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西班牙披肩之謎

第11章 第十一章開往冥河的船資

埃勒里·奎因先生曾有此議論:“犯罪,杜卡米爾或哪個鬼這麼說過,是社會之癌。這千真萬確,但不夠精準,因為從已知事實來說,癌是某部分有機組織失去控制,並不必然存在著既定的模式。這是今天科學家不得不承認的,儘管仍有不死心的人埋首實驗室中試圖找出可依循的模式,卻一再以失敗告終。然而想弄清甚至解決癌症,我們一定得相信模式必然存在,這部分和探案完全一樣!找出模式,如此你才能掌握最終的真相。” 如此的主要難題,在和屋裡其他人置身主餐廳用過氣氛緊繃的午餐後,他回到自己房內點起飯後之煙苦苦思索。 他嚴肅地反省到,難題主要在於這必要的模式始終離他遠去。沒錯,他是一而再再而三不經意地瞥見到,但真要捕捉時總發現它飄然而去,如空中飛舞誘人的一粒微塵。

一定有哪裡不對,但他不知道。他非常確定,要不就是他自己走了岔路,要不就是某個障眼招數有效地騙過了他,總而言之一定有哪個地方弄錯了。約翰·馬可被殺是巧妙無比的砰然一聲,是慎密計劃下的慎密結果,他愈來愈相信是如此,絕對沒錯,每個環節都顯示出冷靜精準的籌劃和——蓄意謀殺。這正是最困擾他之處,計劃愈周詳癒合邏輯,他理應愈容易推斷出來才是,一名記賬員不管面對多錯綜複雜的賬目,總能輕易地算出正確數字來,除非他哪裡弄錯了一個數字才會導致錯誤的計算結果。然而,約翰·馬可這樁謀殺案的構圖卻始終凌亂沒秩序,很明顯,總有哪個地方對不起來。埃勒里此刻忽然醒悟到,這一回他腦子不尋常的枯凋無用,極可能不是源於兇手的預布陷阱,倒可能來自某種意外的介入造成他推論誤入歧途……

意外!他心思宛如潮水上湧地驚喜發現,這極可能就是問題的真正答案。過往的經驗告訴他,最周詳的事前計劃並不意味著執行起來必然不走樣,事實上,往往計劃愈周詳一分,執行起來走樣的機率也就增高一分。計劃要成功,關鍵在於計劃的擬訂者必須掌握實際情況的每個點,並在執行時完美地予以統合。對謀殺案的兇手而言,埃勒里知道,這道理尤其顛撲不破,如果有個現實環節出了事,那整個嚴密計劃極可能當場崩塌。當然,謀殺者可以立刻反應並加以補救,但這個無力控制的現實環節往往愈補破洞愈大……現在此案的狀況便如此,不協調的徵象潛入混雜的邏輯之中,讓整體構圖不平衡起來,也讓查案的人弄得滿頭霧水。 沒錯沒錯,他愈這麼想,便愈發清楚覺得謀殺約翰·馬可的兇手真被非人力所及的意外給纏住了,但這意外之事到底是他媽的哪個鬼?埃勒里再也坐不住了,他起身在房內踱起步來。

他倒不敢寄望自己腦袋裡的灰色小細胞能對這個擋住去路的大難題提供立即且明白的答案,但有可能的,約翰·馬可的赤身露體……他這讓人從頭困惑到底的赤身露體問題。這里當然橫著個路障,一個混亂的製造者!它混淆了原有清晰的理路,它很顯然也不是兇手計劃的一環。埃勒里清楚感覺得到,甚或理解,只是——但這是什麼意思?可能會是什麼意思? 他用力踱著步,皺著眉頭,且用力扯著自己的下唇。再下來便是基德船長弄錯人這事……弄錯!他從頭到尾當是意外,因此腦中再也沒想過這個笨水手的笨事!戴維·庫馬是誤打誤撞被扯入兇手的殺人計劃之中,也許庫馬正是解決所有問題的關鍵——指的不是他是一個大倒霉蛋,而是指居然他會碰上這等鬼事:基德船長把他當馬可綁架。當然,這個人算不如天算一定造成殺人計劃的某種頓挫,但是否逼得兇手得匆促上陣呢?答案真的僅僅是鑄下大錯後匆匆補救而已嗎?或更要命的:在基德的犯錯和兇手把他的獵物殺死剝光這兩件事中間,有其他有意義的關聯嗎?

