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我接了一件案子,涉及保險詐騙和白領勒索,賺了一大筆錢,事後我犒賞自己去歐洲度假兩週。那次旅行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許多我到過的小村莊——無論是在愛爾蘭、意大利還是西班牙——都讓我想起波士頓的北角。
北角是一波接一波移民潮靠岸下船、上岸落腳的地方。起先是猶太人,後來愛爾蘭人,最後意大利人,相繼稱這一區為家,使它染上明顯的歐洲色彩,一直延續至今。鵝卵石舖的街道狹窄而彎曲,迂迴曲折地穿插交錯在一塊小小的地方,實際面積小到在某些城市勉強構成一個街區。但這裡塞滿了櫛比鱗次的黃色和紅色磚造連棟住宅,昔日的出租公寓整修後出售,變成持分公寓,間或夾雜一兩棟鑄鐵或花崗石建造的倉庫,個個在爭取空間,當“向上提升”變成唯一選擇時,各出奇招在屋頂加蓋樓層。因此三角形護牆板和磚塊從原本陡峭的斜坡屋頂升起,曬衣繩仍拉在面對面的太平梯和鍛鐵陽台之間,在這裡“庭院”是一個比“停車位”還陌生的概念。
不知何故,這個最擁擠城市的最擁擠地區,竟然複製了一個華麗的意大利鄉村露天廣場,坐落在老北教堂後面。廣場叫做普拉多,又叫保羅·里維爾廣場,不僅因為它鄰近教堂和里維爾之家,也因為漢諾威街入口處聳立著一座達林雕塑的里維爾騎馬塑像。普拉多中央是一個噴水池,四周牆上釘著銅匾,上面銘刻著里維爾、道維斯等革命先烈,以及北角民間傳說中較不出名的傑出人物的英勇事蹟。我們於正午時分抵達廣場,從統一街那邊進來,氣溫已升高到華氏四十多度,骯髒的積雪融進鵝卵石地面裂縫,並在凹凸不平的石灰岩板凳上汪成一灘灘水坑。氣象預報今天會下雪,但氣溫回升使雪變成毛毛細雨,因此廣場空蕩蕩的,沒有觀光客,也不見趁午休時間出來逛的北角人。
只有曼尼、約翰·拜爾尼和另外兩個男人在噴水池旁邊等我們。我認出兩個男人昨晚也在場;當約翰和我跟拉琴警官交涉時,他們就站在我左邊。兩個傢伙雖不如曼尼高大,但都不是小個子。
“這位一定是可愛的珍納洛小姐,”曼尼說。我們走近時他拍手鼓掌,“因為你,我的朋友頭上有幾條難看的傷痕,女士。”
“哎呀,”安琪說,“不好意思。”
曼尼對約翰抬抬眉毛。 “尖酸刻薄的小婊子,不是嗎?”
約翰從噴水池邊轉過身,鼻子上縱橫交叉地貼著白色繃帶,眼睛周圍的皮膚烏青浮腫。 “對不起。”他說,從曼尼身後走出來,對我的臉揮出一拳。
他用了全身力量揮這一拳,兩腿離地躍起,但我順勢後仰,拳頭擦到我的太陽穴時已減弱一半勁道。總而言之,這一拳打得有氣無力。被蜜蜂咬到還比它痛些。
“除了拳擊,你媽還教你什麼,約翰?”
曼尼咯咯笑出聲,另兩名壯漢也在竊笑。
“儘管笑吧,”約翰說,向我逼近,“你的生死判書在我手上,肯奇。”
我把他推回去,注視曼尼。 “這位想來是你的電腦怪胎,呃,曼尼?”
