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西班牙披肩之謎

第10章 第十章來自紐約的先生

“好啦,奎因先生,”第二天一早,墨萊探長以此拉開辦案序幕。他們三人坐在普恩塞特的警察總局探長辦公室裡——從西班牙角往內陸開,只十五英里左右的車程,“昨晚你讓魯斯呼呼大睡這事可真逗啊,今天早上他用電話跟我報告過了,照說,我該把他貶成穿制服的才是。” “千萬別怪魯斯,”埃勒里趕忙說,“探長,這整件事責任全在我,並非他玩忽職守。” “是啊,他講啦,他還講馬可的房間像一群野貓放裡頭肆虐過一樣,這你也負全責,是嗎?” “除非事後證明結果有誤。”於是埃勒里講出昨夜的全部經過,從他躲在花園竊聽戈弗雷夫妻開始,到死者房間那些女性夜間造訪者。 “嗯,這可真他媽有趣了,幹得好,奎因,只是你為什麼不事先讓我也知道呢?”

“你不了解這個年輕人,”法官直言不諱,“他是一頭狩獵的孤狼,我敢講,要是他這天殺的邏輯推論沒發揮效用,那他可閉嘴當沒事一樣。當然,這不是數學上的'確定性',只是一種可能性罷了。” “你對我的內在動機分析得很棒啊,”埃勒里笑起來,“探長,是有點這味兒,有關我這小故事,您意下如何?” 墨萊起身,從安著鐵架的窗戶看向外頭平靜無波的小鎮主街。 “我想,”他粗著嗓門說,“這玩意兒熱乎乎的,我絕不懷疑,要不這三個女人不必如此前仆後繼。馬可把這三個女的分別搞上手——三個神經病女人眷戀著昔日的小小愛情。然後,他開始兌現了,愈榨愈多,而且頤指氣使地要她們做這給那,老掉牙了,這種人當然是為著實質好處來的……現在,我百分之百確定了,你們知道,我曾弄到一些馬可的背景資料。”

“到手了嗎?”法官驚呼,“手腳真快啊,探長。” “哦。沒那麼難,”探長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今天早晨快寄來一疊資料,之所以說沒這麼難,因為以前他就被警方當過目標。” “哦,”埃勒里問,“這麼說他有案底嘍?” 墨萊探長將一個鼓鼓的信封扔到桌上:“不完全如此。我有個好友在紐約開私家偵探所,昨天下午我開始認真想這個人渣馬可,愈想我愈覺得我一定聽過他的名字,但並不是正常渠道,後來,我想到了——才六個月前,我這個朋友曾跟我提起過,當時我有事到紐約去了一趟。想到這個,我馬上發了個電報給他,事實證明我對了,他馬上快寄這疊資料過來。” “私下調查,嗯?” 法官思索著說:“聽起來像某個妒忌的丈夫委託的。”

“正中紅心。倫納德——我那好友——受僱調查馬可,僱他這鳥人的老婆似乎和馬可友誼太親密了點。好,倫納德可是個中好手,他把馬可這只臭蟲整個翻過來,摸了個一清二楚,包括文字資料和照片。當然啦,倫納德所查到的資料不可能超過他接辦那件案子之所需,因此,我沒法子告訴你們,馬可這小子是什麼時候,以及如何和這對慕恩寶貝牽扯上的,但我可以告訴你們他和康斯特布爾太太的事情始末,這是當時倫納德掏出來的東西之一。” “這麼說,他和康斯特布爾太太的關係在其他人之前了,嗯,多久了呢?” “也只有一兩個月,在這之前還有一長串受害者名單,這方面,倫納德並未弄到太多進一步的資料,你們也知道——這些馬可的前女友們一個個嘴巴閉得死緊,但對倫納德而言也夠了,夠他那個客戶把馬可擺得平平坦坦、乖乖巧巧了。”

