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三日
今天開始替御廚典子、會田勝子、瀨野三樹子三人補習英語。每星期三、六兩次,從下午五時至六時半。
講義我選擇哈代的短篇集,不採用綜合測驗之類的東西。我想,這樣對她們也較合適。
在住處骯髒的六個榻榻米大的房間和三位思春期少女面對面而坐。我把書桌搬到房間正中央,每人坐一邊。典子在我左手邊,長發垂覆微俯的白皙額頭,長長的睫毛,未擦唇膏卻很性感的嘴唇……
前些天,我對典子說出相當於愛情告白的言語,但,典子尚未表示任何反應。只不過,她會答應來這兒補習,應該是不討厭我。
藉著“哈代”,能感受到將自己感情、觀點灌輸給這位少女的強烈喜悅。我不知道所謂嚴肅的誘惑是否存在,但我是打算這麼做!
由於是第一次,我稍微提早結束,送三人出門。
這是最適合送典子她們的感傷的昏暗時分。來到學校附近,順便從後門進入,在游泳池邊散步。黑暗的泳池裡冒升水的氣息。樹影婆娑,遠處是若隱若現的燈光。有汽車的大燈閃掠而過。突然,我的心情亢奮了,這豈非就是戀愛的感情?
難道我已認真的愛上這小女孩?典子和其他兩人並肩走在前面。那白皙的腳踝吸引住我的視線。
十月二十日
為了幼稚園的事,一大早出門。將事情託付給高子——母親有點感冒的跡象,胃不舒服,替她準備較軟而不傷胃的食物。
在幼稚園和庸次郎一起。教師們的薪水雖有問題,但仍希望盡可能照他們的希望。但,庸次郎的意見是:園童減少、幼兒車的開銷很大等等,以園裡的財政狀況而言,依教師們的希望加薪實在不可能。
結果,只好請教師們重新討論決定。
從二樓窗口俯瞰,吃過午飯的孩子們,精力充沛的如小蜘蛛似的四散於運動場上游玩,那情景真感人!
來到市中心區,在餐廳吃飯。已經幾個月未曾和庸次郎一塊吃飯了呢?庸次郎氣色絕佳,不停送食物入口。忙碌反而使他身體健康了,再說,他也打高爾夫球。
我和庸次郎的年紀都老了,但,在我眼裡,他仍像以前那樣年輕充滿衝勁。我脫口說出,沒想到他反擊一句:“你才是和從前一模一樣!”
“對了,有位南方先生常和我一塊打高爾夫球,他女兒和典子好像是同學。”
“南方?啊……”
最近雖未見到,但我記得很清楚。是位美麗的少女,聽典子說,她父親已喪妻,一直維持單身生活。看來和庸次郎約摸同樣年紀吧!
我覺得庸次郎很可憐。雖然我在此之前不知勸他結婚多少次,他卻不聽,我知道一切是為了我,心裡更是難過。如果沒有庸次郎,那麼,丈夫去世後,對世間一無所知的我,可能會帶著典子和母親流落街頭吧!
幼稚園的經營也靠庸次郎的幫忙,其他任何事皆是,但,我卻無法回報。如果他是出現在全新的我的面前之人,那……可是,想這些也無用,我對庸次郎的不變心思,只要神知道就夠了。
典子去野末老師住處補習英語。我有股莫名的不安,但,她是和同學一起,而且補習後野末老師會送她們回家,應該不會有問題吧!
十月二十六日
星期五。微微陰霾,有稍強的風。中午休息時間邀典子至校園的藤棚下,討論有關野末老師補習之事。
我的論點是:只靠短時間的補習,授課內容又是小說,不可能奢望有多大效果;而且,從學養程度來看,或是從人格方面而論,野末老師不能信任;另外,夜晚補習,回家時有危險。
我特別擔心第二點。典子很難說不是那男人的目標!典子對事物太敏感,有可能受感情擊潰。我認為,野末老師“補習”的目的在獲得典子。
典子說“不會有問題”。沒錯,現在她的心已被美麗的南方壽利佔據。但是,很難說!她又覺得“我不討厭野末老師,也不特別欣賞”。
哥哥今天提早回到家,很難得的一起烤牛排吃。我談到準備投考醫科大學之事,以及半工半讀完成學業的打算。我的決心很堅定!我們兄妹無法忍受因為偶然的貧困而一輩子過低等生活,我們有足夠的能力爬上上層社會。
哥哥開始擦拭手槍,我在一旁幫忙。
哥哥也仍年輕,只要我能夠獨立生活,他絕對也有再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我不要他永遠只是當一個最基層的刑事!
十月二十八日
和南方先生一塊打高爾夫球,午後被邀至他家。是很寬敞的西式宅邸,但是妻子已逝,只和女兒壽利共同生活,感覺上一定很寂寞,不過,他表示為了女兒並不打算再婚。也難怪他會有那樣的決心!壽利小姐很漂亮、活潑,感覺上比典子開朗。
看來,典子有了一個好朋友!
賤子的心情大概也和南方先生相同吧?但是,我能把典子當作自己女兒般疼愛,不,我現在就很疼愛她,相信這點不可能造成阻礙。但,賤子為何不答應我的求婚呢?
賤子不會不愛我!連她母親都答應了。那麼,唯一能考慮到的就是對已逝的御廚之情義吧!事實上,她對御廚應已仁盡義至,和我再婚又有什麼好踟躕呢?
“壽利最近突然成熟許多,也乖巧多了。本來是活蹦亂跳的讓人擔心……我常想,或許是喜歡上哪個男孩吧!”南方笑著說。
歸途,壽利小姐送我至附近。
“你不去典子家玩嗎?我偶爾也去她家,但,最近不常見到典子。”
“典子怎麼了?我是想去找她,但……”
“不必顧忌什麼,她家裡都是好人。”
“您想和典子的母親結婚吧?”
這是純真、率直的問話。大概是典子告訴她的吧!我忍不住凝視她的臉——這位美少女眼眸裡洋溢著單純的善意。我也坦然釋懷了。
“不錯。從以前,我就一直愛著典子的母親……在她和御廚結婚之前。我相信我倆互相愛慕,但是,她卻不答應我的求婚。”
“最初為何不結婚呢?”
“有各種因素。不過,問題主要在於我缺乏勇氣。”
“是的,是需要勇氣!”
她沉吟的語氣令我展顏一笑。但,接下來的一句話更是強烈!
“現在有嗎?”
我停住腳步。這裡是人車往來相當頻繁的地區。照射在人行道白楊樹上的日影已帶有紅暈。壽利的臉頰化為玫瑰色,眼眸裡閃爍著熱情光輝。
她未等待我回答,繼續說:“如果是我,無論如何都會去擁有自己喜歡的人,就算是採取粗暴行為也在所不惜,而且,絕對不會讓任何人阻撓。”
壽利說完,忽然右轉,快跑離去。
好久的時間,我呆呆目送著她的背影。她的話出乎意料之外的,在我胸中強烈迴盪。
她為何告訴我如此激烈的想法?是少女的任性?但,那確實擊中我的弱點!
