時,她的眼神中,滿是對未來的期盼和憧憬。
“據向她問話的那個傢伙說,她似乎是在抱怨說'我是應該受到報應的'。或許,她也在對把你的戀人逼到自殺這件事情上,一直都在耿耿於懷吧。”
“如果田中真的想清算一下她過去所犯的罪孽的話,她很有可能是在包庇我。”
“可以排除這種可能性。”
“警察先生,是我幹的。我是故意從她身後驚嚇到她,帶著殺人動機躲避開的,所以還是逮捕我吧!”
“你是用哪隻手拿著想要藉給田中的書呢?”
“不記得了。”
“你是用右手拿著的,所以才沒能接住田中。”
如果我用左手拿著的話,便不能解釋文庫本是什麼時候掉到地上的。是田中的身體將我的右手推開,就這麼一撞,書便掉了下去。如果這樣推理的話,便不會出現自相矛盾的地方了。但是……
我又回到了那種毫無波瀾的生活之中。田中麻美、矮個子警察、天橋、《野蠻天鵝》的文庫本……這些又把我擋了回來。世界就像是塗抹了潤滑油一樣,將我順著擁有平凡的幸福的方向推去。世界並沒有斟酌我真正的用意。難道世界會認為,我被無罪釋放。就會興高采烈地接受這種榮幸嗎?
“不,我是用左手拿著的。是我躲開田中之後,意識到自己所做的事情,才將書扔在地上的。”
就連我也覺得自己的說法很勉強。
“說實話,我並不太清楚你所說的話是真是假,但我卻清楚地知道,你是一個不管做什麼事情都會背負著沉重十字架的人。我這麼長時間以來,一直都在從事懷疑別人的工作,所以這一點是可以確定的。你和她都一樣,想要接受懲罰,想要將自己的污點洗刷掉,是吧?但是我卻不能逮捕你。”
“為什麼不能逮捕我?我是個應該受到製裁的人,有罪必罰難道不是警察的天職嗎?”
“因為我也有一個十二歲的女兒。”
“這,這有什麼關係嗎?”我無法抑制自己內心的激動,指手畫腳地沖他說道。
“我雖然也是一名警察,但同時也是一個人。所以,我也是有私情的。我把這起事件,不,應該說是事故,與自己的事情聯繫在一起了。我也是一個有女兒的父親。倘若我的女兒也被別人欺負到自殺了,估計我也會一生都無法原諒這種事情吧。
“即便是女兒最終獲救。即便女兒原諒了那個欺負她的人,但我的這種心情也不會有絲毫改變。如果有一個可以報復的機會擺在我眼前,估計我也一定不會錯失良機。”他露出了在調查室裡未曾顯露的一面。
或許是因為當時有別的警察在場,所以他才會隱藏自己本來的想法吧?
“警察先生,我的妻子……”我正想告訴他必須吐露的事情時,他卻阻止了我。
“不要說了!人就是這樣,無論自己做得多麼好,自己都不會覺得自己很完美。你就是有這種過分抱怨自己的傾向。
“依我看,你的戀人從一開始就有想要自殺的打算。在你的說服下,一方面放棄了自殺的想法,一方面又在尋求其他的死亡方式。無論你怎樣努力,都不會改變她的決定。自從你無意間給她起了一個'蟬'的名字後,她就想要僅僅再延長一周生命,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不知道!”
誰會知道這樣的事情呢?
“你還很年輕。不管犯了多少錯誤都來得及改正。你也已經是有家室的人了,接著就該當父親了,還是面向未來努力活下去吧!”
對於警察的鼓勵,我無法回應,只得在向他告別後,離開了警局。
失去動機的殺意飄浮在我的四周,顯得十分刺眼。我已經沒有想要去殺死田中麻美的慾望了,既然我已經知道了她也想要贖罪,那我便無法再去伸張正義。
或許,這十三年,她也是在極度苦惱中度過的。我這樣想著,萌生了一種猶豫。我開始向著自己的真實想法靠近。
但這並不能夠消除她的罪孽,我還是不能原諒由幸麻美鼓動起來的對蟬的傷害,我曾聽未來親口對我說過那種欺負人的淒慘場景。
那是一種一時半會兒很難令人相信的場景。是怎樣才能想到做那麼殘忍的事情呢?是怎樣那麼容易地便能夠付諸行動呢?而且,又是什麼原因,能夠使她們對一個淚眼婆娑求饒的同學施加更加殘酷的毆打呢?我有太多太多難以理解的事情。沒有同情心的不是幸麻美她們嗎?無論我怎麼想,都無法抑制住自己心中的怒氣。
未來是無法忍受那種欺負,才選擇了一條逃避的捷徑。蟬選擇了去里山上吊自殺。就在那裡,她遇上了我。她保住了自己的生命。卻丟棄了自己的心。她要做一個全新的人,那就是蟬。為了正確理解這件事情,我只有這樣簡單去考慮才行。
我無法判斷,是未來有意識地衍生出了一個蟬的人格,還是蟬的人格在無意識中產生出了保衛自己的銅牆鐵壁。或許其中還有別的重要因素,但不管怎樣,在未來身上,蟬已經消失了。
我也想過,或許是鹿田綜合徵衍生出了一個蟬,但其實世界上並沒有鹿田綜合徵這種疾病。不管我如何調查,都沒有找到這種說法。難道是我記錯了?也有可能是蟬說錯了吧?
