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深水長眠

第13章 1995年9月6日(星期三)

深水長眠 白河三兔 22507 2018-03-15
第二天,由利分手的傳言便在學校里傳開了。這些是與我關係親近的朋友們和那些想要知道真相喜歡八卦的人跟我說的。 傳言中說。由利一邊與寬一交往,一邊又與我交往。可是由於我是被逼才被動與她交往,所以由利便是腳踩兩隻船了。由利雖然與寬一分手了,但我卻有了新的女朋友,所以由利就和我也分手了。 暑假快結束時,我被寬一狠狠地揍了一頓,當時我還說:“以後不會再跟由利糾纏不清了。”所以寬一還單純地以為,由利之所以會移情別戀,只是我一個人的原因。他估計也很樂意那樣想吧?寬一一定跟他的朋友們說過當時我說的話。 最初散佈傳言的應該是寬一的朋友。有那麼多朋友暗中相助,從這一點來看,寬一是幸運的。但是對於現在的他而言,這應該是多餘的關照吧。他那拙劣的手段得罪了我,他應該也在擔心自己受傷的真正原因會不會被洩露出去吧。

關於自己怎麼會肋骨受傷,寬一好像是說自己“摔倒了”。或許他這樣說的本意也僅僅是想要製止自己的朋友為他貿然行事吧?所以他並沒有說太多,因為那樣會露出破綻。 這麼一來,他必然會緘口不言。在朋友們看來,他倒好像很沉得住氣。而且,人們都有同情傷者的習慣。於是,那些以“為了寬一”為口號結合在一起的、心地善良的朋友便開始圍攻我了。 由利的朋友不想讓她捲入逼迫“戀母”的謠言,於是便又產生了保護由利的傳言。在這一點上,由利和寬一雙方的朋友都打著同樣的算盤,於是我便成為最終的犧牲品了。友情偶爾也會令人魯莽。這就是我在初中時所受欺負的真實寫照。與那時一樣,並不能說誰就是壞人,雖然他們的性質也很惡劣。 寬一也屬於陷入這次流言旋渦中的一員,由於他正好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受傷的,所以一定會有人懷疑什麼吧。倘若我不是一個贏弱的男生,一定會有這樣的臆想不脛而走:寬一會不會是在與我打架時受傷的呢?

從寬一的受傷與我們之間的三角關係(不,或許已變成了四角關係)中,找不出什麼因果聯繫,所以寬一受傷並沒有成為流言的核心,只是好像他那可憐的身姿煽動起了大家對悲劇英雄的同情心。或許正是得益於此吧?也或許,是因為我平日里的舉動。 因為這件事情,有一部分人,包括由利的朋友們和與棒球部相關的人,都向我投來了厭惡的眼神。但我沒有給予絲毫回應。免疫力(習以為常)是極為恐怖的,我已經完全習慣了別人這樣的眼神。 再說,我最為擔心的並不是他們的眼神,而是由利。她是怎麼想的呢?由利沒有來上學。據說她本人跟學校聯繫過了,因為感冒請了假。或許由利的請假會使那些喜歡傳播流言的人高興吧?估計到了明天,就會有來自他們或者她們鋪天蓋地的流言了。

今天放學後,一個女孩在等我。她與我是高二時候的同班同學,但是我對她卻沒有什麼印象,想了好半天才想起她的名字。她叫久保田,正在放鞋的櫃子那裡等著我。 “今天,我們可以一起回家嗎?”她問我。 她的聲音很尖。 “可以,但是你和我在一起,會給你帶來很多流言蜚語的。” 我感到了她的緊張,受其影響,我也無法靜下心來。 “沒關係的!”她說,但是聲音明顯有些怯懦。 我們換好鞋走出了學校。該說些什麼呢?根據我的經驗,當我這麼想的時候,對方也會這麼想。但是就我那些少得可憐的經驗是很難帶給女孩子交流的喜悅。平時跟由利都說些什麼呢? “昨天。我站著小便了。” “站著小便?” “是啊。只有男的才能這樣,我不服。我是在洗澡的時候試的。哦,現在,你能想像到我赤裸著身體的樣子嗎?”

“就你那寒磣樣兒,想了又能怎樣呢?” “我脫了衣服也是很漂亮的。” “那,會像誰呢?” “欸,你不知道嗎?像北浦共笑。” “誰呢,他是?” “除了新聞。你多少也看點電視節目啊!都沒法跟你交流了。” “北浦共笑在考試題裡出現過嗎?” “你怎麼這樣啊,別轉移話題!” “說起電視節目的可是你啊。” “瞧,又來了。” “好好,那你站著小便,結果怎麼樣呢?” “太失敗了。都嘩啦嘩啦地散落在大腿內側了。要不是正在洗澡,可就太糟了。” “你身體的構造是做不到這一點的,如果沒有膠管之類的東西的話。” “就因為沒有這種東西,就輸給男人也太屈辱了。” “為什麼非要分出勝負呢?”

“男人可以的事情,我卻不可以,我就是不服!” “我也沒有站著小便的經歷。” “撒謊吧?” “這是我們家的規矩。站著小便會尿到坐便器外面,弄髒廁所和褲子,所以在我們家是禁止站著小便的。我們一直都是在自己的房間裡坐在坐便器上小便的。” “'戀母',難道你是同性戀?我老早就開始懷疑你了。你對女性都不怎麼感興趣。” “隨便你怎麼想,但是有一點我還是要忠告你。不管是什麼樣的男的,如果不彎著腿坐下來撒尿的話,他的鞋子和褲子都會沾上尿液的。” “你怎麼會說這個呢?看來今後我得改變一下對男孩子的看法了。” “你還是儘早學會如何欣賞男生為好,不要總是怪自己沒有異性緣。”

“真噁心!就算是你有軟管,那也不要這麼得意忘形啊!” “這和軟管沒有關係。” “有,就是有。那把你的拿給我用用!” “你這就是無理取鬧。” “不要這麼小氣好不好啊!你都坐著小便了,也用不著了。你也不會有女朋友。啊,對不起啊。你受傷了?” “好了好了!” 越是緊張,越是只能想起這些無聊的話題。我稀里糊塗地便脫口而出一句:“你有過站著小便的經歷嗎?” 雖然,談論有關性的猥褻話題是應該避免的,但是在這種情況下,即便是談論別的女生,也應該有所避諱。久保田是因為對我有意思才會等我的。對於這一點,即便是我毫無經驗,也能夠感覺得到。 “還很熱啊!” “嗯,我不太習慣夏天。”

“我也是。” “是嗎?” “我還不太習慣寒冷。” “是嗎?” 我與她粗枝大葉地交談著一些很不自然的話題,越發加劇了彼此的緊張,我們就這樣緊張兮兮地走出了校門。就在這時,我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循聲望去,是一個男人,他正靠著停在路邊的一輛舊MINI COOPER上。 他四十歲左右,戴著一副無框眼鏡,瘦高個兒,穿著一身整潔的服裝。我有點警覺地看著從未謀過面的他,但他卻向我走了過來。 “初次見面。聽我女兒未來說,你很照顧她。”他聲音嘹亮地跟我打了招呼。 “初次見面!”我也這麼說。 “我有點話想跟你說。” 這和昨天蟬跟我說的台詞是一模一樣的。 “說什麼呢?”

