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媽媽約好的公寓,離櫻子小姐家有十幾分鐘車程。原本打算搭公車過去,碰巧眼前駛來一輛空的計程車,櫻子小姐便馬上攔車。
因此,我們比約定時間要早到,我也勉強在公寓附近的超商買了三個飯糰當午餐,分別是明太子魚卵、鮪魚美乃滋和梅干飯糰;明太子太辣,鮪魚美乃滋太鹹,梅干一點都不酸,三顆飯糰食之無味,加上對婆婆的薑炒豬肉念念不忘,讓我心情有點惡劣。
但就算味道差了一點,還是能填飽肚皮,當我把三顆飯糰吃乾抹淨、喝茶潤喉的時候,媽媽就來了。她外面穿著時下流行的蓬擺大衣,裡面卻又因為旭川天氣寒冷而穿了防寒厚衣,過度凸顯她微胖的身材,看起來像尊不倒翁,我不禁對自己媽媽的外表有些失望。
“哎呀呀!”媽媽一看到我們倆,就訝異地搗嘴。我覺得自己才該訝異,無奈地介紹起櫻子小姐。
“呃……媽,這位是……”
“我知道啦!這不就是九條家的大小姐嗎!”
媽媽硬是把我拉開幾步,然後不滿地拍了拍我的腰,低聲驚呼。
“咦?你認識她喔?”
“當然啦!我們住的南光地區一帶,以前土地都是跟九條家租來的!二次大戰之後,九條家慢慢釋出手上的地產,不過現在一樣是這裡的大地主啊!”
“嗯,我是知道她家很大啦。”
櫻子小姐家真的很大,雖然目前裡面只有婆婆和她相依為命,卻有十間房間,而且院子更是大得驚人,裡面埋著兩隻海豚、一隻夭折的小鬚鯨、一隻棕熊、三頭鹿和三匹馬,而且還有的是空間。
“聽說大老爺過世前脫手了不少資產,不像以前那樣風光,但九條家的小姐還是正牌大小姐呢!”
“哦……”
“哦什麼哦!你怎麼會帶這種大人物來啦!”
“哪有,是她自己想來的。”
“啊?”櫻子小姐看著我們交頭接耳,一臉不解,接著開始東張西望。
“唉,總之你就別管櫻子小姐的事情了。”
“我怎麼能不管!”
“沒關係啦,反正櫻子小姐這個人老是為所欲為。”
“為所欲為?”
“是啊,她就跟小朋友一樣任性。”
“小弟,我聽到羅。”
櫻子小姐盯著公寓窗戶,看也不看我一眼,口氣顯然不太開心。這公寓屋齡不小,是我媽擅長的中古屋改裝出租,跟其他公寓一樣保守,毫無特色。
“哈哈哈……你聽到了喔。”
“不過你的判斷正確,就當我不在這裡吧。”
聽櫻子小姐這麼一說,媽媽反而慌張地支吾道:“呃……這裡好冷,要不要先找個地方喝杯茶?”
媽媽似乎和櫻子小姐對上眼,連忙指著公寓斜對面一家咖啡廳,看她鞠躬哈腰的樣子,真是恭敬至極。
“不用特地顧慮我。”櫻子小姐一口回絕,抓起我的手臂,瞥了我媽一眼,就把我往前方拖去。
“我等得不耐煩了,快走吧。”
“不行啦,要等房客的家人過來,怎麼可以隨便開人家的門呢?”
“真煩,是哪一間?”櫻子小姐像只氣呼呼的兔子,不斷用左腳跺地,我連忙問媽媽是哪一間。
“喔,就二樓最前面那間,住的是個姓水島的年輕小姐。”
“咦?”我彷佛腦門挨了一槌,眼冒金星。 “水島小姐?”
“對啊,她說快結婚了,打算要搬家,真希望裡面別發生什麼事才好……”
“怎麼會……”
我還以為又是哪個老人家,沒想到房客竟然是年輕小姐,而且還是水島小姐?