就像那個警察所說的那樣,我也無法原諒他們對蟬的欺負。如果自己深愛的人,因為不堪他人欺負而要選擇放棄自己生命的話,無論是誰,一輩子都會憎恨他們的。
但是,即使我再怎麼憎恨田中麻美。也從未想過要剝奪她的生命。對欺負過蟬的人進行報復,成了我犯罪的誘因。我之所以在調查室裡會這樣說,是因為我希望得到警察的認同。
真正的動機在別的地方。但我想,這一點無論我怎麼說,別人都是很難理解的。所以,我才刻意隱瞞了對於釋放我很不利的事情。
不管對像是誰都是如此。如果說罪孽深重,即便不是田中麻美也好。我已經累了。海豚、戀母、賢悟的兄長、一個好丈夫……對於這些身份,我已經累了。
周圍的人都覺得我是一個幸福的人。有一份好工作,娶了一個美麗的妻子,建立了一個溫馨的家庭。一個非常光明的未來正展現在我的前方。
但是,我卻對這些充滿疑問。這不是一種與我不相符合的幸福嗎?我這樣的人可以享受這麼溫暖的光明嗎?我隱藏了自己內心深處的陰霾。這難道不是欺騙了所有的人嗎?
每當這樣的疑問向我襲來時。我便無法正視妻子的眼睛。我只能放開被我牽著的妻子的手,我與她並不相配,因為我並不是一個可以昂首挺胸行走在陽光下的人。
不知不覺間。潛藏在我心底的東西開始腐爛。這些東西都埋藏在心底,我意識到它們的腐爛是需要一定時間的。當我嗅到這股腐爛的氣味時,也並沒有加以處理。即便將腐爛的地方切除,我也無法趕上腐爛的速度,更沒有可以傾訴的地方。原本,這些都是不應該扔掉的,只能保存在自己體內。
周圍的人並不能感受到我所散發出來的腐爛味道。大家都滿臉微笑地跟我打招呼,都很溫和地與我接觸。妻子牽著我的手,將我領向光明的未來。即便我甩開妻子的手,妻子也會再次抓住我。就像是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我已經忍受不了這種生活了,這早已超越了我所能夠忍受的極限,我討厭這份強加給我的幸福。此外,我也無法接受妻子那份純潔的愛情。我努力使自己與妻子的心情相呼應,但這卻使我內心充滿痛苦。原本,我就不應該與妻子走到一起。
妻子太耀眼了。妻子散發出的強烈光芒,使蟬的影子更加明顯。比起其他任何人,妻子更能喚醒我對蟬的回憶。兩個靠得最近的人,心卻始終無法在一起。正是因為靠得太近,才更令人感到焦躁。當極度想要從那種撕心裂肺的心痛中解放出來時,我便再也不想跟妻子待在一起了。
所以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都期盼著自己能夠脫離原有的軌道。我去參拜那些別人都不知道的邪惡之神。一直等待著尋找一個脫離別人為我鋪設的平坦大道的機會。就在這時,我面前出現了田中麻美。
她真是一個絕佳的犧牲品。我帶著為蟬報仇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走近她,想要殺死她。當我爬上天橋的台階時,我心中充滿了殺氣。其實,我追上她並不是為了要藉給她書看。
當我看到她從台階上滾落下去時,我終於可以放心了。我終於可以置身於與我相符的立場上了,這才是我真正的形態。不管是對我而言,還是對妻子而言,即便是對於這個世界而言,這都是我真正的形態。我深信這一點。
如果不是這樣。也就自然不會有那麼好的機會降臨了。這真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神靈給了我一個機會,讓我將自己修復成在這個世界上本來應該表現出來的形態。但田中麻美卻滑倒了。機會就這樣與田中麻美的身體一道。從我的手中滑落。
結果,我什麼都沒有乾成,是神靈不讓我這樣做。不管做什麼,我都只是一個半途而廢的人。我只是將與蟬有關的回憶玷污了而已。因為蟬的原因,我想要殺死田中麻美,我想要成就一段古典式愛情,因為這種方式要比現在令人快樂得多。
而且,我的醜惡更加明顯地呈現出來。雖然我還沒有確認田中麻美與蟬確實有某種關係,但我卻毫不猶疑地抱定了殺死她的決心。我只是想拯救自己,我將別人當做了自己的台階,將手伸向她的後背。
事實上,我並沒有碰到她。但我的右手卻真真切切地遺留著對她的感覺。或許是我觸及自己丑陋的內心了吧?我簡直就是一個不值得再活下去的人!