懷著各種混亂的思潮,我往回家的路走著。我的家……寂寞中年人的冰冷窩巢,沒有人等我回去。
十月二十九日
很想見壽利。休息時間,無數次站在壽利的教室旁。壽利不是不在,就是沒注意到我。
她終於發現到我,急忙走出教室。我們只是輕輕相互握手。
“你終於發現我了?”
壽利一副生氣的眼神。 “為何不進教室?”
“因為,怕被認為奇怪……”
“我不在乎。如果我想見你,隨時會進去你們教室,不是嗎?”
“壽利,你生氣了?沒辦法,我膽子小。”
感覺上,路過人們之視線皆集中在我倆身上。壽利喘不過氣似的挪動身體。
“啊……這樣太沒意思了,即使見了面也馬上又要分開。”
“別這樣說……”
“就算想和你一起回家,也有小村在旁,又不能每天去你家……這個世界實在太不方便了。”
兩人互相凝視,扑哧笑出聲來。
“我今天想和你一起回家。”
“小村呢?”
“感冒,請病假。”
出了校門,往貯水池方向走。是壽利曾自我身旁超越過的那條路。路旁有許多石蒜花、被染成紅色的野漆樹葉……遠處是連綿的丘陵。這一帶偏僻得很,不見工廠的煤煙。空氣透明澄亮!
避開道路,進入草叢中。
“典子,要參加三日的遠足嗎?”
“如果你也參加,我就去。”
“在高原上跳鄉村舞……不能只和你一起跳?”
“那是不可能的。”
壽利坐起來。 “我想要你的一件東西。”
“好呀!什麼都能給你。”
互相交換徽章,用髮夾在背後刻上J和N的縮寫字母。
“壽利,你可不能再生氣了。我不想把小村當成外人,三個人無法圓滿相處嗎?”
“你說過,小村比較成熟,沒有關係。”
“但,她同樣是人……”
“你在說謊!小村也和我同樣的心情,她愛著你。坦白說,我討厭小村!”
我非常困惑。
“典子,只有我還覺得不夠嗎?你還希望被小村、甚至野末老師所愛?”
我覺得背脊掠過一陣寒意!
“壽利,你這樣說太過分了。”
壽利眼眶裡有淚珠打轉。
“我聽說你去野末老師的住處了。什麼補習英語?我不會受騙的。野末老師喜歡你,他不可能不喜歡!像你這樣的女孩,男人都很愛戀的。我討厭!我討厭你被搶走。”壽利用力搖撼著我的身體。
“壽利,你這樣的女孩才是同性和男人所愛慕的典型哩!和你相比,我只不過如影子般,終有一天,你會對我興趣盡失……我總是被自己會遭遺忘的不安所折磨。”我抱住壽利的肩膀。 “別再談這些了!”
“你不喜歡野末老師?”
“壽利,稍微現實些吧!我們必須升學,對不?既然那樣,就得開始準備了,我認為不能只沉溺在愛情之中。野末老師的事你可以不必擔心,說真的,有時候我都還覺得對他很厭惡呢!”
忽然,覺得自己的話語像在虛空中漂流,明明不是說謊……
壽利默默盯視著遠處的貯水池。我第一次感到心情混亂如麻。
十一月三日
文化祭之日。只有二年級的部分學生參加,搭火車至石灰岩台地遠足。
我的情緒不佳,心情沉重,也不知到底是為什麼?暗暗告訴自己,這樣一點也不像平日的我。但,在同學環繞中,勉強談笑讓我很難過。
典子和我不同車廂。野末老師也參加,在距我坐處前方約三、四個座位處和其他教師們聊天。由於面向這邊,能夠仔細觀察他。
膚色很黑,頭髮似刻意弄成紊亂。額頭相當寬,感覺上還不錯,但是眼耳鼻卻如老鼠般猥瑣,眼神如野獸般火熱,好色的嘴唇,過著荒誕生活的絡腮鬍,不住的抽煙……忽然,他發覺我的視線。
我心想,糟糕……
但,他已站起身,朝我走來,唇際擴散一抹微笑,是男人自以為了不起的表情!
“南方同學,從剛剛就一直瞪著我看吧!被你這樣的佳人注目,實在榮幸之至,但,你好像懷著恨意?”
同學們笑了。我默不作聲。
“對啦!你不參加我的英語補習嗎?御廚同學她們都在補習了。反正,你也要投考大學,對不?”
誰會做那種事!
“我尚未決定未來之事。”
“御廚同學也這樣說過。你們都太悠閒了。目前的學生生活真的那樣快樂嗎?你和御廚同學交情很好吧?”
“不錯。”
或許,從我的表情裡發覺到什麼也不一定,野末老師的表情微妙一動,卻馬上予以掩飾,恢復鎮定。
“雖然不急,但,你還是考慮看看吧!如果你參加,一定會更有趣。我喜歡像你們這樣的年輕人。”
他的語氣轉為認真,轉身往回走的背影,出乎意外的有些落寞。
在小車站下車,到處皆是郊遊健行的人群。很多是攜家帶眷。
蔚藍的天空。台地上有無數羊群。起伏的平原宛如巨大動物的腹部。我和同學們走在一起,典子仍和平常相同,和小村一起。
圍成大圓圈開始跳舞,中央放著擴音器。在溢滿秋陽的平原上,華麗的音樂流瀉,造成不可思議的效果,輕快的旋律穿透我們體內。整齊的動作、伸展的四肢、不停轉動的製服。
典子終於接近了,我的臉色一定很可怕。手指交纏在一起……我不想放開,只是凝視她的臉龐。兩頰酡紅,低垂著頭。不知是否手指會痛,微微蹙眉,泛出悲傷的笑容……她放開我的手。
典子在稍遠處和野末老師碰上了。我只是機械般讓身體動著,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兩人方向,拼命不想放過兩人的任何表情……但,兩人都漠無表情。為何不笑呢?為何連一句話也不交談?
在我眼裡,兩人似乎都在演戲。忽然,野末老師拍子錯誤,望著典子笑了。典子也……啊,那是熱戀的情侶才有的笑容……
“壽利,你怎麼了?”
我又被捲入漩渦之中,盡情的跳舞……
“壽利,今天快樂嗎?”
“嗯。可是,好累。”
“早點休息吧!”
“爸爸,您和媽是戀愛結婚?”
“怎麼突然問這種事?是呀!你媽媽比你還漂亮。”
“男女相愛,很快樂?”
“可能是人生最快樂之事吧!但,說不定也是最痛苦之事。”
“痛苦就代表快樂?”
“快樂和痛苦通常分不開。”
“在所有愛情中,戀愛最為強烈,是真的嗎?”
“親子之間的愛情也是一樣強烈,而且同樣是真。”
“相形之下,友情就比較淡漠?”
“不是淡漠!沒有比男人和男人之間、女人和女人之間的牢固友情更能給人勇氣。”
“可是,如果其中一方談戀愛,友情就會出現裂隙吧!那種友情豈非很脆弱?”