“到車上說吧。我不是在脅迫你,但確實是很重要的話。” “好吧!”我回答說,但已經有點膽怯了。 蟬的父親很忙,卻特意來找我,所以肯定不會是看我一眼就走那麼簡單。但是他怎麼會認識我呢?即便是他從蟬或者今日子那裡聽到了關於我的描述,但我的長相也不會那麼有特徵啊。 “跟你一起的這位姑娘也一塊兒吧,我可以把她捎到車站。”他對久保田說。 久保田還無法適應這種急遽變化,顯得有點戰戰兢兢。 “你要去車站吧?”蟬的父親很溫和地問她。 “嗯,那麻煩您了!”她也上了車。 真是一組奇妙的組合。我們三個人,誰與誰的關係都不是很親密。車內的氣氛當然會異常凝重。改變這種凝重氛圍的,是蟬的父親那種非常輕鬆的話語。

他向著兩個不太善於言談的高中生誇耀自己的愛車,藉此消磨時間。當然這種誇耀是善意的,既沒有讓人覺得厭煩,又沒有使我們這兩個聽眾感到他在沾沾自喜。他只是用一種平易近人的語氣向我們訴說著他對於自己愛車的愛戀。對於這種值得一聽的誇耀,我甚至有幾分感動。 車將要在車站前停下來時,久保田從後視鏡裡掃視了一眼蟬的父親,便從包裡取出一張淺藍色的便條,默默地遞給了我。跟蟬的父親道謝之後,她便下了車。我從車裡向她揮揮手,她也沖我揮揮手,並輕輕地向蟬的父親鞠了一躬。目送著MINI COOPER離去。 “不好意思啊,看來我打擾到你們了。”蟬的父親向我致歉說。 “我倒沒什麼。” “有點對不住那個女孩了。”

“那也沒辦法啊!” “不過。那個女孩的確不錯。” “嗯,不是個壞女孩。”我很謹慎地回答說。 “那女孩就像個大人一樣,很沉穩。雖然不是那種非常可愛的女孩,但看得出她是很重情義的。如果要談戀愛,那樣的女孩就很好。要是你不想浪費掉大好青春,就應該跟那個女孩談戀愛。”他給我提出了來自成年人的建議。 “但是,我喜歡的是您的女兒。”聽我這麼說,他便大聲笑了起來。 但我可以感覺得到,他的笑聲中並沒有嘲笑的意味。 “不好意思,千萬別生氣啊!只是你說話太直接了,我不由得便笑了出來。” 他這樣解釋著,將車停在了公園門口。這兒正是河馬公園。他熄了火,從放在副駕駛座上的公文包裡,取出很厚的一沓資料遞給我。 封面上什麼都沒有寫。翻開封面後,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名字後面緊跟著的是我的出生年月日和出生時的醫院名字,還有我的家庭住址和電話號碼。這份文件收集了我的所有信息。 我的家庭成員、父母的從業經歷、我的學習經歷、病歷、交友情況、周邊及學校對我的評價、興趣愛好、飲食好惡、小學和初中的畢業文集以及畢業留念的照片都在上面。 而且,還有那則新聞: ——小學三年級男生,小野寺賢悟(9歲),在翻越學校游泳池的鐵柵欄時,失足滑落,被鐵柵欄的尖頭刺穿咽喉,身負重傷。小野寺隨即被送往市內醫院,大約兩小時後,被證實不治身亡。 關於我的信息,在那些資料上應有盡有。從幼兒園到我參加游泳練習班的所有事情、我不能做單槓倒翻、我外號的由來、我們家的不幸、在中學時遭受的欺負、我與由利搖擺不定的關係、我想讀的大學等,這些情況都被一覽無餘地寫在上面。 其中,還有些情況是連我都不知道的。父母的年薪;祖父曾為了治愈祖母的病,四處奔走,甚至還做過欺詐的事情。這些都是我第一次聽到。 “您找我有什麼事呢?”我平靜下來之後,問他。 “你是一個沉著冷靜的孩子,不會輕易生氣,也不會失掉理智。這一點確實很好。”他是在表揚我,但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我還是直說吧。你再看一下這個。當然不是要跟你作對比,但你還是大致看一下。”他說著,又給了我一沓資料。 這回,是關於他的人生經歷。他比我年長—倍,所以他的資料也比我的厚一倍,因此讀起來也需要花更多時間。學生時代,為了買一輛MINI COOPER,他便在加油站或者酒吧等地方做兼職,除此之外,他的人生全都是輝煌的經歷。 “我也不想這麼做,但是女兒的要求我是沒有辦法拒絕的。” 當我讀完這些材料後,他從駕駛座上下來,到了後面一排的座位上,挨著我坐下。接著便開始向我解釋。他所提到的事實讓我深感震驚,一時無語。 “這些事情讓你覺得難以接受也是很正常的,但我還是希望你不要怪我女兒。” “為什麼,為什麼她要這樣?”我終於擠出了一句話。 “我的女兒為你著迷,她愛上你了。” “真的?” 昨天我才剛剛遭到了她的拒絕。 “我女兒也是堅決地否定了,但是她還不知道什麼是愛情。這是她的初戀,所以也沒辦法。” 他的話加劇了我的混亂,我聽得云裡霧裡的。 “您找我有什麼事呢?”我又問了一次同樣的問題。 “我並不是迂腐到要干涉女兒戀愛。年輕時只要是彼此喜歡就可以相戀,只是女兒讓我做的事有點過了。雖然我可以理解她想要知道你情況的那種心情,但是對你的品行調查,確實有點過頭了。”他自責著切人了正題。 “作為她的父親,說出來很難為情,但,我確實惹不起我的女兒。她的性格是那種一旦決定了就不會再更改的。要是我拒絕了她,我真不知道,在愛情火焰的燃燒下,她會做出什麼事情來。而且說實話,我對你也很感興趣。” “您是擔心我會對您女兒怎麼樣嗎?” “確實是這樣啊!我聽我妻子今日子也說了不少你的情況,今日子對你也很中意,說你是一個很認真也很規矩的男孩子。但我還是擔心,因為你比我女兒大好幾歲。而且男孩子和女孩子看問題的角度也不一樣。” “那您調查的結果是怎樣的呢?”我對這個很感興趣,就隨口問道。 “你就放心吧。雖然你不善於運動,但學習還是挺不錯的。你性格穩重,也不喜歡與人爭鬥。你善於周旋,與誰都可以圓潤周到地相處。你的親密朋友是女生這一點,也沒什麼問題,你們好像是青梅竹馬的朋友。”他看著我的眼睛說。 “嗯,只不過是青梅竹馬的朋友而已。” “好的,對你,我沒得說。只是對於你們家遭遇的不幸,我可以原原本本地告訴我的女兒嗎?對於你們家來說,這是一件非常私密的事情。” “沒關係的。” 呈現在我面前的資料簡直就像是大搖大擺地穿著鞋進了我家,隨心所欲地在那裡檢查了一遍似的,到如今我已經沒有絲毫隱私可言了。 “如果你介意的話,我可以不告訴她這一條。” “全告訴她吧,沒關係的。” “我知道了,那咱們的談話就到此為止吧。耽誤你的時間,不好意思啊!” “沒事。”我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心裡還是有點不痛快,真想對他說:您比我更忙。