“畢竟她還年輕,家人難免容易窮緊張。”
“也、也是。”
沒錯,肯定是家人在窮緊張,因為我認識這位“水島小姐”。我不是說不認識的人發生什麼事情都無所謂,但聽到是熟人,難免打擊更大,我根本不敢想像水島小姐碰上了什麼麻煩。
“她肯定不會有事的……”我想起她苗條清純的身影,告訴自己她一定一切平安,卻又突然害怕得發抖。
“二樓最前面……是那間嗎?窗簾沒拉開。”
“真的耶。”
“這個時間沒道理不拉開窗簾吧?這表示她不是晚上出了門就沒回家,就是天亮之前便死了。”
“請你不要隨便亂講話!”
櫻子小姐似乎被我嚇到,難得閉上嘴。
“餵,你怎麼對九條家的小姐這種口氣!”媽媽連忙上來緩頰,我氣得抓住媽媽的肩膀推開她。
“話說回來,不是早就一點半了嗎?她的家人怎麼還沒來啊?”媽媽說。
“我想應該快到了吧……”
“是不會打個電話確認一下喔!”
“這樣催人家不太好吧。”
“小弟?”
“什麼事?”
櫻子小姐看著我跟媽媽一來一往,不經意地指向前方,我往那方向看去,有個人影正跑過馬路往這裡來,發現我們之後加快腳步。
快步趕來的是一名女子,身穿白色大衣,雙手緊緊握拳,身高一百六十公分左右,不知道是不是趕流行,皮膚白皙卻抹著顯眼的亮橘色腮紅,感覺很艷麗;頭髮不長,燙著大波浪鬈髮,連我也看得出來是個時髦女子。
“請問你是這裡的房東嗎?”
“是啊,我姓館脅。”
女子連忙鬆開胸前緊握的雙手,整理大衣領子,大衣底下似乎只穿著單薄的粉紅色護士裝,雖然是褲裝款式,但今天一點都不暖和,穿成這樣想必很冷。
“抱歉讓你久等了。”
她一來到我們面前,立刻低頭鞠躬,搖擺的大衣上掛著印有“水島”的名牌;當她抬起頭來,一股清甜的香水味便撲鼻而來。
“請問,你是水島小姐的家人嗎?”
“對,我是她妹妹好美,媽媽原本也要一起來,可是前天走在下雪的路上不小心滑倒,跌傷了腰。”
“哎呀呀……前天路上很滑呢!”媽媽的語氣十分誇張,表現出擔心的樣子,但隨即就問:“畢竟是要開別人家的門,可以先確認一下身分證件嗎?”
“駕照可以嗎?”
“可以,只要有姓名跟照片就行了。”
自稱好美的女子從大衣口袋裡掏出皮夾,是個名牌長夾。天氣很冷,她用僵硬的手指打開皮夾,從中拿出駕照。
“水島……好美小姐……好,可以了。”
“這樣就行了嗎?”
“可以再請教命堂的姓名嗎?”
“我媽?她叫水島美代子。”
“美麗的美,時代的代,孩子的子對吧?”
“對。”
“對不起喔,照規矩就是要問清楚合約上保證人的姓名啦。”
“不會。”
就算情況緊急,還是要按照規矩來。好美小姐接受媽媽仔細查驗身分,卻忍不住瞥著二樓的住屋,恨不得趕快過去瞧個清楚。不知道媽媽是否體會她的心情,只見她從公事包裡掏出文件確認。
“照規矩,還要簽一張同意書啦。”
我很能體會好美小姐的焦急,因此聽到媽媽拿出一張同意書要人家簽,也覺得不耐煩。
“是眼科嗎?”櫻子小姐突然發問。
“什麼?”正從媽媽手上接過原子筆的好美小姐,詫異地眨眨眼。
“我說你上班的醫院。”
“為什麼這麼問?”