“這傢伙一定有某種不堪的歷史,”麥克林法官思索著,“這類的惡棍免不了。” “呃,也有也沒有。他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倫納德講,時間約是六年前,倫納德判斷他是西班牙人,出身好家庭,但家道中落:他好像也受過一流教育,英文地道得像本地人,而且詩文朗朗上口——雪萊、濟慈、拜倫,以及諸如此類的文藝愛情販子……” “拜倫,沒錯,是這樣,”埃勒里說,“探長,我不得不喝彩,有沒有誰懷疑過你對這些風流倜儻之士的理解呢?” “說起這個我可清楚了,”墨萊眨了一下眼,“言歸正傳,總之他談起一些有錢有勢之人,如數家珍,就像他天天跟他們呆在一起一樣;同樣地,他對戛納、蒙特卡羅或瑞士阿爾卑斯山這類的有錢人所在,也無一不知無一不曉;當然,他也不忘展示出他有一大筆銀子在手,只是我認為這一點純是伎倆而非事實。靠著這些,他沒花多少時間便成功打入上流社交圈,而再下去就容易了,像度假一樣輕鬆愉快——佛羅里達、加利福尼亞海灘、百慕大云云。他所經之處,像臭蟲走過一般,一路留下惡臭,但總是查無實據。”

“以通姦作為勒索要件,這是最棘手的,”法官怒道,“被害人不願聲張,只想乖乖付錢消災,這是勒索者最大的安全保障。” “在這裡面倫納德還說到,”墨萊皺著眉頭,“另外有某些很詭異之事,只是他總是追不進去。” “某些詭異之事?”埃勒里警覺地問。 “呃……一條馬可共犯的薄弱線索,只是可疑罷了,看樣子馬可好像有幫手,但究竟是誰以及以何種方式配合,倫納德始終追不出來。” “老天,這可能非常非常重要。”法官又叫起來。 “我已經在追了,最不濟,”探長補了句,“我們現在就已知道他跟個騙子有瓜葛。” “哦?” “是,他的學名是'律師'。”墨萊回答。 “賓菲爾德!”兩人異口同聲。

“真不敢相信這樣身份的人會如此。也許我對這名紳士的想法並不公平,我之所以把他當壞蛋,乃是基於我相信沒有任何一位誠實的律師會跟馬可這麼個人渣撕扯不清,因為馬可並沒有被起訴、被審訊或有什麼法律方面的難題需要律師來代理他或諮詢,賓菲爾德這隻鳥為馬可做的是:代表他和倫納德談判和解,讓這西班牙佬龜縮在後頭。當時賓菲爾德主動打電話約見倫納德,雙方談得很投機,賓菲爾德說他一名'客戶'一直被人跟踪,覺得很困擾,可否請倫納德高抬貴手?倫納德看著自己的指甲好整以暇地說,他的一名客戶同樣因為幾封信和幾張照片,覺得很討厭。賓菲爾德立刻說:'親愛的好朋友,這樣不是大家都沒困擾了嗎!'就這樣雙方握手各自回家,第二天一早,第一批郵件倫納德便收到所有的信和照片,沒寄件人地址——只有包裹上的郵戳說明是公園路郵局處理的。你們都還記得賓菲爾德的住址吧,好巧,嗯?”

在墨萊這一長段滔滔獨白期間,埃勒里和麥克林法官一再面面相覷,探長話音一落,兩人立刻同時開口。 “我知道,我知道,”墨萊打斷他們說,“你們一樣想告訴我,也許馬可並沒有將康斯特布爾、慕恩和戈弗雷這三個女人的信放在戈弗雷家,而是交由賓菲爾德這隻鳥為他保管,”他按了下桌上的鈴,“好吧,我們一分鐘之內就知道是不是了。” “你那手下已經把賓菲爾德弄來了,是嗎?”法官嚇了一跳。 “這辦公室工作效率甚高,法官……嘿,你,查理,把外面那位先生給帶進來,還有記住,查理,別動粗,他可是出了名的'易碎物品'。” 賓菲爾德帶著笑出現在門口,他看起來一點也不易碎,事實上,他是個極健壯的小矮子,大而厚的韋伯斯特型腦袋幾乎全禿,灰色鬍子修得又短又整齊,還有一雙埃勒里在人類臉上所見到的最天真無邪的眼睛。這對眼睛很大,很童稚,天使一般——迷濛的褐眼珠外加美好的光澤,它們的快活地閃耀著,好似它們的主人一直徜徉在自己心裡持續不斷的玩笑之中。此外,這人身上更有某種狄更斯人物的味道,他穿了件蓬鬆且老舊不堪的西裝,顏色是古舊的橄欖綠,但裡面是高領襯衫,一條寬領帶,別著馬蹄形鑽石領帶夾,真的,他看來極像剛剛抓甲蟲回來。