埃勒里再次嘆息,大搖其頭,已知的事實太少,或某個東西、橫亙其中,因此,儘管所有的經過明白地攤在眼前,他卻總是無法清楚看出意義來。他很快地相信,這可能是他探案生涯所不幸遇到的最討厭最煩人的一個難題,埃勒里決定不想了,他把思維轉到別的地方去。 其實還有別的事可想,而他其實也有足夠的聰明才智預想馬上可能發生的事。 時間正好是二點三十分。 算起來埃勒里已花了超過一個小時時間,呆在一樓大廳的這小房間裡,房間設了小型電話總機,負責轉接屋裡的每部電話。通常這個任務由一名男僕負責,但埃勒里動了點手腳支開他。總機上有份繪製整齊的圖表,標識出每個房間的使用者姓名。在這兒,除了等待,什麼事也不可能做。埃勒里懷著某個不為人知的期待之心,幾乎可說是不屈不撓地耐心等著,但一個多小時了,總機的鈴聲硬是不響。

在鈴聲終於極刺耳地響起時,坐在總機前的埃勒里劈手就抓過收話器放在耳朵旁,另一手插主機插座。 “餵?”他說,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來卑下些,“這是沃爾特·戈弗雷公館,請問找哪位?” 他凝神聽著,他耳中聽到的這聲音有點怪,悶悶的而且低啞,好像講話的人嘴巴含著東西或用布遮著嘴一般,說話的腔調也極不自然,極造作,很顯然也是努力裝出來的。 “我找,”怪聲音說,“勞拉·康斯特布爾太太,請幫我接給她好嗎?” 接給她!埃勒里聞言嘴巴一緊,那是說,此人也知道這是電話總機。至此,他肯定這正是他預期中的電話:“麻煩請您等一下。”他以同樣公事公辦的語音回答,按下標識著康斯特布爾太太臥室的小牌子底下的一個小鈕,鈴聲立刻響了,但沒人接,埃勒里又連按了兩次,終於,埃勒里聽到她電話的喀嚓一響,然後是她的聲音,粗啞,而且含糊不清,好像才從睡眠中被吵醒,“夫人,有您的電話。”埃勒里裝模作樣地說,同時接通了線路。

他人縮在椅子上,仍把收話器放在耳邊,專心致志地竊聽起來。 康斯特布爾太太仍半夢半醒地說:“餵,餵?我是康斯特布爾太太,您哪位?” 悶悶的聲音說:“先別管我是誰,你一個人嗎?講話方不方便?” 胖婦人忽然倒吸了一口涼氣,聲音之大險些震壞埃勒里的耳膜,這一瞬間,她聲音裡所有的睡意全消失了:“是!是的!你是——” “聽好,你不認識我,你也沒見過我,我說話時,你別打主意想追踪這通電話,你也絕對不能報警,我打電話來,只是找你商量一下你我之間的一筆小小交易。” “交易?”康斯特布爾太太叫起來,“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知道我什麼意思,此時此刻,我正看著手中的照片,照片中,你和某一名已故男士同躺床上,地點是亞特蘭大,當然,拍照片時他還活蹦亂跳的。這是晚上用閃光燈拍的,你睡著了,很久之後你才知道被拍了照,我還有一卷八厘米的影片,裡面有你和同一個男的接吻做愛的親熱鏡頭,影片是當年秋天在你同樣不知情的情況下在中央公園拍的!此外,我也拿到一張簽了字的聲明文件,這是去年秋天到冬天你所僱用的一名女傭,親身指證你家人離家期間,在你中央公園西側公寓中她所看到和聽到的真人實事——也一樣是你和上述那個男的;最後,我還有你親筆寫的火熱情書……”

