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聖潔之罪

第6章 第六節

聖潔之罪 丹尼斯·勒翰 4686 2018-03-15
“哈嘍!” “哈嘍!” “哈嘍!” “很高興看到你!” 曼尼和我進去時,四個人正要出來。天吶,哪來這麼快樂的人。三男一女,臉上煥發喜悅的光澤,眼睛清澈明亮,身體簡直蕩漾著活力。 “員工?”我說。 “什麼?”曼尼說。 “那四個,”我說,“是員工?” “也有客戶。”曼尼說。 “你是說有的是員工,有的是客戶?” “是。”曼尼說。反應遲鈍的可憐蟲,我們的曼尼。 “他們不像悲痛得要命。” “我們的目標是治愈,杜翰先生。你的評價正是我們的賣點,你說是嗎?” 我們穿出門廳,兩道樓梯一左一右像蝴蝶翅膀佔據一樓大部分空間,我們爬上右邊那一個。樓梯鋪了地毯,一具大得像凱迪拉克轎車的水晶吊燈從樓梯兩翼中間垂下來。

悲痛一定很流行,才養得起這地方。難怪人人看起來這麼快樂。悲痛看來絕對是一個成長型產業。 到了樓梯頂端,曼尼拉開兩扇巨大的橡木大門,我們踏上拼花地板,地板一路延伸下去,似乎有一英里那麼長。這房間過去可能是舉辦正式舞會的大廳。天花板有兩層樓高,漆成明亮的藍色,金色蝕刻的天使和神話人物並肩飛翔在蔚藍天空。更多凱迪拉克水晶吊燈從天花板垂下,與天使分享空間。牆壁掛了厚重的棗紅織錦緞和羅馬壁毯。長沙發和靠背椅以及偶爾一兩張桌子錯落四處,盤踞在這個我相信波士頓最堅定的維多利亞人曾經翩翩起舞和蜚短流長的地方。 “了不起的建築。”我說。 “確實。”曼尼說,幾個神采奕奕的悲痛欲絕人物從沙發上抬頭看我們。

我只能假設有的是病人,有的是諮詢師,但我分不出誰是誰,而且我有個感覺,老曼尼不會幫我多大忙來區分。 “各位,”我們穿越沙發迷宮,曼尼跟眾人打招呼,“這位是迪佛瑞斯。” “哈嘍,迪佛瑞斯!”二十個聲音齊聲喊。 “嗨。”我勉強響應,開始四處張望,尋找他們的本尊。 “迪佛瑞斯有一點世紀末恐慌症的毛病,”曼尼說,帶領我繼續向大廳後面走,“大家都知道的毛病。” 幾個聲音同時高喊,“是。啊,是。”我們似乎身處五旬節佈道大會,唱詩班隨時會進場。 曼尼把我帶到後面角落一張桌子旁,示意我坐在桌子對面的扶手椅上。扶手椅又厚又軟,我怕坐下去會淹死在裡面,但我還是坐下了,隨著我的身體下沉,曼尼似乎又長高一英尺,他在桌子後面的高背椅上坐下。

“那麼,迪佛瑞斯,”曼尼說,從抽屜抽出一本空白筆記本,拋在桌上,“我們能幫你什麼?” “我不曉得你能不能。” 他向後仰靠椅背,張開雙臂,露出微笑。 “試試嘛。” 我聳聳肩。 “也許這是一個蠢主意。我只是剛好路過那棟樓,看到招牌……”又聳聳肩。 “你感到一股拉力。” “一股什麼?” “拉力。”他又傾身向前。 “你感覺無所適從,對嗎?” “有一點兒。”我說,垂下眼皮看我的鞋子。 “也許一點,也許很多。我們以後再說。但總之無所適從。於是你出來散步,帶著你的心頭大石,那塊石頭壓在你胸口很久,久到你幾乎不再注意它。然後你看到招牌。悲痛紓解。你感覺它在拉你。因為那正是你盼望的。紓解。解除你的困惑。你的寂寞。你的無所適從。”他抬起一道眉毛。 “我講的八九不離十吧?”

我清清喉嚨,我的目光迅速掠過他目不轉睛的凝視,好像我難為情到不敢正視他似的。 “也許。” “不是'也許',”他說,“是的。你痛苦,迪佛瑞斯。我們能幫助你。” “你們能嗎?”我說,盡量讓我的聲音夾帶一絲最輕微的哽咽。 “你們能嗎?”我又說。 “能。假如——”他舉起一根手指,“你信任我們。” “信任不容易。”我說。 “我同意。但我們的關係必須建立在信任的基礎上,才會有效。你必須信任我。”他拍拍胸脯,“我也必須信任你。這樣我們才能逐漸建立聯繫。” “什麼樣的聯繫?” “人性的。”他的聲音越來越溫柔。 “唯一重要的聯繫。迪佛瑞斯,悲痛的起源,痛苦的起源,是缺乏和其他人類的聯繫。你過去把信任放錯地方,使你對人的信心破碎,甚至破滅。你曾經被出賣。曾經被欺騙。因此你選擇不再信任。我確信,這樣做可以保護你到某個程度。但也使你孤立在其他人類之外。你無依無靠。你流離失所。唯一讓你找到歸宿、找回聯繫的方法,是再度信任。”