“看你穿這雙鞋子過來,醫院應該不遠吧。”
聞言,我低頭看她的腳——是一雙紅色的卡駱馳牌的防水鞋,就算今天沒下雪,但也不該在冬天穿這種不保暖的鞋子出門。
“搭計程車來的路上,我看到附近有兩家醫院,分別是內科小兒科醫院和眼科醫院,粉紅色護士裝通常是小兒科護士在穿,一開始我還以為你是小兒科的……”
櫻子小姐說到這裡,敲了敲自己的眼尾。
“咦?”
“你眼尾的彩妝上有個小圓圈。”
好美小姐簽著媽媽拿來的文件,神色更顯訝異狐疑。
“那應該是使用雷射細胞炫光儀的痕跡吧,我認識一個護士跳槽眼科,偷偷告訴我眼科護士關注儀器的時間比關注病人多。”
“呃,大概吧,我剛開始做時也不知道。”
好美小姐簽完同意書,吐了一口氣,生硬地陪笑,肯定在想櫻子小姐究竟是什麼來歷。
“哇,所以你真的是眼科護士羅!”媽媽完全不懂得察言觀色,高聲驚呼。
“是,就在那邊那家眼科診所。”
好美小姐點點頭,媽媽佩服地對著櫻子小姐說:“哇,好厲害,我根本看不出來。”
櫻子小姐毫不在意媽媽的稱讚,畢竟她的目的不是為了讓人誇獎,只是想窺探一點被隱藏起來的事實。
櫻子小姐唯一尊敬的人就是她的叔叔,這位叔叔曾經對她說過一句話,我也輾轉聽過:
“真相就像骨頭,雖然隱藏在皮膚、脂肪與血肉之下,卻默默支撐著所有的一切。事物之間必然有關連,就像生物必須得有骨肉一樣。”
所以櫻子小姐才會充滿了求知欲,因為她最喜歡骨頭了,忍不住要像剝去動物的皮肉一般,找出社會上不為人知的部分一探究竟。
“好了,該上樓了。”媽媽被櫻子小姐的視若無睹弄得不太開心,氣得臉有些紅,卻還是客氣地對她說:“我們有正事要辦,九條小姐還是去咖啡廳稍微……”
櫻子小姐依然不當一回事,擅自就說:“二樓嗎?走。”
她完全不顧我媽的臭臉,帶頭就往樓梯走,後面依序是我、好美小姐以及我媽。
“上來第一間是吧?”
櫻子小姐率先爬上二樓,站在兩扇房門中間,我先點了點頭。水島小姐的房間是眼前左手邊這扇門沒錯,只是沒有貼門牌。櫻子小姐戴著黑色皮手套,一手就抓住門把。
“果然有上鎖。”
她用力一扭,再次確認皮手套的摩擦聲與門板的碰撞聲,然後看著我。我身邊的好美小姐臉色更加怪異,彷彿在問:“為什麼讓這個人第一個開門?”
“真的完全聯絡不上嗎?”我連忙問好美小姐,試圖轉換氣氛。
“是啊,簡訊不回,電話也不接。”
“平時一定會回嗎?”櫻子小姐突然插嘴。
“我想想……她跟未婚夫每天多少會通電話。”
“多少是指?”
“就很平常啊,什麼我下班啦,晚餐吃什麼啊,一些無關痛癢的內容。”
“哈哈哈哈!”
櫻子小姐突然放聲大笑,好美小姐嚇了一跳,盯著我希望我解釋清楚。她應該是覺得這沒什麼好問的吧?沒錯,這對有手機的情侶來說,確實很正常。
“櫻子小姐!”這種態度對我跟好美小姐來說無疑是嘲諷。
我趕緊拉拉櫻子小姐的大衣袖口,要她冷靜點,她卻不層地撇嘴說:“就像《萬葉集》說的,'冬雪消於春日,汝心更甚雪,音訊全無'這樣?”
“什麼?”