“那隻是在雙方都喜歡上某位異性時才可能發生,但,即使那種情況下,真正的友情也不會遭破壞。”
爸爸不懂……
“您認為終有一天我也會戀愛?”
“當然會了,你生下來就注定如此,就像你媽媽一樣,讓爸爸困惑一生。”
“我身上可能發生這樣的事嗎?”
“一旦你了解世上的形形色色男性,當然就會了。”
“不錯,也是這樣,這是最自然的……”
“壽利,告訴爸爸,你是否喜歡上哪個男人?”
“討厭!我最討厭男人呢!”
十一月十四日
在御廚家吃晚飯。鷹場先生沒來。他雖是我的恩人之一,卻也不能因此為他局促不安,我不欣賞他身上散發出的濃厚教條氣息。從前,有很多這種不屬於教會的基督徒,他們只信奉聖經的倫理部分。
已逝的御廚老師也是這樣。而,太太在這兩人的感化之下,也同樣散發教條意味,因此無法坦率的、直接的依自己心意行動。
拖拖拉拉的不結婚,在我看來,既滑稽又不正常。壓制慾望是偽善!
我不認為自己是好人或壞人,我只是忠實自己的慾望。我有兩項慾望,一是獲得典子,另一則是確保社會地位和金錢收入的穩定,研究森林學只是為達目的的手段之一。我沒興趣顧慮其他之事,除了自己本身以及自己愛慕之物以外,我毫不關心。
鷹場先生好像不贊成我追求典子的想法,但,在目前他只是個局外人,不成問題。另一位討厭我的人是典子的祖母,不過,她已屬於過去之人,不久即將死亡,也構成不了障礙。而,御廚太太可能會贊成吧!
棘手的是典子本人,但,我有充分的時間。等她和南方壽利的愛情遊戲結束,她或許會把心轉移至我身上也不一定。何況,我的地位不久也會提高,再者,我的教養和外貌,也應該能和典子匹配才對。
雖然我是來路不明的孤兒,但,出生問題是絲毫意義也沒有,御廚家現在豈非也處於靠鷹場先生的“人道主義”才能勉強保存的可憐狀態嗎?
晚餐前,典子和同學一起出門,今晚的拜訪是白費工夫了。聽御廚太太之言,典子每星期至英語老師住處補習兩次。
晚飯後,走在飄滿木樨花香的庭院裡。繞向前院,見到小村敏來了。
“怎麼會在這時候前來?”我問。
她只是低著頭,默默進入玄關。她是位冷靜、鎮定的女孩,而且,可確定是討厭著我。
夜晚略帶涼意的空氣中朦朧浮現幾朵即將凋零的白菊和大波斯菊,攀爬牆壁的木蔦藤已掉光葉子,襯出秋天的浪漫氣氛。但,在這樣一位缺乏詩意的女孩闖入後,一切都被破壞殆盡。
小村敏和御廚太太談論典子補習英語之事。她表示,年輕少女晚上出門很危險,而且對方雖是教師,卻也是單身男性,很難說不會發生什麼萬一之事。
典子的祖母說:“典子另一位美麗的同學怎麼了?看起來像個性很強……”
之後,我對小村敏說:“我讓你看一件有趣的東西,要跟我來二樓嗎?”
她仍是神色自若的跟來了。很遺憾,不是典子!
我必須找出那把手槍才行,反正,是藏在同一個房間裡。本來以為很簡單,沒料到卻花了不少時間,典子把它藏在油畫匾額後。還好,我注意到灰塵被拭淨!
子彈也放在一起。
“你所謂的有趣之物就是這個?”
她毫無感動之意。真是個令人厭惡的女孩!
“你知道?”
“雖然不知道,但,手槍早就看慣了。”
“原來如此……令兄是警察?”
“他的手槍和這把形狀相同。”
“你用過嗎?”
“那種東西不可能任意使用的。”
我忽然想刺激一下這女孩!
“這裡是用來幽會的房間。”
“幽會?”小村敏的神色一動。
“我和典子。”她不出聲的笑了。
“我是很想認為自己和典子幽會,可是……事實上典子是和南方壽利幽會。”我馬上改口。
“女人和女人沒有幽會的必要。”
“你看起來很聰明,但是,難道沒發現也有必須幽會的友情存在嗎?”
“那隻是你的想像而已,你偷窺了?”
“你可愛的好朋友被熱情的南方壽利奪走了!”
“簡直是瞎說!”
我改變箭頭。 “這種時間,你來幹什麼?”
“我只是過來看看,當然,一方面也是為了典子補習英語之事。”
“補習英語?那不是很好嗎?而且和同學在一起。如果你想阻止,才是睜眼說瞎話。”
“那是因為你不認識野末老師才會說這種話。那個人是色中魔鬼,一副浪蕩不羈的姿態,對典子這樣的女孩是很危險的。如果你愛著典子,就該和我一起勸阻。”
“那位老師看起來很不錯的。”
“我不認為。”
“既然這樣,就吸引不了典子。”
“你難道對典子毫不了解?她像植物嫩芽般柔軟、易受傷害,對愛情缺乏抗拒力,一旦野末強烈壓迫,她根本無法拒絕,結果終於接納了。野末或許會牢牢抱住典子走向毀滅,但,典子不會逃避,只是毫不抵抗的接受,這正是我害怕之點。”
也許小村敏的擔心是正確的!
“好!到緊要開頭,由我出面找那叫野末之人談,反正,那種人不可能有膽子,尤其是自以為是藝術家……”
出其不意的和小村敏一起告辭。
煉鋼廠的上空恍如燃燒般火紅。工廠裡不停熔化的燒紅鋼鐵……燃燒吧!把一切都燒毀,從愛走向滅亡之路……典子是屬於我的,阻撓之人,不管是誰都要除去!
十一月二十五日
朝晚開始轉寒了。今晨,庭院裡下霜。多加上一件衣服,整天待在火爐邊度過,邊聽收音機邊縫補衣物。
中午過後,鷹場先生來了,天南地北地聊著。沒想到賤子也是冷酷的女人,都這般受人照顧了,卻毫不答應再婚。我覺得他很可憐,就安慰幾句,並且說:“如果你是男人,就強硬的佔有賤子吧!反正她也喜歡你,絕對不會憎恨,說不定婚事可成。”
鷹場先生笑了,說:“做不到!”
他表示,典子的同學也告訴過他同樣的話。看來,年輕女孩倒和我的觀念相接近了。那美麗的女孩說典子是她的戀人,想想一定很有趣。
賤子大概認為那隻是開玩笑,但,典子遺傳了我的個性,我知道她對愛情是執著、認真的。
對了,典子最近突然更散發出女性美。那位姓楯的男孩似乎喜歡她,但,那男人很陰沉,也許能出人頭地,但卻不適合當典子的對象。而且,外貌雖不錯,卻很冷酷,讓人無法了解他會做出些什麼事!像那種男人,很可能面帶笑容的殺死一個人!