還讓您用了這麼長時間來調查我,真過意不去。 我把手放到車門上,準備下車。但是轉念一想,還是想問他一個問題。 “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 “問多少都可以啊!”他很大度地說。 “只問一個。您在學生時代,在烤雞肉串店裡做過兼職嗎?” “真不太清楚你為什麼要問我這個問題。”對於我這麼簡單的提問。他並沒有作出回答。 據此,我便有把握確信我的推測。 “我說的只是猜測啊,在伊藤洋華堂前面的那家烤雞肉串店,是偵探的培訓所吧?” “你說的就像是電影似的。” “我說的並不是指電影裡那種大手筆。我所想像的偵探活動,主要的目的也就是告密。” “規模相當小。” “嗯。為了這麼一個小小的目的,被大地主看上的人,就會到那個烤雞肉串店裡接受大地主的直接指導,學一些帝王之術和暗中偵查的入門知識。” “你有根據嗎?” “也沒什麼根據。只是。從未來那兒聽來的東西和您的經歷在我的腦海中突然聯繫起來了。” “我服了!”他很坦率地說,“你說得沒錯,我是為了替岳父收集對他的誹謗,才潛伏在現在的公司裡的。因為岳父並不信任他的兒子們,在那個用自己的親屬編制成的組織裡一直都存在腐敗現象。 “即便如此,我也覺得你很了不起。居然可以猜中這個秘密。直到現在,我們一直隱瞞著這件事情。為此我們也花費了不少力氣。結果,卻被一個高中生瞬間就給識破了。” “我對誰都不會說的。” “這點我知道。你不會做那種事。當你知道了一個秘密之後,會比我的立場都堅定。如果你把這件事情洩露給我們公司,我就要遭殃了。我那大舅子可不是一個因為我是他的妹夫就可以饒恕我的人。肯定會輕則降職,重則炒我魷魚的。但你不是那種會威脅別人或者陷害別人的人。” “現在我對那些事情還不感興趣。所以我既不需要封口費。你也沒有必要殺我滅口。” “你還真有意思。乍一看覺得你就是一個很柔弱的高中生,即便是看了你的資料,你也不過就是一個隨處可見的優等生。但是,你確實有著一些不太平常的東西。 “跟你這麼一聊。我有一個印象,就是你是隱藏了一些東西而活著的。你給別人的是一種千篇一律的印象,但事實上卻是你這人其實有點讓人看不透。或許,我女兒就是被你的這種東西所吸引,才想要知道有關你的情況的吧。” “我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只是我們家遭遇了一點不幸而已。”我似乎是在反駁他的觀點。 “是嗎?那你不覺得你弟弟賢悟對於你的人格塑造有很大影響嗎?” 我對賢悟這個名字很敏感,這使我的心臟“咯噔”顫了一下。當我知道他調查了有關我的情況時,便預感到他會說起賢悟的事情,但是我的心還是不由得一顫。 我記得我早已將記憶之門關上,也早已“咔嚓”一聲將回憶的脈絡切斷。做到這些並不是一件難事,即便是對於九歲的孩子而言,也是可以將記憶之門關閉的。 “多少會有吧!” “多少會有影響,是吧?你們是雙胞胎,比起普通的兄弟來,可以想像到你們的聯繫是更加緊密的。但是在我看來,你所保存的那份東西與家族中遭遇不幸的人所背負的東西是不一樣的。但是,我覺得那也只不過是為了隱藏你的本質而使用的一個小道具罷了。” 我切斷回憶的舉動失敗了,感覺心頭的指針上有電流通過。 “賢悟的死。可不是小道具!” 我的指針開始劇烈搖晃,語氣也變得強硬起來。 “對不起啊。我這麼說並沒有要侮辱賢悟的意思。”他為他的失言表示道歉。 “我想回家了。” “真的很對不起,即便你恨我也沒關係,但請你一定不要責怪我的女兒。她只是出於單純的想法。想要知道你的情況。因為你自己很少說關於自己的事情,這也是因為沒有別的辦法才這麼做的。所以,希望你不要恨我女兒。” “我誰都不會恨的,只是我現在必須走了。” “真是不好意思,但這絕對是最後一件事情。我去信用調查所查詢了不少你的情況。但是似乎並不會影響到你的生活,所以希望你能夠安心。” “你是怎麼向信用調查所的人打聽我的消息的?”我很關心這點,問道。 “我只是很坦白地去問你的事情。我就跟他們說,我女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交了個男朋友,我想要調查一下他的品行,希望他們能幫助我。他們都沒有懷疑我,回答了我的問題。並沒有聽到有關你的那些流言蜚語,所以不會有人想是因為你犯了什麼事,而被警察或者媒體跟梢的。” “您真是很熟悉信用調查所啊。”我無所畏懼地沖他笑了笑。 聽他這麼一解釋,我知道他一定是經常利用信用調查所的。或許蟬也知道這一點吧,所以才會讓她的父親來調查我。 “又讓你知道了一點。我可不想把你當成我的敵人啊!”他面帶笑容地說道。 從MINI COOPER裡解放出來之後,我便衝著檢票口走去。我確認留言板上沒有蟬的字蹟之後才買了到下一個車站的車票,通過了檢票口。正如天氣預報所報導的那樣,是個多雲的天氣。大概今晚是看不到星星的吧? 我想去圖書館查點資料。昨天晚上。我們把切開的西瓜擱在校園里便回了家。我原本是想收拾一下的,但蟬卻反對我這樣做。 我還以為蟬是嫌麻煩,正要一個人收拾時,蟬卻氣勢洶洶地怒吼了起來:“不要,就這樣扔著!”為什麼蟬會那麼固執?我的直覺告訴我,她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如果我的記憶沒有錯的話,就在一年前,蟬就讀的小學裡發生過一起事件。雖然事件是發生在當地,但由於並不是我的母校,而且也僅僅是不斷發生的不幸中的一個,當時也就權當是耳旁風了,所以關於那次事件的記憶已很模糊。 也可能是因為發生在小學裡的事件或者事故,會刺激到我過去的一段不祥的記憶,所以我會在無意識中故意迴避。 蟬很可能與發生在一年前的事件有關係。將切碎的西瓜就放在學校的校園裡,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或者,是想要把校園弄髒?總之,在蟬上過學的那所小學裡,對她而言,一定是有著什麼特殊的記憶。 我乘上電車之後,很快便想起久保田給我的信。我也想就在電車裡讀一下,但是倘若被認識的人看見的話,就會變得更加複雜,所以我還是決定到了圖書館之後,在查資料之前再閱讀這封信。 