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末。”吉妮·裡根說。
“世紀末,”我說,“沒錯。”
“你擔心?”她問。
“當然,”我說,“難道你不擔心?”
吉妮·裡根是悲痛紓解公司辦事處的接待員,她似乎有點困惑。我不怪她。我不認為她分得清楚世紀末和芥末的差別,我要不是來之前先查過詞典,一樣也搞不清楚。即使查過詞典,我還是隨口亂掰,講到連我自己都糊塗了。奇科·馬克斯,我不斷想,奇科·馬克斯。奇科·馬克斯會把這樣的對白帶到哪裡? “啊,”吉妮說,“我不確定。”
“不確定?”我的手掌啪一聲重重拍在她的桌面上。 “你怎麼可以不確定?你講的是世紀末耶,世紀末是他媽的多嚴重的事。千禧年結束,天下大亂,核武決戰,蟑螂大得像越野吉普車。”
吉妮緊張地看著我,在她後面的辦公室,一個穿著單調褐色西裝的男人,邊走邊套大衣,走近吉妮桌子旁邊分隔接待室和主辦公室的小門。
“是,”吉妮說,“當然,是很嚴重。但是我——”
“徵兆一清二楚,吉妮。社會分崩離析。看看證據——俄克拉荷馬爆炸、世貿中心爆炸、戴維·海索霍夫。到處都是證據。”“晚安,吉妮。”穿大衣的男人說,推開吉妮桌旁的門。
“哦,晚安,弗瑞德。”吉妮說。
弗瑞德瞄我一眼。我微笑。 “晚安,弗瑞德。”
“嗯,好。”弗瑞德說。 “那我走了。”然後離去。
我瞥一眼吉妮肩膀後上方牆上的鐘:五點二十二分。在我所能看到的範圍內,辦公室空無一人,所有員工都下班回家了。除了吉妮。可憐的吉妮。
我搔搔脖子後面的癢,那是我給安琪的“警報解除”暗號,並用我無害、無邪、無私、迷亂的眼神鎖住吉妮。
“早上起床越來越難,”我說,“好難。”
“你沮喪!”吉妮感激地說,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悲痛欲絕,吉妮。悲痛欲絕。”
我喚她名字的時候,她退縮一下,然後微笑。 “為了,呃,時機末,悲痛欲絕?”
“世紀末,”我糾正她,“對。太對了。我是說,我不贊成他的方法,老實說,但也許泰德·卡辛斯基是對的。”“泰德。”她說。
“卡辛斯基。”我說。
“卡辛斯基。”
“學府炸彈客。”我說。
“學府炸彈客。”她緩緩念這幾個字。
我對她微笑。
“噢!”她突然說,“學府炸彈客!”她的眼睛一掃疑雲,臉上露出興奮和如釋重負的表情。 “我明白了。”
“你明白?”我傾身向前。
她的眼睛又蒙上困惑的陰影。 “不,我不明白。”
“哦。”我又坐回去。
從吉妮右肩望過去,一扇窗子從辦公室後面角落升起。冷,我突然想到。她會感覺背後冷颼颼的。
我貼近她的桌子。 “現代評論對最好的通俗文化的反應令我困惑,吉妮。”
她退縮,然後微笑。這似乎是她的標準反應。 “的確。”
“絕對,”我說,“困惑引起憤怒,憤怒引起沮喪,沮喪——”我看到安琪從窗台爬進來,我的聲音越來越大,變成咆哮,吉妮警戒地註視我,眼睛瞪得像飛碟那麼大,左手悄悄伸進抽屜。 “引起悲痛!真正的悲痛,別自欺欺人,藝術的腐敗和批判的敏銳和千禧年的結束和隨之而來的世紀末意識。”
安琪戴了手套的手關上她身後的窗子。
“您是……”吉妮說。
“杜翰,”我說,“迪佛瑞斯·杜翰。”
“杜翰先生,”她說,“是。我不確定悲痛是不是你的煩惱的正確名稱。”
“還有比約克,”我說,“解釋下比約克。”“啊呀,我不能,”她說,“但我相信曼尼能。”
“曼尼?”我說,我後面的門開了。
“是的,曼尼,”吉妮說,帶了一絲自鳴得意的微笑,“曼尼是我們這裡的諮詢師之一。”
“你們有一個諮詢師,”我說,“叫做曼尼?”
