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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章

裁判有誤 安东尼·伯克莱 11657 2018-03-15
十一月下旬,就在文森特·帕默的審判開庭前一周,陶德杭特先生從日本火速趕回了英國。他是從在加萊轉乘登船前一刻買的報紙上看到開庭日期的。反正還有段時間,路上耽誤一兩小時也沒什麼關係。因此,他先從維多利亞駛往里奇蒙德,把行李運回家中,並向兩個表姐和格林希爾夫人打了聲招呼。然後他立即驅車前往蘇格蘭場。 大概四點半的時候,陶德杭特先生到達了目的地。他想,這應該就是旅途的終點了,他已經做好了被逮捕和離開這個世界的準備。至於他的動脈瘤病情,還跟他離開英國的時候一樣,沒什麼變化。他在旅途中已經竭盡全力仔細照料著動脈瘤了,他一直避免背負任何壓力,也克制自己滴酒不沾。這趟旅行也讓他收益頗多。現在,他的心情非常寧靜,他幾乎沒費力氣就忘記了之前的那些煩心事。諾伍德小姐從未出現在他的腦海中過,而他偶爾會夢見菲莉西蒂。得知帕默這個年輕人被捕的消息時,他倍感傷心。他對於自己輕率的出國計劃自責不已,也陷入居然沒想到當局會犯下這種愚蠢錯誤的自責當中。不過很明顯,這錯誤應該很快就能糾正過來。如果官方的手續不是非常複雜的話,帕默應該很快就可以恢復自由身,也許甚至還趕得及回家吃晚飯。

“我要,”陶德杭特先生對蘇格蘭場大樓門口站崗的身材高大的警察喃喃而語,“我要見負責諾伍德小姐命案的警官。” “那你就是要找莫洛斯比探長嘍,”警察以友善的語氣回答道,“先生,只要你填一下這表格,說明你要見探長的事由,之後就能馬上見到他了。” 陶德杭特先生被這種友善的態度所打動,他摘下那頂早已變得不成形狀的帽子,放在桌上,開始填那份表格。對於到底要麻煩莫洛斯比探長的事由是什麼,他這樣寫道:“與諾伍德小姐之死有關的重要情報。” 這位高大的警察請陶德杭特先生坐下,接著離開了他的視線。 十分鐘之後,他通知陶德杭特先生說,莫洛斯比探長幾分鐘之後就來見他。 半小時過去了,陶德杭特先生催問了許多次,這位警察無奈地表示,莫洛斯比探長實在是太忙了,只能繼續等待。

又過了二十分鐘,終於有人領著陶德杭特先生去找莫洛斯比探長了。 一個蓄著海像一樣鬍鬚的健壯男子,從樸實而棱角分明的桌子後面站了起來,與陶德杭特先生親切地握手致意,邀請他坐下,並詢問他來此所為何事。 “你就是那個負責——呃,諾伍德命案的人嗎?”陶德杭特先生謹慎地問道。必須確認這個人是不是真正能管事的人,不然很可能他還沒機會說出想說的話,就被打發了。 “我就是,先生。”探長殷勤地承認。 陶德杭特先生摸了摸他的頭頂。他非常痛恨戲劇性,但是要說出那些驚人的話,不可能不會造成戲劇性的效果。 “我——呃——最近這兩個月都在國外。不久之前——事實上,那個時候我人還在日本——我才剛得知帕默先生被捕一事。這使我感到——呃——對我來說,實在是太震驚了。”陶德杭特先生咕噥著。

“是的,先生。”探長捺著性子繼續問道,“那麼,為什麼帕默先生被捕的這件事會讓你感到如此震驚呢?” “為什麼?因為……那就是,因為……呃,你知道,”陶德杭特先生慌了神,完全不記得什麼是戲劇性了,“因為我才是射殺諾伍德小姐的兇手。” 探長望著陶德杭特先生,而陶德杭特先生也望著探長。令陶德杭特先生感到非常驚訝的是,探長並沒有立即掏出手銬,將之銬在陶德杭特先生已經準備好的消瘦手腕上。探長反而說道: “哦,噢,那麼說來,是你開槍打死諾伍德小姐的?天哪,天哪。” 他搖搖頭彷彿表示:小孩子淘氣也就罷了,但是身為大人,就應該要有大人的樣子啊。 “呃,對的。”陶德杭特先生略帶困惑地回答。探長好像絲毫沒有感覺到驚訝。他甚至根本看不出一點心煩意亂來,儘管有關諾伍德小姐案件的信息都縈繞在他耳邊多時了。他只是輕輕地以一種責備的態度搖了搖頭,捋了下鬍鬚。