我把信又讀了一遍後,找到了1994年9月5日的報紙。以前,如果我想要查什麼資料的話,便可以用由利家的電腦進行檢索。因為我從來不使用電腦,所以一直都是拜託由利幫我查詢的。 現在,我已經沒有可以拜託的人了,也沒有錢去委託信用調查所。我還有什麼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只能前進。因為我已經到了無法返回的地方,剩下的只有前進了。 這麼容易就找到了我想要的報導,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就在我尋找的那個日期的報紙的第二頁上,是六年級的任課教師在上課過程中,敲打兒童的頭部。致其死亡的事件。那個小孩原本大腦就有輕微的毛病,致其死亡的原因就是教師的敲打。這就是事件的概要。 有沒有詳細的報導呢?我又查看了其他報紙的記載。有沒有整個事件過程的記載呢?我又根據日期作了別的調查,但都沒有得到新的發現,無法找到與蟬能夠產生關係的特別之處。接下來,我能夠做的,只能是當面去問蟬了。 今夜的天空,覆蓋著厚厚的雲層。我第一次在沒有星星的夜裡跟蟬在一起。蟬與我一起坐在第一天我們坐過的長椅上。 “你來了,真好啊!” 蟬的語氣依舊還是那麼冷冰冰的。那句“真好啊”。聽起來特像是違心的問候。但是我已經習慣了,對於這點缺點還是能夠微笑面對的。 “我還想今晚能不能見面呢!” 我仰望著佈滿雲層的天空說。從圖書館出來,我便回到了我們家附近的車站,當時我便預感到要下雨,所以急急忙忙往家跑。因為烏雲已經低低地壓在眼前。但是我又有了別的預感,我又留心回去看了一眼留言板,只見上面寫著:“晚七點左右在喝可樂的那個公園蟬”。我看了一下表。六點三十八分。 “我有話想跟你說。” “那太好了!我也有話想跟你說。” “想說什麼呢?海豚先生,你先說。” “真是太好了!”我說完之後,停頓了片刻,姑且在頭腦中整理了一下。 蟬估計還沒有從父親那裡得到關於我的資料。我猜想他不會比以往更早地回家。傍晚時,與我見了一面,本來就浪費了不少寶貴的時間,所以他回去之後,一定會把剩餘的工作做完。 至於說蟬會不會去父親的公司取資料,根據他們兩個人的性格來判斷。可能性微乎其微。那個父親是屬於那種很討厭家人出現在自己工作場所的人。 “我考慮了一下'心'的問題。你能聽我說嗎?” “真拿你沒辦法,就听你說說看吧。” “我首先考慮的最根本的問題,就是有沒有心的問題,並且我越想越覺得人是沒有心的。我們只是單純地對環境產生條件反射而已,接下來我就跟你說一下我的理由。” “簡直就像是達爾文,你提出的這個問題似乎要把全人類都當做敵人啊!” “之前,電視裡做流產手術時,我看到過嬰兒在細長的器具中亂竄的場景。我看到那個場景時,感到了生命的神秘,胎兒階段便產生了靈魂。但是現在想來,那個或許僅僅是細胞對於異物所產生的排異反應。” “海豚先生。你是要否定心的存在嗎?” “我也不想否定,但是我也不能證明自己就有心。我開始認為,我們會感覺到什麼東西,也能想到什麼東西,都是細胞或者物質的作用。” “海豚先生,你是有心的。”她打斷了我的話,將手放在了我的胸口。 “就在這裡。因為我沒有心,所以我知道。你的心就在這裡,你在守衛著你的心啊!” “你怎麼知道?” “這個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的心也會慢慢消失。只是你用自己的力量防止了它的消失,保留下了心。” “你防止不住嗎?” “錯了。我是沒有防止。” “為什麼?”我問她,但她似乎沒有要回答我的意思。 就在這幾秒裡,一種包含著濕氣的寂靜將我們籠罩。 “如果我們囿於有沒有心這樣的問題。就不可能討論下去了,所以我們就先假定人是有心的,先往下繼續說。好嗎?” 她深深地點了點頭。 “先天人是沒有心的。這就是我得出的結論,是環境創造了心。父母、兄弟、好朋友、同學、欺負我們的人,還有圖畫本、電視、報紙、電影、音樂、繪畫等,就是這些給了我們各種各樣的信息和情感。偶爾也會強加給我們,這樣就形成了心。” “證據呢?” “我是雙胞胎!” “雙胞胎?”蟬很驚奇地說。 “小學三年級時,弟弟在一次意外中去世了。”我這麼一說,蟬突然間不再言語了。 “好了,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想說的是,我和弟弟的性格完全不一樣。擁有同樣的遺傳因子,卻有著截然相反的性格。” “所以你就說心是後天創造出來的?” “是的。” “那海豚先生,你是不是認為我遲早會有心呢?” “嗯!人是在創造心的過程中活著的,沒有心就不能活下去,我相信這一點。” “我認輸!”她似乎仍有疑慮地說道,“雙胞胎的話是很有說服力的。” “不久,你的心就會回來的。” “你說的話可能是對的吧。但是我卻沒有必要有心。” “為什麼呢?”我一旦觸及她最根本的問題時,她就會緘口不言。 蟬用一種很煩惱的眼神看著我,我於是說:“如果你不想說的話,就不要勉強了。” “海豚先生,你不想知道嗎?” “當然想知道啊。可能是我的自我意識過強了吧,但是我想我有權利知道。” “我也有對你說的義務。” 我感覺蟬似乎是為了得到我的認同,才硬逼迫著自己這麼說一樣。蟬從她一直帶著的小包裡,取出一個水果糖罐,隨意地從裡面取出一顆,送進了嘴裡。是那種在《螢火蟲之墓》裡。主人公的妹妹吃的糖。 “你要嗎?” “不用了。” “戒菸以後,總覺得嘴很閒。”她就像在找藉口一樣,向我解釋道,“欸,你聽說過去年這會兒,發生在我上學的小學裡的事情嗎?” “我知道!” “在那次事件中去世的小孩是我的朋友。” “你和那個孩子是同班同學?” “我全都看到了。從開始到結束,整個事情的經過。”蟬就像是老年人在回憶遙遠的過去一樣,一邊想著一邊斷斷續續地說。 “他的頭部有點問題,但是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他是一個很好的小孩。慢點多說幾回,他就能明白我的意思。而且如果仔細聽他說話的話,就會明白,他的想法比那些看不起他的同學更成熟。 “他總是將自己的想法在詩歌裡表現出來。之前,只有他的父母才會聽他說話,所以他才寫詩的。他的詩裡有很多憂鬱的東西,但是認真讀的話,就會發現,那種憂鬱裡包含著一種安詳的東西。他的詩就是這樣子的。