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西班牙披肩之謎

第12章 第十二章勒索者面臨的困局

死亡有個特權,它總會被吹捧被杜撰,尤其是暴烈的死亡方式,更會把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自動從他的平凡世界中拉出來,瞬間成為一個閃亮的焦點,成為一個舉足輕重的大人物。死去的康斯特布爾太太若地下有知,很容易發現她已變成她生前極力想避免的新聞話題人物了,她殘破的身體是所有記者窺探的焦點,就只是從長著青草的崖頂到漆黑海水中灰色岩石這一趟短暫的飛掠,她便搖身一變成為當前報刊媒體的矚目之人。 男的來,女的也來,攝影機鏡頭咔咔對準她那原本就不賞心悅目、如今被尖銳岩石刺穿遂變得更加可怖的身子。 鉛筆刷刷趁熱打鐵地書寫著,電話刺耳地響個不停,骨瘦如柴的法醫大人也到場了,不帶感情地以他不耐煩的手指粗暴地翻弄著康斯特布爾太太肥胖泛藍的軀體,更悲滲的是,她的長袍竟然少了一小角,顯然是某個對特權倫理有超越性理解的人給拿走的。

在這一片狂亂之中,墨萊探長孤獨沉默地踱著步,沉著一張臉,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他放任這些記者隨便到屍體放置處、到西班牙角北端,或到染血的岩石一帶。他的一干手下人人忙得無頭蒼蠅一般,被突如其來的這事搞得手忙腳亂。戈弗雷家三人、柯特和慕恩夫妻等聚在天井之中,眼花繚亂地讓攝影記者拍照,機器人般喃喃地回答問題。墨萊的一名手下找出了康斯特布爾太太在城裡的住址,並已電話通知了她兒子。至於埃勒里,由於想起死去婦人悲痛欲絕的聲音,極力勸告警方別多事追查她丈夫何在。 什麼事都發生了,也什麼事都沒發生,這分明是一場夢魔。 記者又圍住了墨萊。 “探長,你對此案有何看法?”——墨萊只回以無意義的嘟囔聲音。

“是誰幹的?是那個叫柯特的傢伙嗎?是自殺還是他殺,老大?康斯特布爾這女人和馬可到底有什麼牽連?有人講她是他的情婦,這是真的嗎,探長?拜託,透露點給我們嘛,你到現在什麼也沒講!” 終於,這場熙熙攘攘的鬧劇告一段落了,最後賴著不走的一名記者也被強力請走之後,探長這才派了名他的手下守在掛了西班牙式掛燈的天井門口,憂心忡忡地揉了揉額頭,以最家常談話的口氣開問:“好吧,柯特,怎麼回事?” 年輕人紅著眼睛看了看墨萊:“不是她弄的,不是她。” “不是誰弄的什麼?” 此時,夜已深了,明亮的西班牙掛燈——極巧妙地幾乎讓人察覺不出有電線——長長的燈光掃在石板地上,羅莎縮坐在椅子裡。 “羅莎啊,她沒推她,我發誓,探長!”