“沒想到這樣竟然算平常,好比'平安時代'不知不覺變成了'平成時代'。”櫻子小姐發出冷笑。
好美小姐根本聽不懂,望向我求助;我也聽得一頭霧水,但語意肯定是瞧不起好美小姐。真是的,這就是她的壞毛病。
“總之先開鎖吧。”
我連忙向媽媽拿鑰匙,試圖在櫻子小姐破壞所有人的心情之前開門。
“說不定她只是想自己沉思一下?人家常說婚前憂鬱症……”
“……”我聽說水島小姐快結婚了,又看好美小姐臉色陰沉,才開口打圓場,但她沒有回應,彷彿在說:“姐姐的事只有我最了解。”
姐妹果然是不同的生物,就像我跟大哥感情很好,但他不是非常了解我,我也不是完全了解他。我不像櫻子小姐那樣沒常識,熟人突然斷了連繫,並不一定是發生慘案啊。
我心情複雜地開了鎖,但實在不好意思直接開門,於是讓路給好美小姐先走。她深吸一口氣,握住門把。
喀嚓!現場響起一聲金屬聲,門開到一半就卡住了。
“啊……”
“掛著防盜鏈。”櫻子小姐挑眉說道。我和好美小姐面面相覷,臉色鐵青。
“哎呀,真傷腦筋。”媽媽說得一派輕鬆,看來她並不了解掛著防盜鏈的意義。
“怎麼辦?要開嗎?”我問了才驚覺自己好蠢。
“麻煩了……”
“真的可以嗎?剪斷鍊條要向你收取修理費喔。”媽媽的語氣就是嫌麻煩,我連忙抓住她的手臂。
“幹嘛?”我拖著不開心的媽媽下樓梯。
“你想想看好不好!掛著防盜鏈不就代表裡面有人嗎!”
“哎喲餵!糟糕啦!”媽媽這才體會到事態嚴重。
沒錯,門上掛著防盜鏈,表示門是從內側上鎖,裡面肯定有人。當然,裡面的人不一定是水島小姐,但似乎沒有傳來任何動靜。媽媽連忙從後車廂的工具箱拿出油壓剪。
“呃……這個就交給你啦。”媽媽把工具遞給我,神色顯得害怕、不知所措,我早料到她會把這種棘手的工作交給我。
我走上樓梯,回到櫻子小姐與好美小姐身邊,好美小姐嚇得渾身發抖,可能是櫻子小姐又對她胡說八道了。真不該讓這兩個人獨處,我不禁對好美小姐感到愧疚。
但我現在該做的,是解決防盜鏈的問題。
“我想用這個應該能剪斷。”
“拜託你了。”我亮出手中的油壓剪,她朝我一鞠躬,這真是我這輩子過過最不想幫忙的請求了。
我先緊抓手把,試著練習幾下,然後深呼吸:心中無比緊張惶恐,感覺眼前的景物很不真實,門把遙不可及,這感覺真是不可思議。但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以現在這種情況來說,還不知道報警會不會受理,我只能咬緊牙關上了。
“……”
我慢慢把門拉到最開,房裡還是毫無動靜,我有股衝動想拔腿就逃。我用顫抖的手指,挑選鏈條比較好剪的位置,穩穩地對上油壓剪,正準備出力的時候,櫻子小姐溫暖的身體便從後方湊上來。
“櫻、櫻子小姐?”
“開門之後,應該由我們先進去。”櫻子小姐對我耳語。
“咦?”
“有味道。不想後悔的話,就讓我走前面吧。”
“味道是……”櫻子小姐沒回答我這個問題,就從我身後離開了。
聽她這麼說,我心底更加慌張,不禁嗅了嗅從屋里傳出來的氣味,但只聞到玄關的薰衣草芳香劑,味道重得不得了。
“……”
我可不能再被櫻子小姐耍弄,便努力集中精神。這件事情並不難,就是需要點力氣,我再次深呼吸,聚精會神地緊握手把。
櫻子小姐、好美小姐和我媽從背後射來的視線,給我帶來不小的壓力,我開始施力,防盜鏈沒那麼容易剪斷,但我的臂力也不容小。我咬緊牙關,順勢再加一把勁,防盜鏈發出悶響,應聲而斷——說時遲那時快,櫻子小姐迅雷不及掩耳地開門溜進去。
“櫻子小姐!”我急忙阻止,但她根本不理我,直接脫鞋進屋。沒辦法,我只能暗自嘆一口氣,回頭看著驚慌的好美小姐。
“如果你沒意見……方便讓我先進去嗎?”