而且,他還經常寫一些關於海豚的詩。” “海豚?” “是的。你有點吃驚吧?他小的時候,用過海豚療法來治病,受這種影響。他非常喜歡海豚。他的夢想便是成為一個海豚訓練師。我想這是一份很適合他的工作。比起跟人相處,或許跟海豚在一起更會讓他覺得心情順暢。 “但是,他唯一的夢想卻被那個缺乏想像力的老師打得粉碎。那天正好該他回答問題,所以老師讓他做一道數學題。通常情況下,他要是解答不出來的題目,本來就會再讓別人來回答,但是那天也不知道是老師忘了,還是老師從一開始就是想讓他難堪,給了他一道非常難做的題目。 “他不知該怎麼回答,看上去特別無助。大家都知道,無論他怎麼絞盡腦汁去想,也做不出來。所有人都笑了起來,這讓他很生氣。在大家看來,他被難住的樣子是那麼好笑。 “老師用很長的時間讓他出盡洋相之後,還說這麼簡單的題目你都做不出來?說著便用手指敲打他的頭部。這樣一來他就……” 蟬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她的口吻還像往常一樣,沒有改變,表情也沒有絲毫變化。但顯而易見,她說得很吃力。 對於那個去世的同班同學,蟬只用一個“他”字來陳述,可能是因為她很難說出他的名字吧?因為蟬已經為那件事受傷了。誰都不想用自己的手去觸碰尚未痊癒的傷痕,誰都不想讓傷口擴大,更何況她才十二歲。 “不要說了,蟬。” “不,我要說。說到這裡就不說的話,那就半途而廢了。我想把所有事情都說給你聽。”蟬依然用一種平穩的口氣說著。 對於蟬那種毅然決然要繼續說下去的姿態,我感到無地自容。與其這樣,倒不如讓她在我面前號啕大哭,這樣我還能好受點。 “這樣一來他就……他就倒下了,而且就再也沒起來過。那一瞬間,給我留下了深刻的記憶。他就像是被割斷了線的玩偶一樣。瞬間就失去了生命,一下子就倒在了地板上。 “數日後,決定在學校裡舉行一個類似於追悼會的儀式。而且因為我和他是最要好的朋友,所以我被要求作一個臨別贈言。我根本沒有心情去參加那個無聊的儀式。我太悲傷太痛苦了,根本就沒有那份心思。 “但我還是決定接受這一任務,在全校學生面前,在電視鏡頭面前,因為那件事情已經驚動了媒體,我想電視台也會來人,我要將之前同學們和老師是怎樣對待他的經過披露出來。我下定決心。寫了一篇能夠打動聽眾心扉的文章。但是我並沒有把那篇文章讀出來。海豚先生,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我慢慢地搖了搖頭。 “因為我是個膽小鬼。我膽怯了。到了那天時。我害怕得不得了,連從床上起來都做不到。我真是個不自量力的人。 “我要是有那樣的勇氣的話,在他苦於那道難題時,我就應該站起來,替他把問題解答出來,跟同學們和老師進行理論。不管我說的話有多麼強勢。那都只是嘴上的功夫。如果我一個人便什麼也做不成了。只有一張嘴,那就是我的全部。” “你的全部可不是就那麼點東西。” “不用安慰我了。所以我已經把我那顆無情的心給扔掉了。自那以後,直到畢業我都再沒去過學校。學校也考慮到那次事件對我的衝擊,所以就讓我畢業了。 “初中時,我雖然到了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很遠的學校去上學,但還是不行。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與同學們交流了。自從那個時候,我已經沒有心了,所以即便被別人欺負,我也不會受到傷害。” 果真是那樣嗎?要是那時,蟬有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女性朋友的話,她或許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吧?如果有一個能夠產生共鳴、能夠心靈相通的朋友的話,蟬就不會變得那麼固執了。進入初中以後,她的心靈還有迴旋的餘地,對於新的環境,她還會抱有一絲希望。 “如果你想認為是因為你才使那個小孩死掉的,也可以。那是你的自由。如果你想得到我的同情,我也會同情你;你想讓我責備你,我也會責備。但是如果你想擔負著他的死而活下去的話,我想你恰恰應該直面他,好好活下去。 “或許他會在另一個世界怨恨你,但是如果你感到自己應該對他的死負責,那就不應該逃避。你可以逃避學校,也可以逃避其他殘酷的現實。只是有關他的事情,你卻不可以逃避。這一點你只能用你的心來承受。” “我害怕。”蟬說,聲音有點顫抖,“我害怕自己的軟弱。我害怕自己柔弱的心會不會再傷害到別人,會不會再傷害到自己。我已經不想再遇到那樣的事了。” “但是。你不想也不行。因為這是身為朋友的你所能夠做的。” “為什麼是我呢?” “那是你的責任,是不能逃避的,也不能去感傷,只能直接面對他。這就是所謂的背負著別人的死。如果不這樣,他就會……” “等等!”她叫了起來,“求求你。什麼都不要說了!” 蟬的話中有一種陰森森的感覺,我似乎感覺到她將要發生什麼不同尋常的事件。 “怎麼了?你沒事吧?” “她來了。” “她?” “就是另外一個我。” 她說著,兩手摀住了臉,彎下了腰。就像是客機在降落時,輪子發生故障無法打開、機身著陸時旅客們的姿勢一樣。 她嘟囔著,聲音微弱,有些能夠聽清,但也有些話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吵死了。” “你不過就是幻影!” “別說話!” “這是我的軀體。” “滾出去!” “我不給你!” 她瘦小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反复嘟囔著這些話。我將手放在她的背上,她一把甩開我的手,抱住了我。她兩手抱著我的頭,將自己的臉埋在我的脖頸處。 這並不能稱作擁抱。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我緊緊地勒住。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在一個部位,似乎要將我勒死似的。她的身體並沒有完全發育,骨架都能顯露出來,緊緊地陷進了我的身體。 她汗流浹背。我的脖頸都能感受到她額頭上的汗珠。我笨拙地抱著她。