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聖潔之罪

第8章 第八節

聖潔之罪 丹尼斯·勒翰 4289 2018-03-15
“所以他們知道你是誰。”我們回到我的公寓,進門時安琪說。 “沒錯。” “這表示要不了幾小時他們就會知道我是誰。” “想來如此。” “可是他們並不希望你被捕。” “耐人尋味,呃?” 她把皮包扔在客廳地上床墊旁邊。 “里奇怎麼看這件事?” “他本來很火大,但我一提到信差,他似乎精神就來了。” 她把夾克拋在客廳沙發上,這些日子沙發兼作她的衣櫃。夾克落在一疊洗乾淨折好的T恤和毛衣上。 “你認為悲痛紓解和真理與啟示教會有關?” “我不會意外。” 她點頭。 “這不是第一次邪教或管它叫什麼的教派用合法組織掩護非法活動。” “而且這是一個勢力龐大的邪教。”我說。 “而且我們可能得罪他們了。”

“我們似乎很擅長這個——專門得罪像我們這樣沒權沒勢的小人物不該得罪的人。” 她微笑著點煙。 “人人需要一技之長。” 我跨過她的床,撳下電話錄音機上閃著光的按鈕。 “餵,”巴巴留言,“別忘了今晚。狄克蘭。九點。”他掛斷電話。 安琪翻白眼。 “巴巴的惜別宴。我差點忘了。” “我也是。想想後果有多嚴重。” 她打個寒顫,抱住自己。 巴巴·羅格斯基是我們的朋友,有時不幸如此。其他時候卻非常幸運,因為他救過我們的命不止一次。巴巴長得人高馬大,比曼尼還高一截,也比曼尼恐怖一百倍。我們幾個——安琪、巴巴、菲爾和我——從小一塊長大,但巴巴從來不是所謂的心智健全者。他老兄命大,十八九歲時為了逃避牢獄之災加入海軍陸戰隊,派駐貝魯特美國大使館第一天就碰到自殺炸彈客開車衝進使館大門,同連士兵大部分炸死,巴巴竟然逃過一劫。

就在黎巴嫩,巴巴跟軍火商搭上線,成就了他日後在美國的非法軍火生意。過去十年他開始多元化經營,觸角伸入往往更暴利的領域,諸如偽造身份證和護照,印製偽鈔和仿冒名牌電器,幾可亂真的假信用卡、許可證和專業證照。巴巴可以幫你弄一張哈佛大學畢業證書,花的時間比哈佛頒證書的時間還短,他本人的康乃爾大學博士證書則驕傲地展示在他的倉庫牆上。別小看,是物理學呢。對一個三年級就從聖巴托洛穆教會小學輟學的傢伙來說還真不賴。 他進行企業瘦身,裁減軍火營運已有數年,但軍火(以及幾個自作聰明的傢伙過去幾年的失踪)仍然是他最著名的事業。去年底他碰到臨檢,警察在他車上找到一支沒有登記的九釐米黑星手槍貼在後備艙內。人生在世可以確定的事不多,但在馬薩諸塞州,如果你被逮到攜帶沒有登記的槍支,保證你會在牢裡蹲一年強制刑期。

巴巴的律師盡可能幫他延後入監日期,但現在終於拖不過了。明晚九點,巴巴必須向普利茅斯監獄報到,開始服刑。 他並不特別在意,他的朋友大部分關在那裡。少數還在外頭的,今晚會去狄克蘭陪他。 狄克蘭酒館在厄普漢角,位於斯多頓大街,墳場正對面,夾在一堆木板釘死的店面和查封的房子中間。從我家走過去只要五分鐘,但所經之地處處顯示緩慢但確定的城市衰敗與墮落。狄克蘭四周街道陡峭地向議會山丘爬升,但街上的房子卻像隨時準備向另一個方向滑落,沿著山坡路粉身碎骨地滾進山腳下的墳場,彷彿死亡是這一帶唯一剩下還有任何保障的前途。 我們在酒館後間找到巴巴,正在跟納爾遜·法拉爾及屠米兄弟丹尼與伊奇打台球。這群人本來就不是什麼智庫,現在所剩無幾的腦細胞似乎又被他們你一杯我一杯的烈酒燒光光。