今夜,典子那個姓什麼的英語老師又來了,和賤子討論事情,一定是為了補習之事。我也反對典子夜晚補習,所以賤子才找老師前來吧!
或許這位老師比楯好些,可是,兩眼像偷東西的狗般骨碌碌的盯著賤子和典子看,可見是濫情的男人,把典子交給這種男人很危險。
還有,賤子仍舊風韻猶存,他望著賤子的眼神也很猥邪,所以當他離去後,賤子表示很擔心典子。
我說:“他不也目不轉睛地瞪著你看呀!”賤子臉紅了,沉默不語。
十二月十二日
北風呼吼,感覺上房子都在晃動了。玻璃窗發出輕微的聲響,遠處,強風吹掠過電線,傳來呼嘯聲。大家都烤著爐火沉默無語。
兩位同學低聲竊竊交談,她們可能不久就不再來補習了吧?那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我厭煩去顧慮這些。
我之所以不想停止補習,是被野末老師吸引了嗎?
大而不當的手、指尖被香煙熏黃了。微臟的襯衫袖口。脖子上圍著圍巾。瘦長臉,一笑即露出黃色的牙齒,充滿煙臭。粗鄙、看起來很可悲的表情。
“別看我的腳,那是鄉下農夫才有的腳!”
有女人愛這雙腳、以身體烘暖它們……
他敞開的衣襟內露出胸毛,自以為是的談著。
我開始陶醉於哈代的小說,以自己的幻想為主,並不重視正確的文意。被指出錯誤時,我像小女孩們回瞪對方,略帶著狼狽和撒嬌。
母親和小村都反對我來這兒補習,可是,我卻從這人的身上感受到親切。從野末老師眼神裡,我既發現近乎無垢的溫柔,又發現充滿惡意的兇暴!
歸途,強風吹襲著身體。與兩位同學各自分手後,我鑽進野末老師的斗篷內。
“你好嬌小!”
我大概是在撒嬌吧!逐漸發出像是嗚咽的輕笑。野末老師緊緊將我摟在腋下,感覺上雙腳似乎懸空了。他好像要說什麼的轉過臉來,但,一句話也沒說。
忽然,抱著壽利的那種感觸復甦了。只有我才了解的那種置身天國般的喜悅,是野末老師之類的人做夢也無法了解的世界!我忍不住笑了。
“有什麼可笑的?”
野末老師以粗魯的動作窺看我的臉,眼神嚴肅!
十二月十二日
我在想,典子可能正在戀愛吧!看她那令人融化般的溫柔深邃眼眸,看她全身散發的性感,豈像是十七歲少女?
但,可確定的是:她並非愛上我。
我不知該如何面對典子。一想起自己的年齡和過去,就受到絕望感所侵襲。
送她回家時,讓她躲在斗篷裡,而她把身體緊貼住我,是對我毫無戒心嗎?像她這樣的女孩,不可能毫無感觸才對,不可能未發覺我如受嚴刑拷打般的焦慮,那麼,是故意折磨我而沾沾自喜?
也不可能!典子很純潔,而,就是這純潔令我束手無策。她也許帶著驚異和冷靜的注視著我的行動,但,若是這樣,為何不逃避我呢?是出於好奇心理?
只有一點我能夠感受得到,那就是不可思議的親近感——醜陋的我和美麗的她之間,有某些是類似的……心靈深處的某些東西……
典子的母親也和她一樣性感、美麗。她雖然明白任何事,卻披著賢淑母親之盔甲,而,盔甲下的肉體卻是無比柔軟、無比富於感受力,這是典子所無的魅力。
我無論如何都打算征服典子。沒想到這位少女居然如此的吸引住我的心,也未料到我的心會這般脆弱的受吸引。但……她或許很快就會逃離我身邊,那麼,至少我也該領略一下她母親的滋味吧! 。
鮮花是讓人摘取,美酒是讓人品嗜,除此之外,人生又有何種意義呢?這庸俗、卑微、醜惡的世界,又有何種價值?
決定經常至典子家拜訪。
十二月二十日
我擔心著典子的事。雖並非很明顯,但她最近突然改變許多。以前,她經常會獨自沉思,可是最近卻老是見到她茫然若失的樣子。我很清楚她心中有各種激烈感情浮現又消失!
我不太願意去想,但,會不會她是受到那位野末老師的誘惑呢?
典子對這類事缺乏抵抗力,很容易會沉溺而不自覺。身為她母親的我其實也是一樣,如非像媽所說的我硬生生封閉自己的心,會做出什麼事連自己都不知道,所以對庸次郎,我是何等努力在自我壓抑!
如果割開我的心讓庸次郎看,他一定會大驚失色吧!搞不好轉身就逃。我的心無比醜陋、充滿強烈的慾望。也許,野末老師識穿我的真面目也不一定,即使在他離去後,我體內仍像緊黏住他那色迷迷的視線,而且,坦白說,甚至因此感受到類似偷情的喜悅。
我是罪孽深重的女人!
今天,幼稚園提早歡度耶誕節,庸次郎扮耶誕老人——很有威嚴,卻是充滿溫柔的耶誕老人。
在會客室談及典子和野末老師的事,也說出前面所寫的那些事。明明不需要提到自己的事,但卻無法控制想說出來的奇妙衝動。
庸次郎很難得露出不快的表情,責怪我們的輕率行動,他表示,不只是野末老師,連楯先生都不能讓他和典子太親近。
可是,馬上又冷靜下來,說典子目前和同學一起補習,也許再觀察一段時日再做決定較好,如果突然不讓她補習,說不定會激怒老師,以後將造成困擾。
“我把典子當成自己女兒一樣。”庸次郎說。
我一怔,為了避免話題轉移至不想觸及的方向,沉默了。
庸次郎忽然站起,似想離去。
“你要去哪裡?要回家了?”
我慌忙追上手扶在門把上的庸次郎——終於,愚蠢的我觸怒庸次郎了。
他回頭,一句話不說的抱緊我。我沒有抵抗,只覺得,如果抵抗,將永遠失去他的心!
二十年……在第二十年,我的嘴唇第一次被庸次郎吸吮了。
十二月二十四日
鷹場先生邀請我參加御廚家的耶誕餐會,傍晚,我和壽利出發了。
可能刻意化妝吧!今晚的壽利有著令身為父親的我都眩眼的美。隨著年齡增長,她的容貌和亡妻愈來愈酷似,讓我感傷不已。
對思春期的女兒來說,只有父親一定感到頗困惑吧!為了我自己,為了壽利,我常想是應該續弦,但,就算再婚,壽利是否會和新母親合得來仍是一大疑問。壽利個性強、又有些偏激,很可能認為原本由自己獨占的父親被陌生女子奪走!至於我自己,亡妻還生動的活在我的記憶中,我根本沒有再婚的念頭。
壽利穿上散發成熟韻味的禮服,無數次對鏡自照,彷彿相當興奮。我替她戴上亡妻最愛的紅寶石戒指。御廚夫人經營幼稚園,所以也邀請教師和數位園童參加餐會,因此我叫壽利準備一些餅乾、糖果之類的東西。
參加者有鷹場先生、楯先生、高校的英語教師野末、典子小姐的好友小村敏,四、五位幼稚園保姆和十位園童,主人方面則為御廚夫人、典子小姐、御廚老太太、女傭。唱歌、做遊戲之後,園童和保姆們手拿禮物告辭了。
御廚夫人的高貴氣質和美貌令我一驚。我真的沒想到是這等程度,忍不住由衷羨慕鷹場了。他雖然不願詳細說明,但,好像從年輕時就相愛,只因雙親反對而無法結婚,在尚未有具體決心、正在躊躇之際,好友御廚搶走了夫人。但,後來鷹場和御廚仍保持親密交往。
從御廚死時將後事託付鷹場這點來看,御廚事實上一無所知,而向鷹場求援。是鷹場失去告訴他,夫人曾是自己愛人的時機嗎?抑或夫人沒有向御廚表示心跡、堅決拒絕的勇氣?