“推——”墨萊先一愣,繼而捧腹大笑,“誰跟你講康斯特布爾太太是被推下去的,柯特?我要你實話實說,只是想做個記錄,我總得弄個報告上去,你知道。” “你是說,”年輕男子懾嚼著,“你認為這不是——謀殺啊?” “好啦好啦,先別管我認為怎樣,到底怎麼發生的?你和戈弗雷小姐是不是一起在——” “是是!”柯特急切地說,“我們一直在一起,所以我才說——” “他沒有,”羅莎厭煩地插嘴,“閉嘴巴,厄爾,你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我是單獨一人,在事情——事情發生時。” “看在上帝分上,厄爾,”沃爾特·戈弗雷也吼起來,醜臉上泛著一層煩優的汗水,“實話實說吧,這關係——關係……”他拭了拭臉,儘管天氣其實很涼。

柯特咽了口氣:“只要她——我一直四處找她,你知道。” “還找啊?”探長不覺莞爾。 “是,我有點、有點——呃,不安之類的,有人——我想是慕恩先生吧——跟我說,他走過岬角連接處那兒時看到羅莎,因此我就走到那兒去,就在我從那個——出事地點旁邊的樹叢出來時,我就看到羅莎在那兒。” “嗯?” “她整個人探出崖邊,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我大聲喊她,她沒聽見,然後,她忽然退回來,撲在草地上大哭起來,我趕快也跑到岸邊探頭看,發現屍體躺在下頭的岩石堆裡,就這樣。” “你呢,戈弗雷小姐?”墨萊又發出微笑,“這個,我講過,只是做個記錄罷了。” “就像厄爾說的,”她用手背擦了一下嘴唇,眼睛垂著,看看自己零亂的一身,“他發現我時的確是這樣,我聽到他叫我,但我……嚇呆了。”她打個冷顫,又快快接口,“我一個人跑去打了幾洞高爾夫球,悶在這裡太——太死氣沉沉了,打從……後來我打累了,想走到崖頂上躺一會兒,好好——哦,躺一會兒,我一個人走去那裡,但不久,在我穿出樹叢那一瞬間,我……我就看到她了。”

“是的,是的。”法官急切地問,“親愛的孩子,然後是最重要的了,她一個人嗎?你當時看到的情形如何?” “我想她是一個人,沒錯,我沒看到有其他——其他誰,只她一個,她背對我站著,向著大海,她非常非常靠近崖邊,我——我害怕起來,我不敢動,不敢叫,什麼都不敢,我很怕我如果忽然發出什麼聲音,她會嚇一跳失去平衡跌下去,所以我就站在那裡,看著她,她看起來像——哦,我知道這一切從頭到尾很神經很歇斯底里。” “不,戈弗雷小姐,”埃勒里莊重地說,“請講下去,告訴我們你所看到的和所感覺到的一切。” 她扯了一下她身上的斜紋軟呢襯衫:“好奇怪好詭異,當時天一直暗下來,她還直挺挺站在那兒,映著背景的天空她黑黑的身影看起來好像——哦,”羅莎說著又哭了,“好像一座石像!然後,我想我一定有點發神經了,因為當時我心中想的居然是,她——整個畫面——好像電影裡頭的,好像這一切是……哦,事先計劃好排演的,你知道,光影反差都設計好的,當然,這純粹是我自己歇斯底里。”

“好,戈弗雷小姐,”墨萊探長和藹地說,“你敘述得很好,但康斯特布爾太太到底怎麼啦?到底她出了什麼事?” 羅莎直挺挺坐著:“然後……她就消失了。她站在那兒像座石像,就像我剛說的,接下來,我所知道的是,她兩手往空中一伸,帶一聲——尖叫,向前朝懸崖方向倒去,消失了,我——我還聽到她摔到……哦,這我一輩子都忘不掉!” 她身體在椅子上扭動著,邊講邊摸索著抓住她母親的手,而戈弗雷太太,她似乎僵住了,隻機械化地撫拍著羅莎的手。 很長一陣子的沉默。還是墨萊先開口:“還有誰看到什麼?或聽說什麼嗎?” “沒有,”厄爾回答,“我是說,”他聲音小了下來,“我沒有。” 再沒其他人回答。墨萊以腳跟為軸轉身,向著埃勒里和法官,話從嘴角一聲一聲蹦出來:“走吧,兩位。”