或許這便是使我內心深處腐爛的東西,對罪孽深重的我施加的懲罰。如果真是這樣,那便是對我更加嚴厲的製裁。這是多麼陰險的懲罰啊!它會慢慢增加能夠腐爛我心靈的東西。還有一件事我需要繼續幹下去,那就是對田中麻美下殺手。
不,還有一件,就是對蟬毫無結果的懷念。在看守所裡我想了整整一晚上,至今還在我手上殘存的,就是那種閉塞的感覺:我還愛著蟬。對於那個位於比看守所的房間更加閉塞的地方的蟬,我還有無限的懷念留存在我的手心。我還不得不將那份懷念與對田中麻美的殺意一起。再次深深禁閉在心底。這兩者都是我無力承擔的。
即便如此,我還是有可以回歸的地方,還有人在等我回去。我藏起了對失卻方向的懷念,打開了家門,說:“我回來了!”我無法知道,這是不是就是幸福的,就是正確的。
“我回娘家了!”手機上有妻子給我的短信留言,“你很吃驚吧?呵呵。自從嫁給你以後好像只說過一次。今天是我媽媽的生日,你還記得嗎?如果問訊結束了,你也來這邊吧!今天你能回來吧?你那邊忙完後,趕緊聯繫我啊!”
昨天,我叫過救護車和警察之後,便給妻子打了手機。為了不使她過分緊張,我輕描淡寫地講述了自己的情況。妻子的娘家十分重視家人的生日。
自從懷孕以來,妻子經常回娘家。或許是因為產前緊張吧,即便是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妻子也會興高采烈地從我們家到三站地以外的娘家去。她一定是在跟母親談論只有女人們才能聊得來的話題吧?
雖然我並不太感興趣,但還是去參加了生日聚會,回到了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這是我今年第二次來這裡,第一次是正月裡走親訪友時。
每次來到這個車站,我都會感慨萬千。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鄉愁呢?接著我便會想起蟬的事情。這種懷念又會在轉瞬問失落,使我的心靈戰栗。一陣虛無的風從我身旁拂過。
我穿過檢票口,在售票機前,突然停下腳步。留言板!上面什麼都沒有寫。在手機已經很普及的現在。已經很少有人使用留言板這種通信工具了。即便是將其撤去,估計也沒有什麼大礙。我們家附近的車站就沒有留言板了,我也不記得在別的車站見過。
但這裡還有。而且還是新換上的。正月裡來的時候,這裡的留言板還是破破爛爛的呢。十三年前,蟬給我留言的留言板,一直都還存在。為什麼要重新更換一塊呢?
還是問問車站裡的工作人員吧。
“你好,那邊的留言板是不是換成新的了?”
“是啊,原先的那一塊已經很破舊了。”
“這麼說來。還有人使用留言板?”
“不,基本上沒有人用了,一年也就只有一兩個人用。”
“那,為什麼還不撤掉呢?”
“是佐佐木老爺要求在這個車站裡設置留言板的。”
佐佐木老爺是這裡的大地主,這裡的大部分成年人都這麼稱呼他。這家私鐵集團公司裡有他的不動產。如果那個大地主發話,在這個車站設置一兩塊留言板,簡直是易如反掌。
但是很奇怪,車站的工作人員也太親切了。對於我提出的這個令人生厭的問題,他並沒有愛答不理的。這令我頗感意外。於是,我又試著問了一句:
“可以大致地跟我說一下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嗎?”
“您是想要求撤去留言板嗎?”
“不,我只是很好奇而已。”
“那我就可以很放心地跟你說了。只要說出佐佐木的名字,就可以了,這就是我們的指南。”
“指南?”
“是啊!如果有人覺得留言板有損車站的美觀,來這兒抱怨的話,只要說出佐佐木的名字,就可以應對自如了。”
“原來這樣啊!”
估計與利用留言板的人相比,對留言板抱有怨言的人更多吧?所以,為了使抱怨的人不再抱怨,就可以使用大地主佐佐木的名號。
“謝謝,我知道了。”向他道謝後,我便向伊藤洋華堂旁邊的烤雞肉串店走去。
或許老爺子是知道些什麼的。從他那兒應該能得到一些有關蟬的信息吧?我這種樂觀的想法在腦海中一閃,卻又很快煙消雲散了。老爺子已經不在烤雞肉串店裡了,一個比我稍微年輕一些的男子正在烤著雞肉串。
我陷入了回憶之中。這裡的改變很大,但是今天從看守所出來後,我還沒怎麼吃過東西呢,因此我決定趕快去買烤雞肉串。雖然我依然沒有食慾,但填點東西到肚子裡去,還是很不錯的。肚子也餓了,還是勉強吃點吧。
我要了雞翅和雞肝。價錢和十三年前一樣,這讓我很欣慰。
“今天老爺子休息了嗎?”我就像是個常客一樣,試著問他。
“今天他有一個老友遭遇了不幸。所以沒來。”他很熱情地回答我。
我坐在店門口的長椅上,回憶著往昔,吃著烤雞肉串。味道也和以前一樣,但我吃完以後,還是沒有想出下一步該怎麼辦。我似乎永遠都無法從“接下來該怎麼辦啊”這樣的自問中抽出身來。
如果我去老爺子家裡拜訪他,他會見我嗎?他連自己的女兒都不怎麼見,會為我的到來花費時間嗎?或許我會被趕出來,還不如等改日老爺子在烤雞肉串店裡的時候再來呢,這樣是不是更明智呢?但是,他既不好接觸,又很有名氣,對我提出的問題,他會輕易回答嗎?對於這一點。我頗感疑惑。
不管怎麼樣。還是先站起來吧,我這樣想著。就在這兒坐著。是什麼都乾不成的,坐待其成也只能是浪費時間。自己什麼都不做,是什麼都不會發生的。這是我回顧十三年來走過的歷程之後得到的經驗。
但我還是想錯了。當我腳下用力,正要站起來時,烤雞肉串店的主人卻在我的旁邊坐了下來。他穿著一身喪服。
“你很久沒來光顧我的小店了呀!”主人很平和地對我說。
“是啊,年初過來走親訪友的時候……”我正說著,烤雞肉串店的店員在店裡說:
“欸?今天您不是不來了嗎?”