“我要自白。”陶德杭特先生說道。 “好的,先生,當然可以,”探長安撫著他說,“那麼,你能絕對肯定是你幹的嘍?” “我當然確定。”陶德杭特先生驚訝地說。 “你是認真考慮過了的?”探長追問道。 “在從東京到倫敦的路上,我反复思考了無數回。”陶德杭特先生以一種辛辣的語氣反刺了回去。 “這可是件非常嚴肅的事啊,你這是在控告自己犯下了謀殺罪!”探長飽含善意地向他指出這一點。 “這當然是非常嚴肅的事,”陶德杭特先生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謀殺本身也是非常嚴肅的事,抓錯了人當然也是非常嚴肅的事。” “非常好,先生,”探長彷彿在讓著一個小孩一般,隨意拖過一張便箋紙和一支筆,準備開始記錄,“現在,你說我記。”

“我的自白難道不該是全部都仔細記錄下來備案,然後由我簽名認罪嗎?”陶德杭特先生指著便箋紙問道。 “你先說嘛。接下來我再看是否有必要把你的供述記錄下來。”探長像是在哄小孩一樣對陶德杭特先生建議道。 托德先生開始磕磕絆絆地講起來他的故事。他必須承認,這次故事講得非常糟糕,這還不算什麼,他發現要把這事全部講清楚,真是太困難了。特別是他的故事必須繞過費洛威一家人,這使得自白變得尤為困難。 “我知道了。”探長說。陶德杭特先生講得既糟糕,又缺乏自信,結尾也讓入覺得毫無說服力。從陶德杭特張嘴到講完,探長一筆都沒有記下:“我知道了。先生,那是什麼原因讓你下了謀殺諾伍德小姐的決定?我還不是很明白這一點。”

“因為嫉妒。”陶德杭特先生不開心地解釋道。可是這理由,連他自己都沒法信服,“我無法忍受——呃——跟其他男人分享她。” “原來是這樣啊。不過,這種所謂的'分享'問題曾經發生過嗎?據我所知,先生,你和那位女士只是見過一兩次面。在這一兩次會面中——嗯——她對你敞開了心扉?”探長繞著彎問道。 “呃——不,那是,不能這麼說。但是……” “你曾經希望如此,是嗎?” “千真萬確啊,”陶德杭特先生感激地回答道,“我曾經這樣希望過。” 私底下,探長認為陶德杭特先生看起來什麼都像,但就是不像一個飽含激情的情人,甚至看起來根本就沒那神經。他忍住了話頭,沒有脫口而出。 “那麼,也就是說,所謂'分享'的問題,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事實上,你根本沒有,就像你說的,'分享'過她?”

“我想差不多是這樣的。” “那麼你是說,在你能得到這個'分享'的機會之前,你就把她給殺了?你還在希望著她有朝一日會接受你,這時你就把她給殺了?” “呃,你這麼解釋,差不多也就是這個意思。”陶德杭特有些疑慮地說。 “我不是在解釋。我只是在重複你說的話,先生。” “那時,我們之間發生了爭吵,”陶德杭特先生陰鬱地說,“一場——嗯——一場情人之間的爭吵。” “啊哈!有點激烈吧,我猜?” “是非常激烈。” “彼此大吵大鬧,是吧?” “當然了。” “你們幾點鐘吵架的,先生?” “我想想,”陶德杭特先生慎重地說,“大概是八點三刻。” “而你在爭吵中向她開槍了?”