他們三人一直往樓上走,每人都想著自己的心事。在康斯特布爾太太臥房外的走道上,他們發現已有兩名身穿公共福利部門製服的人等在那裡,一個常見但還是有點怕人的柳條籃子放在他們腳邊。墨萊嘟囔兩聲推開房門走進去,埃勒里兩人也跟上。 法醫才剛用床罩重新蓋好屍體,他直起身轉頭掃過來酸溜溜的一眼。床鋪上是小山般的隆起,床罩上演著些血跡。 “如何,布萊基?”墨萊問。 骨瘦如柴的法醫走到門口,對外頭兩人交待兩句,兩人走進來,把籃子放下,轉身向床鋪。埃勒里和法官趕忙掉頭過去,等他們再轉回臉時,床鋪已經空空如也,籃子卻裝滿了,兩名穿制服的工作人員一抬眉毛示意了一下,現場沒人說話,默默看他們抬著出去。 “呃,”法醫開口,他看來很怒,死屍般灰敗的臉頰紅點處處,“你他媽把我當什麼啦,魔術師是嗎?很好!她死了,摔死了,脊骨清清楚楚斷成兩截,還有,她的顱骨和腿骨也部分碎裂,就這樣!你們這些鳥人真令我作嘔。”

“誰咬你啦?”墨萊也急氣沖天,“沒彈孔,沒刀傷——這些都沒有,是嗎?” “沒有!” “好極了,”墨萊緩緩地說,邊搓著手,“好得不得了,幹乾淨淨,兩位,康斯特布爾太太面臨毀滅——她個人的煉獄,奄奄一息的丈夫,還有她那要死不活的中產階級背景等等,她既無法向她丈夫求援以保住秘密,自己又沒錢,因此,一聽到我說這些信件什麼的已送達我手上——太遺憾了,但真他媽的狠啊!——這促成了她走上惟一能走的路了。” “你意思是她自殺?”法官問。 “正是如此,法官。” “總算等到這麼一次,”法醫峨牙咧嘴地說,並以極誇張的姿勢啪一聲關起他的背包。 “你講的像人話,這正是我想的,從肉體證據來看沒其他可能。”

“可能吧,”麥克林法官低聲說,“情緒極不穩定,眼前世界又瞬間碎裂,再加上原來就處於女性最危險的年紀……沒錯沒錯,非常有可能。” “還有,”墨萊帶著某種滿意的奇怪腔調說,“如果羅莎這女孩講的是實話——當然,從哪方面來看她都是清白的——這除了自殺,絕無其他可能。” “哦,是的,可能。”埃勒里慢條斯理地說。 “啊?”墨萊傻眼了。 “如果你願意好好爭辯一番的話,探長……而且先說好,是理論性的談論,那我願意複述一次我講的:是的,可能。” “怎麼啦,老兄,在她往下跳時,她方圓十五英尺內一個鬼也沒有!而且一切清清楚楚,沒彈孔,也沒任何刀傷,因此,看到沒有,兄弟,你盡可大大方方、開開心心把其他可能給幹掉!”話是如此,但他卻滿臉狐疑地一直盯著埃勒里看。

“大方開心不盡然。醫生,這女人摔下來時,是背部著地嗎?” 法醫正伸手拿起背包,聞言老大不開心起來:“我非得回答這傢伙嗎?”他怨氣沖天地問墨萊,“他會的就是問一堆蠢問題,我從第一眼見他就非常不喜歡他這個人。” “好啦,布萊基,你就別逗了吧。”探長不怎麼耐煩地頂了回去。 “好吧,大人,”法醫嘲諷地說,“她是背部著地沒錯。” “我知道,你對蘇格拉底式的問答殊無好感,”埃勒里咧嘴一笑,但隨即臉色一整,“在她摔下來之前,她是站在崖邊,對吧?當然啦,而這並不意味她就一定會失去平衡跌下去,是吧?當然不是必然。” “埃勒里,你要講的到底是什麼?”法官問。 “探長,你認為把康斯特布爾太太的死直接歸諸自殺再簡單不過了,不是嗎?” “你這話他媽的什麼意思?” “希望能符合原來的思路,嗯?” “嘿,你聽我說——” “少安勿躁,少安勿躁,”埃勒里安步當車地說,“我不是講她一定不是自殺的,我僅僅希望指出一點,那就是,在當時的狀況下,康斯特布爾太太之死,也可能是被謀害的。” “怎麼謀害?”