“老天,”康斯特布爾太太狼狽地叫道,“你到底是誰?你從哪裡弄來的?是他的東西啊,我沒——” “好好聽著,”暖昧的聲音說,“不必管我是誰,也不必管我怎麼到手的,重要的是,東西已在我手上。你想拿回去,是吧?” “是的,是的。”康斯特布爾太太小聲應道。 “呃,沒問題,付點代價就都是你的了。” 胖婦人沉默了好一段時間,長得讓埃勒里認為她出了什麼事,但她終究回話了,聲音哀切、破碎且絕望,埃勒里聽得心頭猛然一抽,忍不住同情。 “我沒辦法……我付不出你要的。” 埃勒里遲疑了一下,彷彿也是一驚。 “你什麼意思——你付不出我要的?如果你當我只是嚇你,我告訴你康斯特布爾太太,如果你當我手上沒這些照片和信——”

“我知道你有,”胖婦人囁嚅著,“它們不在這裡,一定誰拿走了——” “你可以打賭,我的確有。也許你怕付了錢之後我不把這些個勞什子給你是嗎?聽著,康斯特布爾太太——” 不怎麼尋常的勒索者!埃勒里莞爾想著,這還是他破天荒第一次聽到勒索者還降尊和被勒索者爭辯一番,難不成這又是故佈疑陣嗎? “他已經拿走了我好幾千塊,”康斯特布爾太太喃喃抱怨著,“好幾千塊,我所有的錢,每次他都答應我……但他每次食言,他食言!他騙我,他是個大騙子——是個……” “可不是我,”悶悶的聲音急切起來,“這種事我可是有格調的,我拿我該拿的,就絕不再上門煩你,我了解你的感受,我可以跟你保證,收到錢東西就還你,你只要乖乖交出我說的五千塊錢,我立刻就把這堆東西寄給你,立刻,下一班郵件。”

“五千塊!”康斯特布爾太太不哭反笑——怪誕的笑聲令埃勒里當場全身一陣發涼,“只要五千塊?我連五千分錢都沒有,還要五千塊?他把我榨乾了,死了活該,那個人,我沒錢了,你聽到沒有?一毛錢也沒了!” “哦,這就是你的答复,嗯?”勒索者的悶聲音這回從鼻孔噴出來,“可真窮啊!他拿走你一大堆錢,但你是個富婆啊,康斯特布爾太太,你哪這麼容易就被吃乾抹淨。我再說一下!我要五千塊錢,你最好乖乖給我,否則——” “求求你——”埃勒里聽見這女人悲痛地哭起來了。 “——否則,我會讓你後悔莫及!你丈夫那邊怎麼回事?兩年前他才賺了一票,你從他那裡會弄不到?” “不要!”她突然叫起來,“不要!我不要找他要!”她聲音都岔了,“求求你,你難道不知道嗎?我結婚這麼久了,我——我真的是老女人了,我小孩都大了,很乖很好的小孩,他——我丈夫他如果知道這事他會死掉,他身體很不好,他一直很信任我,我們家庭生活很美滿,我寧可——寧可死掉也不要讓他知道!”