“是的。” “她沒有逃向房子,或者是逃離你,或者有些其他的行動?” “沒,”陶德杭特先生看起來有些迷茫,“我不記得有這種事。” “那麼,如果她這樣做了,你肯定會注意到,是不是?” “我當然會注意到。” “先生,那你怎麼解釋如下事實:九點整的時候,她在宅內還跟女僕對話過。根據你的自白版本,她那個時候應該已經死了。” “我才不是在給你什麼'版本',”陶德杭特先生怒了,“我是在告訴你事實的真相。我也許會搞錯了一刻鐘或者什麼的,但這不是重點。你應該能從我的描述中看到一些關鍵點,這樣你就會相信我說的是真的了。比如說,我可以精確地向你描述出我離開時場景的具體細節。諾伍德小姐躺在……”陶德杭特先生盡其所能描述出了現場的那幅畫面。 “旁邊桌上還有兩個玻璃杯,”他心滿意足地補充道,“我擦掉了其中一個杯子的指紋,但另一個我沒動過。”

“為什麼不擦掉另一個?”探長傻乎乎地追問道。 “因為我嚇得腿都軟了,”陶德杭特先生坦白道,“我聽到了一個聲音,被嚇了一跳,於是撒腿就跑。但僅憑我知道只有一隻杯子上的指紋被擦掉這個事實,就足夠證明我曾經到過現場。”這次,陶德杭特先生相信這個滿肚子懷疑論的白痴探長,終於會相信並接受他的故事了。 “沒錯,毫無疑問。”探長開始用他粗短的手指挑著鉛筆玩,這使得陶德杭特先生惱怒不已。 “陶德杭特先生,你看過報紙沒有?”他忽然問道。 “沒有看過。呃,怎麼說呢,我平時還是看報紙的。但是有關這個案子的內容,我都不看的。” “為什麼有關這個案子的內容,你都不看?” “因為看到那些內容,我就痛苦無比,”陶德杭特先生以一種飽含尊嚴的態度說,“我射殺了那個我愛的女人,而我不願看到報紙對她的事胡寫亂寫。為什麼你會問?”陶德杭特先生突然警覺了起來,“那兩個玻璃杯的事,報紙上報導過?”

探長點了點頭說:“的確是這樣,先生。你告訴過我的一切,報紙上都曾經報導過。每一個細節都是。” “但兇手就是我!”陶德杭特先生激動地大叫了起來,“該死的,是我開槍打死了那個女人。我一定有辦法證明這一點。問我一些報紙上沒登過的細節吧。” “很好,先生。”探長忍住了哈欠,繼續問陶德杭特先生現場的相關位置,以及一些地形上的細節問題。 陶德杭特先生無法回答,他只能解釋他唯一一次去那兒是在夜晚,根本什麼都看不清楚。 探長點了點頭,繼續問他在開槍之後,那把凶器——手槍哪去了。 “就在抽屜裡——”陶德杭特先生的手用力拍了下腦袋。 “哈!我能證明了!”他大笑了起來,“卜·帝保佑,我真的要瘋了。我當然能證明這一點,如果你跟我一起回里奇蒙德,探長,我可以把無可爭議的確鑿證據擺在你面前,這絕對能證明我剛剛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把手鐲藏在了家裡。這手鐲就是我從諾伍德小姐手腕上取下來的,就在她——呃——死了之後。” 這是探長第一次表現出興趣:“手鐲!麻煩你描述一下是什麼樣子的,先生。” 陶德杭特先生就描述了一下手鐲昀樣子和外觀。探長點了點頭說:“據報導,這手鐲消失不見了。而你說,現在這手鐲在你手上?” “我並不知道報紙上報導了手鐲丟失這個細節。但手鐲現在確實在我那兒。” 探長按了桌面上的一個鈕:“我會派一位警官跟你一起回里奇蒙德。先生,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我們就得認真地談談這起案子了。” “我說的都是真的,”陶德杭特先生高傲地說,“而我也勸你最好重視我的自白,認真嚴肅地看待這件事。你逮捕了一個無辜的人。如果你讓他接受審判,在我看來,我不得不說,你就糗大了。” “當然,一點都沒錯,”探長穩如泰山地回道,“這事就交給我們警方自己操心吧,陶德杭特先生。” 幾分鐘後,警官走了進來,探長給了他幾項指示,然後把陶德杭特先生交付給了他。他們倆一起下樓,然後坐進了一輛警車,陶德杭特先生對此頗為滿意。 “我猜,我這算是被逮捕了?”