墨萊暴怒起來,“怎麼殺的,你講!我不相信連這次你都玩得出花樣來!你講給我聽——” “我是正要講給你聽。哦,當然,這案子用的是最原始的老伎倆,只除了外表上添加些現代式的廉價方法罷了。我的猜測是,理論上很有可能某人躲在附近的灌木叢中,在我們和戈弗雷小姐都未能察覺的情況下,簡單地扔個石頭擊中康斯特布爾太太的背部——就目標而言夠巨大了,如果你還記得她的基本生理構造的話。” 眼前登時一片死寂,法醫又苦惱又挫折地看著他,墨萊則啃著指甲。 還是麥克林法官先開口:“當然,羅莎既沒有看見這個可能的下手之人,也沒聽到任何異響,但她可是一直盯著康斯特布爾太太看,她會看不到石頭擊中康斯特布爾太太嗎?” “是啊,”墨萊如夢初醒,眉頭也舒展開了,“說得對,法官大人!奎因先生,她會沒看到嗎?” “我想她是沒看到有石頭擊中康斯特布爾太太。”埃勒里聳聳肩,“到此刻為止,我這推斷僅止於是一種可能而已。請注意這裡,我不是說事情一定像我所說的,但我得指出結論下得太快的危險。” “好吧!”墨萊掏出條手帕來擦擦臉說,“我還是認為,自殺一說應該沒有任何疑義,你這番話很動人,但不會有什麼進一步的意義可言。此外,現在我已經把全部事情的來龍去脈給弄清楚了,奎因先生,這整套推理你不可能撼動分毫。” “涵蓋所有已知的事實的整套推理?”埃勒里輕聲說著,很驚訝的樣子,“如果事情真是如此,探長,那我欠你一聲抱歉,只因為你已然看出某些我仍困惑不已的東西,”埃勒里話語中沒有任何譏諷的意味,“好,讓我洗耳恭聽吧!” “你認為你已經知道誰殺了馬可,是嗎?”法官說,“我誠摯地希望你已經知道,說真格的,這可是我難得的度假,我還真樂意今天就能脫開此事離去!” “當然我知道是誰,”墨萊探長掏出一根皺巴巴的方頭雪茄塞在嘴裡,“康斯特布爾太太。” 眾人離開康斯特布爾太太臥房時,埃勒里眼睛一直盯著探長,他們三人陪著法醫下了樓梯,送他上車,然後穿過天井,走到灑著冷冷月華的花園之中。天井沒人。墨萊有著摔跤手的強悍下頜,從外表來看並無智識過人之狀,然而,埃勒里有過深刻的教訓,知道不能光從外形外貌來論斷人,是有可能墨萊已抓住某些極具意義的事實。埃勒里清楚知道自己在這樁罪案中一直理不出個像樣的頭緒來,因此,他耐心等著墨萊,等著此刻似乎很怡然自得的墨萊說出他的整套看法。 探長一直沒開口,直到三人走到一處樹陰極頂的靜謐之地,墨萊安然吸著他的方頭雪茄,注視著在晚風中裊裊而逝的煙。 “你們知道,”好半晌,他終於開口了,以一種你急我不急的緩緩語調,“事情再簡單不過了,而她現在也死在自己手中了。我當然得承認,”他極為謙遜地繼續,“之前我並未太留意她,但探案這事通常就會這樣,你陷身迷霧之中,你等著,然後,啪一聲——某件事情爆開來,一翻兩瞪眼,你需要的便是耐心等待。” “這,正如席勒斯所說的,”埃勒里嘆口氣,“'粗暴往往只導致狂亂。'說吧,老兄,就從頭到尾說出來吧!” 墨萊嘿嘿一笑:“馬可和康斯特布爾太太玩他那套老遊戲,勾引她,撤去她的防衛之心,成為她的情夫。她可能極容易上手——這種年紀,有個如此年輕瀟灑的小伙子夢寐般闖入,這簡直是電影里或白日夢裡才有的。哦,然後她很快清醒過來了,很快地,他將情書、照片和整捲影片弄到手,留個字條在桌上:給錢吧,親愛的傻蛋。她只能乖乖付錢,而且嚇個半死。