納爾遜是巴巴偶爾的事業夥伴和經常一起鬼混的朋友。個子矮小,黑瘦而結實,臉上似乎永遠掛了一個憤怒的問號。他很少說話,當他開口時,聲音輕柔到好像怕隔牆有耳似的,在女人面前靦腆的模樣也有點可愛。但一個曾經在酒吧打架咬掉對手鼻子的傢伙,有時實在不大容易讓人感覺可愛。更別提還把鼻子帶回家當紀念品。 屠米兄弟是桑默維爾鎮冬山幫的小嘍囉,據說槍法很準,也很擅長開逃離犯罪現場的車子,但如果任何思想曾經進入他們腦袋,一定死於營養不良。巴巴從台球案邊抬起頭,看到我們進來,雀躍著向我們跑過來。 “貴賓駕到!”他說,“我知道你們兩個不會讓我失望。” 安琪吻他,塞一品脫伏特加到他手上。 “胡思亂想,你呆瓜。”

巴巴遠比平常熱情地用力擁抱我,我確定我感覺一根肋骨凹了進去。 “來,”他說,“跟我乾一杯。去他的,幹兩杯。” 看來今夜將是另一個不醉不歸之夜。 我對那一晚的記憶有點模糊。喝了那麼多五糧液、伏特加和啤酒必然有的後果。但我記得安琪跟每一個蠢到願意跟她對賭的傢伙比台球,我賭安琪贏。我也記得和納爾遜聊了一會兒,拼命為了四個月前傑瑞·格林案歇斯底里到極點時害他打斷肋骨而道歉。 “沒關係,”他說,“真的。我在醫院認識一個護士。我想我愛她。” “她對你的感情呢?” “我不大清楚。她的電話有問題,我想她可能搬家忘記告訴我了。” 後來,納爾遜和屠米兄弟在酒吧間吃一個樣子委實可疑的比薩,安琪和我陪巴巴坐下聊天,三雙腳搭在台球案上,背靠著牆。

“我會錯過所有我愛看的節目。”巴巴哀怨地說。 “監獄裡有電視。”我提醒他。 “沒錯,但不是被黑人就是被雅利安人霸占。所以你不是看福斯的情境喜劇,就是看查克·諾里斯演的電影。不管哪一個都夠爛。” “我們可以幫你錄你要看的節目。”我說。 “真的嗎?” “當然。”安琪說。 “不麻煩嗎?我不想麻煩你們。” “不麻煩。”我說。 “好,”他說,手伸進口袋,“這是我的清單。” 安琪和我看單子。 “《兔寶寶》?”我說,“《女大夫昆醫師》?” 他湊上來,龐大的臉離我一英寸。 “有問題嗎?” “沒,”我說,“沒問題。” “《今晚娛樂》,”安琪說,“你要錄整整一年的《今晚娛樂》?”“我想知道明星的最新動態。”巴巴說,大聲打一個嗝。

“你料不准哪天會碰到米歇爾·菲佛,”我說,“如果你一直在看《今晚娛樂》,到時候你才知道該說什麼。” 巴巴拱一下安琪,對我搖搖大拇指。 “瞧,帕特里克明白。帕特里克懂。” “男人,”她說,搖搖頭。接著說,“不對,等一等,不包括你們兩個。” 巴巴又打嗝,看著我。 “她什麼意思?” 賬單終於來了,我一把從巴巴手上搶過來。 “我們請客。”我說。 “不,”他說,“你們兩個四個月沒工作了。” “直到今天,”安琪說,“今天我們接了一個大案子。賺大錢。所以讓我們付錢,乖孩子。” 我遞給女服務生我的信用卡(先確定他們知不知道什麼是信用卡),幾分鐘後她回來,告訴我卡被拒收。 巴巴樂壞了。 “大案子,”他歡呼,“賺大錢。”

“你確定嗎?”我說。 女服務生又老又胖,皮膚粗糙鬆垮得像地獄天使飛車黨的皮夾克。她說,“你講的對。也許前六次我輸入你的卡號都打錯了。讓我再試一次。” 我從她手中取回卡片,納爾遜和屠米兄弟也湊過來加入巴巴的嘲笑。 “大戶,”屠米蠢材之一咯咯笑,“一定是上星期刷卡買飛機用光額度。” “真好笑,”我說,“哈。” 安琪用上午特雷弗·斯通給我們的現金付了賬,一行人東倒西歪走出酒館。 在斯多頓街上,巴巴和納爾遜爭論哪一家脫衣舞夜總會最符合他們成熟世故的審美品位,屠米兄弟在一堆凍硬的雪堆上玩擒拿摔跤,開始猛捶對方頸背。 “這回你惹火了哪家發卡銀行?”安琪問。 “怪就怪在這裡,”我說,“我確定這張卡已經付清了。”

