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聖潔之罪

第24章 第二十四節

聖潔之罪 丹尼斯·勒翰 4243 2018-03-15
公路開始彎曲,我們衝出只有瀝青路和草地的無人地帶,駛近坦帕灣,雨牆後面海水和濱海陸地漆黑一片,分不清陸地的盡頭和海水的起點。公路兩旁冒出一棟棟白色小木屋,有些屋頂掛了招牌,我無法在模糊的黑暗中辨認上面的字,小木屋像沒有地基似的,輕飄飄浮在淒風苦雨的陰間。有一兩分鐘時間,擎天橋的黃鰭似乎靜止不動,沒有變得更近或更遠,只是懸在疾風掃過的黑暗曠野,硬生生插入瘀紫的天空。 我們爬上通往橋中央的三英里坡道,一輛車從公路另一邊衝出水牆開下橋,水汪汪的前照燈在黑暗中搖曳,從我們旁邊飄過向南而去。我看後視鏡,只見一組前照燈打破黑暗,在我們後方大約一英里處。凌晨兩點,我們向龐大的黃鰭爬升,雨水像牆一樣遮住視線,黑暗充塞四面八方,這樣的夜晚連最頑劣的罪人都不宜放逐。

我打個哈欠,一想到還要困在狹小的賽利卡里二十四小時,我的身體就忍不住呻吟。我亂轉收音機,除了“耶,老兄”的古典搖滾台、一兩個舞曲台和幾個“軟搖滾”怪胎外,什麼都收不到。軟搖滾——不太硬,不太軟,對不知好歹的人恰恰好。 柏油路越來越陡峭,我關掉收音機,一切被我們暫時拋到身後,只剩下最接近的魚鰭。傑的尾燈穿過雨水像兩隻紅眼回瞪著我,我們右邊海灣越來越開闊,水泥欄杆川流不息地流過。 “這橋大極了。”我說。 “而且不吉利,”安琪說,“這座橋是後來重建的,取代舊橋。原來的擎天橋——至少它的殘骸——在我們左邊。” 她用儀表板上的打火機點煙,我趕忙看左邊,但發現在滂沱大雨中我無法分辨任何東西。

“1980年代初,”她說,“原來的橋被一艘駁船撞到。主橋跨墜海,好幾輛汽車跟著掉下去。” “你怎麼知道?” “入境問俗。”她搖下車窗,開一條小縫讓煙裊裊鑽出。 “我昨天讀了一本介紹這地區的書。你的套房也有一本。新橋通車那天,一個傢伙開車去參加通車典禮,開上聖彼得堡那邊的坡道時心髒病發作。車子摔下海,人也死了。” 我望出窗外,海灣從我們腳下墜落,像電梯槽的底部。 “你騙人。”我緊張地說。 她舉起右手。 “我發誓。” “兩手放在方向盤上。”我說。 我們接近橋中央,整個黃鰭結構像火一樣照亮車子右側,將橡膠般的車窗浸浴在人工光線中。 我們左邊突然響起輪胎碾過雨水的拍打聲,透過安琪窗子的小縫傳進來。我看左邊,安琪說:“搞什麼鬼?”

她猛拉方向盤,一輛金色凌志“咻”地一下超過我們,擠進我們的車道,車速至少七十英里。賽利卡乘客座這邊的輪子擦上車道與欄杆之間的路沿,整個車體震動彈跳,安琪伸直手臂頂住方向盤。 我們搖搖晃晃跌回車道,凌志急馳超越我們。它沒有打開尾燈。半個車身切入我們前面,橫跨兩條車道,我在魚鰭反光的瞬間看到司機僵硬、細小的頭。 “是庫辛。”我說。 “該死。”安琪立刻按賽利卡的小喇叭,我“啪”地一下打開儀表板上的置物箱,先拿出我的手槍,再拿安琪的。我把她的槍塞在緊急剎車旁的操作盤上,推進一粒子彈到我的槍膛。 前方,傑伸直了頭看後視鏡。安琪的手一直按在喇叭上,但它發出的微弱咩叫被庫辛先生的凌志掃進傑的3000GT後側圍板的撞擊聲淹沒。