“我是來看你有沒有偷懶的。”
“我一直在幹活呢!”店員詼諧地說,還不忘了問顧客要點什麼。
“事實上,我是放心不下才到店裡來的。”他悄悄地跟我說,“還是站在店裡烤雞肉串的時候,心情安穩呀!”
“是嗎?”我抑制著自己內心的緊張反問道。
“不用這麼緊張,你是有什麼不明白的問題想要問我才來的吧?”
“您以前就認識我嗎?剛才您跟我說話的時候,說我'好久沒來'了。”
“我很喜歡觀察人。來過店裡的人、從店門口走過的人,我都記得。所以,未來沒跟我說起你時。我就注意到你了。你上高中時,一直跟一個很健康、聲音很大的女孩在一起。而且,更早的時候,你們雙胞胎兄弟還一起到我店裡來呢。”
“您的記性可真好!”我對他這種超強的觀察能力贊不絕口。
我鬆了松領帶。這時我才感到,日本人喜歡系領帶,真是一種陋習啊。
“你的眼睛很好看!”他盯著我的眼睛說,“很久以前我就注意到你的眼睛了,但感覺不到你的銳氣。你有什麼想要知道的事情吧?”
“是啊。我確實有事相求!”
“你願意在我這里工作嗎?一定沒問題!”他突然想要錄用我。
“太突然了!”
“等到時機成熟,你再另謀高就,怎麼樣?”
我也在他的情報網之中。蟬的父親在信用調查所裡得到的關於我的資料,一定也拿給他看過。對於一個識破了烤雞肉串店就是偵探培訓所的人而言,不將其收入麾下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縱然只有很少一點,蟬的父親也一定向大地主匯報過有關我的情況,好讓大地主來決定如何處置我。雖然我不知道他究竟作了怎樣的決定,但恐怕出於防範意識,他也會監視我的舉動。偵探是一種無所不能的人,對於我的近況他一定瞭如指掌。
“可我好不容易才習慣了現在的工作啊!”
“圖書館的工作很開心嗎?”
“我覺得,不管是什麼工作,不開心的地方都要比開心的地方多。”
“你就沒想過辭職?”他步步緊逼。
“有過幾次,但是我有時也會想,繼續幹下去也挺不錯的。”
“什麼時候你才會這麼想呢?”
“就是讀者和書很好結合起來的時候,當很多人關注我介紹的書的時候,我就會覺得做圖書管理員是我的天職。”
“這種時候確實是很開心的。”他瞇起了眼睛,“只要能碰到一個知音,這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了,就是所謂的將遇良才啊。不僅僅書和人是這樣,可以說工作和從事這種工作的人也是這樣的啊!
“我是覺得,在圖書館裡不能充分發揮你的能力。我想給你提供一個適合你的職業,所以我很希望你能同意。我也會鼎力相助,讓你得到你想要的東西,怎麼樣?”
他的語言有一種讓人難以拒絕的力量,充滿了威嚴。即便不作過多的解釋,我也知道他並不是要我在烤雞肉串店里工作,他是想要給我一份工資很高的工作。我似乎被他說動了。
但我還是拒絕了,當我握住他的手時,我就感覺到,我是不會再次回到同樣的地方了。現在,我的腳下似乎被一條越過後便無法返回的界限所羈絆。
“這的確是一個很難得的機會,但我還是想用我自己的方式乾下去。”
“是嗎?很遺憾,但這也沒有辦法。像你這樣的人才,我是真不想放棄。加油吧,小伙子!”
“好的!”
“你是第一個拒絕我邀請的人。”
“您是以什麼標準來判斷一個人的本質呢?如果方便的話,您可以告訴我嗎?”
“非常簡單,只要看一個人愛不愛人類就可以分辨出來。”
“那我愛人類嗎?”
如果他僅僅是虛長我幾歲的話,我估計會失聲笑出來吧?
“我並不是說你是一個博愛主義者,而是說你有一顆溫和的心靈。一個深愛別人的人,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別人,都不會冷酷無情。這一點無論是在實際工作中還是在生活中都最為重要。我是不會相信一個沒有愛的人的。”他斷言道,“而你即便是在弟弟去世後,也沒有否定心靈的存在。這就是你的本質,你很愛你的弟弟,對吧?”