“你要我信任你。” 他點頭。 “有時候你必須賭一下。” “我憑什麼信任你?” “這麼說吧,我會贏得你的信任。相信我。但信任是雙向的,迪佛瑞斯。” 我瞇起眼睛。 “我必須信任你。”他說。 “我怎樣才能證明我值得你信任,曼尼?” 他兩手交叉擱在肚子上。 “你可以從告訴我你為什麼帶槍開始。” 厲害。我的槍在槍套裡,槍套夾在后腰皮帶上。我穿了一件寬鬆、歐式剪裁西裝,外面套了一件黑色大衣,打扮成廣告公司高層主管的模樣,我的衣服沒有一件緊裹著槍。曼尼很厲害。 “害怕。”我說,裝出不好意思的樣子。 “哦!明白。”他俯身在一張有橫網格線的紙上寫下“害怕”兩字。在紙的上沿,他寫下“迪佛瑞斯·杜翰”。

“你明白?” 他的臉上不置可否,毫無表情。 “對什麼特別害怕?” “沒有,”我說,“只是籠統感覺,覺得世界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地方,有時候我覺得迷失在裡面。” 他點頭。 “當然。那是這年頭常見的苦惱。很多人覺得在一個這麼大的現代世界裡,自己連最小的事情都掌控不了。他們感覺孤立、渺小,擔心自己迷失在技術官僚的腸子裡,工業世界已發展到為所欲為,連它自己也無力製止的地步。” “類似這樣。”我說。 “就像你說的,這是一種世紀末的感覺,每個世紀結束時都會出現。” “是。”我從來沒在曼尼面前說過世紀末,這表示辦事處的接待室裝了竊聽器。 我盡量不讓我的眼睛閃動,以免洩漏我知道竊聽的事,但我一定沒藏好,因為曼尼的眉毛陰沉下來,突然覺悟的緊張氣氛在我們之間升起。

我們原來計劃在警報系統開啟前讓安琪潛入辦公室。當然,她出來的時候一定會觸動警鈴,但等到任何警衛抵達現場時,她早已逃之夭夭。理論如此,但我們兩個都沒考慮到內部監聽系統的可能性。 曼尼瞪著我,黑眉毛拱起,兩手摀住噘起的嘴唇。他不再像一個可愛的大個子,也不像悲痛諮詢師。他像一個兇殘無比的王八蛋,最好別惹的傢伙。 “你究竟是誰,杜翰先生?” “我是一個對現代文化有深度恐懼的廣告公司主管。” 他把手從臉部移開,看著手。 “可是,你的手不柔軟,”他說,“有幾處指節好像陸陸續續打斷過。你的臉——” “我的臉?”我感覺背後房間陷入一片死寂。 曼尼瞥一眼我肩膀後面某個東西或某人。 “是的,你的臉。光線照到時,我可以看到你臉頰上的疤痕,在鬍子底下。看樣子是刀疤,杜翰先生。也許是直立剃刀割的?”

“你是誰,曼尼?”我說,“你不大像悲痛諮詢師。” “啊,我是誰不是重點。”他又瞄向我的肩膀後方,接著桌上電話響了。他微微一笑,拿起話筒。 “餵?”聽電話時,他左眉拱起,眼睛搜索我的眼睛。 “有道理,”他對話筒說,“他多半不是單獨行動。不管是誰在辦公室——”他對我微笑,“痛扁一頓。一定要打到他們感覺到痛。” 曼尼掛上電話,手伸進抽屜,我用腳抵住桌子,用力一踹,椅子從我底下飛出去,桌子向曼尼胸部倒下。 剛才在我背後跟曼尼使眼色的傢伙,從我右邊撲上來,我還沒看到人已感覺到他。我向右旋轉,手肘向外用力一捅,捅到他的臉中央,撞得我的尺骨端一陣酸痛,手指發麻。 曼尼把桌子推回去,站起來,我一個箭步跨到桌後,用槍抵住他的耳朵。

以一個腦袋瓜上有一把自動武器的傢伙來說,曼尼表現得十分鎮定。他不像害怕的樣子。他像經歷過這種場面。他像被打攪的樣子。 “我猜想,你打算用我做人質?”他呵呵笑。 “拖著我這麼大的人質不累贅嗎,老兄。你仔細想過沒有?” “有,我想過。”我用槍托打他的太陽穴。 對有些傢伙,這樣就夠了。就像電影裡演的,他們會像一袋爛泥癱下,倒在地上大口喘氣。但不是曼尼,我也不指望他如此。 當太陽穴一擊打得他的頭向後一晃時,我順勢再打他的脖子和鎖骨相會之處,緊接著又給太陽穴一記。最後一記運氣不錯,因為他已經舉起粗大的手臂,要不是他剛好眼睛上翻,恐怕我已經像抱枕一樣被他拋到房間另一頭。他向後跌倒,先跌到翻覆的椅子上,再砰咚一聲摔在地上,落地的聲音只比鋼琴從天花板掉下來大聲一點。