“好說,總之不是我的打手,肯奇先生。”
我完全沒看到曼尼出拳。剎那間,有東西在我腦中央爆炸,整張臉突然麻木,我一屁股跌坐在潮濕的鵝卵石上。
曼尼的伙伴樂壞了。他們擊掌歡呼,腳在地上直跺,一副快尿濕褲子的樣子。
我嚥下從消化道湧上來的嘔吐物,感覺臉上麻木消失,換成無數針和刺,一股熱血從後腦門衝上來,我感覺我的腦子已被一塊磚頭取代。熱烘烘的磚頭,火紅的磚頭。
曼尼伸出手,我接過他的手,讓他拉我起來。
“無關私人恩怨,肯奇,”他說,“但下次你再對我動手,我一定宰了你。”
我兩腿搖晃,站立不穩,仍在拼命吞嚥以免嘔吐,噴水池似乎從水底對我閃光。
“多謝通知。”我勉強響應。
我聽到轟隆一聲巨響,轉頭到左邊,看到一輛垃圾車笨重地爬上統一街,它的車身如此之寬,街道又如此之窄,以致車輪滾上人行道。我有嚴重的宿醉,可能的腦震盪,現在還得聽垃圾車鏗鏘匡啷、氣喘吁籲地走過統一街,沿途把垃圾桶乒乒乓乓撞到水泥和金屬上。啊,大喜過望。
曼尼左臂圈著我,右臂摟著安琪,帶領我們圍著噴水池坐在他兩旁。約翰站在我們面前,怒目俯視我,兩個類固醇男站在原地,監視入口。
“我很欣賞你昨晚跟警察耍的那一招,”曼尼說,“很有一套。'曼尼,你確定會帶他去醫院?'”他輕聲笑。 “老天,你反應真快。”
“謝謝,曼尼。實在不敢當。”
他轉向安琪。 “還有你,一下子就拿到磁盤,好像你老早知道它們在哪裡似的。”
“我別無選擇。”
“怎麼講?”
“因為我被你們主辦公室上演的激光秀困在後面的辦公室。”
“對。”他點點他的大頭。 “起初我以為你是競爭對手派來的。”
“你們有競爭者?”安琪說,“在悲痛治療這一行?”
他對她微笑。 “但後來約翰告訴我你們在找黛絲麗·斯通,接著我發現你根本不能通過電腦密碼,所以我知道你只是瞎貓碰到死耗子。”
“瞎貓碰到死耗子。”安琪說。
他拍拍她膝蓋。 “誰帶了磁盤?”
“我。”我說。
他把手伸出來。
我把磁盤放在他的手掌上,他隨手拋給約翰。約翰打開公文包把磁盤放進去,啪的一聲關上。
“我的銀行賬戶、信用卡等等怎麼辦?”我說。
“這麼說吧,”曼尼說,“我本來想殺你。”
“就憑你和這三個傢伙?”安琪笑。
他注視她。 “好笑嗎?”
“看看你的褲襠,曼尼。”我說。
他低頭,看到安琪的槍在那裡,槍口離曼尼的傳家之寶僅十分之一英寸。
“這個,”安琪說,“好笑。”
他哈哈大笑,她也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迎接他的目光,槍紋絲不動。
“老天,”他說,“我喜歡你,珍納洛小姐。”
“老天,”她說,“我的感覺絕對不是彼此彼此,曼尼。”
他轉頭,望向他對面的銅匾和高大石牆。 “好吧,今天沒有人要死。但是,肯奇先生,我恐怕你給自己買來了七年厄運。你的信用沒了。你的錢沒了。而且一去不復返。我本人和一些同事決定你需要學點權力的教訓。”
“顯然我已經學到了,不然你不會拿回磁盤。”
“喔,不過,課雖然上完了,我必須確定你聽進去了。所以,不,肯奇先生,你回到原點。我向你保證,我們從現在起饒了你,但已經造成的傷害不能挽回。”
在統一街,垃圾工人從四英尺多的高度把金屬垃圾桶扔回人行道,一輛廂型車開到他們後面狂按喇叭,一個老太太從她的窗子用意大利話對每個人大嚷大叫。一切的一切,對我的宿醉毫無幫助。
“就這樣?”我想到十年積蓄,皮夾里四張我永遠不能再用的信用卡,無數大大小小的爛案子,我流了多少血汗在上面。一切付諸東流。我又變回窮光蛋。
“就這樣。”曼尼站起來。 “小心你惹的對象,肯奇。你對我們一無所知,我們卻對你瞭如指掌。這使得我們很危險,而你很容易預料。”
“多謝指教。”我說。
他站在安琪面前,直到她抬起頭來看他。槍還在她手上,但槍口指向地。
“也許在肯奇先生再度請得起你上館子之前,我可以彌補一些他的疏忽。你說呢?”