很顯然,麥克林法官不知何故對這次會面有不同看法,他老臉拉出長而嚴厲的線條,兩隻眼睛像兩方冒著寒氣的冰塊。 “呃,這不是阿爾瓦·麥克林法官嗎?”魯修斯·賓菲爾德先生一聲驚呼,伸著手迎了上來,“真高興能碰到你!老天啊,老天啊,好多年不見啦,不是嗎,法官?光陰似箭哪。” “壞習慣還是不改。”法官乾巴巴地說,無視伸到眼前的手。 “哈哈,你依然是與職業風浪做鬥爭的海燕,我了解我了解,打從你退休之後,我逢人就說,法庭失去了她最真摯的一顆司法心靈了。” “你退休後,我很懷疑我能夠說類似的話,但這得建立在你能安然退休的前提上,極有可能在此之前你就被取消律師資格了。” “犀利如昔啊,我了解我了解,法官,哈哈!前幾天我才跟一般法庭的金西法官說——”

“閒話少說,賓菲爾德,這是埃勒里·奎因先生,你可能聽說過他,我得先警告你別犯在他手上。還有這位——” “不會是那個埃勒里·奎因吧?”禿頭小矮子聞言叫起來,甜蜜且滿是笑意的眼睛移到埃勒里身上,“老天啊,老天啊,這可真是榮幸哪,走這趟路可真值得,奎因先生,我和令尊非常熟,他真是中央大道上最有價值的一人……至於這位,法官您剛剛要介紹的,是墨萊探長吧?把我從繁忙的工作中抓過來的先生?” 他躬了躬身。這名一臉笑的律師始終以他敏銳、快樂且充滿笑意的眼神看著他們三人。 “請坐吧,賓菲爾德,”墨萊夠和善地說,“我得和你談談。” “你的手下已告訴我一些了,”賓菲爾德說,很快落座,“我相信和我以前的一名委託人有關。約翰·馬可先生,真是樁不幸的罪案啊,我在紐約的報紙上讀到他的噩耗,你知道——”

“哦,這麼說馬可曾是你的委託人?” “老天啊,老天啊,這一切真叫我苦惱不堪,探長,我相信,我們——呃——就這麼開始嗎?我直話直說沒問題嗎?” “那當然,”探長板起臉來,“這正是我傳你到普恩塞特來的原因。” “傳我來?”賓菲爾德上挑的眉毛稍稍比平常挑高了些許,“探長,這聽起來真叫人不舒服,我想我不是遭到逮捕了吧——嗯?現在我得先和你講清楚,你的手下告訴——” “這些開場白我們就省了吧,賓菲爾德,”墨萊冷森森地說,“你和死者間有相當的關聯,我想知道詳情。” “我正要解釋這個,”小矮子頗不計較地說,“你們這些警官們可真夠性急!我是律師,正如麥克林法官告訴你的,我為我的委託人執行業務,我的生意——呃——堪稱發達,委託人不止一個,探長,也許我無法做到我自己希望的那樣,盡可能審慎地選擇我的委託人,因此,我甚覺遺憾,也接受過約翰·馬可這位——呃——其實他並非什麼惡劣透頂的人物,只是個較多彩多姿的人罷了。關於他這個人,我能說的真的就是這些。” “哦,這麼說他真是你的甜蜜寶貝,不是嗎?”探長惡聲惡氣地說,“他委託你哪方面呢?” 賓菲爾德戴著兩枚鑽戒的肥短右手隨意在空中畫道弧:“很多方面啊,他——呃——常常打電話來,問我各種生意上的法律問題。” “哪些生意?” “這嘛,”小矮子律師遺憾地說,“探長,我可能沒權利講,你知道,律師有責任為客戶保密……就算死——” “但他被謀殺啦!” “是啊,”賓菲爾德啃然一嘆,“真是太不幸了。” 現場靜默下來,半晌,麥克林法官說話了:“我記得你是一名刑案律師,賓菲爾德,你會處理什么生意問題呢?” “法官,情況變啦,”賓菲爾德哀傷地說,“從您退休之後。人總得過日子吧,不是嗎?您不知道這陣子以來討生活有多難哪。” “我想我可以了解,我指的是你的情形,賓菲爾德,從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以來,你的律師倫理似乎有不太尋常的發展。” “是進展,法官,純粹是進展,”小矮子笑道,“我只是區區一名律師,怎麼可能不隨時代趨勢的轉變而調整自己呢?