我想,她必然痛心疾首到極點,但能怎麼樣,她只能照他開口的付,希望能弄回這些物證,好讓整樁事消於無形,當然這是緣木求魚。” “到此為止,”埃勒里輕聲說,“當然,一切很合理,也極可能是事實,繼續。” “而今天下午,我們從你竊聽到的電話中得知,”墨萊平靜地繼續,“她被耍了,她付了錢,但東西沒到手,而她一付再付,直到……你們知道直到怎樣?”他傾身向前,揮舞著手中的雪茄,“直到她山窮水盡了,直到她再掏不出錢來塞這只臭蟲的牙縫了,她還能怎樣?她絕望到極點,她不願也不能向她丈夫求助,也沒任何其他經濟來源,要命的是,馬可根本不信她這套,從馬可要她到這裡來就可看出來,他要真認為她再榨不出任何油水,那他為什麼這麼費事還安排她受邀來此,你們說,是不是這樣?” “是,這完全對,”埃勒里頜首。 “好,至此馬可已佈置好一切要大撈最後一票,他想如果把他手中所掌握的所有玩物全湊一塊兒,不是省事多了嗎,他可以畢其功於一役,把所有人席捲一空,然後帶著羅莎走人——就我所知,他可能真打算和她結婚——從此還能過著更幸福快樂的生活。畢竟,戈弗雷如果想要回女兒,那一定得付更多的銀子給他們這位了不起的女婿。但事實如何呢?康斯特布爾太太乖乖來了,因為他下令如此,她不敢不來,他開口要更多的錢,她求他高抬貴手,但他逼得更緊,並揚言如果她再這樣拖下去不給錢,那他會把這些甜蜜的物證送到小報上刊登或直接交到她丈夫手上。但她講的是真話沒錯,她已經完全沒退路了,你說她怎麼辦?” “哦,”埃勒里神色有異地說,“我懂了,”他看來頗失望,“好,那她怎麼做?” “她設計宰了他,”墨萊勝利地說,“其實應該說,她設計讓他被宰,並希望他把情書這些勞什子帶在身上,好弄回來並予以消滅。於是,她找上了這個基德船長,這是她在本地這段期間知道的,僱他把馬可給綁走了結,偏偏基德錯綁了庫馬,她很快發現事情出了岔子,於是打了那張紙條,誘騙馬可當天晚上在露台碰面,然後她下到露台,選了那尊哥倫布,狠狠給馬可一下子,再用隨身帶來的繩子繞上他的脖子——” “還幫屍體脫光衣服?”埃勒里平靜地問。 墨萊有點狼狽:“那隻是個粉紅小把戲!”他聲音大了起來,“用來當障眼法用的,沒什麼特殊意義,好吧,就算有,也只是她想弄點刺激性的——呃,你懂得我的意思。” 麥克林法官搖著腦袋:“我親愛的探長,我想我實在無法苟同你的如此看法。” “說下去吧,”埃勒里說,“法官,探長還沒講完,我希望我聽到最終結局。” “呃,彼此彼此,”墨萊有點惱,斷然說了下去,“當時,她認為危機已消除,沒線索留下,字條也銷毀了,就算不銷毀,上頭的署名也是羅莎,下一步,便是找回她的情書和照片了,但沒能找到,事實上,第二天晚上,她又再次出馬尋找——也就是昨晚,你發現她還有慕恩那娘們儿以及戈弗雷太太不約而同全來了,之後,她就接到那通電話了,打電話來的那人黃雀在後居然真把那些證物給弄到手了,於是,康斯特布爾太太噩夢重現,繞一圈又掉回到她該死的勒索泥淖之中,她白殺了一個人,更慘的是,這回她連是誰勒索的都不知道了,至此遊戲宣告結束,她自殺了賬,這就是結局,她的自殺便是負罪的最好自白。” “就只是這樣子,嗯?”麥克林法官輕聲問。 “就只是這樣。” 老人又搖起腦袋,他柔聲地說:“探長,從你整個推理中一些明顯的前後矛盾之處來說,我相信你也必然看出來,這女人從心理上就不符合如此的罪案吧?從她初到西班牙角來的第一天就怕得六神無主,她是典型的中產階級中年婦人——簡單而純粹的家庭婦人,良好乾淨的家族血統,狹隘的道德觀,眼中的世界只有家庭、丈夫及小孩。和馬可的這個出軌事件就如同情感的宣洩一般,瞬間爆發開來。