“康斯特布爾太太,”勒索者的聲音明顯地沮喪起來,“你真的搞不清楚你面臨的狀況,我什麼都做得出來,我告訴你!你再這樣頑固不化會讓你無路可走,如果我跟你丈夫聯絡,你說我是不是同樣收得到錢!” “你找不到他的,你不知道他人在哪裡,”康斯特布爾太太啞著嗓門說。 “那我找你的小孩!” “這樣也沒用,他們沒什麼錢,每一個人手頭都很緊。” “好吧,你這該死的女人,”即使聲音仍悶,埃勒里還是聽得出此人真的火了,“可別說我沒警告你,我會好好給你個教訓,你還認為老子這麼好胡弄,照片、影片,外加那份聲明和那些信,會他媽的立刻交到墨萊探長手上——” “不要,求求你,求求你行行好,”康斯特布爾太太哭叫起來,“不要!我跟你講我什麼都沒了,沒錢——” “那就去弄來!” “我弄不來,我跟你講真的,”女人吸泣著,“我沒人可伸手,我——哦,你還不知道嗎?你不能跟其他人要嗎?我做的壞事我已經付出代價了——哦,我付了一千次的代價了——我的眼淚,我的血,還有我全部的錢,你怎麼可以這麼沒良心,這麼——這麼……” “很可能,”勒索者的嗓門也提高了,“你到時候會後悔自己當初為什麼不好好付出五千塊錢,想想墨萊探長拿到東西,然後報上一五一十全登出來!你這該死的胖女人,笨母牛!”跟著是一聲摔上電話的喀嚓之聲。 埃勒里立刻手伸向電話總機,在他十萬火急切斷電話並改撥給電信局那一瞬間,還清楚地聽到康斯特布爾太太絕望的飲泣聲音。 “電信局嗎?馬上追那通電話,剛掛斷的,我這裡是警察——在戈弗雷家,快!” 然後他等著,邊啃指甲。 “又肥又蠢的母牛”,這正是他可思索的“其他事”。依據他對馬可風流韻事的深一層理解,有關這些指證歷歷的照片及文件,顯然不能解釋為由於某種意外才落到某人手中,而是此人本來就涉入此事甚深。 埃勒里認為這非常確定。過往探案的經驗讓他學到得將自己的懷疑予以具體化,如此,當時機來臨時,他的判斷才有機會驗證是對是錯。而現在,只要他能加把勁讓進度加快的話…… “抱歉,先生,”電信局回話了,“這通電話是撥號電話打的,我們不可能追踪,非常抱歉。”就這樣以埃勒里耳中的輕脆喀嚓一聲收場。 埃勒里坐回去,眉頭愈收愈緊,又點上一根煙,就這麼靜坐了好半晌,才掛了通電話到普恩塞特墨萊探長辦公室,偏偏墨萊手下告訴他探長出去了,埃勒里交待他要墨萊一回來就回電後便離開電話總機出門去了。 走到大廳時猛然一個想法襲上他心頭,於是他把香煙往盛著沙的鑄鐵煙灰缸裡一丟,轉身上樓走到康斯特布爾太太房門口。他毫不覺羞恥地把耳朵貼在門上偷聽,好像裡頭由抽氣轉為低泣聲。 他敲門,低泣聲應聲停止,然後是康斯特布爾太太不自然的嗓音:“誰?” “我可以跟你談一下嗎,康斯特布爾太太?”埃勒里以最友善的聲音說。 沒回應,良久才有聲音說:“你是那個奎因先生嗎?” “是,是那個奎因,沒錯。” “不要,”她的聲音還是一樣不自然,“不要,我不要跟你講話,奎因先生,我——我不舒服,請走開,也許,改個時間吧。” “但我是想跟你講——” “拜託,奎因先生,我真的很不舒服。” 埃勒里對著門乾瞪眼,一聳肩說:“好吧,沒關係,抱歉打擾你了。”只好走開了。 他回自己房間,換了條泳褲,穿了一雙帆布鞋,披上袍子,一路下到海灘。得至少在大西洋遊次泳才行,他和看守出入口的警察頜首示意時,不覺這樣想著。在這個該死的案子了結之前,他非得遊次泳不可。他很確信今天再沒必要守在電話總機房了,對他來說今天不會再有其他收穫了。 