就我的事情而言,他似乎無所不知。尤其是在這裡發生的事件或者事故,他全都知道。他一定知道這裡發生的所有的事情。
“這個您也知道?”
“我是看著你們從小長大的,簡直就是歷歷在目啊。像你們關係這麼好的兄弟,五年才能遇上一對兒。”
“我確實很愛他!”
“而且,你的弟弟也很認真地接受了你的愛,這本來是一種很完美的愛的形式。但突然間,接受你的愛的弟弟去世了。從那時起,你的心靈就完全被封閉起來,這是為了防止自己的愛有隨意流逝的危險。
“倘若你當時什麼都不做,任由自己的心靈隨意漂流的話。一定會有致命的變化產生。但是你守護住了自己的心靈。這對於一個小學三年級的孩子來講,是很難做到的。
“你知道要尊重愛,所以才能渡過那一關。你還想相信別人,還想愛別人。所以你的心靈並沒有完全封閉。而且,你還收穫了一份愛。”他說著,拉起了我的左手,看著我戴在無名指上的結婚戒指。
“是的!”
“但你還有別的想得到的東西,是嗎?”
“是的。”
“而且,你所想要得到的東西,是為了守護這枚戒指不可或缺的。”
在他的面前,我感到非常無力。
“我想得到一個答案,有一件事情我必須確定。”
“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嗎?我想我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的。”
他這麼說著,用力握緊了我的左手。為什麼他的話總能直戳我的心靈深處呢?他真是個可怕的老爺子。
“聽了您的話,我也想跟您一起工作了,但我還是不能改變我原來的想法!”
“我知道!”他很爽快地放開了我的手。
他的溫和反而使我感到有一絲後悔。或許是我還心存不忍,這種依戀才一點點顯露出來。
“我想要知道的是留言板!”
“那個呀,”他的口氣好像是在瞬間便能夠明白一切。 “那是未來自殺未遂之後,求我替她做的,她說希望車站裡一直都保留留言板。她也求我辦過其他事情,但並沒有像這次那樣懇求我,真是不可思議啊!”
“蟬為什麼要拜託您做這些呢?”
“這點我也不知道。無論我怎麼問,未來都沒有說。只是一個勁兒地說,這是她一生的願望。原來,那個留言板是為了給你傳達信息啊。”
“是啊!打擾您了,非常抱歉!”
“不不,你真正想知道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也該跟你說聲對不起!”他擦了擦下巴。
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麼。
“怎麼了?”
“或許是我多管閒事吧,我可以說嗎?”
“嗯,請講!”
“那我還是嘮叨幾句吧,你還是幸福一點好。你有那樣的天分,是一個應該被人愛的人。即便你的弟弟不希望這樣。即便世界上的人都希望你不幸。你也應該幸福起來的。
“沒關係的,這個世界上沒有讓你活在過去的理由,你可以奢望自己變得更加幸福,你只要一個勁兒地使自己變得幸福就好了。我覺得你一直存在顧慮。希望你可以打開自己的心扉,不管別人說什麼,我還是希望你能夠成功的。”
“真的非常受益,謝謝您!”我向他道謝後,站起身來,急急忙忙地往車站趕去。
我感到自己的眼睛深處有一種溫暖的東西。老爺子激勵我的話並不新奇,從小到大我都一直這樣反復對自己說,讓自己變得幸福一些也好!每當心情不安或者罪惡感向自己襲來時,我都會這樣想。但我已經感覺到了,我越是想要幸福,便越是無法得到幸福。所以,我很想找一個人來傾訴。
我經常會得到來自父母的關心,而我所能報答他們的也僅僅是感謝他們對我的關愛,我的內心充滿了難以傳遞的感謝之情。但是即便是一句話也好,我也希望父母對我說:希望你幸福。
大概,父母是擔心那樣說會增加我的壓力吧。因為,他們害怕我會理解成:你們兩人必須幸福吧!但是,我還是期待這樣的話能從別人嘴裡說出來。沒想到那個人居然是令我敬畏的老爺子。
我想要在留言板上寫些什麼,卻沒有粉筆。留言板的一端,寫著一行告示:使用留言板時可向車站工作人員借用粉筆。我感覺到了時代的變遷。即便是放了粉筆在那兒,估計也只能是被用來胡寫亂畫吧。
我從車站工作人員那裡借來粉筆,寫下了這樣一句話:蟬在那個游泳池邊見海豚。這就是我的表達方式。
來到蟬自殺未遂的游泳池是將近晚上八點的時候。我穿著皮鞋。很難翻越鐵柵欄,所以便脫了鞋從鐵格子間來到對面。在翻越鐵柵欄時,過去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讓我有一種揪心的感覺。我決定:從鐵柵欄處下來,將胃裡的東西全吐出來。
我胃裡的食物基本上全都沒有消化,除了剛剛吃過的烤雞肉串,只有胃液。直到連胃液都吐不出來時。我才又一次爬上鐵柵欄。我格外注意著鐵柵欄的尖頭,好不容易才翻到了游泳池所在的那一邊。
此時的季節並不適合利用游泳池上課,但池子裡還是蓄滿了水,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氯氣味。聞到這種氣味,我又想起了賢悟臨死時的光景。
賢悟剛爬上鐵柵欄的那一瞬間,還在東張西望。他是在確認我這個哥哥是不是在看著他。原本,如果讓學校的勤雜工把球撿回來。便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但賢悟還是冒著生命危險想要在我面前表現一下。從他的眼神中。我分明看到了他在向我挑釁,似乎在說:“哥哥,你能像我這樣做嗎?”