“……”
“如果有什麼問題,你一個人也不好處理……啊,裡面的東西我都不會碰!”
這個建議有點勉強,好美小姐卻乾脆地點頭同意:“拜託你了。”
“咦?”
好美小姐又點了一次頭——不,更接近鞠躬吧。
“可是……這樣好嗎?”
“沒關係,拜託你了。”
“可是……”
我難掩困惑,但她似乎死心了,可能不想第一個看到家人的最後一面吧。
“一定沒事啦。”
好美小姐聽了一陣哽咽,咬著下唇、漲紅著臉連點兩次頭,我知道這是無意義的安慰,但我也希望真是那樣。
“那就打擾了。”
我對好美小姐行個禮,先行入室,在薰衣草香之中脫鞋。櫻子小姐早就進去了,玄關相當整齊,除了我們的鞋子之外,地上沒有其他鞋子。
“唔……”屋裡的情況讓我無暇顧及櫻子小姐,半開的客廳門中,可以看見客廳的光景。
“太慘了……這是怎麼回事?”我不禁脫口而出。窗簾雖然緊閉,但客廳卻開著燈,眼前的景象慘不忍睹。
——屋子被砸了。
這是我當下的感想。這當然不是櫻子小姐幹的,因為沒有聽到聲音,就算她很會弄亂東西,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弄成這樣,肯定有人在我們破門而入之前,就砸了這個家。
原本乾淨整齊的客廳變得一片凌亂,玻璃杯碎裂,觀賞植物傾倒,雜誌被割破,電視掉落地面,急救箱掀開——亂到好像屋子裡剛刮過小型龍捲風。
櫻子小姐已經不在客廳,我小心翼翼地找她,避免踩到任何東西;經過散亂的客廳時順便偷看人家的私物很不應該,但我還是忍不住到處亂看。封面寫著“自製果醬妙處多”的當月號烹飪雜誌、編排整齊的相簿(後來得知是剪貼簿)、紅茶專賣店的茶包、網購的英國製天然皂包裝盒……水島小姐家裡果然連小東西都很優雅。
“櫻子小姐,這樣真的不好啦。”
櫻子小姐似乎去了臥室。我發現沙發皮被掀了一半,上面還掛著一條粉紅色內褲,連忙移開視線。
“你在哪裡?”
“小弟,這邊。”
我羞得臉頰發燙,東張西望,發現櫻子小姐的聲音從裡面傳來,便往那裡走去,果然從半掩的臥室門縫中,瞥見櫻子小姐穿著牛仔褲的屁股。
“不要亂碰人家家裡的東西喔。”我靠在半掩的房門上,對蹲在床前的櫻子小姐叮嚀道。
“櫻子小姐?”
“……”她沒有回答,徑自脫下皮手套,換上她隨身攜帶的拋棄式橡皮手套,“啲啪啪”地拉了幾下。
“櫻子小姐?!”這動作嚇得我渾身發冷,同時也望見了不想看見的光景。
“這……”——怎麼會?這三個字我說不出口。雖然多少做了心理準備,不祥的預感還是應驗了。
“不……這不是真的……”
我雙腿一軟,跪坐在地,撲鼻而來的是放置多時的尿騷味,以及淡淡的屍臭。
“這個女人就是房客?”