是還會有事,沒錯……別人的事了,很快地,墨萊探長自會打電話來講他那一頭的進展。 潮水相當漲了,他把東西放在沙灘上,噗通鑽入了水里,使勁地朝著海平線游去。 有人輕拍他的肩膀,埃勒里睜開眼,墨萊探長正俯身看著他。探長紅光滿面的臉上神情很怪異,埃勒里瞬間完全清醒過來,同時一翻身從沙上坐起來,太陽已快觸到海平線了。 “這,”墨萊探長說,“可真是他媽的睡覺的好時間。” “幾點了?”埃勒里激靈靈一顫,海風直吹他光裸的胸脯,這時才覺得真冷啊。 “七點多了。” “嗯,我一趟長泳下來,回沙灘後再抗拒不了這片柔軟的白沙了。出什麼事啦,探長?你的神色有異。我在你辦公室留了話,你知道,請你回我電話,時間是過午沒多久,你兩點半以後一直沒進辦公室嗎?” 墨萊緊抿著嘴,探看什麼似地一轉頭,但露台那頭此時空無一人,只除了執勤的警員,兩邊岩壁上同樣沒人。探長眼睛這才低垂下來,俯看著埃勒里身旁的沙子,伸手到衣袋裡鼓鼓的那個地方。 “看一下,”他簡捷地說,“這個……”他手上多了個不起眼的小包裹。 埃勒里用手背擦擦鼻子,嘆口氣說:“這麼快啊?”他接過包裹。 “啊?” “很抱歉,探長,我把思考過程給講出來了。” 包裹是常見的褐色包裝紙,用一條頗臟的廉價白繩子綁著,包裹的其中一面寫著墨萊的姓名和他普恩塞特辦公室的住址,水質的藍墨水故意書寫成印刷體,猛一看還認為是郵局寄來的。埃勒里拆開繩子和包裝紙,取出薄薄一捆信封,一小張照片,還有一小卷很顯然就是影片膠卷。埃勒里打開其中一個信封,掠一眼署名,然後帶著懊惱的眼神審視著那張照片,再拉出膠卷,迎著天光看起來……最後,他把所有東西重新包裹好,交還給墨萊。 “怎樣?”墨萊隔了片刻才粗聲說,“你好像不覺驚訝,難不成連引起你興趣都不能?” “答案一——我不驚奇;答案二——衷心地感興趣。你有香煙嗎?我忘了帶下來。”墨萊遞火柴給他時,埃勒里點點頭,“探長,我打電話給你,就是要告訴你此事——” 墨萊急切得口沫橫飛:“你知道啦?” 埃勒里於是耐心地把他竊聽到的康斯特布爾太太和該勒索者的對話一五一十講出來,墨萊一直若有所思地顰眉聽著。 “嗯,”埃勒里告一段落,墨萊才說,“意思是說這隻鳥,先別管他是誰,兌現了他的威脅,把這堆勞什子送到我手上,但你告訴我,奎因先生,”他直視著埃勒里的眼睛,“你怎麼知道會有電話進來?” “我不知道,但怎麼說,其實多少有瞎貓碰死老鼠的意思。有關我做此猜測的思維過程我們先不談,改天我再告訴你,現在,該你跟我講事情經過了。” 墨萊把包裹攤在他手掌上:“我出門查有關匹茲這女人的一條看來頗有機會的線索,跑到馬滕斯那兒去,但沒爆開就熄火了,回辦公室我一名手下跟我講你打了電話,我正拿起電話要打——距你打來一個多小時後,這玩意兒的信差就來啦。” “信差?” “沒錯,十九歲左右的男孩,開一輛老福特,他講是去年花二十塊錢弄來的,小鬼頭一個,我們查了他,他絕對沒問題。” “那他怎麼會拿到這包裹?” “他住在馬滕斯,在該城誰都知道,和寡婦老媽住。我們馬上掛電話到馬滕斯警局,他母親的說法和他說的完全一致。大約下午三點鐘左右,這小鬼和他媽兩人在家,聽見前門砰一聲,兩人出去看,就看到這包裹,包裹上還粘著一張紙條和一張十塊錢紙鈔,紙條的手跡一看就知道是掩飾過的,說得很簡單,要他即刻送到普恩塞特這邊給我,於是小鬼就跳上他的老福特專程送來了,十塊錢對他們母子很有用。” “他們沒看見誰把東西扔到他們大門口的?” “他們開了門出去,那傢伙早溜了。” “可惜啊。”