這一行新的經營形態……” “胡說八道。”法官怒斥。 埃勒里眼睛一直沒從此人變化多端的臉孔上移開,厲害的是,在每個變化中他的身體各部分皆協調一致——包括眼睛、嘴唇、眉毛乃至於皮膚的皺褶線條。一道陽光由窗外斜射進來,正好照在他閃亮的頭頂,令人錯覺他戴著光環。不簡單的角色!埃勒里想,也是危險的對手。 “你最後一次見馬可是什麼時候?”墨萊吠著。 賓菲爾德兩手指尖一攏:“我想想看,這嘛……哦,對!四月時,探長,而他現在死了,哦,各位,這是不是命運無常不仁的又一次表徵,嗯,奎因先生?一名蹩腳演員……死亡,說得再恰當不過了。謀殺案件可以整整二十年時間從法庭手指尖悄悄溜過,然而,終有這麼一天,他會一腳踩上香蕉皮,就這麼摔斷脖子,這真是我們司法體系一個悲傷的註腳。” “那又怎樣?” “呃?哦,抱歉,探長,你是不是問四月他找我幹什麼?是是,我只是確定一下。只是我們一次——哦——有關他生意的諮詢,我盡力提供他最有用的意見。” “什麼樣的意見?” “勸他改弦易轍啊,探長,我總是嚴厲地訓斥他,這個很討人喜歡的小子,真的,只除了一些弱點,但他就是不聽,可憐的傢伙,你看看他現在的下場。” “你怎麼知道他是蹩腳演員,賓菲爾德?如果你們兩人的關係他媽的如此無關痛癢的話。” “直覺吧,親愛的探長,”律師一聲嘆息,“一個人在紐約州法庭執行刑法業務達三十年時間,不可能不培養出某種第六感出來,尤其對犯罪者的心靈,我可跟你保證不是有什麼——” “你用這種方式問我們這位好朋友賓菲爾德,絕不可能問出什麼所以然來,”法官帶著冷笑,“他能這樣跟你扯上幾小時,這一套我親身經歷多了,探長,我建議你直接切入重點。” 墨萊看著這名紐約來客,嚯地拉開抽屜,抓起某物,啪一聲直接飛過桌子落在矮律師的膝上:“讀一遍。” 魯修斯·賓菲爾德先生先做驚訝狀,再微笑做抗議狀,然後從胸前口袋掏出一副眼鏡,架上自己鼻尖,小心翼翼拿起那份文件展讀起來。他讀得非常仔細,良久才放下手,拿下眼鏡,收回口袋裡,靠回椅背。 “如何?” “很明顯,”賓菲爾德低聲說,“這封信是死者所寫,收信人是我。依我個人推想,從信寫了一半且被猛然打斷這些事實看來,死者顯然是寫此信時忽然遭到攻擊,也因此,我遂成為他生前腦子裡最後想著的人。老天啊,老天啊,可真令人悲哀啊,探長,但這也是一份最貼心的獻禮,我得感謝你讓我親眼看到這信。我能講什麼呢?我感動得都語無倫次了。”他還真的從褲口袋掏出條手帕,擤擤鼻子。 “真是小丑一個。”麥克林法官輕聲評論。 墨萊探長一拳擂在桌上,嚯地起身說:“你休想這麼簡單就從這裡抽身!”他吼著,“我知道的這個夏天你和馬可通信頻繁;我知道你至少曾介入一樁企圖勒索事件,在你們兩人發覺事情棘手時;我知道——” “你似乎知道得非常多,”賓菲爾德不改優雅地說,“可否進一步說明一下。” “大都會私家偵探所的戴維·倫納德是我的老友,你這一切他都寫信跟我講了,懂吧?因此,你別想用那一套什麼不洩露委託人秘密的老八股,試圖要我看不到我眼中的樑木!” “嗯,我想,你並沒一直閒著嘛,”小矮子以帶著崇敬意味的含笑眼神看著墨萊輕聲說,“是,這個夏天我的確和馬可通過信,這是事實,幾個月前我也打過電話給倫納德——這是個頂迷人的傢伙——關心一下我的委託人的事,但……” “那你說,馬可寫給你的信上,所謂的'大撈'是什麼意思?”墨萊正式咆哮起來。 “老天啊,老天啊,探長,沒必要這麼兇嘛,我確實沒辦法為你解析馬可腦裡想的是什麼,我不知道他所指為何,他很瘋狂,這可憐的傢伙。” 探長張嘴欲言,又閉上,瞪著賓菲爾德,跟著一個旋身,氣不過地走向窗子,努力地壓著怒氣;賓菲爾德則坐在原處,臉上帶著期盼的憂傷笑容。 “呃——賓菲爾德先生,可否告訴我,”埃勒里慢吞吞地說。矮律師趕忙轉過頭,帶著一絲不敢掉以輕心的意味,但笑容依然掛在臉上,“約翰·馬可有遺囑嗎?” 賓菲爾德眨著眼:“遺囑?我不知道,奎因先生,我沒替他草擬過這樣的文件,也許別的哪個律師有也說不定,我是不接這種業務的。” “他留下財產了嗎?或你想他有房地產嗎?” 笑容至此隱去了,第一次,這人的優雅也正式離他遠去,他似乎感覺到埃勒里問話中哪裡隱藏著陷阱,他認真地看了埃勒里半晌,才開口回答:“房地產,這我也不知道,就像我講過的,我們的關係並不——哦——”他似乎找不到適合的字眼。 “我之所以問這些,”埃勒里把玩著自己的夾棄眼鏡,輕聲說,“是因為我有個想法,他也許委託了一些有價值的文件交你保管,畢竟,也就像你講的,律師和委託人之間的關係,多少是受保護的。” “多多少少。”法官說。 “有價值的文件?”賓菲爾德慢慢地念了一遍,“我恐怕沒完全聽懂你講的,奎因先生,你指的是債券、股票這類的嗎?” 埃勒里沒立刻回答,他先對著鏡片呵氣,一面思索一面擦拭,然後才把眼鏡架到鼻子上。在埃勒里做這些事時,魯修斯·賓菲爾德恭敬而專注地一直看他。最後,埃勒里不當回事地不答反問:“你認得勞拉·康斯特布爾太太嗎?” “康斯特布爾?康斯特布爾?我想我不認得。” “那約瑟夫·慕恩呢?慕恩太太呢?以前叫塞西莉雅·寶兒,女明星。” “哦,哦!”賓菲爾德說,“你是說還住戈弗雷家那些人嗎?我想我是聽過他們的名字,但不,我不敢說有幸真認得他們,哈哈!” “馬可信上沒提過這些人?” 賓菲爾德咬著他潤紅的嘴唇,很明顯,他正和自己心中的眾多疑惑拼搏,因為他實在搞不清埃勒里究竟知道多少,他天使般的眼睛整整掃到埃勒里臉上三次才回答:“我的記憶力一直糟透了,奎因先生,我實在想不起來他到底提過沒有。” “嗯,還有,你是否知道馬可曾培養出業餘攝影的嗜好,近日以來?我只是好奇……” 律師又眨起眼來,此時,墨萊也轉過身,眉頭緊緊皺著;只有老法官動也不動,冰冷的眼神緊緊盯住矮律師的臉。 “你的問題跳得可真快,不是嗎,奎因先生?”賓菲爾德的笑容顯得相當難堪,“照相是嗎?他也許有吧,但我完全不知道。” “那他有沒有交照片給你保管?” “當然沒有,”小矮子迫不及待地回答,“當然沒有。” 埃勒里看向墨萊探長:“我相信,探長,我們實在沒理由再讓賓菲爾德先生留在這兒,很明顯他——哦——幫不了我們什麼。賓菲爾德先生,你百忙中肯費心跑來這裡,實在太謝謝你了。” “一點都不麻煩,”賓菲爾德高聲回答,這彈指間,他的幽默感又回頭覓他了。他說著話從椅子上起身,“還有其他吩咐嗎,探長?” 墨萊絕望地粗聲回答:“滾吧!” 一個薄薄的表出現在賓菲爾德手裡:“老天啊,老天啊,如果我要趕上克羅斯利莊的下班飛機,那我動作得快一點。好吧,各位先生,很抱歉沒辦法對你們有什麼幫助。”他和埃勒里握手,對法官鞠躬,並圓滑而不露痕跡地略過墨萊探長,倒退著走向門口,“真高興有機會再見到你,麥克林法官,我一定會代您問候金西法官,還有當然啦,我也會很樂意告訴奎因警官,奎因先生,說我見到——”他就這樣講著、笑著、躬著身,一直到房門關上,擋住他甜蜜又無邪的眼睛為止。 “這個人,”法官語氣森冷,眼睛仍望著門,“曾說服陪審團讓職業殺手脫罪至少一百人次;他賄賂目擊者並恐嚇那些不收錢的誠實證人;他控制著一些法官;他有計劃地湮滅證據;他也曾一手摧毀一名年輕地方助理檢察官的大好前程,在一樁謀殺審判前夕,把他捲入下層社會一個惡名昭彰女人的公開醜聞之中……你居然希冀從他口中追出東西來!”