探長,像這樣一個婦人,在被壓逼甚急時,的確很可能一時想不開而自我了結,但不大可能執行一樁得事前冷靜籌劃的干淨謀殺,她的思緒無法如此清明有條理;還有,我也很懷疑她是否具備如此的聰明才智。”他又搖著老腦袋,“不,不,探長,這怎麼看也不像事實。” “如果兩位的彼此詰難業已告一段落,”埃勒里懶洋洋地說,“探長,能否好心容我問幾個小問題?終究,這些問題不由我來問,也會由記者提出來,你知道的,這些記者可都是直通通殺進殺出的初生牛犢,就像他們較粗俗的講法,你總不想使他們問到脫褲子吧。” “該死。”墨萊低咒一聲,臉上不復見任何勝利或尷尬的神色,若一定得說,那是某種優心。他坐了下來,啃著指甲,腦袋擺向一側,彷彿擔優自己在此瞬間失去了最基本的語言說明能力。 “首先呢,”埃勒里邊坐在粗木頭長凳上邊開門見山的說,“你說,康斯特布爾太太由於無力支付馬可的勒索,決心設計殺掉他,而你也提到,為執行如此殺人計劃,她僱用了基德船長來操刀,我不禁要問,她哪來的錢支付基德呢?” 探長沒做聲,只焦躁地對付著他的指甲,半晌,他才低聲說:“呃,我承認這是個麻煩,但也可能她先承諾他,在殺了人之後再付錢。” 法官浮起笑容,埃勒里則搖著頭:“甘冒不履行承諾而被這個獨眼巨人扭斷脖子的危險嗎?探長,我認為不可能,此外,我也不認為基德這種無賴會答應先動手再拿錢。你瞧,在你的整套推理中,至少有如此一個漏洞,而且是極基本的漏洞。其次,康斯特布爾太太是從何得知有關馬可與羅莎之間的牽扯——清清楚楚知道,好讓那張字條有機會發揮功能?” “這容易,她睜亮眼睛就看得出來。” “然而羅莎本人,”埃勒里笑著,“很明顯極力保守此秘密。你瞧,依我的觀點來看,漏洞二號出現了。” 墨萊沉吟了一下:“但這些事——”半天他才又開口。 “第三,”埃勒里抱歉地說,“你並未解釋有關馬可衣服被剝光一事,探長,這整樁謀殺最關鍵之處。” “去他媽的馬可被剝光!”墨萊氣得大叫,嚯地站起來。 埃勒里跟著起身,聳聳肩:“很不幸,探長,我們無法對這整樁謀殺案如此輕易待之,我願意告訴你,我們不該滿意於我們至此的推理,除非我們能做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有關——” “唉!”法官以一聲嘆息終結。 這瞬間,他們三人全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叫聲,沙啞且微弱,但確實是叫聲,就在花園這附近。 他們火速趕往叫聲之處,無聲地跑過濃密的長草地。 叫聲就只這麼一響,卻沒完沒了一直黏附在三人耳中,且隨著他們愈靠近愈發響亮,直覺地,他們不約而同認定此事不可造次,得先偷偷觀察。 於是,他們穿過紫杉樹籬,潛到一圈藍針橄聚成的樹叢中。才看一眼,墨萊探長便伸手撥開樹叢想跨過去,埃勒里趕忙拉住他手臂,墨萊遂退了回來。 是約瑟夫·慕恩先生,這個有張撲克臉的美國南部百萬富翁正緊張且憤怒地站在一排樹旁,褐色大手掌掩住他老婆的嘴巴。 手太大了,幾乎遮住她整張臉,隻眼睛露了出來,那雙眼滿是恐懼之色,她正驚駭至極地拼了命想掙開來,聲音便是從她嘴巴里冒出來的,只因為覆蓋著那隻大手才顯得如此沙啞微弱。她的雙手往後朝他臉上打,銳利的鞋跟也配合著瑞他,但宛如蚊子釘牛角一般,他可一點也不在意這些花拳繡腿。 “課程一,”埃勒里輕聲評論,“如何對付自己老婆,這是真正富有教育性……” 法官一肘子擊中埃勒里的肋骨。 “如果你不再這樣夜貓子喊叫,”慕恩粗著嗓子說,“老子就放開你。” 她加倍奮戰不休,伊伊唔唔的聲音也尖利起來。