“帕特里克。”她說話的語氣很像我媽過去對我說話的語氣。甚至跟我媽一樣皺起眉頭。 “你不是要對我搖你的手指頭,連我的小名、中名和姓一起叫吧,安琪。” “顯然他們沒收到支票。”她說。 “哼。”我說,因為想不出還能說什麼。 “你們一起去嗎?”巴巴說。 “去哪?”我問,只為了保持禮貌。 “曼絲蜜糖。在沙葛斯。” “是啊,”安琪說,“當然,巴巴。等我去換五十塊零錢,待會兒才有小費塞進你的丁字褲。” “好。”巴巴向後靠,用腳跟站定。 “巴巴。”我說。 他看我,然後看安琪,然後又看我。 “哦,”他恍然大悟,頭向後一甩,“你是開玩笑。” “我是嗎?”安琪說,手撫著胸口。

巴巴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從地上撈起,用一手摟著她,她的腳跟升到他的膝蓋處。 “我會想你。” “我們明天還要見面,”她說,“快放我下來。” “明天?” “我們答應明天開車送你去監獄。”我提醒他。 “噢,耶。酷。” 他放下安琪,她說,“也許你需要離開一陣子。” “我是的。”巴巴嘆口氣。 “當所有人的軍師實在很累。”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到納爾遜俯衝到屠米兄弟身上,三人一起從凍雪堆側面滑下來,一邊互相揮拳,一邊咯咯笑個不停。 我看著巴巴。 “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十字架要背。”我告訴他。 納爾遜把伊奇·屠米從雪堆拋到一輛停著的汽車上,觸動防盜鈴。鈴聲響徹夜空,納爾遜說,“哎呀。”然後他和兩兄弟又爆出一串新的笑聲。 “懂我的意思嗎?”巴巴說。 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查出我的信用卡到底出了什麼問題。當晚回到公寓後,我打電話去問,語音服務只肯告訴我我的信用處於“間斷”狀態。我要她解釋“間斷”,她不理我,繼續用她的單調電腦腔說,我可以按“1”選擇其他項目。 “我看不出我在'間斷'狀態還有許多選擇。”我告訴她。然後我提醒自己,“她”是一台電腦。然後我想起來我醉了。 我回到客廳時,安琪已經睡著。她仰面躺著。一本《使女的故事》從胸口滑落,掉進臂彎。我彎腰挪開書,她呻吟一聲,翻到側面,抱住枕頭,把下巴埋進去。 那是我每天早上進入客廳時通常看到她的睡姿。她不是逐漸沉入睡鄉,而是挖個洞鑽進去,身體像胎兒一樣緊緊蜷成一團,佔的空間不到床的四分之一。我又彎下腰去,挪開她鼻子底下一縷髮絲,她微笑一下,然後又更深地鑽進枕頭。 16歲那年我們做愛。只有一次。對我們兩個都是生平第一次。當時我們可能都沒料到,接下來十六年我們再也沒有做過愛,但事實如此。就像那句老話說的,她走她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她的陽關道是和菲爾·迪馬斯注定失敗和充滿家庭暴力的十二年婚姻。我的獨木橋是和她妹妹瑞妮的五分鐘婚姻,以及接二連三的一夜情和短暫戀情,病態得如此了無新意和男性化,要不是我忙著身體力行,恐怕連我都會恥笑自己。 四個月前,在霍伊街她的臥房,我們重續前緣,那是一次美麗的經驗,美得令人心痛,彷彿我的人生唯一目的是抵達那張床、那個女人、那個特定時刻。然後伊凡卓·阿魯賀和傑瑞·格林來了,先屠殺一名24歲的警察,再從安琪家前門進來,對她肚子開了一槍。 不過,她也回敬了伊凡卓·阿魯賀,狠狠對他身體射了三發子彈,打得他跪在廚房地板上,企圖摸他頭上突然出現的窟窿。 安琪躺在加護病房,菲爾和我和一名叫奧斯卡的警察扳倒了傑瑞·格林。奧斯卡和我全身而退。但菲爾沒有。傑瑞·格林也沒有,但我懷疑這對安琪有多少安慰作用。 看著她皺起眉頭,兩唇對著枕頭微微張開,我知道人類心理比人類肌膚難包紮多了。幾千年的研究和經驗使我們比較容易治愈身體創傷,但治療心靈創傷的醫學還在起步階段。 菲爾垂死的一幕深深潛入安琪的記憶,一次又一次不斷重演。喪失、悲痛和所有折磨黛絲麗·斯通的痛苦,也在折磨著安琪。 如同特雷弗從他女兒身上發現的,我凝視安琪,知道我能做的非常有限,唯有等待痛苦走完自己的周期,像雪一般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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