陶德杭特先生得意地詢問道,警車在呼嘯聲中從白廳附近駛過。 “嗯,不是這樣的,先生。”一直沉默的警官回答道。 看起來他也不願意再多說什麼了,從蘇格蘭場到里奇蒙德,車內一直沉默無言。陶德杭特先生的內心交織著得意與憂慮的複雜感情,而警官就像一隻充了氣的海獅玩具。他的內心也許埋藏著複雜的情感,也許什麼都沒有。 陶德杭特先生用自己的鑰匙打開了門,引導他的同伴上樓。警車就等在門外,大概是在等著押運陶德杭特先生去監獄吧。他思考著那個模糊的場景,心想他是不是會被那個便衣司機警察和警官夾著拖出屋去,還是先戴上手銬腳鐐? 慎重地挑選出了正確的鑰匙之後,陶德杭特先生拉開了抽屜。左輪手槍靜靜地躺在手帕下方。陶德杭特先生取出手槍,把它交給了警官。 警官拆開手槍,斜視著槍管,用專家的眼光查驗著。 “這把槍很乾淨,先生。” “嗯,我擦拭過,當然。”陶德杭特先生一邊翻箱倒櫃,一邊暴躁地回答道。 “我的意思是,這把槍從來沒有開過一槍。” 陶德杭特先生轉過身來,瞪著他說:“從來沒有開過……但是它確實開過。” “這把槍從來沒有開過一槍。”警官像石頭一樣重複著那句話。 “但是……”突然陶德杭特先生腦中閃過一道光。 “上帝啊,”他嘀咕著,“上帝啊!”他猶豫了一下,說,“呃——你能不能告訴,警官?你們是不是發現文森特·帕默先生有一把槍?” “是的,先生。” “而且那把槍最近開過?請告訴我,這非常重要。” “證據已呈交當地法官,帕默先生所持有的那把手槍,最近一段時間內確實使用過。”警官的語調中完全不含任何感情色彩。 “沒錯,而那把槍是我的,”陶德杭特先生絕望地大叫道,“我偷偷地跟帕默先生換槍了,就在謀殺發生後的那個早晨。我——呃——我只是想擺脫那把兇槍,你明白的。我從沒想過他會被懷疑。這——這全是我幹的,我才是兇手。真的。” “是嗎,先生?” “我能證明這一點。有一個目擊證人。費洛威夫人當時就在場。事情就發生在費洛威小姐的……”陶德杭特先生的聲音忽然降了下去。那個一臉嚴肅的警官,居然微笑了起來。 “嗯,先別管他了,手鐲呢,先生?”警官微笑道。 “手鐲,哦,對了,不管怎麼說,這都是無可辯駁的證據。”陶德杭特先生像是在挑釁一般,轉頭繼續在抽屜裡尋找著。 兩分鐘之後,抽屜裡的所有東西都倒在了地板上。又過了三分鐘,其他抽屜裡的東西也都倒在了地板上。 最終,陶德杭特先生再也沒法裝作在找東西了。 “不見了,”他絕望地宣布,“我想不通。它——它肯定是被偷了。” “不見了,呃?”警官說,“嗯,我看我也該走了。午安,先生。” “但那時,那手鐲確實在我手裡,”陶德杭特先生大叫道,“太荒謬了。我殺了那個女人。你必須逮捕我。” “是的,先生,”警官麻木地回道,“但我想我們現在還不會逮捕你。事實上,如果我是你,先生,我就再也不會玩這種鬼把戲了。” 一分鐘後,陶德杭特先生慘兮兮地看著警官回到警車裡。他看到警官意味深長地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然後大拇指指了指地下。警官的這個舉動傷透了他的自尊。 十分鐘後,慘敗而歸的陶德杭特先生,打通了他律師的電話。 “你留給我的文件?”律師的聲音裡帶著些許驚訝,他從未見過陶德杭特先生不打招呼不說廢話就直入主題。他定了定神,以律師一貫的效率說道:“是的,我當然記得。在我這兒呢,沒錯。你要讓我幹嗎?” “我要你立刻把這份文件送去蘇格蘭場,”陶德杭特先生高聲重複道,“就是現在,你聽懂我的話了嗎?找些警局的高官——你不是認識一些嘛。跟他們解釋你是怎麼拿到這份文件的,告訴他們確切的日期。如果有必要的話,帶上你的秘書,一起去作證。讓那個傢伙當著你的面朗讀這份文件。如果你願意的話,跟他一起細細閱讀這份文件,然後來我這兒。” “到底是怎麼回事,陶德杭特?” “你不要管是怎麼回事,”陶德杭特先生吼道,“這些是我給你的指示。這是生死攸關的大事,非常重要,我只能告訴你這麼多了。