但他那樣東張西望,卻要了他的命。賢悟快要離開人世時,還在看著我。從弟弟的眼神中,我能夠感覺到死亡的恐怖。我也想跟他一起去死。從那以後,我便再沒有進過這個游泳池。儘管我可以在大海中游泳,但這種充斥著難聞氯氣味的游泳池,我卻連靠近都不能。
我在對死亡的恐懼中等待著蟬的到來。我感到,自己體內的活力正在被慢慢吸盡。我確實是四肢顫抖,臉上毫無血色。現在,我的臉色一定是死一樣的蒼白。
這就是經常會產生的精神創傷,只要是思維方面的問題都可以用精神創傷來代稱。我已經不再需要繼續背負著兒時的噩夢了吧!我早已厭煩了這樣的自己。弟弟又不是因為氯氣窒息而死的,我這樣對自己說。我想使自己振作起來,卻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辦到。
我坐在第二條泳道的起點處,等著蟬。入夜的校園並不像以往那樣安靜,周圍的路上增加了不少交通工具,汽車駛過的聲音不絕於耳。
而且,校園裡不再像以前那麼黑暗了。正如我十三年前所預料的那樣,里山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高級公寓區。並排修建的公寓樓,似乎是在俯視著整個街市,在萬家燈火的掩映下,夜色已不再昏暗。一切都似乎是要將這裡的夜色轟走。
對於城市的這種變化,我依舊感覺到了某種寂寞在對抗著我的精神創傷。那種能夠蠶食我心靈的精神創傷。早晚都會佔據我整個身體。我打心底里企盼著蟬能夠早一點來,但我知道,沒有任何東西能夠保證蟬一定會來的。
蟬能不能來,我連一點把握都沒有。現實一點想的話,就在這幾小時之內,她看到留言板上留言的可能性,可以說是微乎其微。但在人的一生中,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情,都很難說。即便這種概率有多小,該發生的時候,還是會神秘地發生。即便多麼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都有可能在任何時候出現。
重要的是我在什麼地方,和誰,想要幹什麼。蟬為什麼想要保留留言板?我只能想到一個理由,那就是她不想與我斷絕聯繫。那是我們唯一的通信工具。如果我還能與蟬取得聯繫,那麼今晚,我們就要在這里約會。命運,或者說是咒語,一定會將我們撮合在一起。
我悄悄地來到游泳池邊,時間大約過去了一小時。這時褲兜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我掏出手機一看,原來是妻子打來的。雖然我現在並沒有心情跟她通話,但還是接了起來。
“你現在在哪兒呢?我給警察打電話,他們說你不是已經回家了嗎?”
“我在圖書館呢,有很多工作要做。”
“你沒事吧?”
“我不說了我沒事嗎?”
“事情很多啊!”
“一切都好!”我說完後,她還說了些什麼。但我都沒有聽到。
這時,我另外那隻沒有接聽電話的耳朵聽到了腳步聲。聽聲音,似乎有人在向我靠近。
“現在,你在哪兒呢?”我小聲問道。
“倒是你究竟在哪兒呢?”她並沒有回答我,“真的是在圖書館嗎?”
“一會兒我給你回過去!”我說著,單方面切斷了電話。
但是我滿心的期待很快便又落空了,聽腳步聲那並不像是個女人。如果是她在這十三年里長胖了許多,那就另當別論,但我聽到的腳步聲,分明是一個男性。恐怕是警務人員或者是勤雜員吧?
倘若我再被警察帶走,我該怎麼跟妻子解釋呢?
“你在幹什麼呢?”一個男子的聲音。在他說話的同時,一束手電筒的光芒照向我的臉部。
那個男子反手拿著手電筒,就像是電影裡演的那種FBI探員一樣,將手電筒扛在肩膀上。我雖然不知道用這種方式拿手電筒是什麼意思,但從男子肩頭放出來的這道手電筒光芒,卻著實將我刺得頭腦眩暈,睜不開眼睛。
“你,是'戀母'?”男子有些不確信地問道。
“你認識我?”我說完後,男子便關上了手電筒的開關。
但我還是被手電筒的光刺得有點眼暈,看不清楚男子的面容。
“我是寬一啊!武田寬一。”
“武田寬一?”我反問他,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我們還會再見,我大吃一驚,“你怎麼在這兒?”