我摀著嘴不停點頭,水島小姐上半身掛在床沿,下半身癱在地上,倒在櫻子小姐的腳邊。
“氣味還沒那麼重,要不是有失禁發出來的氨臭味,我也不會注意到。”
“什麼……”
我不敢相信眼前的光景,水島小姐表情扭曲,雙眼圓瞪,張嘴吐舌,死相痛苦。
那麼美的水島小姐竟然……
原本纖細柔軟的手指變得黑紫扭曲,表現出主人死前的痛苦;上衣胸口被撕開,露出一邊的胸部,我卻不覺得有絲毫煽情,因為發青的膚色非常駭人。
“嗚……”
悲痛之餘,彷彿有支火燙的利爪猛抓著我的心,恐懼、憤怒與厭惡一次襲來,我雙眼泛淚,同時感到反胃想吐。
我經常在想,倘若身邊很親近的人突然出了意外,我們除了悲傷之外,為什麼仍然會感到難以忍受的恐懼與生理上的厭惡呢?而這樣的反應又讓自己更加悲傷、不甘,情緒然處發洩的我,只能掩面趴倒在地。
我怕得不敢仔細看,不想牢記她的最後一面,但只要閉上眼,腦中便浮現她那雙圓瞪的雙眼—啊,我這輩子肯定都忘不了她那雙眼睛!
“嗯,輕按屍斑會消,這房間採光好嗎?”
“不,我不這麼認為……”
“角膜看來有些混濁,但沒有想像中的干燥……不過瞳孔放大了。”櫻子小姐又拉了拉手套,啪的一聲,應該是脫下來了。 “屍體還很僵硬,腹部尚未變色,從這裡的氣溫來看,死亡時間應該不到二十四小時。”
我抬頭一看,櫻子小姐露出開心的表情,我真痛恨她拿別人的死來取樂。
“姐!”身後突然傳來尖銳的叫聲,“啊……怎麼會這樣!姐!不…………”
我都忘了還有好美小姐在。
“怎麼會……姐!前天還活蹦亂跳的,我不信!”好美小姐等不到我出去才進來查看,一進屋就飛奔到水島小姐的床前,蹲了下來。 “屋子裡好糟好亂……怎麼回事?姐!你怎麼了!”好美小姐抱著水島小姐的遺體痛哭。
我好後悔,自己傷到她了,我應該更冷靜一點,把有人不幸過世的消息傳達得更婉轉一些……唉,我真蠢。
“怎麼會這樣……我該怎麼辦?”
好美小姐輕撫著水島小姐臉上的瀏海,哽咽呢喃。
“應該先報警。”
“咦?”
“屋裡有屍體,當然要換警察上場羅。”
“屍體……你!”無禮的口氣激怒了好美小姐。
“櫻子小姐!”我也感到很生氣,忍不住對櫻子小姐大吼一聲,她先是嚇得睜大眼睛,然後噘嘴瞪著我生氣,我知道她沒有惡意,但她的話實在太沒同理心了。
“唔,我也覺得應該先報警……還有最好別亂動水……呃,清美小姐屋裡的東西。”
在這個情況下,還是應該先報警處理。我正要說出水島小姐四個字,忽然想到好美小姐也姓水島,這才第一次叫了水島小姐的名字。
——清純、美麗。
打從初次聽到這個名字,我就覺得名符其實,此時要我喊出這麼美的名字,反而悲從中來。
“什麼意思?”
“唔……目前看起來,屋裡應該是被人砸了,可能發生了某種刑案。”
“你是說,我姐被人殺了?”
“有這個可能性。”
“怎麼會!為什麼要殺我姐!”
好美小姐當然不認為姐姐會涉及犯罪,而我也一樣;但實際上,並不是只有壞人才會涉及犯罪,無論是多麼安分守己的人,都可能突然被陌生人奪去生命,當下的每分每秒,都可能正在發生如此悲慘的事實,我們只是不想去看,不願意相信死亡總是近在身邊。
“醫師——”門口傳來媽媽與某人交談的聲音,我還在想是誰,好美小姐就訝異起身。
“好美?究竟怎麼回事?”
有個男人身穿襯衫,披著與好美小姐一樣的大衣,看見凌亂的屋況滿臉錯愕,邊說邊乒乒乓乓地走進屋內。
“醫師!姐姐她……”
男人才來到客廳中央,好美小姐就跑到他面前,伏在他胸口放聲大哭,哭聲之淒厲,彷彿要將胸中隱忍的情緒一吐為快,悲傷極了。
“究竟發生什麼事?”