我想盡量抱得溫柔一些,但恐怕我很難做到。 二十分鐘左右的時間裡,我們就這樣相互抱著。我感到,過去的我們正在看著現在的我們。我與蟬坐著的長椅,正是兒時我們試探河馬詛咒時,看到的那對情侶所坐的那張長椅。 我向初中時的自己以及當時參加神秘之旅的成員辯餌著。不是的,這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但是。我的聲音並不能夠傳達給他們。他們正用一種興奮的眼神凝視著緊緊擁抱在一起的我們。但那些眼神中並沒有西野遙的視線,他所看到的是上下嘴唇合在一起的河馬。 “好了,沒事了。”蟬在我的肩膀上嘆了口氣,抬起了頭,將自己的身體離開了我。 “對不起,我說得過於苛刻了。把你逼迫成這樣。” “你沒有說錯話。”蟬說完,深深地吸了口氣。 蟬調整好自己的呼吸之後,取出一顆糖,含在了嘴裡。 “我,試試吧。雖然我還是沒有足夠的自信,但我還是想試試。為自己,也為他,也為海豚先生。我不知道要用多長時間。但你能等我嗎?” “當然,我是很擅長等待的。”我說著,將她那因汗水而黏在額頭上的頭髮弄直。 “遲到的話,就在留言板上說一聲。” “可我,並不是什麼精明的人。我想我會花費很長肘間來整理我的思緒。有很多事情需要整理,也有很多東西必須重新去面對。還有些是必須慎重地解決的。這樣你也能接受嗎?” “好啊!” “因為你愛我?” “是的,我是真心的。” “我還沒有準備好。海豚先生,我現在還喜歡你。但我想把所有事情都整理好了,用一顆美麗的心靈來跟你談戀愛。或許這樣說有點奇怪,但我確實希望能夠用一顆純潔的、美麗的心靈來真心地談一次戀愛。” “一點都不奇怪。戀愛本身就是不健全的東西。”我說完,又想起自己缺乏戀愛經歷的人生,接著說,“可能吧……” “海豚先生,非常非常感謝你。”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臉說。 “我是別有用心的。” 為了掩飾自己的羞澀,我這麼說道。 “我也喜歡海豚先生的這一點。”蟬說著站了起來,“我該回家了。” “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想一個人回家。” “知道了,但你不是有話想跟我說嗎?” “下一次我說給你聽,可以嗎?今天已經很累了。” “好的,下一次再聽你說吧。” “不過,我想說點別的簡短的,把耳朵湊過來。” “請說!”我說著,將右邊的耳朵湊向了蟬。 “閉上眼睛。” “好的。”我很聽話地閉上了眼睛。 我感到蟬向我的耳邊湊了過來,她悄悄地說: “就用yes或者no來回答!” “yes!” “你不討厭薄荷味吧?” “yes!”雖然我不理解她的話,但還是姑且這麼回答。 “那,我給你。”蟬說著,將自己的嘴唇貼在了我的嘴唇上,用嘴將一塊糖送到了我的嘴裡。 “我不太喜歡吃薄荷味的糖。”蟬面不改色地說。 蟬確實是討厭薄荷味的。通過舌尖可以判斷得出,糖的大小和在罐子裡時差不多。似乎是她一直都將糖藏在嘴裡的某個地方,根本就沒有舔過似的。 “晚安!做個好夢啊!”蟬向我說完了告別的話,便跑走了。 但是,她的祝福並沒有成真。那一晚。我久久地無法入睡。 就在凌晨前後,下起了暴雨,打攪了我的睡眠。我越是強烈地想要入睡,神經越是緊張。這是一種負面的影響。雨下了將近一小時,但雨過後的寂靜,卻又煽動起了我的焦躁。 時針指向凌晨兩點,但我還是無法進入夢鄉。今夜,無論我做什麼,都無法入睡。即便我將自己想像成海豚,也無濟於事。當我得出這樣的結論之後,便從被窩裡爬了起來。 我患上失眠症這麼長的時間以來,似乎已經知道了自己睡眠的晴雨表。今夜,無論我的身體如何想要睡著,我的大腦也會排斥這個要求。 在這樣的夜晚。我只能看看書,等待著天明的到來。我已經預先準備好了在我失眠時可以看的書。書店並不會營業至深夜,只能在便利店裡陳列的書籍中找尋,所以種類和作者都是無所謂的。 但是我預先買來的書我卻讀不進去。於是便決定給久保田寫封回信。 謝謝你的來信。對於昨天你鼓起勇氣才做出的舉動,因為我個人的瑣事而泡湯,我表示非常抱歉。但是你的想法已經清楚地傳達給了我,我非常高興,同時也非常難過。我已經有了自己喜歡的人。現在,我的心裡只有她。對不起! 我還有一個雙胞胎弟弟,但弟弟卻在一次與我玩遊戲的時候,出意外去世了。那時我們都只有九歲。經常聽人說,雙胞胎能夠心靈感應。我們確實是可以不通過語言,便可以彼此交流的。 當然,我也無法聽到弟弟的心聲,只是通過對方一個輕微的表情、眼神或者不經意間的舉動,就可以理解對方在想什麼。我們之間是一種不需要語言的特殊關係。對於我而言,弟弟是一個無法替代的存在。 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弟弟似乎有點討厭我了。弟弟渴望做一個獨立的人,所以,能夠將他看穿的我便成了障礙。 弟弟不明白,即便我們長得再像,再能夠心靈相通,我們也是兩個擁有各自的特定人格的人。即便是周圍的人都看不出來,也經常把我們倆弄錯,但我們也並不是一樣的。弟弟卻不能理解這些事情。 弟弟做所有事情都跟我反著來,走著一條與我不同的路。弟弟剃成了光頭,到了冬天還硬要穿短袖。我總是把自己關在家裡看書,而弟弟卻很活躍地在外面玩。弟弟去世之後,出現了一個決定性的區別。再也沒有人把我們倆認錯了。 突然跟你說起了這些話,你一定很納悶吧?但是,我覺得為了能夠跟你的表達相襯,我也應該告訴你真實的自己。 弟弟去世之後,我便失去了心靈的依靠。弟弟雖然一直都在迴避著我,但他卻能夠理解我。我在學校裡遇上什麼不開心的事情,感到失落時,弟弟總能察覺到,總會溫和地安慰我。 我還是會感到很安心的,我們之間畢竟結成了很結實的紐帶。即便弟弟對這一點很厭惡,但我卻總是覺得很安心。有一個能夠理解自己的人,是比什麼都堅強的心靈支柱。 但是,失去了一直以來都支撐著我的弟弟,使我的世界失去了平衡。我開始變得混亂起來。我害怕一個人生活,接連好多天都無法入睡。 現在,那種恐怖還在繼續,有時候也會導致睡眠不足。我不願意去看鏡子裡面的自己,因為我感覺鏡子裡面的人不是我,而是長大後的弟弟。我的生日,也是弟弟的生日,所以過生日時我從來都不會發自內心地感到高興。