——墨萊嘴唇無聲地動著——“探長,我得忠告你,忘掉此人的存在吧,對一個正直的警察來說,這人太滑頭了,就算他某方面和馬可之死有牽扯,我們也幾乎可確定,你絕對找不出真憑實據的。” 墨萊探長劈裡啪啦走出去,到他內勤人員辦公室看看他的命令是否確實執行:魯修斯·賓菲爾德,不管是否如他預期,已迴轉紐約,身後必須跟著職業性術語所說的“一條尾巴”。 在開車回西班牙角的路上,法官忽然沒頭沒腦地問:“我還是不相信,埃勒里,那人太聰明了,不可能這麼做。” 正一臉茫然駕駛著他那輛杜森伯格的埃勒里,聞言道:“你講誰?” 從賓菲爾德離去後,墨萊整個辦公室像感染了某種進展停頓的疾病一般,所有接下來的報告清一色是零蛋。法醫把約翰·馬可的屍體抬進抬出,但驗屍結果和他原來判斷的致死原因完全一樣,沒新鮮的;海岸警衛隊那裡有報告進來,沿岸的各個地區警察單位也陸續例行性地回報,內容全一樣,沒任何荷里斯·瓦林小艇的踪跡,而且從謀殺案發生當晚之後沒人曾在任何船上見到過像基德船長這樣長相的人,也沒有戴維·庫馬的屍體衝上岸來。所有的訊息全讓人沮喪不堪,埃勒里兩人也只有悻悻然離去,留墨萊一人生悶氣。 “我說的是賓菲爾德保管的那些情書這件事。”法官低聲說。 “哦,你原來在煩這個啊!” “他太滑溜了,埃勒里,他不會親手沾這些燙手的東西。” “剛好相反,我認為只要有機會,他一定第一個衝上去緊緊抓住這些東西不放。” “不不,賓菲爾德不會,他也許在一旁出主意,指揮發號令,但他絕不會親身趟進來,依他對馬可不良習性的理解,夠他審慎地保持距離——而且他光靠腦袋就可以完全控制馬可了。” 埃勒里沒搭腔。 他把車停在西班牙角人口處的希臘式石柱對面,哈里·斯戴賓的啤酒肚頂開了他加油站辦公室的大門。 “這不是法官嗎?還有奎因先生。”斯戴賓親切地手搭杜森伯格車門,“昨天我看見你們在西班牙角開進開出的,謀殺案非常棘手,是吧?有個警察告訴我……” “是麻煩得很。”法官沮喪地說。 “他們是否能找得到這個殺人犯?我聽說發現屍體時,這個馬可全身光榴溜的,真搞不懂這世界怎麼會變成這樣子,但我常常說——” “我們已決定住到西班牙角了,哈里,你不用費心再幫我們找管家了,但還是非常感謝你。” “住戈弗雷家?”斯戴賓嚷起來,“老天!”他著了魔一樣呆呆地翻著眼,“呃,這樣啊,”他說著在工作褲上搓著油污的手,“呃,事情怎麼這樣一團糟呢,我昨晚才和安妮談到個女人,她說——” “我們真的很樂意好好聽聽斯戴賓太太的意見,”埃勒里急忙打斷他,“我想這一定非常有意思,但我們還有些急事要處理,斯戴賓先生,停下來只是有幾個問題請教你,星期六晚上你營業到幾點?” 法官有點不解地看看埃勒里,斯戴賓則抓著腦袋:“幹什麼,我整晚開著啊,奎因先生,星期六是我們的大夜,從威蘭德那邊車子一輛接一輛的——威蘭德是往南十英里左右一處很好玩的公園,您知道,整晚啊。” “你是說通宵營業?” “正是如此,先生,星期六下午我先大睡一場,我從瓦依那兒找到個小伙子代我料理——我住的地方其實距離店裡也只有兩百米。晚上八點鐘我回來接手,這老店就一路開到天亮,我幾個小孩也隨時會回來幫忙讓我喘口氣,還有安妮她——” “斯戴賓先生,我也早聽說了,你們家裡舉案齊眉、父慈子孝可是出了名的。麻煩你告訴我——這裡的人通常都知道你的加油站通宵營業嗎?” “這個嘛,先生,那邊的海報上就有標識,而且我這麼做已整整十二年了,”斯戴賓笑起來,“我想來加過油的那些傢伙全都知道。” “嗯,那這星期六晚上你在店裡嗎?” “哦,那當然,我不才講過,您看,我——” “凌晨一點鐘時你到過外頭嗎?” 