“我在這里當勤雜員。之前的那個傢伙,不知道因為什麼事情被炒魷魚了,所以就急急忙忙把我派到這裡來了。
“已經五年了。之前。我原本在政府部門工作,但因為一點小事和上司產生了矛盾。我在職場裡混不下去了,就瞅了這麼個空當兒,轉到這裡來工作了。”
“那你還真是運氣不好啊!”我無關痛癢地表示著對他的同情。
“要是世上所有的上司都討厭下屬的話,那可就沒法待下去了。但我對這兒很滿意。工作並沒有想像的那麼麻煩。但也很有意義,工資也不低。還很容易就能有個長假,可以充分享受旅行的樂趣。
“偶爾也有同事會很奇怪地安慰我,但那也沒什麼。不管怎麼樣,我都能應付過去。他們知道我自尊心很強。但在很久以前,已經被你們打得粉碎了!”他說著,摁住了自己的肋骨。
“那可不是我幹的啊!”
“我是認真的。我很感謝你們!那次就是一個很好的教訓。如果當時不是把我肋骨打裂了。我就還是那種渾蛋樣子。妄自尊大,那我的人生也一定會很無趣。一想到這一點,我就覺得後怕!”
“你要是想感謝,就感謝由利吧!”
“我也很感謝你啊!是你救了我。我覺得,作為一個男人來講,我是完全敗給你了!”他說著,慢慢地跪了下來。
“我還一直想向你道歉呢。”
“算了,歸根結蒂,還是我做的事情讓你誤會了。”
“約定就是約定,也請你考慮一下我的心情!”他說著,雙手按在地面上。
接著,他低頭向我道歉。
“我不該打你!非常抱歉!”
“好了,我不怪你!”我說著,跟他和解了。
“謝謝啊,以後總算能輕鬆了。這就是命運吧!我要是個女的,也會愛上你的。今天有日本代表隊的足球賽,你就別回家了,在值班室跟我看比賽吧!只有我一個人在值班室裡看電視,總覺得有點淒涼啊!”
“的確會有那樣的感覺。”我姑且答應了他的邀請。
我和寬一之間的關係也就只能到這個程度了。
“那,你在這兒乾什麼呢?”
“自從我弟弟去世以後,我就很害怕靠近游泳池。我想克服一下這種精神上的創傷,所以就俏悄溜進來了。”我撤了個謊。
但是,我下定決心要將這個謊言變成事實。今後。蟬估計是不會再來這裡了。似乎和我有關聯的是寬一。
他就是一枚釦子,他把我和其他的東西聯繫在了一起。而且,十三年過去了,我又同寬一和好了。雖然我以後已經沒有再來這裡的理由了,但好不容易才來到游泳池邊,我決定與自己精神上的創傷作一次鬥爭。
“怪不得你的臉色有點不太好呢!”
“我可以在這兒游泳嗎?”
“可以啊,就是水有點臟。”
水質和水溫,對我來說無關緊要。
“沒關係!”我說著,脫光了衣服。
“我替你保管戒指吧,弄丟的話可就麻煩了。”他很有眼力見兒地跟我說。
很難想像,這是出自高中時代那個蠻橫的傢伙嘴裡說出來的話。
“那就麻煩你了!”我說著,把戒指遞給他。
“美女和你處了三天就厭倦了,這是真的嗎?”
同一屆的學生里,誰跟誰在談戀愛,誰跟誰分手了。誰跟誰結婚了,這一類的話即便當事人並不知道,也會成為話題,而且還會慢慢散佈開來。
“並不是像大家說的那麼漂亮吧!”
“你太謙虛了吧!我也很想跟一個走在大街上、回頭率極高的美女一起散步,哪怕是一會兒也行啊。這估計是男人的夢想吧?”
“哪會和這樣的男生拍拖啊,看著都覺得彆扭!”
“一定是希望別人以為那男的不是很有錢就是那玩意兒很大,這也一定是身為男人的夢想吧?”寬一說著,用手電筒照著我的戒指,仔細瞧著。
“這只是寬一你一個人的夢想吧?”
我還是第一次叫他寬一。
“未……來……”他讀了出來,“真是個往前看的好名字啊!”
在戒指的內側,刻著我們的結婚紀念日和我們夫妻的名字。
“你怎麼那樣拿著手電筒呢?”我問他。
他一直倒持著手電筒。
“這樣拿著不是很帥嗎?”
“一點沒變,還是那麼煩人!”
“你說誰呢?”他報復似的用手電筒照了照我的下半身。
我正一點點地對他有了一種親密的感情。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就像是想要逃脫手電筒光芒的照射似的,精氣神十足地跳進了游泳池。
總之,我奮力游去,用盡身上所有的力氣去遊,想要忘記那些最不愉快的過往。我最擅長自由泳了,我以這種泳姿,就像是有什麼東西附體似的,一個勁兒地游著。
我想變成一隻海豚,想盡情地游泳,就像海豚那樣,時而充滿力量地猛擊水流,時而輕鬆地撥開水流。而且,我還想能像海豚那樣,永遠不休息,永遠遊在水里。
但我是人,在沒有做任何準備活動就如此劇烈地運動後,我的腳抽筋了。右腳感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疼痛,我停止了游泳。這就是我說謊的報應。
我經常編造謊言,但我的謊言並沒有惡意。我並不是為了利用謊言去陷害誰,只是不願意傷害到對方。我一直都在想,我的謊言是正義的謊言,但是哪裡會有什麼正義的謊言。
謊言就是謊言,不可能存在誰都傷害不到的謊言。編造的謊言不停地流轉,不知什麼時候,便會傷害到自己或者他人,而且會更加深刻、更加尖銳地刺痛人的心靈。經過時間沉澱後的謊言,給我帶來了數倍於當時的傷痛。
我用一隻腳站著,揉搓著抽筋的地方。就在這時,我的左腳似乎碰到了什麼東西。我想一定是垃圾,但也很在意那究竟是什麼。所以我便試著將手伸到游泳池底部,將垃圾撿起來看看。原來那是一個一百日元的廉價打火機。
“又是這玩意兒?”寬一用手電筒照著我手裡的打火機,似乎有點生氣地說,“經常會有,據說從十多年以前開始,就一直有人幹這種惡作劇。”
“沒有抓到使壞的人嗎?”