家人們祝福的話語,在我聽來,總有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 或許,這種恐怖就像是來自弟弟的詛咒一樣,會伴隨著我直到我死去吧?但是,我還是決定要活下去。我要記住這一切,然後腆著臉皮端端正正地活下去。我已經這樣決定了。正像你所看穿的那樣,我是一個非常脆弱的人,是一個怯懦脆弱的人。但我不會逃避,不會氣餒,也不會失敗。我已經這樣決定好了。 現在,能夠支撐我,能夠將我從那種無盡的混亂中解救出來的就是…… 寫到這裡時,電話鈴響了。我停下手中的筆,毫不猶豫地伸手拿起了桌子上的電話聽筒,並不是我很想接起深夜的電話。這種電話。不是打錯了,就是個惡作劇,我只是不想父母也被這電話鈴聲吵醒而已。 沉睡中的時間,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我想要去守護家人的這份幸福。電話鈴聲還沒有響第二下,我便拿起了聽筒。 “餵!”對方說。是一個熟悉的聲音。 “好久不見啊!”我雖然這樣說,但這種說法有點不太確切。可這句話卻是很自然地從我的嘴裡說出來的。 “確實感覺好久不見了。”對方稍微有點猶豫,但還是同意了我的話。 接著是一聲長長的吸氣聲。之後便毫無前奏地告訴我:“我爸爸去世了。” 由利的父母離婚。原因是她父親在外面拈花惹草。由利的母親自尊心很強,堅持要女兒跟著自己,一分錢的賠償費和撫養費都沒有要,便帶著由利離開了家。 考慮到由利的上學問題,她便在這條街上租了一間公寓。但原則上,她的自尊心還是無法接受自己是因為丈夫拈花惹草才要逃離那個地方的。由利證實了這一點。 由利只跟我說了這些話。或許是因為由利不想說更多,也可能是因為由利並不太知道父親離婚後的情況吧。不管怎樣。我都覺得對於那些事情我還是不要知道為好。 由利深夜打來電話,還告訴了我她父親的一些其他情況。離婚後。他還住在他們三個人曾經生活過的公寓裡,但是離婚後不到半年她父親便患上了抑鬱症。接著,病情不斷惡化,甚至影響到了工作。他只好辭職,又離開了公寓,搬到了在別處的父母家裡,與父母一起生活。 大約一年之後,在父母家裡的靜養收到了效果。他又恢復了往日的精氣神兒,看上去似乎抑鬱症已經痊癒了。就在這時,他父母相繼去世,或許這是因為兒子接二連三遭遇不幸使他們過於勞神了吧。 “你去參加爺爺奶奶的葬禮了嗎?” “沒有。我媽說我不去也行。” “你母親去了?” “是的。自那以後,她也很掛念他,去看過好幾次。但已經無法阻止爸爸病情的惡化了。以我媽的力量,就是再怎麼做也不可能了。 “爸爸的精神狀況一直在下滑,最後跌到了谷底。也不去醫院。還斷絕了跟外界的一切聯繫。頭髮不收拾。鬍子也不刮,連澡都不洗,衣服也不換,成天臟兮兮地在街上溜達,還把街上撿來的垃圾帶回自己家。最後,在里山上吊自殺了。” “里山?” 對她的話,我不由得有所反應。確切地說應該是:由利的父親就是垃圾之家的主人,我對這一事實感到驚訝。因為優先選擇里山是由利的父親對由利感到愧疚。對我來說,里山是一個特殊的所在。為什麼所有人都選擇里山來作為自己尋死的場所呢? “是的,是在里山發現他的屍體的。據說:是六號天還沒亮的時候,警方接到了匿名電話。” 或許是去那裡非法丟棄垃圾的某個人吧?是迷路了,還是不想把垃圾丟在一眼就可以看見的地方呢?總之目擊者是進入了叢林深處,才發現了由利的父親的。 “是嗎?” 因為是在電話裡,我雖然試著去附和她,但總是不太合適,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或許是人在臨死時,還想要體面一些。他臨終的時候穿著正裝,留下的遺物還是個公文包。” “不管是誰都想在臨終的時候讓自己好看一點吧。” “這個我也知道。但是,包裡只有空手道的黑腰帶是什麼意思?也沒有封遺書,感覺很怪。難道這也是想要體面一些嗎?” 或許,他是想用那條黑腰帶上吊。但是,或許是他發現了蟬系在樹上的繩子了。 “由利,你沒事吧?” 單單聽聲音的話,由利的語氣跟平時似乎沒有什麼變化,看不到對方的樣子使我感到很焦急。如果能夠看著她的臉,我就可以不做這些毫無意義的附和了,也不用提一些多餘的問題,而可以集中精力去敏銳地把握她的心情。 “什麼意思呢?” “什麼意思……你說什麼呢……” “謝謝,沒事。”聲音很自然,也很清晰,“即便是金田一少年,自己的同學相繼死去,不也能無動於衷嗎?” “如果偵探對每—個人的死都去哀悼的話。故事就沒法繼續了。” 在由利固執的推薦之下。我看了正在熱播的電視劇《金田一少年事件簿》的第三集和第五集。 “可是,親眼看到那種非常殘酷的殺人現場,精神上受到創傷也不好吧?” “那隻是小說而已,也沒辦法啊!不過……”我被蟬的說話習慣傳染了,“你怎麼直到現在才告訴我你父親的不幸?” “有點不太像樣,說不出來。” 正如由利所說的那樣,我問得太愚蠢了。即便是我,也有秘密啊。 “但是,不太像樣的還有我。自己說好了要保持一點距離的。但連三天都沒過。可是我突然就特別想听你說話,所以我就想只讓電話響三聲,三聲之內,如果你不接電話,我就回家去。” “你是在外面給我打的電話?” “是啊!”我豎起耳朵聽著電話聽筒里傳出的聲音,由利身後確實有汽車駛過。 “你在於什麼呢?” “有本讀到一半的書。所以就再看看。” “不好意思啊,打擾你看書了。” “不,你打電話過來我很高興的。” “你能接起電話來,我也很高興。”她說完,似乎是將電話聽筒從嘴邊移開了,輕輕地咳嗽了兩聲。 我感覺到由利似乎是要告訴我些什麼,只是很難開口罷了。 “實際上,我爺爺也是自殺的。”我說。 “真的嗎?不是因為得了肺結核才去世的嗎?” 那隻是表面現象。 “我親眼看到的,所以不會弄錯。” “你目睹了你爺爺自殺?” “我並沒有看見爺爺自殺的那一瞬間。我是要去里山散步,改變一下自己的心情時,在停車場看見坐在車上的爺爺的。” 那個時候,我正要去里山埋葬那隻烏鴉。 “我走到爺爺的車跟前時,聞到了一股煤油的味道。再仔細一看,發現爺爺已經全身濕透了,副駕駛座上還有一個紅色的罐子。當然,即便我去勸爺爺,聽了爺爺選擇自殺的原因以後,也會尊重爺爺自己的意志。” “原因是什麼呢?” “爺爺已經意識到自己年老昏聵。他曾跟我說過,他不想失去關於奶奶的記憶。不想活到失去記憶的時候。