你做還是不做?” “好,”律師鎮靜地答應了,“你應該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會盡快過來找你的。再見。” “再見。”陶德杭特先生說。 他放下了話筒,內心多少平靜了一些。班森是個可靠的傢伙,值得信賴。如果有什麼人能往那些白痴的腦袋裡塞進一些理智和判斷力的話,那個人無疑就是班森了。 他坐下,等待著班森的到來。 幾乎三小時之後,班森才出現。他的穿著無懈可擊,合身的黑色外衣,整潔的條紋長褲。班森先生,班森·衛泰克·達伯及班森律師事務所的高級合夥人,是家族律師界中的楷模和典範。 “怎麼樣?”陶德杭特先生急切地詢問。 身為一個家族律師,班森毫不客氣地直抒己見。他把陶德杭特先生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開始說話。 “你瘋了,陶德杭特!”班森先生說。 “我沒瘋,”陶德杭特先生大叫道,“我殺了那個女人。” 班森先生搖了搖頭,未經邀請便坐了下來。 “我們最好談談這事。”他說道,小心翼翼地照顧著自己褲子上的褶皺。 “我們當然得好好談談,”陶德杭特聲音暴躁地說道,“你都見了誰?” “我見到了巴克爾局長,以前我跟他算是有點交情。我現在很遺憾我做了那事。我向你保證,如果我知道你那份文件裡的確切內容,我肯定永遠也不會把那份東西帶去警察局的。” “你不會?”陶德杭特先生冷笑道,“你是認為正義毫無價值嘍?” “恰恰相反,我認為正義非常重要,我親愛的伙伴。所以我才要阻止你做傻事。我知道今天下午,你自己去過蘇格蘭場了,你想讓自己被捕。我很遺憾,你都沒事先跟我商量。” 陶德杭特先生費了好大的勁才控制住自己:“你把我的那份自白給他看了沒有?” “給了,當然,這是你的指示啊。” “那他怎麼說?” “他大笑。他已經聽說你下午來過的事了。” “這自白書也沒法讓他信服?” “當然不能。” “你也沒信服?” “我親愛的陶德杭特,你可別把我想得這麼傻。” “你是什麼意思?” 班森先生的微笑帶著一絲自滿:“你應該記得吧,在你環遊旅行之前,我草擬了你的新遺囑。我知道你對那個特殊家族的關心,我知道你覺得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我知道你堂吉訶德式的天性,以及——” “我才不是堂吉訶德式的天性呢。”陶德杭特先生粗魯地打斷了他。 班森先生聳了聳肩。 “餵,”陶德杭特先生稍微控制了下情緒,問道,“你真的覺得我在偽造全部的故事嗎?” “我非常確信是這樣的,”班森先生微笑著回答道,“至於那份文件,當然是毫無價值的。我自信地閱讀過了。這裡面提到的所有信息,報紙上都曾經報導過,沒有任何一絲有價值的證據。你聲稱你有那位死去女士的手鐲,但是你根本無法提供這一物證。” “別管那手鐲的事了。我會找到的。班森,不管你怎麼想,我說的都是事實。我承認我沒辦法證明,但確實是我殺了那個女人。” 班森先生緩慢地搖著頭說:“我很抱歉。陶德杭特……” “你不相信我?” “我太了解你了,就算你能提供無懈可擊的物證,我還是不會相信。你不可能殺害任何人,更別說是個女人了。所以……” “好吧,那我就來證明這一點,”陶德杭特先生情緒非常激動,“如果我做不到,那個叫帕默的傢伙就會因一件他並未犯下的罪行而遭受審判。我必須說服警方,而你必須幫我。” 班森先生搖了搖頭:“我很抱歉,在這件事上,我沒法做你的代理人。”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我沒法做你的代理人。如果你一意孤行,非要執行這一草率的計劃,那恐怕你就得找別的律師。” “好吧,”陶德杭特先生很有尊嚴地回道,“那麼我們就談到這兒吧。”他起身。 班森先生也起身離去,在門口處,他停了下來。 “我很遺憾,陶德杭特……” “如果一位無辜者因此而被吊死,我希望你還能保有你的遺憾。”陶德杭特先生冷冰冰地說。 