“啊,他說他是水島小姐的未婚夫。”媽媽在門口說。
她抵死不肯進屋,光看見聲淚俱下的好美小姐,便對屋內的狀況一清二楚,臉色想當凝重。除了同情好美小姐,她應該也在想這間房成了凶宅,往後很難出租。男人有點困惑,但還是溫柔地撫著她的背,並對我們點頭致意:
“敝姓橋口,是附近眼科診所的醫師,也是清美的未婚夫。”
“你好。”
姓橋口的青年看來比清美小姐稍大個幾歲,外型乾淨清爽,白袍底下卻打著異常顯眼的粉紅領帶,乍看跟清美小姐的風格不太搭,我不太會形容……假使清美小姐跟這個人結婚,我應該會很失望吧。在我個人的想像中,認為清美小姐的未婚夫應該是更木訥寡言的人。
未婚夫橋口先生的人品如何,現在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討厭如此傷心的重逢,畢竟我自己都心痛欲裂了,卻還要看著她的親友傷心難過,實在太痛苦了。
“清美呢?”
“在那裡……”我低頭指著臥室。
“不會吧……清美!”
橋口先生與好美小姐雙雙進入臥室,我低著頭,與兩人擦身而過,趕往門口。
“怎麼會這樣引清美!清美!”
“姐!”
身後傳來兩人悲慟的喊叫,我也忍不住哽咽起來。
“嗚……”
我試著把眼淚吞下肚,卻突然反胃想吐,連忙摀嘴,彎下身子拼命克制哭聲與胃酸。櫻子小姐看著我和另外兩人,覺得無聊至極地嘆了一口氣,有時候,我覺得她連心臟都是冷冰冰、硬邦邦的骨頭。
“櫻子小姐——”
我正要對她抱怨,她立刻舉手作勢要我閉嘴。
“電話。”
接著她手心朝上,催我交出智慧型手機。
“咦?”
“趕快報警,這樣下去沒完沒了。”
“也、也對。”
她說得沒錯,屋裡的兩人正在傷心難過,媽媽又只會在門口踱步,只剩我們還能做事,得趕緊動起來才行——正當我打算打電話報警,櫻子小姐突然伸出細白的手指,搶走了我的智慧型手機。
“呃,怎麼了?”
她熟練地滑起手機,沒兩下就對著手機說:“是我,小弟她媽媽是公寓包租婆,其中一間房子發現了房客的遺體,不知道有沒有犯罪嫌疑,應該死亡不到一天,我懶得辦手續,交給你了。地址是……”
櫻子小姐瞥了矮桌上凌亂的信件一眼,流利地念出這間公寓的地址,從她的口氣聽來,接電話的人應該是在原哥吧。
在原哥是櫻子小姐的未婚夫,在警方公安部工作,相貌堂堂,頭腦聰明,允文允武;奇怪的是,他在櫻子小姐面前卻唯唯諾諾。在原哥的年紀比櫻子小姐大一些,兩人從小就玩在一起,是所謂的青梅竹馬。
“通知完畢,他們應該會馬上派人過來。”
她把智慧型手機扔給我,伸手拿起矮桌上凌亂的信件,以及被翻開、東西掉出來的包包。
“櫻子小姐!不能碰啦!”
“為什麼?”
“這裡有犯罪嫌疑。”
她不管我慌忙制止,繼續翻找清美小姐包包裡的東西。
“哪有啊?門上不是掛著防盜鏈嗎?”
“是這樣沒錯……”
櫻子小姐有個奇怪的習慣:拿出包包裡所有東西之後,都會井然有序地排好,手機、掛著鑰匙的鑰匙圈、零錢包、零錢包、零錢包——三個大小款式都不同的零錢包,還有面紙、手巾和原子筆。
“嗯。”
包包裡似乎還留著皮夾,她隨手扳開,發現裡面還有錢,然後又關上,擺回桌上。
“應該不是遭小偷?”