啤酒肚老闆聞言愣了一下:“一點,呃,這嘛……很難講,奎因先生,事實上星期六晚上我忙得一塌糊塗,忙得什麼事都不記得了,不知道那些鬼車子忽然從哪裡冒出來,只知道他們好像不約而同汽油全用光了,收了一堆零角子進來……” “你出來過嗎?” “應該出來過,而且也一定出來過,反正整個晚上我應該一再跑進跑出才對。為什麼問這個?” 埃勒里不答反問:“你仔細想想看,你是否留意到有人從對面西班牙角那頭出來?” “哦!”斯戴賓機靈地看著他們兩人,“原來如此。呃,先生,我想如果是平常晚上我一定會注意到,我這邊燈光很亮,可清楚照到那兩根大石柱那邊……”他搖著頭,“但星期六我一直忙到凌晨三點鐘左右,我得不斷從裡頭的油槽抽油好供應人家……先生,這期間有可能有人從西班牙角出來。” “你很確定,”埃勒里輕聲問,“你並未註意到有誰從西班牙角出來?” 斯戴賓仍搖著頭:“不敢說,也許有人,說不定。” 埃勒里嘆著氣說:“太可惜了,我原本多少希望能確定些事。”他伸手夠到手剎車,又想了一下,縮回手說,“還有,戈弗雷家通常在哪裡加油,斯戴賓?這兒嗎?” “是的,先生,我這裡也供應最高級的——” “哦,我只是確認一下,非常感謝你,斯戴賓。”他鬆開手剎車,猛一帶方向盤,車頭正對著那兩根石柱穿過了馬路。 “你——”在車子繞過公園滑行於綠陰之中時,法官開口問道,“問這些問題做什麼?” 埃勒里聳聳肩:“沒什麼天大意義,可惜斯戴賓沒注意到,如果有的話,那他就有機會幫我們逮到一些好東西。我們假設,昨天兇手從西班牙角往內陸跑,如果他不經由這條路那他能去哪兒?除非他從岩崖上插翅跳下來,否則他絕不可能找到另一條路而不使用這條路回到主公路那裡,也不可能直接從這兒穿越公園——這麼高的鐵絲網圍牆隔著,除了貓任誰也沒辦法。若斯戴賓能肯定告訴我們沒人從他店鋪對面這道路出來,那我們差不多便可以確信,兇手在殺人之後——逃進了屋子裡。” “我不懂你為什麼還有如此疑問。”老先生說,“你費了這麼多心神、跋涉這一長段路,就為了'證明'這已經確鑿不移的事實!我們早就有足夠的理由可排除兇手是從外頭闖入這個假設。” “除非通過證實,否則你什麼也不能確定。” “胡說八道,你不可能一輩子什麼事都靠數學,”法官反駁,“絕大多數時候,你不必靠確鑿無誤的證據就能'知道'。” “我是柯爾律治所說的'無知的懷疑論者',”埃勒里面無喜色,“我質疑一切,有時我甚至還質疑我自己的思考結果,我的心智活動始終波動不已。”他又嘆了口氣。 法官嗤之以鼻,兩人沒再談下去,杜森伯格繼續前行,直到戈弗雷豪宅前才停下。 年輕的柯特正閒步晃向天井,一臉悶氣,他身後則是羅莎躺在折疊躺椅上,穿件窄窄的泳裝,正在做日光浴。沒看到其他人。 “嗨,”柯特不抱希望地問,“有進展嗎?” “沒有。”法官回答。 “那就仍在戒嚴時期嘍,嗯?”年輕男孩的褐臉刷地陰暗下來,“弄得我都開始焦躁起來了,我有工作在身,你們考慮過這方面嗎?不得離開這該死的地方,這些刑警只會反反复复說這句話,去他媽的,我敢發誓,其中一個今天早上還硬要跟著我進浴室,我看得出他眼睛裡熱切的神色……奎因,才幾分鐘前有你一通電話。” “我的電話?”奎因應聲跳出車子,老法官緊跟在他身後,一名穿制服的司機立刻跑過來,把車開走去停妥,“誰打來的?” “我想是墨萊探長吧……哦,伯利太太?”這時瘦小的老管家正好出現在上頭露台,“剛剛是不是墨萊探長打電話找奎因先生?” “是的,先生。奎因先生,他交待我們向您報告,您一到,就請您回電話給他。” “立即就打。”埃勒里大叫,拔腿衝過天井,瞬間消失在摩爾拱廊一頭。法官則緩步踱到鋪石板的天井中,模模糊糊告歉一聲,在羅莎身旁坐了下來。年輕的柯特背抵著天井的灰泥牆,繃一張倔強到底的臉冷眼瞧著。 “如何?”羅莎低聲問。 “沒什麼,親愛的。” 兩人靜靜坐了會兒,曬著太陽。