陶德杭特先生獨自坐在他的圖書館裡。 兩位年老的表姐已然入睡,她們不明白這次旅行怎麼會讓他們親愛的勞倫斯變成了這副模樣。他看起來憂心忡忡,頭彷彿一顆鐫刻著遠古痕蹟的鴕鳥蛋化石,無力地垂在肩膀前。他正思考著目前的形勢。 陶德杭特先生現在確實非常沮喪。他當然知道問題的所在。他曾經讀過的書告訴他,在任何臭名昭著的犯罪行為發生之後,警方最覺得厭煩的,便是熙熙攘攘的前來自白的無聊之人。他們草率地把他當成了那些瘋子中的一個。這實在是令人焦躁不已。 而從年輕的帕默的角度來看,這簡直就是一出悲劇。他是清白的。他要是真的被定罪,這簡直是不可想像的。而……警方手中肯定握有證據,不然他們永遠也不會逮捕他的。到底是什麼證據呢? 陶德杭特先生的思緒,從年輕的帕默的那件虛無縹緲的謀殺案,飄至自己的那樁真實的謀殺,再飄到他之後做出的一系列拙劣的表現。以嫉妒作為犯罪的動機是不是一個錯誤?但除此之外,他還能以什麼來假裝動機呢?也許,保護費洛威不被捲入並不是至關重要的事,特別是現在,費洛威與死者的關係,警方肯定早已知悉;但真實的動機確實擺不上檯面啊。陶德杭特先生心裡清楚得很,他閱讀過的每一卷犯罪學卷宗都告訴他,警方是沒有想像力的,他很久之前就打算要向他們說明自己的真實動機,但他知道那肯定是沒用的,因為他們永遠都不會理解。他們不會相信真的有一個人,因為完全的利他主義,為了一個並不熟悉的男人和他的家族,去犯下一起謀殺罪行。即使真的說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的,這只會讓整個案情聽起來更加瘋狂。而目前為止,案情的發展還不至於如此瘋狂。 但是說到嫉妒嘛……陶德杭特先生偽裝不了,他無法扮演好一個有嫉妒心的角色。他看起來根本不像一個激情四射的有嫉妒心的戀人。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一個激情四射的有嫉妒心的戀人。激情四射、有嫉妒心,這在陶德杭特先生看來,真是傻透了。不,這真是個差到家的選擇。 那現在怎麼辦,他該怎麼辦? 陶德杭特突然感覺到一陣痙攣。他警覺地想到,如果在說服警方帕默是無辜的之前,他的動脈瘤就發作了,那該怎麼辦?假設帕默真的被定罪了……因為這起他從未犯下的謀殺而被吊死!這實在是太可怕了。不管花費多大代價,陶德杭特先生都必須活下去,直到真相最終揭開。而為了活下去,就不能陷入煩惱和憂慮的情緒。但他怎麼樣才能不煩呢? 他忽然靈機一動——向別人吐露深藏內心的煩惱,煩惱就會分攤成原來的一半。反正班森是幫不上忙了,不如乾脆再找個幫手。誰呢?瞬間,陶德杭特先生想到了唯一的人選。佛茲!他明天就要去見佛茲,將整件事都告訴他。佛茲也有不小的影響力,他應該能幫他搞定這個荒謬的爛攤子。 想到這一點,陶德杭特先生的心情大為舒暢。他爬一下樓,停一下喘口氣,生怕自己在帕默先生的庭審之前倒下。 “你是說,你真的殺了那個女人?” “是的。”陶德杭特先生嚴肅地宣稱。 佛茲撓了撓他的下巴:“你這個惡魔!你知道,我做夢都想不到你當時是當真的。” “當然。那——呃——聽起來確實很荒謬,毫無疑問的。事實上,”陶德杭特說,“我也不確定我當時是不是真的認真在考慮。問題就在於,之後,那個謀殺的念頭在我腦海中一直盤旋不停。所以,當這一切都契合的時候,我想我這一步就跨出去了。” “好傢伙,”佛茲點點頭說,“毫無疑問,策劃一場謀殺,就是一隻腳踏人了執行一場謀殺。也許我們中有些人曾起過殺意,但很快就放棄了,因為我們有謀殺的意願,卻沒辦法費盡心力地進行策劃。不過說到現在,就你這個案子來說,我不知道能做些什麼。” “有些事情必須得做,”陶德杭特先生果斷地說,“我的一個蠢律師——” 兩人現在正坐在佛茲位於安妮女王之門附近的小辦公室裡。佛茲十點鐘到達,而之前,陶德杭特先生就一直在賭場裡等他。 “很抱歉打擾了你的工作,”陶德杭特先生對此深表歉意,“然而這件事真是火燒眉毛,你知道的。” “我明白,非常緊急。