鷹場今夜看起來特別快樂、年輕。他是御廚夫人財政上的幕後支持者,卻絲毫未表現出來,不失親密訪客的節度;夫人也未有超出必要以上的忸怩。不過,坦白說,從兩人片斷的對話和舉止神情中,我直覺到兩人之間有著唯有他們才能相互了解的世界存在,而,這更讓我為自己的敏銳直覺自憐。
耶誕樹擺飾於房間角落,上面掛滿漂亮的小燈泡,室內的溫度適中。吃飽後,大家唱歌、跳舞。當然,我對耶誕節的歌曲一無所知,因此在所有人合唱之間,只好閒著沒事幹。忽然望向旁邊,發現老夫人也同樣對耶穌基督的節日一竅不通。她朝我眨眨眼,微笑,實在是個很有趣的老太太。
壽利用鋼琴彈奏短曲,也和典子、小村三個人合唱。雖然她一直和小村及楯一起,可是看起來仍顯得有氣無力,而,來這兒之前,她卻興高采烈!
野末雖貌似粗蠻,卻相當有才氣,能憑一己之力讓滿座嘩然。他總是講些趣事讓女士們笑不絕口,而且,已離去的園童們先前也都緊黏著他。
小村看起來就是冷靜、穩重的女孩,壽利和她似乎不太親近,不過若能與典子般同樣交往,一定可以受到美好的感化吧!
楯很明顯是喜歡典子。他是少見的美男子,態度也是坦率、開朗,毫不掩飾對典子的關心。我認為這兩人是絕佳的一對,但,典子卻像不太喜歡他,反倒是和野末談得很攏。
我獲得和御廚夫人共舞的榮幸。她面帶笑容、眼眸閃動光彩,半點都想不到會是將近四十歲之人。她目前正在戀愛之中,會是對鷹場之愛重新燃起火苗?若是那樣,鷹場理應獲得祝福。
夫人也和鷹場、野末共舞。野末不像我們那樣笨手笨腳,他輕快的引導夫人,而且一曲結束後也不放開夫人。夫人同樣未予拒絕,似陶醉般的舞著,裙擺晃動、凌亂。我覺得有點不禮貌,以眼睛搜尋鷹場,發現他背向這邊和典子談話。
從他的背影,我覺得能感受到不耐和痛苦。和年輕人一樣,他正嫉妒著!
壽利和鷹場、楯跳舞。小村和壽利、典子和小村也跳舞。
“令嬡和典子感情很好,馬上就會一起跳舞!”老夫人瞇著眼,對我說。
但,和所有人都跳過舞的壽利,卻未和典子跳舞。我想:大概是不好意思吧?
休息一會兒,估計大家準備聊天時,我正想告訴壽利,應該告辭之時,鷹場過來了。
“鷹場,祝你成功。你是幸福的人!”
鷹場立刻領悟我話中之意,尷尬笑了。 “會變成如何還不知道呢!可是,我已打算拋棄無謂的顧慮了。小姐,很感謝你的忠告。”
“哦?壽利,你有什麼忠告呢?”
壽利無力微笑,不置可否。
“壽利看起來有氣無力,是累了嗎?”
“嗯,有一點。爸爸,我們回家吧!”
夫人和鷹場諸人送我們上車,卻未見野末、典子和楯。但,車子駛出時,典子匆匆跑來了。
“壽利!”典子在車窗外叫著。
壽利默默凝視典子。我向典子致謝今夜的邀宴,不過,這兩人的親密關係似有些許不尋常!
“你不能留下來過夜嗎?”
少女的聲音是何等溫柔、甜美呀!
但,壽利拒絕了。 “我很疲倦,想回家休息。謝謝!”
壽利像是喉頭被什麼東西梗住了。
“壽利……”典子臉上浮現一種似泣似笑的表情。
這少女全身籠罩著某種深邃的哀愁,有一股令人情不自禁想抱緊她的不可思議魅力。
“再見!”說著,壽利轉臉面向前方。
典子伸手,但,車子往前駛出。
“壽利,你怎麼啦?和典子吵架了?”
壽利未回答,臉朝車窗。窗外黑漆漆的,只有她的臉模糊映在玻璃窗上。
十二月二十四日
今天和往年一樣舉行餐會,有位初次參加的客人壽太郎,是典子同學的爸爸,看起來是頗爽朗的男人。那位壽利小姐實在可愛,卻不太和典子交談,顯得很無趣的樣子,大概是好朋友間常出現的吵架吧?
今晚最活躍的是賤子,看來真的很快樂。雖然是每年都有的餐會,但我從未見過賤子像今晚這樣歡笑,我並非怪她,不過,最好是拒絕和那位英語教師相擁跳舞!
鷹場很可憐!
兒子還活著時,賤子是嚴肅的教育家之妻,後來又過了這樣漫長的寡居歲月,偶爾放鬆一下是好事,但,以她的年紀,仍有可能走上岔路,所以,最好是儘早和鷹場在一起較為安全。
那位教師的態度是有些過分,而楯又喜歡典子,當然會心裡不高興了。就在我感到空氣太悶,到庭院走走時,兩人一塊出來了。從談話內容猜測,是楯叫對方出來。幸好我在樹蔭下,能不被發現的聽到所有內容。
楯表示典子是他將來要娶的女性,希望對方不要動歪腦筋。
想不到楯居然是如此有勇氣的男人,說這些話時,語氣仍似閒話家常般平淡。
教師則說自己的責任是教導典子,但是典子態度如何,就與他無關了。
楯則說明知對方目的,才找他出來,更提出警告,如果他敢亂來,小心性命危險,別以為這只是威脅,那可就大錯特錯了。說完,他喋喋笑著。
教師沉默一會兒,也大笑出聲,不說一語的轉身進入屋內。
如果別人不仔細聽,或許會以為是兩人在談笑,可是,事實上卻是很嚴重的話題。像楯那樣的男人,是很可能會真的遂行殺人的!不過,看那教師只會勾搭女人,其實根本膽小如鼠,也許這樣的威脅會有效也未可知。像這種事,楯也有其作用。
十二月二十五日
讓我參加耶誕餐會,我感到非常快樂。不過,我認為野末老師是壞人!