他的黑眼睛閃過一抹寒光,一使勁將她提離地面,她的腦袋不由自主往後扳,呼吸停了,理所當然叫聲也中斷了。 他一把將她摔到草地上,雙手撣撣自己的外套,彷彿剛剛和她一番較力弄髒了似的;她則摔成一團,開始喘著氣吸泣起來,但幾乎聽不見哭聲。 “現在你給我聽好,”慕恩壓著嗓子說話,聽來模糊不清,“老老實實回答我的問題,別認為你那毒蛇吐信般的小舌頭可胡弄得了我。”他冷冷地俯視著她。 “喬,”她呻吟著,“喬,不要,不要殺我,喬——” “殺你,那太便宜你了,應該把你放到蟻丘上讓螞蟻啃死你,你這淫蕩的廉價小婊子!” “喬——喬……” “好啦,少在那裡喬來喬去,閉嘴!立刻閉嘴!” “什麼……我不知道——”她嚇得全身抖個不停,她仰著頭看他,兩隻赤裸的手舉著,好像要抵擋他動手修理她一般。 他忽然彎身下去,伸隻手到她腋下,不費力地一舉,砰地一聲,她便又被摔坐在長凳上。他跨前一步,舉起手來,連著三記耳光,同一個臉頰,同一個地點,輕脆之聲宛如槍響一般,這三記耳光打得她整個人往後扭,腦袋轉了幾乎一百八十度,金發整個散開來,但她太害怕了,怕得顧不得哭,也顧不得伸手自衛,她整個人癱在長凳上,雙手捧著臉頰,針一樣的眼神直直看著他,好像從未見過這個人似的。 兩人看不下去了,分別在埃勒里兩個耳朵邊一陣低語,但埃勒里斷然說:“不!”並伸手分別抓住兩人手臂。 “現在聽我講,你這該死的東西,”慕恩平板地說,往後退了一步,大手插回他寬鬆的外衣口袋之中,“你跟那個爛人渣之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她的牙齒打著顫,好半晌根本講不出話來,良久,她才極勉強的回答:“在——在你——到亞利桑那談生意時,就是我們——結婚不久後。” “你是在哪裡認識他的?” “宴會上。” “你和他——到底搞了多久?”他壓著嗓子,且帶著極狠裹極挖苦意味地停了一下。 “兩——兩星期,你不在的那兩星期。” 他又一記耳光過去,她把紅腫的臉埋在雙手裡:“就在我公寓裡?”他們幾乎聽不見這個問話。 “呃——是的。” 他雙手再次插向口袋中,她一直等那隻手隱去,這才敢試著抬起臉來,但仍然嚇個半死。 “你寫過信給他?” “一封。”這會兒她才又哭起來。 “情書?” “是……” “我不在時,你換了傭人是嗎?” “是的。”在她的吸泣中,有某種極奇怪的聲調。慕恩銳利地看著她,埃勒里則聚精會神地聽,兩眼都瞇起來了。 慕恩退後,開始在樹叢中踱起步來,宛若一頭被綁住的野獸,臉孔一片陰霾,她則急切且惶惑地看著他。不久,他停了腳步。 “算你走運,”他從牙縫中擠出話來,“我不會把你給宰了,知道嗎?不是因為我心軟手軟,你要搞清楚,而是因為這裡到處是條子,如果換在西部,或在里約,那可就不是這樣修理你兩下就算了,我他媽直接擰斷你這小婊子的脖子。” “哦,喬,我並不是有意做錯事的——” “少在那邊呼天搶地!我他媽隨時可改變主意。說,馬可這雜碎到底搞了你多少錢?” 她畏縮了:“別——別再打我了,喬!大概——是你存到……存到我賬戶中的大部分錢。” “我出門時留了整整一萬塊給你花,到底被他弄走多少?” “八千。”她看著自己的雙手。 “我們之所以被邀請到西班牙角來,也是這個男妓搞的,是嗎?” “是——是的。” “廢話,當然是這人渣搞的,我他媽可真是個大蠢蛋,”他陰森地說,“依我看,這死了活該的康斯特布爾女人和戈弗雷老婆也一定和你同條船,為什麼只有這個胖女人自殺?