你希望我怎麼做?” “我想,或許你有能力說服那些警察……” 佛茲看起來若有所思:“這不是個簡單的活兒。唯一能讓他們信服的,就是證據,而你現在最缺的就是證據。我會和麥克格雷格談談,他是助理警監(警察系統高官,比副總監低,比總警司高)之一,同時他也是我俱樂部的會員。他也許能幫得上忙,另外……嗯,要是我們有了那隻手鐲,我們也許就有辦法採取一些行動了。” “我就是想不明白,那手鐲到底去哪兒了,”陶德杭特先生可憐兮兮地承認道,“我發誓,我把那手鐲跟手槍一起鎖在了抽屜裡。” “嗯,你最好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尋找那個手鐲上。而盡力回想謀殺當天發生的事,也許會讓你聯想到一些相關的證據。很明顯,警察對於你的故事,壓根是一個字也不信。如果你有辦法證明當晚你確實在那個諾伍德女人家的花園裡,那很多事情就都好辦了。對了,聽著,你為何不去找區特威克呢?” “區特威克?”陶德杭特先生迷迷糊糊地重複著這個名字。 “是啊,他對這一行很有研究。謀殺,你知道的。” “謀殺?哦,你的意思是,找出那個有罪的人。當然啊,是啊,確實,我想起來我在哪兒見到過這個名字了。上帝啊,沒錯,當然啦,我曾向他諮詢過一些我的那些無聊問題呢。我的記憶力真是越來越差了。” “嗯,你打電話給區特威克吧,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他好像最近外出旅行了。我也請麥克格雷格幫忙打聽一下蘇格蘭場的消息。其他的我們也做不了什麼了,但是我敢肯定,事情一定會有轉機的。我確定,當然啦,前提是如果你這不是什麼妄想症的症狀。你真的開槍打死了那個女人?” “這可完全不是什麼妄想症。”陶德杭特先生微微地顫抖著,他想起了那件精緻白袍上的血痕,以及那具僵硬的屍體。 “好的,嗯,這樣的話,相比那些警察和你的律師來說,我大概對於你所說的這個故事是比較信服的了,”佛茲以他一貫的率直口吻說道,“而當然,如果事情發展到最糟糕的狀況,我也會幫你作證,幾個月前,你曾有謀殺的意圖和想法。區特威克也可以一定程度上證明這一點。” “你不認為,”陶德杭特先生不安地詢問,“事情會發展到最糟糕的狀況?” “你的意思是說,他們會吊死那個叫帕默的傢伙?不,”佛茲樂觀地說,“我認為不會發展到那個地步。我懷疑你的故事會降低他的嫌疑,我該說,很有可能他會被無罪釋放。” “你會建議我先去見見帕默的律師,還是先去找區特威克?”陶德杭特先生謙恭地問道。 “先打電話給區特威克,帶他一起去。這樣他們會更加嚴肅地對待你。當然,你必須事先警告他們,你對於自己所說的故事,目前還無法提供任何物證,但你正全力以赴地蒐集證據;告訴他們,你已經做好準備,接受傳訊出庭作證,要求他們盡力與你合作。他們肯定巴不得用上你,即使他們認為你是個瘋子。除非,”佛茲若有所思地說,“對方辯護律師不打算傳喚你。由於你的故事聽起來太瘋狂了,你看,他會認為你的故事會帶來相反的效果。但這取決於他們目前有多少信心,如果不用上你的證詞的話。” “我明白了,真是萬分感謝!”陶德杭特說道,然後轉身離去。 他並沒有先去找那些律師,而是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奔瑪伊達谷。在離開里奇蒙德之前,他就約好了要跟費洛威太太再見一面。 諾伍德小姐的案件,已經過去兩個月了,而就像他所想到的那樣,費洛威太太在這兩個月內,絲毫沒有浪費時間。她給了她丈夫一兩個星期的療傷時間,以度過最難熬的日子,接著她與他團聚,風捲殘雲般處理完他的私事,帶著他返回北方。不過當聽到女婿被捕的消息後,她又立刻返回了倫敦。費洛威並未隨行,事實上,他已經因為瀕臨精神崩潰而滯留在家中。他剛一到家的時候,精神狀況就已經很不正常了。陶德杭特先生從電話中得知此事,還頗感欣慰。他認為,對於費洛威來說,這是最好的狀況了。