埃勒里若有所思地抽著煙,注視著紫色的海面。 “最糟的還不止於此,”墨萊聲音低下來,抓起一把海沙,又由他的粗手指縫如瀑布般瀉下,“我東西一到手,匆匆看過後就立刻打電話找康斯特布爾太太——” “啊,什麼?”埃勒里當下如夢初醒,香煙從他指間滑落。 “我還能怎麼做?我又不知道你在電話中聽到的整個經過。我跟她通電話時,就感覺她聲音怪怪的,我告訴她——” “可別告訴我,”埃勒里呻吟起來,“你跟他講收到這堆信和這些玩意兒了!” “呃……”探長一臉豆花,“我想,我大概給了她諸如此類的暗示了,當時,我正忙得要命,一直想聯絡上馬滕斯警局那邊,好追查到底誰才是送我這玩意的人。我要她立刻坐車趕到我辦公室來——如果我找我隨便哪個手下負責這事就好了。她——哦,她說她會立刻趕來,我就放心去打一堆電話了。大海等我忙得差不多了,一抬頭,才發現快一小時了,這胖女人居然還沒到,照理說她應該接到我電話後就動身才對,這樣就算車開得再慢,到普恩塞特也不可能用到半小時,於是這回我打電話要我派駐在此的手下接聽,他說康斯特布爾太太沒走,因此——哦,我就來了,”說到這裡,他聲音染了一層沮喪之色,這源自於良心不安,“我來弄清楚,是他媽什麼奇奇怪怪的事讓她講好了沒去。” 埃勒里眼睛仍對著大海眨動著,山雨欲來,沒多會兒,他抓起袍子和帆布鞋,站起身說:“探長,你真把這件事搞得一塌糊塗,”埃勒里邊抱怨邊穿著袍子和鞋,“來吧!” 墨萊探長馴服地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子,小綿羊般跟在埃勒里身後。 他們在天井見到朱崙正埋頭移植花壇的花。 “看到康斯特布爾太太了嗎?”埃勒里氣喘吁籲地問,從露台一路加緊腳步爬上來,搞得他上氣不接下氣。 “胖的那個?”老人搖搖頭,“沒。”然後便埋首於他的工作了。 兩人直撲康斯特布爾太太房間,埃勒里擂著門,沒人應,他乾脆一掌推開登門而入。房間很凌亂——床罩掀著皺成一團,睡衣也同樣揉成一團棄在地板上,床頭櫃上擺的煙灰缸堆滿了煙蒂……兩人一言不發彼此對看,又匆匆出了門。 “她見鬼,跑哪兒去了?”墨萊咒著,但不敢迎上埃勒里的眼睛。 “誰見了鬼跑哪兒去了?”一個男低音柔聲問。兩人轉身,發現是麥克林法官站在走道中央,面對著樓梯方向。 “康斯特布爾太太啊!你看到她了嗎?”埃勒里劈頭就問。 “有啊,出事了嗎?” “我猜還沒,她人呢?” 老紳士看著兩人:“岬角另一頭,才幾分鐘前,我才剛從那裡回來,你知道,散散步看看風景。我看到她就坐在岩壁邊——兩腳懸空掛著——看著海,北邊那裡,我走過她身後,還對她說了兩句話,可憐的人,她看起來又沮喪又無助,連頭都沒轉過來,好像根本沒聽見我說話一樣,動也不動一直看著海,因此,我也不好打擾她——” 話沒講完,埃勒里已蹬蹬地跑過走道下樓去了。 他們快步攀登岩壁邊削成的陡峭石階,埃勒里一馬當先,墨萊緊跟其後,再下來是老麥克林法官板著一張臉吃力地殿後。西班牙角的北邊這裡同樣是個平台,只是樹和灌木顯然比南端要稀疏多了,地上長著一整片平順且美好的青草,說明是人工費心照料出來的。在他們爬到石階頂時,麥克林往上一指,三人撒腿就跑,擦過一大叢樹,眼前景觀一目了然——他們也停步了——沒人在此。 “怪了,”法官說,“也許她晃到哪裡去——” “分頭找,”埃勒里急急下令,“我們一定得找到她。” “但——” “照我說的做!” 天空猶有數條紫色雲彩,正逐漸黯淡下去。 