你並沒有把那封信弄回來,不是嗎?” “沒有,喬,我沒拿回來,他騙我,他不肯給,我們來這里之後,他要我——要我再付錢,他還要五千,我——我沒這麼多錢,他要我跟你拿,要不然他就要把信還有——還有那個女傭的聲明交給你,我告訴他我才不怕,他威脅我說最好我真的不怕,之後——之後他就被人家宰了。” “而且宰得乾乾淨淨的,只除了殺法太便宜他罷了,在美國南方他們做這類事要在行多了,他們只用一把刀就能殺得你拍手叫好。是你宰的嗎?” “不不,喬,我發誓不是我殺的,我——我想過,但——” “是啦,我猜也不是你,真正事情發生時,你根本沒那個種真的干,我他媽太清楚了。要真是那樣,你那利舌也就絕對不會跟我講半句實話了。你找到信了嗎?” “我找了,但——”她又激靈靈顫抖起來,“信不在他那兒。” “原來如此,某個人捷足先登了,”慕恩沉一張臉思索著,“這正是康斯特布爾這女人之所以想不開而跳崖的原因,再玩不下去了。” “喬,你——你是怎麼知道的?”金發女人硬咽著問。 “幾個鐘頭前我接到一通電話,聲音很鬼祟,是這鳥廝跟我說的,要賣給我這封信還有前任女傭的自白,開價一萬美元,聽起來姿態很強硬。我告訴他我得考慮考慮——然後我就到這裡來啦,”他伸手緩緩抬起他老婆的臉,“這毛賊顯然太不了解喬·慕恩了,過去、現在、未來,這類弄錢的手法我可玩得高明多了。”他的手指極殘忍地幾乎按入她肉裡,“你和我該完結了。” “是,喬……” “只是這樁宰人案子一落幕,我就和你一刀兩斷拜拜了。” “是,喬……” “我會拿走你的所有珠寶——那些我給你、你愛個半死的珠寶。” “是,喬……” “你那輛拉薩爾敞篷車,我決定讓它進墳場;你那件去年冬天買的還來不及穿的貂皮大衣,我也決定一把火燒了;此外,連同你用我的錢所買的每一件衣服,我也決定讓它們一律火葬,這聽懂了嗎?” “喬……” “還有,我會拿走你每一分錢,然後你猜我還會怎麼著?” “喬……” “我會一腳把你踹到貧民窟去,在那兒,你可以和一堆屎相處,如此想你會——”他講這些話時聲調完全平靜,不帶一絲情感,但某種混雜著美國式和西班牙式的極度狠毒意味,卻讓三人聽得毛骨悚然,而且在他講話期間,慕恩的那根手指始終掐入他老婆的臉中,黑眼珠一圈火般瞪著她老婆的眼睛。 然後,他停了嘴,輕柔地把她的臉往後送,腳跟一轉,循著小路往屋裡走去。她俯著身坐在板凳上,彷彿凍壞了一般劇烈地發著抖,臉頰上的腫痕呈烏黑色,在柔和的月光下,他們看到的是烏黑色沒錯,然而怪的是,從她那樣子看來,他們感覺到某種極古怪極不尋常的舒暢之感,好像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好端端活了下來。 “我的錯,”在他們快步但審慎地跟著慕恩腳跡往屋裡走時,埃勒里皺著眉,“我該預料到有這通電話,但來得這麼快,我根本措手不及。這傢伙八成是破釜沉舟做最後一搏了。” “他還會打來,”墨萊喘著大氣,“慕恩剛才說的。慕恩會回答你去死吧——不會付一毛錢——屆時,我們也許有機會查到這傢伙是從哪裡打的,就目前我們了解,電話應該就是同一間屋子裡打的,那些分機——” “不,”埃勒里打斷他,“讓慕恩去對付,沒理由期待這通電話會不同於第一通,能讓我們追到,我們可能因此打草驚蛇,這劃不來,現在我們還有一張牌可打——如果事情還不太遲的話。” “戈弗雷太太,是嗎?”麥克林法官輕聲問。 但此刻埃勒里已走入那道摩爾式拱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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