小跑車的右輪跳上路沿,乘客座那邊擦到傑右邊的護欄,濺起火花。傑用力將方向盤轉到左邊,車輪跳下路沿。他的側視鏡被扯斷,穿過雨水向後射出,我偏頭閃躲,它擊中我們的擋風玻璃,玻璃在我面前裂成一張蜘蛛網。 傑的車頭滑到左邊,右後輪又跳上路沿,安琪衝上前去撞凌志車尾。庫辛先生穩住凌志,繼續擠壓傑的車。一塊銀色車輪蓋脫落,撞到我們的保險桿,消失在車輪下。輕巧的3000GT根本不是凌志對手,隨時可能被推得側面滑行,然後凌志就可以任意把它推下橋。 “穩住。”我對安琪說,搖下我這邊窗子。我上半身伸出窗外,在滂沱的雨和呼嘯的風中,舉槍瞄準凌志的後玻璃窗。雨水刺入我的眼睛,我快速發射三槍。槍口像閃電般在空中爆發閃光,凌志的後玻璃窗立刻崩塌,碎片撒滿行李箱蓋。庫辛輕踩剎車,我急速縮回車內,安琪猛撞凌志,傑的車子從它前面衝出去。

賽利卡的擋風玻璃向內爆開。 風雨掀起一場玻璃風暴,撲向我們的頭髮,掃過我們的臉頰和脖子。安琪突然將車子轉到右邊,我們的車輪再度吻上路沿,車輪蓋嘎吱嘎吱摩擦水泥。有一剎那豐田車似乎要被擠得從中間鼓起,然後它又轉回車道。 我們前面,傑的車子翻了。 它先翻到駕駛座那邊,再翻過去把車頂壓在下面,凌志加速撞上去,撞得它在地上旋轉,穿過雨水向橋的護欄衝過去。 “該死。”我說,從座位站起來,把我的身體從儀表板上方伸出去。 我盡量向前伸,手腕穿過破碎的擋風玻璃,壓在引擎蓋上。我穩住我的手,不顧玻璃碴刺入我的手腕和臉,對準凌志車內又射三槍。 我一定射中了什麼人,因為凌志猛地一晃,退開傑的車子,橫跨左車道向後甩。它狠狠撞上最後一片黃鰭底下的護欄,撞擊的力量之大,使它先彈到側面,再彈到後面,沉重的金色車體尾部朝前跳進我們前面的兩條車道。

“進來。”安琪對我大吼,同時把賽利卡轉向右邊,企圖躲閃跳進我們前面車道的凌志車尾。 金色機器飛越夜空飄向我們。安琪兩手轉動方向盤,我試圖回到我的座位。 我沒有來得及,安琪也沒有。 當我們撞上凌誌時,我的身體射到空中,像海豚一樣飛過賽利卡的引擎蓋,落在凌志的行李箱上,我的胸部被水珠和碎玻璃一路猛烈撲打,速度並未減慢多少。我聽到我右邊某個東西撞到什麼,水泥砸碎的聲音大得像夜空被撕裂成兩半。 我摔在泊油路上,肩膀先著地,鎖骨旁邊某個東西碰裂了。然後我在地上翻滾,連續翻滾幾次。我死命抓住右手的槍,在天旋地轉,橋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之際,槍走火了兩次。 我坐在血淋淋、嚎叫的屁股上滑行了一下子才剎住。左肩感覺既麻木又鬆垮無力,肌膚滑溜溜的全是血。

但我握槍的右手還能夠伸縮,雖然落地的屁股感覺像插滿尖銳的石頭,兩條腿感覺還結實。我回頭看到凌志的乘客座車門打開。車子在我後面大約十碼,它的行李箱現在貼住賽利卡擠皺的引擎蓋。水柱嘶嘶地從賽利卡噴出,我搖搖晃晃站起來,雨和血混成番茄醬不斷從我的臉上流下。 在我右邊,橋的另一邊,一輛黑色吉普車剎車停下,駕駛對我大喊了幾句話,聲音消失在風雨中。 我不理他,全神貫注看著凌志。 不倒翁爬出凌志,跌坐在一隻膝蓋上,白襯衫浸染成紅色,一個肉呼呼的洞貫穿他的右眉。我一瘸一拐地走向他,他用槍管撐起身子。他抓住打開的車門,看著我走近,我可以從他上下跳動的喉結,看出他正努力忍住嘔吐。他猶豫地低頭看看手上的槍,然後看向我。

“不要。”我說。 他低頭看他的胸部,看到血從胸口某處湧出,扣著槍的手指收緊。 “不要。”我又說。 求求你不要,我心裡想。 但他還是舉起槍,在傾盆大雨中瞇著眼睛看我,小小身軀像醉漢一樣左右搖擺。 他握槍的手還沒完全離開臀部,我已對他的胸脯中央射了兩槍,他向後倒向車子,嘴巴張成一個困惑的橢圓形,彷彿他正打算問我一個問題。他想抓住打開的車門,但他的手臂從門框和擋風玻璃柱子之間滑下去。他的身體開始向右邊傾斜,但手肘卡在車門和車身中間,他就這樣死了——身體一半指向地面,一半被車子鉗住,一個來不及問的問題留在眼中。 我聽到齒輪轉動的喀嚓聲,抬頭向車頂望去,看到庫辛先生對我瞄準一支閃亮的散彈槍。他一隻眼睛瞄準槍口,一隻眼睛瞇起,一根瘦削蒼白的手指勾住扳機,他微笑。