我的聲音有些顫抖,但這並不是因為寒冷。
“沒抓住,但使壞的是個女的。”
“不會搞錯吧?”
“啊,聽到過她的聲音。巡查的時候,聽到過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大叫'現在就戒菸!'之後,就听到有什麼東西掉進游泳池裡了。雖然讓她給跑掉了,但使壞的那人一定就是個女的。雖然我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咒語,但真是給我帶來不少的困惑。”
他還沒說完,我便笑了起來。那個不好好懷孕的孕婦,以後一定得嚴加管教。
“有什麼可笑的嗎?”他問我,我卻不去理會,繼續在笑。
即便我想停也停不下來,太可笑了,人生遠比我想像的要復雜。
“餵、餵……”寬一在叫我。
我只顧著大笑,並沒聽清楚他在說什麼。
“餵,電話!手機響了!”
我迅速地向游泳池邊游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右腳已經不再疼了。我從脫下來的衣服中取出手機,即使不看我都知道是誰打來的。
“一會兒打回來是多會兒啊?我還要等你多久呢?”
問話直截了當,聲音中帶有幾分不悅。
“豬骨拉麵!”
“什麼?”
“你說晚了吧?”
“你在說什麼呢?”
“我一說我不喜歡的東西,你就說你很喜歡。我說了,'我最不喜歡的是豬骨拉麵。'”
結婚後,她便很快製作了一個我不能吃的東西的清單。她天真地說:“作為一個好的妻子,就要抓住老公的胃。”
“有這樣的事嗎?”她始終裝出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
“你就編瞎話吧!”我說完,在自己的嘴邊,吧嗒吧嗒地摁著打火機。
“嗯,你知道嗎?據說在很久很久以前,香煙和蟬是同一個詞。”
我感到“cigar”和“cicada”確實很像。
“即便這樣。這也不能成為孕婦可以吸煙的理由啊!”
“還是被你發現了。”
“你其實是早就希望我發現吧?不好意思啊,我這麼晚才發現。”
她並沒有說話,但我已經知道她想說什麼了。即便不用語言,我們也能交流。
她一直就在游泳池邊等著我。她一直都期盼著,能夠將我那顆堅決拒絕游泳池的心解放出來。她一直都是這樣,一直都想解救我的心。
“蟬!”我叫了她一聲,“我想給你講一個關於海豚的新故事。”
“我可不是蟬,蟬是不會用電話的。”
“那你是未來?”
“這也有點不太對。”
“那。你是誰呢?”
“這個你應該最清楚啊!因為你離我最近了。”
“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寬一一臉迷茫。我用空著的一隻手沖他做了一個道歉的手勢。
“我既是蟬。又是未來,還沒有名字。”
我很快便理解了。
“光!”這個名字很自然地湧上了心頭,“因為自從遇見你以後,你便一直閃耀著光輝。”
“不錯!那就把這個當做孩子的名字吧!”
“你又騙我了吧?”
“哪有,這麼長時間了,你都沒有給肚子裡的孩子起個名字。”
我無語了。自己怎麼這麼笨呀!對於她的溫柔。我無話可說。她總會向我伸出援手。想要幫助我,想要使只知道低頭看著腳下的我面對前方。
是她牽著我的手,將我領向了一個充滿光明的世界。我還嫌她多管閒事,一把甩開她的手,但她從來沒有怨氣,又無數次地將我的手牽了起來。
她一直都想要解救我。但是,我卻僅僅注視著將我強拉硬拽著的腳下的影子。不是蟬的影子,也不是賢悟的影子,而是我自己的。我一直將自己埋在心底。我藏著的並不是蟬,而是我自己。蟬想要幫助我的心靈,甚至拼上了自己的性命。
我確實是一個愚不可及的人,直到現在我還沒有意識到。但現在意識到還為時不晚,畢竟我還沒有失去一切,即便現在開始,也還來得及。
我抬頭仰望著星空,那些朦朧的星星正俯視著我。只拿著一部手機和一個打火機的我,沉溺在微弱的星光下。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舒暢。
就像蟬所說的那樣,大多數星星已經死去了。但其中還是有活著的。如今,我便能夠清晰地看到那些充滿活力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