“我說你在回家路上買本《閣樓》雜誌,跟你的右手打招呼吧。”
“我是左撇子。”他微笑。
“我無所謂。”她說,約翰大笑。
曼尼聳聳肩,遲疑了一下,彷彿在考慮回嘴,但最後他腳跟一旋,一言不發朝統一街走去。約翰和另外兩個男人尾隨在後。在入口處,曼尼停下來,轉身看我們,巨大的身軀框在空轉的垃圾車的藍色和灰色中間。
“再見,小朋友。”他揮手。
我們揮手答禮。
巴巴、納爾遜和屠米兄弟從垃圾車後走出來,每人手上揮舞著一件武器。
約翰正要張嘴,納爾遜用一根鋸短的曲棍球桿不偏不倚打中他的臉。血從約翰斷裂的鼻子噴出,他向前仆倒,被納爾遜一把抓住,拋到他肩膀後面。屠米兄弟從入口通道穿出,金屬垃圾桶在手上。他們抓著桶底輪子,高舉過肩,一邊旋轉,一邊朝曼尼的類固醇伙計的腦袋甩過去,把兩個人甩到鵝卵石上。其中一人的膝蓋骨撞到石頭,發出響亮的碎裂聲,然後兩人癱成一團捲曲在地上,像兩隻在太陽底下睡覺的狗。
曼尼呆若木雞。手臂向兩側張開,困惑地看著他旁邊三人在四秒鐘內被打昏。
巴巴站在他後面,舉著金屬垃圾桶蓋像神鬼戰士的盾牌。他拍拍曼尼肩膀,曼尼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
當他轉身時,巴巴用空著的手抓住他後腦,緊緊按住,然後用金屬蓋子猛砸四下,每一次砸下都發出西瓜從連棟房屋的屋頂掉下,落地時果肉四濺的啪嗒聲。
“曼尼。”曼尼癱下時,巴巴喊他。巴巴用力扯曼尼的頭髮,曼尼的身體在他掌握中扭動,一鬆一緊,一伸一縮。 “曼尼,”巴巴又喊一聲,“你好嗎,老兄?”
他們把曼尼和約翰丟進廂型車後廂,拎起另兩個傢伙,扔進垃圾車後面,與燉番茄、黑香蕉和空的冷凍食品包裝盒為伍。
有一刻令人捏把冷汗,納爾遜把手放在垃圾車後面的液壓起重控制桿上,說:“我可以嗎,巴巴?可以嗎?”
“最好不要,”巴巴說,“可能製造太多噪音。”
納爾遜點點頭,但神情黯然。
今天早上他們從BFI資源回收公司在布雷頓的調度場偷來這輛垃圾車。他們留下垃圾車,走回廂型車。巴巴抬頭看臨街的窗戶。沒有人探頭出來。不過,即使他們探頭,這裡是北角,黑手黨之鄉,這一帶的人生下來就知道,不管他們看到什麼,他們都沒看到,警察大人。
“漂亮的打扮。”我對巴巴說,他正爬進廂型車。
“是呀,”安琪說,“你打扮成垃圾工人很帥氣。”
巴巴說:“是環衛工程師,客氣點。”
巴巴在他擁有的倉庫三樓踱步,不時從伏特加瓶子裡啜一口酒,面露微笑,偶爾瞄一眼約翰和曼尼,兩人牢牢綁在金屬椅子上,仍然昏迷不醒。
倉庫一樓早已淘空,自從巴巴清倉拍賣他的庫存品,現在三樓也空了。二樓是他的公寓,我猜待在二樓會比較舒服,但他已經用棉被蓋住所有東西,準備出門一年,何況二樓埋了地雷。沒錯。地雷。別問為什麼。
“小傢伙醒了。”伊奇·屠米說。伊奇和他哥哥和納爾遜坐在毗連的舊運貨托盤堆上,一瓶酒在三人之間傳來傳去。每隔一陣子,其中一人就會無緣無故地吃吃傻笑。
約翰張開眼,巴巴從地板另一頭躍起,落在他面前,手擱在膝蓋上,像日本相撲選手。
那一刻我以為約翰會昏過去。
“嗨。”巴巴說。
“嗨。”約翰沙啞地說。
巴巴湊近。 “計劃是這樣的,約翰。是叫約翰吧?”
“是。”約翰說。
“好。約翰,我的朋友帕特里克和安琪要問你一些問題。你明白嗎?”