“哈嘍,杜翰先生。”曼尼說,繞到我面前,向我伸出手。
我確定曼尼是巨人,因為我必須仰著脖子看他。曼尼碩大無朋。曼尼,我必須告訴你,不是人。他是一座有腳的工業大樓。
“嗨,曼尼。”我說,我的手消失在連接他的手腕,大得像棒球捕手手套的巨掌中。
“嗨,杜翰先生。有問題嗎?”
“悲痛。”我說。
“流行病。”曼尼說。露出微笑。
曼尼和我小心翼翼地走在結冰的人行道和馬路上,我們繞過市立花園,向碧肯街的悲痛紓解治療中心走去。曼尼親切地解釋,我和很多人一樣走錯地方,到了悲痛紓解辦事處,這是可以理解的錯誤,但顯然我要找的是比較偏重治療性質的協助。
“顯然。”我同意。
“那麼,什麼事困擾你,杜翰先生?”相對於他的體型,曼尼的聲音溫柔無比。他的聲音平靜、誠懇,慈祥叔叔的聲音。
“唔,我不知道,曼尼。”我說,我們在碧肯街和阿靈頓街拐角站住,等高峰時段的交通停一下讓我們過馬路。 “近來我變得很悲傷,看到時局變成這樣。世界,你知道。美國。”
曼尼托著我的手肘,帶我穿入暫時和緩的車流。他的手堅實有力,他的步伐是一個從來不知道什麼是害怕或遲疑的男人的步伐。過馬路到碧肯街對面後,他放開我的手肘,我們繼續東行,迎向強勁的冷風。
“你從事什麼工作,杜翰先生?”
“廣告。”我說。
“喔,”他說,“喔,是的。大眾傳媒業的一員。”
“隨你怎麼說,曼尼。”
接近治療中心時,我注意到一個熟悉的團體,一群十來歲的孩子,穿著一模一樣的白襯衫和筆挺的橄欖綠西裝褲。全部是男孩,全部理了整齊的小平頭,全部穿一樣的束腰短皮夾克。
“你收到信息了嗎?”其中一位問我們前面一對老夫妻。他突然把一張紙伸到婦人面前,但她熟練地橫跨一步閃過去,留下他的手握著紙懸在空中。
“信差。”我對曼尼說。
“是,”曼尼說,嘆了一口氣,“不曉得為什麼,他們老喜歡待在這個角落。”
“信差”是波士頓人給這群熱切的年輕人取的綽號,他們會突然從人群中鑽出,冷不防把印刷品塞到你胸口。多半是男孩,偶爾也有女孩,一律穿白色和橄欖綠的製服,一律剪短髮,他們的眼睛通常善良和無辜,虹膜中僅有一絲狂熱的色彩。
他們是真理與啟示教會的成員,總是彬彬有禮。他們只不過想耽擱你幾分鐘,聽聽他們的“信息”,我猜信息不外乎即將來臨的末日審判或基督徒升到極樂世界,或四個騎士從天而降,奔馳而下奇門街,大地開裂,露出底下地獄,吞噬罪人和那些忽視信息的人那一套,我猜罪人和忽視信息是同一回事。
幾個孩子在這個角落工作得十分賣力,手舞足蹈地圍繞著路人,在上了一天班拖著疲憊身體回家的人群中穿梭不停。
“你不想趁還來得及收信息嗎?”其中一個急切地問一位路過的男人,對方接過紙,腳步不停,邊走邊把紙揉成一團。
但曼尼和我似乎是隱形人。我們走到治療中心門口,沒有一個孩子靠近我們。事實上,他們突然像潮水一樣從我們旁邊退開。
我看曼尼。 “你認識這些小孩?”
他搖搖巨大的頭。 “不認識,杜翰先生。”
“他們好像認識你,曼尼。”
“大概經常看到我在這一帶走動吧。”
“一定是。”我說。
他打開門,靠邊站,讓我先進去,這時候一個男孩瞥了他一眼。他看起來大約17歲,臉頰上灑了幾粒青春痘。兩腿內彎,身體單薄到我怕下一陣冬季強風會把他拋到馬路中央。他瞄曼尼的時間不過四分之一秒,但已表露夠多心跡。
這孩子以前見過曼尼,毋庸置疑,而且他怕他。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