高大健壯的約瑟夫·慕恩從屋內逛出來,馬上,一名刑警也跟在他身後出來。慕恩穿著泳褲,嶙峋的身體整個曬成深褐。法官半合著眼打量此人的臉孔,他想,這人只消花一丁點兒力氣,就能如此完美地控制自己。就在這彈指之間,他忽然想起另一張臉,多年前通過髒髒的窗戶所模糊看過的一張臉,五官倒並非有什麼酷似之處,但神情驚人地類似。這張臉是個窮凶極惡的罪犯所有,一名十幾個州懸賞通緝的強暴犯、殺人犯、銀行搶劫犯,以及諸如此類的其他罪名。在一名犀利的地區檢察官向憤恨不平的陪審團嚴厲控訴此人時,法官不由自主一直盯著這張臉看;後來陪審團做出決定時,他又看著這張臉;在他自己宣判死刑時,他還是看著這張臉,這張臉上的神情從頭到尾沒一刻改變過……約瑟夫·慕恩也具備著同樣泰山崩於前的沉著自若禀賦,甚至你從他眼中都追索不出他的想法,他的眼神凜冽,而且總是半合著,似乎源自於他這輩子習慣性地直接凝視常人不敢逼視的太陽。 “早安,法官,”慕恩嗓音沉而厚實,十分悅耳,“這真是句好話,'早安,法官!'呃,忙些什麼呢,先生?” “沒什麼可忙的,”法官低聲回答,“看這光景,慕恩先生,我應該講,兇手有絕佳的機會躲開懲處,逃之夭夭。” “那太遺憾了。我是不喜歡馬可這人渣,但這不等於說他就活該被謀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這是我個人的叢林生存法則,我過去所在的那地方,他們是這麼看待人我之間的關係。” “阿根廷,嗯?” “還有它周圍國家。法官,那是個了不起的國家,我一直認為自己不可能再回那兒,從沒這念頭,但現在我搞懂了,這些大城市遊戲沒什麼好玩的,只要能走,我二話不說馬上帶著我老婆回那兒去,但她置身於那些牧人群中,”慕恩說著笑起來,“可能會吹氣球般胖起來。” “你想慕恩太太會喜歡那種生活嗎?”法官直通通地問。 笑聲戛然而止。 “慕恩太太她,”這個高壯男子說,“有機會學著喜歡這種生活,”他點起一根煙,“戈弗雷小姐,我得說句話,別把這事看得這麼重,沒有什麼男人值得你這樣——對你這麼一個女孩而言……好啦!我想我該下去遊個泳了。”他友善地揮揮肌肉嶙峋的手臂,悠然步向天井出口。 陽光照在他古銅的軀幹上,法官和羅莎兩人看著他的背影。 慕恩還停下來和年輕的柯特說了兩句,柯特仍一臉悲慘地直挺挺呆在走道那頭。慕恩一聳寬肩,走出了天井,負責盯梢的刑警大步跟上,邊打著哈欠。 “他讓我毛骨悚然。”羅莎打了個冷顫。 埃勒里這時跑回天井,石板地上鞋跟喀喀作響,他兩眼發光,臉頰也湧上不尋常的血色,法官見狀嚯地站起身。 “他們發現了——” “哦?哦,墨萊打電話是想告訴我們,他剛接到有關匹茲的最新一份報告。” “匹茲,”羅莎嚷著,“抓到她啦?” “沒那麼精彩,她輕煙一般消失了,這個令堂的貼身女傭看來是個中好手,戈弗雷小姐,但他們找到她開走的車子,北邊五十英里左右,靠馬滕斯火車站。” “馬可的跑車!” “是的,扔在那兒,車子本身毫無線索可言,但棄置地點給了警方一點事做。”他點上一根煙,以熱切的眼神看著煙頭。 “就這樣?”法官說,坐了回去。 “這樣就很夠了,”埃勒里輕聲說,“夠給我一個最不敢相信的念頭了。神經病一樣,所有事情都湊不在一起,而且,”他說著臉暗了下來,“亂七八糟。記住我這話,法官,我們現在係以復仇雪恥之心來涉入此事。” “涉入哪門子事?” “這,”埃勒里說,“我們等著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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