不管怎麼說,他都可以置身事外,不用以證人的身份被傳喚出庭。這樣也不用當著世界上所有人的面,被人罵作是流氓、無賴或者笨蛋。 費洛威夫人單獨接見了陶德杭特先生。菲莉西蒂還在隔壁房間裡睡覺。與她合租的室友最近搬出去了,於是,第二間臥室便成為了費洛威夫人的落腳點。 她閉口不提那出悲劇的事,只是對他為菲莉西蒂所做的事表示了由衷的感激。 “上帝啊!”陶德杭特先生驚叫道,“我徹底忘了。那齣戲,沒錯!呃——那齣戲仍在上演,是嗎?” “仍在上演?”費洛威夫人大笑道,“說真的,你真是個不同尋常的經理。那齣戲是個巨大的成功。菲莉西蒂也成功了。她闖出了自己的名堂。這一切都得多虧你。你真的不知道嗎?” “我——我完全沒注意過,”陶德杭特先生抱歉道,“那個時候,我——呃——我還在婆羅洲。” “嗯,那麼,我只能說,我們都非常感激你。菲莉西蒂改日也會親自登門向你道謝。我想你也該意識到了,你發了一筆小財。” “一筆小財?”陶德杭特先生咯咯地笑著,“確實啊,不。真的嗎?實在是太有意思了。好吧,好吧。那個人——他叫什麼名字來著?——巴德,幹得不錯,是吧?” “巴德先生實在是太了不起了……呃,關於這些,菲莉西蒂都會跟你詳細說的。不如現在,我們坐下來談談吧,陶德杭特先生,你來這兒見我,是有什麼事嗎?” 陶德杭特先生將他笨重的身體斜靠在一張小椅子上,伸長了雙腿。接著,他併攏了十指指尖,透過指尖,望著費洛威太太。 “你當然知道,文森特·帕默是清白的吧?”他直入主題。 “是的,”費洛威夫人鎮靜地回道,“我知道。” “事實上,你也知道,”陶德杭特先生的聲音好不顫抖,“我就是殺害諾伍德小姐的兇手。” 陶德杭特先生揮揮手,打斷了費洛威太太禮貌的抗議聲:“費洛威太太,現在的事態已經非常嚴重了,我們不要再旁敲側擊了,最好開門見山地把話說清楚。我殺了諾伍德小姐,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自己有充分的動機殺掉她。我從未因此而後悔,我也希望這起錯誤的審判能夠得到終止。我想要讓你理解,一個看起來完全不可能會犯下殺人罪行的人,也是會犯下謀殺罪的。就是這樣。” 接下來,陶德杭特先生開始將整個事件的所有細節按照順序一一講述,從他得知自己只有最後幾個月的生命開始,到他在東京偶爾聽到某個旅伴提起文森特·帕默被逮捕的事。他對於當初的換槍愚行自責不已,然後敘述了自己前往蘇格蘭場碰釘子的經過,最後提到了自己對動脈瘤的發作與時間緊迫的擔心,並簡單解釋了一下自己接下來即將採取的行動。 “我要你,”他認真地總結道,“告訴你的家人,這些所有我剛剛說過的話。當然,要告訴你的女兒,也要告訴你的丈夫,除非你認為不告訴他會比較好。他們都該知道的。不是應該知道,是一定要知道——必須知道!你明白嗎?”接著,陶德杭特先生直視著女主人。 “我明白了,”費洛威夫人平靜地說,“我——”接著,令陶德杭特先生窘迫不已的事發生了。費洛威夫人熱淚盈眶,她抓起陶德杭特先生的手瘋狂地親吻著,然後衝出了房間。對於一個感情向來內斂的婦女來說,這實在是太不尋常了。眼前的這一切,都實在是太不尋常了。 陶德杭特先生認為可以改日跟菲莉西蒂見面。他優柔寡斷地咬了半天指甲,然後抓起帽子,邁著蹣跚的步子走出了公寓。 “天哪!”區特威克在電話那頭叫喚著,“哦,天哪……好,好,好……是,當然……我能為你做些什麼……當然……天哪,天哪,天哪。” “那麼,你能立即過來嗎?”區特威克先生問道,“就現在,是的。上帝啊,這實在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沒錯,可不是嗎?”陶德杭特自言自語地掛掉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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