“明白。但我不知道——”
巴巴用一根手指壓住約翰嘴唇。 “噓。我還沒講完。如果你不回答他們的問題,那我另外幾個朋友,看到沒,約翰,在那邊?”
巴巴站到旁邊,讓約翰看清楚三個腦筋有問題的傢伙閒坐在托盤上,在陰影中灌酒,等著收拾他。
“如果你不回答,帕特里克和安琪會離開。我和另外幾個朋友會玩一個遊戲,我們想邀請你、曼尼和一支十字改錐參加。”
“生鏽的。”屠米兄弟之一咯咯笑。
約翰開始顫抖,我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抖。他抬頭望著巴巴,好像看到夢中糾纏他的鬼魂在光天化日下現身似的。
巴巴跨坐在約翰身上,撥開他額頭上的頭髮。 “這是計劃,約翰。行嗎?”
“行。”約翰說,點頭如搗蒜。
“行。”巴巴說,滿意地點點頭。他拍拍約翰臉頰,從他身上爬下來。然後走到曼尼那邊,潑一些伏特加到他臉上。
曼尼咳醒,拼命跟繩子掙扎,呸呸吐掉嘴唇上的伏特加。
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嗨,曼尼。”
曼尼抬眼看巴巴,有一剎那他想裝出天不怕地不怕、什麼場面沒見過的樣子。但巴巴微笑,曼尼嘆口氣,垂下眼睛看地板。
“曼尼!”巴巴說,“歡迎加入我們。計劃是這樣的,曼尼。約翰要告訴帕特里克和安琪他們想知道的事情。如果我認為他撒謊,或如果你插嘴,我會在你身上點火。”
“我?”曼尼說。
“你。”
“為什麼不是他?我是說,既然說謊的是他?”
“因為你身上可以燒的東西比較多,曼尼。”
曼尼咬緊上唇,眼淚湧進眼眶。 “告訴他們實話,約翰。”
“去你的,曼尼。”
“告訴他們!”
“我會告訴他們!”約翰尖聲叫,“但不是為了你。'為什麼不是他?'”他學曼尼。 “真夠朋友。如果我們活著離開這裡,我要告訴每一個人你哭哭啼啼像老太婆。”
“我沒有。”
“你有。”
“約翰,”安琪說,“是誰亂搞帕特里克的銀行賬戶和信用卡?”
他看地板。 “我。”
“怎麼弄的?”我說。
“我在國稅局上班。”他說。
“所以你會修好?”安琪說。
“這個,”他說,“實際上破壞比修理容易多了。”
“約翰,”我說,“看著我。”
他照做。
“修好。”
“我——”
“最遲明天。”
“明天?辦不到。需要——”
我站在他面前。 “約翰,你可以讓我的信用消失,那是很嚇人的事情。但我可以讓你消失,那是更嚇人的事情,你說是嗎?”
他用力吞嚥,喉結上下跳動。
“明天,約翰。上午。”
“是,”他說,“好吧。”
“你讓其他人的信用消失?”我問。
“我——”
“回答他。”巴巴說,低頭看他的鞋子。
“是。”
“企圖離開真理與啟示教會的人?”安琪問。
曼尼說:“餵,等一下。”
巴巴說:“誰有火柴?”
“我閉嘴,”曼尼說,“我閉嘴。”
“我們很清楚悲痛紓解和教會搞什麼名堂,”安琪說,“你們對付不聽話的成員的辦法之一是破壞他們的財務。對不對?”
“有時候。”約翰說,他噘起下唇,像小男生在學校被逮到偷看女生裙子底下。
我說:“你們有人在所有的好公司工作,是不是,約翰——國稅局、警察局、銀行、媒體,還有哪裡?”
他想聳肩但被繩子綁住。 “應有盡有。”
“真方便。”我說。
他冷哼一聲。 “我沒看到誰抱怨天主教徒替同樣的組織工作。或猶太人。”
“或基督复臨安息日會教徒。”巴巴說。
我看他一眼。
“喔。”他舉起一隻手。 “抱歉。”
我在約翰旁邊彎下腰,手肘擱在他的膝蓋上,抬頭凝視他的臉。
“好。約翰。現在回答重要問題。想都別想對我說謊。”
“說謊是壞習慣。”巴巴說。
約翰緊張地瞄了巴巴一眼,再看向我。
“約翰,”我說,“黛絲麗·斯通出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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