我旋即轉身用槍指著剛才跟我的手肘對撞的傢伙。他有一副賽跑健將的強韌體格,修剪整齊的黑髮貼在頭顱兩側,襯托出光禿禿的頭頂。他從地板上爬起來,捂著臉的手全是血。 “餵,你,”我說,“混蛋。”他看著我。 “手舉到頭頂,走在我前面。” 他眨眼。我伸長手臂,用槍瞄准他。 “快點。” 他十指交叉舉在頭頂,開始向前走,我的槍抵在他的肩胛骨之間。我們經過之處,容光煥發、快樂的人群像潮水一般分開,他們看起來不像剛才那麼快樂或容光煥發了。他們看起來有毒,像一窩被搗了老巢的蛇。 走到舊舞廳中央,我看到一個傢伙站在桌子後面,電話貼著耳朵。我扳起手槍扳機,對准他。他扔下話筒。 “掛斷。”我說。 他掛斷,手在顫抖。 “退後。”他退後。 我前面破了相的傢伙對全屋子的人喊,“誰都不准打電話報警。”然後對我說,“你闖了大禍。” “你叫什麼名字?”我說,用槍戳他的背。 “去你的。”他說。 “好名字。是瑞典姓嗎?”我說。 “你死定了。” “哼。”我把空著的手彎到他前面,用手指輕彈他斷裂的鼻子。 一個僵立在我們左邊的女人說:“噢,上帝。”去你的先生倒吸幾口冷氣,搖搖晃晃好一會兒才站穩。 我們走到雙門前面,我用空著的手按住去你的先生肩膀,示意他停下,槍口壓在他的下顎底下。然後從他褲子後面口袋抽出他的皮夾,打開,念駕駛執照上的名字:約翰·拜爾尼。我把皮夾扔進我的大衣口袋。 “約翰·拜爾尼,”我對著他耳朵低聲說,“如果門後有任何人,你的臉上會再添一個洞。懂不懂?” 汗和血從他的臉頰滴進他的白襯衫領子。 “懂。”他說。 “好。我們走吧,約翰。” 我回頭看快樂族。沒有一人移動。我猜曼尼是這兒唯一在抽屜裡藏槍的人。 “任何人跟著我們走出這個門,”我說,聲音有點沙啞,“是找死。聽到沒有?” 幾個人緊張地點頭,然後約翰·拜爾尼推開門。 我推他出去,緊抓著他,我們踏上樓梯頂端。空無一人。 我扭轉約翰·拜爾尼的身體,讓他面對舞廳。 “關門。” 他關上門,我又把他扭回來,我們開始走下樓梯。很少地方比蝶型樓梯更少迴旋空間或藏身之地。我不斷嚥口水,眼睛上、下、左、右迅速來迴轉動。走到半途,我感覺約翰的身體突然繃緊,我一把把他拉回來,槍口戳入他的肌膚。 “想用過肩摔把我甩下去,約翰?” “沒有,”他咬牙切齒地說,“沒有。” “很好,”我說,“那個想法蠢斃了。” 他的身體在我手臂中放鬆,我再度推他向前,走下剩餘的階梯。他的血混著汗淌到我的大衣袖子,染出一塊潮濕、鐵鏽色的污跡。 “你弄髒我的大衣了,約翰。” 他瞥一眼我的袖子。 “洗得掉。” “這可是血呀。染在純羊毛上,約翰。” “但好的干洗店,你知道……” “希望如此,”我說,“因為萬一洗不掉,我有你的皮夾。這表示我知道你住在哪裡。想一想吧,約翰。” 我們停在通往門廳的門口。 “你在想嗎,約翰?” “是。” “有人會在外面等我們嗎?” “我不知道。也許有警察。” “警察我不怕,”我說,“我現在巴不得被逮捕,約翰。你懂嗎?” “我想是。” “我擔心的是一群像曼尼那樣的悲痛欲絕的大怪獸等在碧肯街上,帶的槍比我還多。” “你要我說什麼?”他說,“我不知道外面有什麼。反正吃第一顆子彈的一定是我。” 我用槍輕輕敲他下巴。 “第二顆也一樣,約翰。記住了。” “你他媽的到底是誰,老兄?” “我是帶了十五發子彈嚇得要死的傢伙。就是區區在下我。這地方究竟搞什麼名堂?邪教嗎?” “免談,”他說,“你可以殺了我,但我屁都不會告訴你。” “黛絲麗·斯通,”我說,“你認識她嗎,約翰?” “儘管開槍,老兄。我死也不說。” 我靠近,觀察他的側面,看他的左眼在眼窩中跳動。 “她在哪裡?”我說。 “我不知道你在講什麼。” 我現在沒空盤問他或從他身上揍出答案。我只有他的皮夾,應該夠我以後跟約翰來上第二回合。 “但願這不是我們生命中最後一秒,約翰。”我說,把他推入門廳,擋在我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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