我很擔心典子小姐會被野末老師誘騙。他總是緊跟在典子小姐身邊,跳舞、講有趣之事讓她笑,平日不太喜歡笑的典子小姐很興奮似的笑了。
壽利小姐離典子小姐很遠,仔細注意,我發現典子小姐不停偷望壽利小姐,大概也很擔心吧!可是,如果這樣,只要甩開野末老師,走到壽利小姐身邊,不就好了?但,她卻是每當壽利小姐想接近,就像做壞事的小孩般低垂著頭。
我知道楯先生和小村小姐也很擔心,連夫人一定也很擔心吧!
像典子小姐這樣的人,本身就存在著必須隨時注意、否則可能會碰上危險的弱點。雖然她比我聰明多了,也有學問、又很堅強,但,我仍這麼認為。雖不知原因何在,不過,她和她的同學小村小姐和壽利小姐完全不同!
這麼說或許很沒有禮貌,但,像小村小姐那樣的人,應該不會有被誘騙的危險吧?至於壽利小姐,她很美,當然會有危險,卻未予人可能遭遇危險的感覺。壽利小姐的個性是只選擇自己喜歡之人——若是女性,應為像典子小姐這樣的人;若為男性,絕對是真正牢靠的男人——對其他人看都不看一眼。
可是,典子小姐就沒辦法做到這點了。她對楯先生之類的男人雖會毫不客氣的斥責,事實上她本性太過於溫柔,很容易被人打動而不自覺。
我自己也非常喜歡典子小姐,時常,甚至還有著想將她擁入懷中的奇妙心情,有時候,也會憎恨和她感情很好的壽利小姐。
因此,典子小姐會吸引各色各樣的人向她接近,結果,吃虧的還是她自己。
野末老師是惡魔般的男人,他自己也知道大家都擔心他和典子小姐的事,這點,從他緊抱住典子小姐跳舞時,卻面帶有趣表情、不斷窺看四周反應的眼神即可知道。而,他在明知之下仍故意這麼做。
典子小姐應該也了解才對,否則,不會如此在意壽利小姐的反應。
壽利小姐和她爸爸先行回家了。典子小姐最初連送行也不出去,等車子將開出時,卻跑出玄關。大概是怕和壽利小姐打招呼吧!而,這也表示她內心有愧疚。
野末老師以令人恐懼的邪惡笑容目送典子小姐。
小村小姐冷眼望著野末老師,對我說:“典子實在令人困擾!”
小村小姐雖非壽利小姐那樣情緒反應強烈的人,卻由衷的關心典子小姐。
一月二十三日(一九五七年)
——典子,你愛野末嗎?
——我不知道。
——野末是美男子?
——不,很醜。
——是像戰士般強健的男人?
——不,應該說是瘦弱。
——對你而言,野末沒有肉體的魅力嗎?
——啊,我感覺一股全身顫抖般的厭惡。
——這麼說,他個性誠實、有勇氣、對人溫柔?
——他不誠實、卑鄙、又生性殘酷。
——有豐富的才氣和天分?
——他的知識和判斷不正確,獨斷獨行。
——典子,既然如此,你應該是不會愛上那男人,不是嗎?
——是不會愛上他。可是,我卻一直想著他的事,到了固定日子,就會去他的住處。兩位同學已經不再補習英語,但我卻仍單獨和他坐在那間骯髒的房裡。
——看來你是愛上野末了?
——應該不是愛吧?而且,事實上應是憎恨才對。我就像吸食嗎啡的人一樣,覺得沒辦法不去,也不得不去想,卻對那種事感受不到絲毫樂趣,只覺得羞恥、污穢、厭惡……我是情不自禁被吸引嗎?是想自墮落之中找尋出不可思議的快樂嗎? ——你不愛壽利?
——我愛壽利,愛壽利所有的一切,比誰都愛。
——即使那樣,你也愛著野末?
——錯了,那是不能相提並論的。我和壽利的愛是美和純情的世界,是屬於天上的愛。
——別說謊!在你心中,壽利的身影已逐漸遠去,不是嗎?
——那是不同的,是……
——你拋棄了壽利!你愛野末,希望被野末所愛、被他擁入懷裡。你已經從家家酒遊戲中畢業,只是這樣。
——錯了,我不愛野末,我沒有拋棄壽利,除非壽利拋棄我。
——你的心已完全混亂了,現在的你,眼裡見到的盡是野末的臉、野末的背、野末的臂膀,不是嗎?難道你想兩者兼得?
——你說吧!我是蕩婦?是惡魔世界裡的女人?我的血液中是否流著娼妓之血?
——那得靠你自己去決定。
——是的,我必須自己決定才行,縱然我的心因此遭到破壞……
二月十六日
兩、三天前下的雪並未融化,很冷。天空像鉛塊般僵凝,我的身心都已凍結,毫無任何感覺。
在學校和小村碰面。我們都很擔心典子,但,我什麼話也沒說,已沒什麼好說的了。
午後在圖書室茫然打發時間後,回家。
置身於刺骨般寒冷中,心情很痛快,所以漫無目的地走著。雪融後的冰水滲入雨鞋裡,雙腳都麻木了。
忽然清醒,已來到典子家附近。我不想見到她,卻很不可思議的見到了,實在太可笑。彼此寒暄兩句,沉默。
“壽利,不進來我家嗎?”
謝謝!可是我趕著要回家。
她像是隨時會哭出來似的微笑——她是回家後又出門,去野末老師家,獨自一人。
再見!我的腳趾已凍僵。路旁雪中露出某種野草的紅色果實。下雪的日子,很靜謐、很乾淨,連平常看來很髒的住家都如戲劇裡的佈置般清潔。
神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倆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
二月二十日
我漠視道德,也不信任別人,更不相信理想和希望,我只相信情慾。我自知是火焰,所以只相信能熾烈燃燒的那段期間!
我所信之物已在自己掌中。微弱的抵抗、怯怯顫抖的白鴿般胸膛……我要在你的唇上捺下烙印,你會從我的口中遍染地獄的情慾色彩。你不會咬我,也不掙扎,你的眼神恰似被箭矢射中的小鹿。
不錯,你不應該會害怕掉進地獄之前的沿途景色——如果向掌管美貌之神服從是滅亡之路……
御廚典子啊!我讚美你。今天,你的櫻唇張開了,但,我將更進一步讓你驕傲的、無瑕疵的肉體如花蕾般綻放。在達到那至純至潔的瞬間之前,我不會放開你,就算盡頭是死亡也在所不惜!