“大概吧,我到處查過一遍,每間房間的每扇窗都鎖得好好的。”
信用卡之類的物品都還在,表示這案子並不是以謀財為目的,讓我打從心底毛骨悚然起來——是仇殺,還是奸殺?凌亂的屋況分明是她抵抗的痕跡,還有那裸露的胸部……
“嗚……嘔……”
一想到她被凌虐殺害的當下是如何淒慘,我終於忍不住撲倒在地,抓起附近翻倒的垃圾桶大吐特吐,沒消化完的飯糰火辣辣地從喉嚨裡湧出來。
櫻子小姐不發一語,從我的書包裡找出沒喝完的瓶裝茶,遞到我面前;我接過茶,漱漱口又喝了兩口,喉嚨還有點刺痛,但至少不再反胃了。我把瓶裝茶放在腳邊,雙手緊緊環抱身體,力道強得連我都怕扯下自己大衣的袖子。
“這到底是誰幹的……”
“什麼意思?”櫻子小姐訝異地眨了眨眼,她這樣的態度才令我訝異。
“為什麼這麼問?”
“我剛剛不是說了,所有窗戶都鎖得好好的,這裡可是密室耶。”
“咦?”我胸口一陣抽痛。
“臥室、洗手間、客廳,所有窗戶都上鎖了,大門也是從內側上鎖,你難道想說,這裡發生了密室殺人案嗎?”
“密室?”
我愣得說不出話,櫻子小姐仔細地將清美小姐的遺物收回包包裡,最後才放回一串鑰匙。
對啊,這裡是密室,大門從裡面上鎖了,客廳的窗戶也都鎖著,其他房間的窗戶應該也是像櫻子小姐說的一樣。
“怎麼會……”
宛如推理小說般的情境令我失了魂,此時聽見遠方傳來警笛聲。
“動作果然很快。”
“記得在原哥是公安部的人?公安不是想當就能當的吧?”
“直江的爸爸在局里德高望重,所以應該算是靠關係吧。不過他也說了,公安的升遷之路比警務部和警備部還難,誰教那個單位的人都很陰險。”
櫻子小姐起身,遞給我一條手帕,走向門口,我這才發現自己不僅流了眼淚,還滴了幾滴鼻水,真丟臉!連忙把手帕往臉上一抹,便聞到衣物柔軟精的香甜氣味,以及櫻子小姐家裡那股沉穩的香氣。
“走吧,我不想跟警察扯上關係,省得麻煩。”
“也是,胡亂走動反而會妨礙在原哥辦事。”
櫻子小姐穿了鞋就要離開,她的手帕多少讓我冷靜下來,我連忙照她說的往門口走,在出門之前又回頭看了清美小姐倒斃的臥室一眼,凌亂的客廳與半掩的房門遮住了她的形影,不知為何讓我鬆了口氣。
“等等!”
媽媽喊住我們,但我只說了一聲:“再來交給你了。”就快步走下樓梯,追上櫻子小姐。該做的都做了,後續交給媽媽處理應該不會遭報應吧。
“總之……別因為人家是你未婚夫,就這樣任意使喚。”
“是父母說的媒,又不是我自願的,他老是做一些陰森的工作,拿來使喚剛剛好啊。”
“你說什麼?他任職的外事第三課,可是要對抗國際恐怖分子的耶!”
“你對這方面還真熟啊。”
“之前上維基查過。”
“嗯,他跟他爸一樣,專門抓極左派分子。”
下了樓梯、來到公寓前的馬路後,我以為不聊清美小姐的話題,可以讓我忘記剛才的經過,但還是沒辦法。
“那……接著要去哪裡?”
“待在這裡會被問東問西,很麻煩。”
“也是,那要不要去我家喝杯茶?”
“不用了,天氣很冶,去咖啡廳坐坐吧。”櫻子小姐指著公寓前面的咖啡廳說。
原來如此,從這裡可以看見現場情況,她嘴上不在意,心裡還是很關心這件案子。我們就這樣躲著警車的警示燈,快步衝進咖啡廳。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