然後一團鬆泡泡的紅雲從他喉嚨中央穿出,飄落他的襯衫領子。 他皺眉。抬起一隻手摸喉嚨,但還沒摸到,他就向前撲倒,臉撞到車頂。散彈槍從擋風玻璃滑下,落在引擎蓋上。庫辛先生的瘦長身體折向右邊,他消失在引擎蓋另一邊,身體落地時發出一聲柔軟的砰咚。 安琪出現在他後面的黑暗中,槍仍舉在面前,雨水在熱槍管上嘶嘶冒著蒸汽。玻璃碎片在她的黑髮上閃閃發光。前額和鼻樑上有橫的豎的幾條像刀片割傷的細痕,但除此之外,她似乎安然無恙,撞車帶給她的傷害似乎遠少於不倒翁和我。 我對她微笑,她回報我一個疲倦的笑容。 然後她看到我肩膀後面某個東西。 “老天,帕特里克。啊,老天。” 我轉身,這時候我才了解我被拋出賽利卡時聽到的巨大撞擊聲是什麼造成的。

傑的3000GT上下翻轉停在五十英尺外。大部分車身撞穿護欄,有一剎那我驚奇它居然沒有完全墜落橋下。後三分之一車身掛在橋上,前三分之二懸在半空中,整個車子僅靠破裂的水泥和兩根毀損的鋼圈抓住橋面。就在我們注視之際,車子前端稍稍下垂,後端從水泥基座翹起。鋼圈咯吱作響。 我跑過去,在護欄旁邊跪下來看傑。他頭下腳上吊在座位上,被安全帶綁住,膝蓋頂住下巴,頭離車頂只有一英寸。 “別動。”我說。 他的眼睛彎向我。 “別擔心。我不會。” 我看著護欄。雨珠使它變得滑不溜嘰,它再度發出呻吟聲。護欄另一邊是一小條水泥基座,小到不夠任何四歲以上的人立足,但我沒有時間慢慢等它長大。水泥條的下面空無一物,只有漆黑的空間,像懸崖一樣面對一百碼下面的水。 安琪爬到我旁邊,一陣風從海灣刮起。車子向右邊移動一點,然後又向下降了一英寸。 “啊,不,”傑說。他虛弱地笑著說:“不,不,不。” “傑,”安琪說,“我來。” “你來?”我說,“不行,我的手比較長。” 她爬過護欄。 “腳也比較大,而且你的手臂看起來一塌糊塗。你動得了它嗎?” 她沒有等我回答。她抓住護欄一塊完整的部分,慢慢把她自己垂向車子。我走在她旁邊,我的右手離她手臂只有一英寸。 另一陣強風夾著雨水襲來,整座橋似乎都在晃動。 安琪夠到車子,我用兩手抓緊她的右臂,看著她以勉強的蹲姿低下身子。 她從護欄斜伸出去,伸出左臂,遠方傳來警笛聲。 “傑。”她說。 “是?” “我夠不到。”她使勁拉我握住她的手,手臂上的肌腱在皮膚下跳動,但她的手指離上下顛倒的門把還差一點點。 “你得幫忙,傑。” “怎麼幫?” “你能開門嗎?” 他伸長脖子,摸索門把的位置。 “從來沒頭下腳上待在車裡過。你知道?” “我從來沒吊在離水面三百英尺的橋邊過,”安琪說,“我們半斤八兩。” “找到門把了。”他說。 “你必須推開門抓我的手。”安琪說,她的身體在風中微微搖擺。 他眨眼抵擋從窗子吹進來的雨,鼓起腮幫,呼一口氣。 “我感覺我只要移動一英寸,這玩意兒就會墜下去。” “我們必須冒這個險,傑。”她的手滑下我的手臂。我抓緊,她的手指再度戳進我的肌膚。 “是的,”傑說,“不過,我跟你說,我——” 車子突然一顛,整座橋咯吱一聲發出巨響,這一回高昂和狂亂像一聲尖叫,撐住車子的水泥塊頓時裂成碎片。 “不,不,不,不,不,不!”傑說。 車子掉下橋。 安琪尖叫,猛地從車子退後,扯斷的鋼圈掃向她的手臂。我抓緊她的手,把她拉過護欄,她兩腿在空中亂踢。 她的臉緊貼著我的臉,手臂緊抱住我的脖子,她的心臟咚咚捶打我的胸肌,我自己的心跳砰砰傳進我的耳裡,我們凝視傑的車子直線下墜,穿過連綿不斷的雨,消失在黑暗中的落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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