三月五日
第二學年也結束了。剩下這一年非得有計劃的用功不行,重點要背誦,主力放在人文科學之上——地理和歷史。對於地理,我相當有學習的腦筋,但,歷史就不行了。
數學、理科、英語等方面,以現在的進度就足夠。亦即,只要將全部用功時間增加約二小時就行。至目前為止,我的計劃已全部付諸實行,沒必要強迫自己,所以今後應該也能順利才對。
停止游泳或許會使運動量不足,只好盡量找時間散步了。
需要解決典子的事,持續努力設法讓她和野末老師分手。可以認為典子已被奪走肉體!吸引典子的可能是他的漠視道德和耽美個性,以及醜陋的獸性。
典子的理智很明顯對他反感,但,晦黯、奇妙的熱情卻背叛了理智,說不定可以認為是典子自己在無意識之間誘惑對方,畢竟,典子太……太具有女性魔力了……
野末並非很厲害的惡魔。在耶誕宴會上,他對典子的母親也表現出關心。他膚淺、庸俗、多情,根本和典子不相配。如果要找男人,楯先生還比野末好得多,至少,楯先生有鋼鐵般冰冷的意志!
壽利敏感的察覺事態而痛苦,她和典子彼此避免碰面。
典子幾乎不提壽利之事。當然那是從以前就如此,怕我會介意,可是,我明白其中另有一種和壽利分開的深刻悲傷。典子仍繼續激烈愛著壽利,而另一方面,她又被野末所吸引,她自己也無法解決這種矛盾,內心痛苦莫名。
像這般持續下去,一定會發生什麼事!也許,在尚未演變成此種結局前,我有必要單獨和野末老師談談。我輕蔑一切的疏漏,事情若等到發生,就已經太遲了——疏漏需要事先預防,那才是人類的智慧。
我自己的前面一片坦途,不能讓典子絆倒於途中,因為,我要帶著她一起往前走下去。
哥哥最近好像很忙,聽說報紙熱門報導的竊盜殺人兇手回到其出生地的這一帶,所以警方採取緊急戒備。
“很可能得靠它了。”哥哥緊握手槍說著。
四月十四日
今天也在高爾夫球場見到鷹場。有關結婚問題,後來似乎不太有進展。但,他擔心的卻只是典子之事!
典子好像愛上耶誕餐會也來參加的那位英語教師。這男人是會對女人採取強迫手段之人,大概借補習英語遂行誘惑吧!典子雖是非常聰明的女孩,卻仍只是個孩子,可能掉進對方圈套吧!
鷹場很憎恨的談起英語教師之事。回想起餐會的情景,我能夠體會他的心情。
當然,典子和對方應該還不會發生肉體關係,而,總有一天會禁止她再去找野末,只是,御廚夫人仍躊躇不決,不知是否該強制限定女兒的行動。
回來時,我問過壽利有關典子的事,壽利很意外的漠不關心,表示對此一無所知。我要她最好提醒典子小心些,她卻回答,要怎麼做是典子的自由,她不想找麻煩去多管閒事。
這次,學校話劇社演出的劇碼中,壽利要演《浮士德》的瑪格麗特,雖然她的個性稍強,應該也是很適合她的角色吧!
年輕時,我很喜歡哼著這首“紡紗車之歌”,很少有一首歌如此率真的表現出戀愛之心。而,那正是此刻的鷹場之心,也是御廚夫人之心,更是典子之心吧!
也不知幸抑不幸,我沒有這種戀愛的苦痛。
壽利最近又開始耽溺玩樂,和男朋友們玩在一起,看來,有一段時間她將和瑪格麗特的苦惱無緣吧!
四月二十日
放學後,和小村坐在游泳池旁隆起的草地上,兩人各自想心事。
櫻花都已凋零,地上無數被踐踏的花瓣。記得剛入學時第一次來這裡,櫻花也凋落。選手們在碧綠的池水中游泳,巴士在縣道飛馳,捲起陣陣沙塵。草兒萌芽,綠色染上趴在上面的同學們的臉頰。當時,壽利尚未出現在我眼前……
我的心雀躍著,新教科書的油墨味,新制服的舒適感皆讓我欣喜。天空、雲朵、上下學的路上、路旁的春花,都是快樂而美麗、充滿幻想。
隨著成長,我的心沉重、悲傷了。我好希望回到那時的自己,不認識壽利、也不認識野末老師,身心輕鬆,毫無束縛。
“我常和野末老師來這兒。”
“幽會?”
“或許能夠這麼說。我們談各種事!”
“不可能會談無意義的話題吧!那位老師究竟有何種魔力?”
“惡魔的哲學,也許該稱之為絕望之人的詭辯吧?他那詛咒似的話語滲透出人性的悲哀。”
“典子,我和你說真的。和野末老師分手吧!你難道不明白自己的立場?如果你不這樣做,一定會遭致不幸!請你冷靜地想想,你不應該不明白自己是和何等無價值的男人扯上關係!”
“我做不到……”
小村突然非常用力搖撼我的雙肩,臉色嚴肅、蒼白。
“白痴!你是白痴。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你變成如此愚蠢的女人呢?如果是和壽利……如果是她,我什麼也不會說,但,這事完全不同,太恐怖了……”
我是第一次見到小村如此激動,但,我卻不知如何回答,我連自己的心也不明白了。
是如小村所說,情慾令我變成愚昧?嘴唇承受的那種戰栗,難道才正是我迫切追求之物?那淹漫過我全身、似污水般骯髒、似昏暗的火焰般熾熱之物,毫不留情的推我往前走。
壽利!壽利已逐漸離我遠去。救救我,壽利!
五月二日
為典子之事擔心得很。我沒問過,典子也未提起過,但,從她那迷惘的表情和晦暗的眼神,我知道她和野末老師交往的事已經到了必須採取行動的階段了。
我無法像庸次郎所說的禁止她和野末老師交往,或許是太寵典子也不一定,但,我不希望傷害她的自尊,而且,若真是這樣做,很可能對她造成無可挽回的重大傷害。
我想,最好避免直接對典子下命令,而是在不讓典子知道的情況下,叫野末老師至家裡,懇求他別再和典子有超乎師生關係的交往。
五月二十一日
話劇社在禮堂演出《浮士德》。我心想,是誰提議要演出如此沉悶的戲劇?很可能會淪為滑稽可笑吧!果然不出所料,當浮士德博士說出“我到如今,已經把哲學……”時,已經哄堂大笑了。
和典子坐在一起,典子也和大家一起吃吃笑著。
南方壽利飾瑪格麗特。隨著劇情發展,情況有了改變,所有的人皆靜寂無聲,典子渾然忘我的盯視著舞台上的壽利。非常的緊張,我開始感到不安。
在“聖母瑪莉亞”的旋律中,瑪格麗特獻花給聖母像,訴說心中悲慟時,典子連奪眶的淚水也未擦拭。我認為,壽利真心的如此祈願著!
我在胸中反复吶喊:“演得太逼真了!”
地牢之章……他在哪裡?我剛聽見他在叫我。我自由了!沒有人能把我阻擋。我要飛去摟著他的頸項,依偎在他的胸懷……
隨著浮士德和瑪格麗特對話的進行,整齣戲已非玩笑,不可否認的,壽利的演技激起觀眾強烈的感動。
……你便忘了親吻?緊偎著你,我的心怎如此焦渴?以前你對我說一聲,你對我看一眼,整個天堂就臨到了我……啊,哎呀!你的嘴唇冰冷,全無感覺。你的熱情,怎麼完全變了樣子!是誰從我這兒奪去了這種愛情?