三人分頭各自穿過岬角北端中央處,這是樹叢最密的部分,時而,其中誰冒出開敞處,四下掃視,旋即又沒入樹林之中。 羅莎·戈弗雷蹣跚地由岬角連接處往海的方向走,高爾夫球桿袋子單肩斜背,她累壞了,頭髮被海風吹得一團亂。 忽然她停下腳步,眼角似乎一閃而逝地瞥見某個白色東西,就在前頭靠崖邊那兒。想都不想她立刻轉身躲到旁邊的樹叢中,她覺得孤立無援,逐步黯去的天空以及一波波打來的浪潮,讓她生出彷彿附近可能有人的極不安之感。 厄爾·柯特在高爾夫球場第六洞一帶晃著,眼睛四下搜尋。 康斯特布爾太太坐在崖邊的草地上,兩條粗腿凌空懸掛著,頭垂得很低,下巴幾乎觸到胸口,綠色的眼睛盯著腳下的崖底。 一會兒之後,她肥胖的雙手撐著崖邊,向海的方向用力推,好讓身體往後退,臀部磨過草地底下的碎石。在此過程中,她差點側身滑倒,然後,她縮回腳來,面對著底下的深淵站了起來。 她眼睛仍看向大海。 她仍面向著洶湧的海,拖鞋的尖端距崖邊約一英寸,長袍的衣角被風刮得獵獵作響,但她動也不動,像生了根一樣,只有長袍漫天飛舞著,整個人映著天色如同剪影。 埃勒里·奎因已是第十次從林子裡冒出來了,眼神優慮且緊張,心臟也逐步地往下墜,彷彿一路沉重得掉到胃裡一般。他再度加快搜尋的腳步。 這一刻,康斯特布爾太太仍木雕般站在崖邊,凝望大海,下一刻她卻消失了。 很難講清楚事情到底是怎樣發生的,她兩手一舉,某種沙啞且原始的聲音硬生生從她彷彿粘住的喉管擠出,散落在夜空之中,然後她就無影無踪了,好像大地張開口吞噬了她。 在入暮的微光中,這像某種魔法,某種可怕的魔法,就算太陽從地平線底下重又升起,海洋也瞬間如雪融化般消失不見,都不會比這更可怕,她像一陣煙消失了…… 埃勒里撥開樹叢,但他立刻停止下來。 一名女人俯在緊靠崖邊的草地上,兩手壓在面孔底下,肩膀不停抖動著;一名穿燈籠褲的男子則站在距崖邊一英尺之處,手垂在身體兩側,一個裝滿高爾夫球桿的背袋丟在腳邊。 埃勒里背後有跑步聲傳來,他轉身看到是墨萊探長從樹叢裡衝出來。 “你聽到了嗎?”墨萊啞著嗓子叫道,“那聲尖叫?” “我聽到了。”埃勒里古怪地喟嘆一聲。 “是誰——”墨萊這會兒也看到那一男一女了,皺起眉來,瞬間擺出發狂公牛的架勢,“嘿!”他大叫,男的沒轉身,女的也沒仰頭看。 “遲了一步是嗎?”麥克林法官也到了,拍一下埃勒里的肩膀,顫抖著問,“出什麼事啦?” “可憐的人。”埃勒里柔聲說,沒回答,徑直朝崖邊走去。 墨萊俯視趴著的女人,是羅莎·戈弗雷,男的一頭蓬鬆金發,則是厄爾·柯特。 “是誰叫的?” 沒人回答。 “康斯特布爾太太呢?”墨萊這回音量增加了兩倍。 柯特忽然一陣哆嗦,轉過身來,他臉色灰白而且大汗淋漓,單膝在羅莎身旁跪下來,輕撫著她的黑髮。 “沒事,羅莎,”他喃喃地說,一次又一次,“沒事,羅莎。” 埃勒里三人走到崖邊,六十英尺底下有個白色東西輕柔地飄舞著,他們能看到的也只有這部分而已。埃勒里趴倒在地上,匍匐向前,整個頭凌空探出岩崖之外。 康斯特布爾太太四肢伸展開來,躺在崖底滿是波浪泡沫的淺水之中,臉孔向上,一方利刃般的岩石插過她身子指向天空,她的長發整個披散開來,漾在水上,她的長臂和雙腿亦然,周遭的海水染紅了,整個看來,她就像個肥牡礪從高處摔到岩石上,扁扁地攤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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