那樣的話,活著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但從話裡是找不出答案的。” “我知道爺爺深愛著奶奶,所以也就沒有阻止。” 祖父拜託我去幫他處理掉那些淫穢圖書,我問祖父我可不可以把那些書和我手裡拿著的那隻烏鴉的屍體一起燒掉。祖父很爽快地答應了我。我回家的時候,里山那邊便燃起了一股黑煙。 “你父母知道你跟爺爺的那些談話嗎?” “我沒跟他們說過,所以他們應該不知道爺爺想要悄悄自殺。” “你怎麼總是把所有的事情都藏在自己心裡呢?” “我沒有藏啊!” “你明明藏了。” “沒有!別做這種無謂的爭論了。” “無謂?”她似乎要跟我吵架,“什麼無謂啊?對我來說這可是很重要的。你打算怎樣消化你藏著的這些事情呢?我倒是很想知道。” “我什麼都沒有藏著。”我第三次否定了這一點,“我說這些,主要是想說,你爸爸也是想在自己還有理智時,自己還記著關於家人回憶的時候,選擇死亡的。” “無所謂。”由利對於我的看法和自己骨肉親人的死,似乎是覺得無關緊要。 “無所謂?” “是啊!當我聽到我爸爸去世的消息時,我感覺終於可以安心了。我也悲傷過。因為這個爸爸雖然不像話,但他畢竟是我的親人。在他很健康時,我也有過非常快樂的記憶。但我還是很平靜,這不是因為我恨他破壞了我的家庭,也不是因為那個令人蒙羞的父親終於去世了。你一定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真不知道。” “是因為我也失去了自己的親人,和你的處境一樣了。” 由利的話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握著聽筒的手不禁顫抖了一下。 真是個冷酷的女兒!爸爸去世了,反而還很高興。 “由利,你怎麼會對我的事情這麼在意呢?” “因為我想跟你成為相互理解的朋友。所以我就想要知道你的事情,想看到你看到的東西,想感受到你感受到的東西。與寬一的比賽項目選擇了棒球,也是想要接近你。我想觸及你精神上受到的傷害,這樣就可以觸及你的心靈了。”她滿懷悲痛地述說著。 “那是沒有意義的。” “有意義!現在,我爸爸去世了,你不就告訴我你爺爺自殺的事情了嗎?我又向你靠近了一步。” 我被逼上了絕境。對於由利說的話,我一句都接不上。我只能慢慢地緊緊握住聽筒。 接下來是一陣良久的沉默,電話聽筒就像是一個清潔器具,簡直是要將我與由利周圍的空氣全都吸收乾淨。時間越是流逝。我便越是覺得沉悶。 打破長時間沉默的。是一聲聽起來令人感覺毛骨悚然的聲音。 從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就像是一種令人厭煩的蟲子在來回蠕動一樣,但那分明是由利在抽泣。 “你哭了嗎?”我有些冒失地問道。 “哭了不也很好嗎?我想哭!在電話裡哭,不行嗎?”她帶著哭腔模模糊糊地說著,之後大聲哭了出來。 “你等等!” 我手中握著無線電話的分機,跑出了家門。我的腦海中立刻呈現出一幅地圖,在其中檢索著由利家附近的公用電話亭。因為我在電話裡可以聽得出由利身後有含糊不清的汽車聲音。所以我可以判斷得出她是用公用電話給我打的。 只有兩個地方符合這樣的條件,那兩處離由利家的距離是一樣的。我選擇了位於車流量較少的馬路邊上的電話亭。 我瘋狂地奔跑著。如果能夠使我提前一秒到達的話,我寧願使用興奮劑。無論那會產生什麼樣的副作用,我都在所不惜,我只是希望能夠加快我的腳步。 我右手上拿著的聽筒已經切斷了通話。那是我上高中時,母親給我買的入學禮物。或許是判斷失誤吧,她想要去保護正處於青春期的兒子的隱私。不管我有沒有長時間打電話的習慣,也不管我是否有戀人。 為什麼要拿這麼一個東西呢?它經常會妨礙到自己,真想扔掉它。但我還是扔不掉。對於我家而言,它是一個很重要的東西。將它與由利權衡利弊,我雖然知道完全是不相稱的東西,但還是沒辦法扔掉它。 難道是我的判斷失誤?遠遠看去,電話亭那裡並沒有發現人影,但由利的確在那裡。她蹲在了電話亭裡,兩手緊緊握著聽筒。或許是我向她走近的腳步聲完全被她自己的哭泣聲掩蓋住了吧,她並沒有註意到我的到來。 我彎下身子敲了兩下門,她才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手裡拿著的聽筒。她還不能理解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把自己捨不得扔掉的聽筒放在耳朵上,裝作打電話的樣子衝著她笑。 由利也模仿著我的動作,將聽筒放在了耳朵上。我聽到了一聲掛斷電話的聲音,她似乎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她放下聽筒,打開門撲在我懷裡。作為一個男的,這種情況下本應該是能夠接住的,但我本身比較贏弱,加之我剛剛一路跑了過來,腰腿上已無半點力氣,因此根本承受不住由利這麼一撲,仰面倒在了地上。 “不好意思啊!”我為自己的不成體統感到有些悲哀。 “太無情了!真的,你太無情了!” 由利一邊低著頭說,一邊拍了兩下我的胸口。我的背部與臀部慢慢感受到了被雨淋濕的柏油馬路上的涼氣,但就在這之前,我最先感受到的卻是胸口處溫熱的濕氣。由利撲到我懷裡還在哭泣。 我的胸口受到了急速狂奔的報復。心臟以異常的速度劇烈地跳動著,似乎是要使我平息那種跳動,由利一直哭到我的心臟恢復平靜為止。 雖然這樣說有些輕率,但與蟬相比。由利還是太重了,而且,由利的身體還軟綿綿的。在漫長的人生之中,一個晚上便與兩個女生擁抱,會有多少次這樣的機會呢?這種稀少的事情。是不會再有了吧?我解釋著,這應該是一個特殊的事例吧?或許是因為我還對蟬抱有一份內疚吧? 由利停止了哭泣之後,不停地向我道歉。她還在流鼻涕,但是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帶紙巾。即便是想去便利店裡買一包,我也沒有帶錢包出來。 由利也是只在口袋裡裝了一張電話卡便走出了家門。我們兩人都身無分文,我只好將襯衫脫下來,為她擦鼻子。 “成變態了,不好意思啊!” 我一隻手拿著電話聽筒,裸著上半身,真像一個在深夜三點半不想遇見的變態。襯衫上既有我的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