典子已不再流淚,全身微微搖晃,神情慵懶,彷彿做夢一般。我覺得奇怪時,她的身體已倒向我身上,靜靜的,雙眼圓睜。
“不要緊嗎?能不能站起來?”
她無力的頷首。我扶著她站起,離席。
戲劇仍繼續進行。野末老師快步走近,想拉典子手臂。我揮開他的手。
“我帶她去。”但,他仍跟著。
在醫務室前,我說:“你回去吧!”
“我留在這裡不行?”
“我陪她就夠了。”
我把他關在門外。讓典子躺在床上,替她鬆開上衣釦子,請護士替她打針,不知擦拭她臉上和胸口的汗珠多少次。她深呼吸,蒼白的臉頰浮現血色,眼角宿著淚痕。
我輕聲說:“你真傻!那隻是很尋常的傷感劇情啊!”
“已經沒事了。”喃喃說著,典子唇際浮現笑意。 “你陪我留在這裡。”
晚上八時許,哥哥的同事刑事來訪。哥哥兩天前感冒,請假休息,但,在門口談了幾句,馬上回房裡換上外出服,手槍也佩戴在身上。
“你要把門窗鎖上。那傢伙已經逃不掉了。”
哥哥離開後約摸經過二十分鐘,不遠處傳來十聲左右槍響。槍聲中斷後不久,哥哥回來了。
“好一場狩獵戰!”
“捉到了?”
“嗯,射傷後帶走啦!那傢伙還真難纏,在陷入絕地之後,終於……”
“你開槍了?”
“對方先開槍的。到現在我都仍難以置信……我去洗個澡吧!”
“那樣最好,快去吧!我幫你擦槍。”
“算了,很危險的。”
“都已經習慣啦!你開了幾槍?”
“三槍。可惜沒中……”
折疊好哥哥脫下的衣服,開始擦槍。有火藥味!我想起典子家中同型的手槍,從彈膛拿出子彈……
五月二十三日
放學時,四、五個人笑笑鬧鬧的走向校門,最近,我又喜歡像以前那樣熱鬧的和同學們在一起。
忽然,同學們看我的樣子改變了,我才發現典子就站在校門外。我想,這時候我恨她,由衷的恨她,所以想假裝未發現她。
但,典子直接走到我面前。我想裝成剛發現的樣子,卻辦不到,眼前一片模糊,悸動加促了。
典子拋棄平日的怯弱羞赧,用力凝視著我,臉色蒼白,微弱的陽光斜掠過她額頭。
同學們留下我,先走了。
“能一起去你家嗎?”我想說“隨你的便”,卻只能點頭,發不出聲音。
默默走在漫長的路上,想開口又放棄。我的內心彷彿要爆炸一般。她就並肩走在我身旁,只是,為何我會如此痛苦呢?又為何如此欣喜?
我倆初次誓言的這個房間。鳶尾和香梨豆的花香取代了秋花。典子很懷念似的環視房間情景,又頻頻凝視我的臉。我知道必須保持鎮靜,走去沏茶。
“你一直避著我,是已經討厭我了?”
“那是你自己吧!你才是處處避著我。”我極力抑制聲音的顫抖。典子溫柔的聲音滲入內心深處。
“我只是來告訴你,上次發誓之事,我一直未曾變心……當時說過的,不管發生什麼事……也許你不會相信,但,這是事實,我真的只愛你一人,你就等於我的神!”
“如果那樣……為什麼?”我無法繼續說下去。
野末老師!危險的烏雲。只要一說出這個姓名,我就覺得這個房間裡充滿酷寒。
“壽利,請你相信我!像上次那樣抱緊我,說你也愛我。我不想失去你……”
她的臉頰濕濡,雙手張開。我投入她懷裡。
我索求她的嘴唇時,典子微妙的避開了。我臉上的血色一下子褪盡。清醒時,發現自己甩了她一個大耳光,她一手按臉,用椅子支撐身體。
我打了比任何人都重要的她了!
我哭泣著抱住她的肩,無數次喃喃說著:對不起!
典子抬起臉,唇際升起靜靜的甜美微笑。
“我當然該挨打!只要你能不生氣,怎麼打我都行,我會很高興的。”
典子的話如音樂般令我陶醉。
“我被野末老師親吻過,對你而言,我的嘴唇太髒了,所以才故意避開。沒錯,我是被他所吸引,也可以說是敗在他的誘惑之下,甚至可說那是戀愛!不過,或許只是源自我的情慾念頭吧!我的理智毫無用處。但,已經結束了,我已下定決心,不是回到和你單獨相處的美麗世界?就是和野末老師一塊墮落、毀滅?不過,我不想把你交給任何人,所以……”
“典子,不能只有我嗎?我的身體不行嗎?”
典子溫柔的推開我。 “不論我做了什麼事……為我們的事而犯下任何罪行……你還是會愛我?”
“是的,不管發生什麼事!”
“我後天就不再去野末老師住處了,我打算在後天把一切都解決。”
“坦白說,你打算怎麼做?”
“我要確定自己的心,試著拋棄自己。這件事,你不要問。”
後天!是二十五日。典子說“犯下任何罪行”,那是有何種意義呢?那是死……使什麼人死亡的意義?而,典子是為此以自己的貞操為賭注?
我不會讓典子這樣做!我不能原諒野末老師!
五月二十四日
最近心情開朗,成了貪睡之人。身體狀況也好多了,腰桿似已能挺直。今天,我打掃庭院,也看了些書。
典子和同學小村一塊回家,是打算一起唸書吧!小村曾因病休學兩年,也許因年紀大些,做事很穩重,雖不像壽利那樣可愛,但,卻對典子有所幫助。
鷹場來了,在客廳和賤子談了很久,可能是討論那個英語老師的事吧!
不過,典子昨天告訴過我,再去一次就不會再去補習了,若是這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
他倆談話時,我湊一腳也許不妥,但,我還是去對他們說起這件事。兩人似乎不知,賤子擔心地問:“典子怎麼說呢?”
我回答:“反正不管她怎麼說都行,最重要的是她肯定到後天之前會解決一切。”
即使這樣,賤子還像有所擔心。
典子已非小女孩,人又聰明,應能自己收拾善後吧!賤子根本沒必要擔心,最重要的是盡快進行和鷹場的婚事才對。
黃昏時,楯先生又來了,也來向我問好。我罵他:如果喜歡典子,像這般踟躕有何用?
五月二十四日
至御廚家拜訪。首先向御廚老夫人問候,再至典子的房間。小村敏已在房裡,兩人似在竊談什麼要事。
“你還一直去補習英語?”
典子沒回答。小村面露冷笑,說:“明天就結束了。”
“那樣最好!戀人又要回到我身旁了?剛剛才挨了老夫人一頓訓呢!”
“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