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懸疑錄4·大明宮密碼

第48章 第九節

元和十四年的上元節彷彿還在眼前,元和十五年的新年又到來了。 延續數十載的削藩戰事在上一年徹底終結。擊潰吐蕃的進犯後,邊境上亦風平浪靜。迎佛骨的瘋狂喧囂早已散盡,元和十五年的新年祥和而平靜,甚至都有些冷清了。 休養生息,整個大唐都在用心體會並且盡情享受著這四個字。 皇帝乾脆把一年一度的元日大朝會都取消了,理由雖是聖躬不虞,卻絲毫沒有引起朝野內外的恐慌。因為朝臣們都知道,停服金丹月餘,皇帝的身體正在逐漸好轉。儘管元日朝會取消了,延英殿召對照常舉行,一切有條不紊。 元和十五年元月庚子日。是夜,皇帝命秋妃離開清思殿。秋妃自入宮後即得專寵,幾乎夜夜侍寢,所以被遣離時頗不情願。但她了解皇帝的脾氣,並不敢有二話。

秋妃走後,皇帝一人在殿中獨坐良久,方召喚心腹內侍陳弘志呈上那把匕首。 那把匕首,指的正是皇帝久尋未果,最後卻由秋妃意外帶回的純勾。 皇帝從陳弘志的手中接過純勾,便吩咐道:“你退下吧。” 陳弘志如常消失在帷簾後面。 隔了整整十五年,終於要與它直面相對了。皇帝咬緊牙關,拔刀出鞘。 一道寒光劃過眼前。是錯覺嗎?皇帝彷彿看見,整座殿中的紅燭都在寒光下猛烈搖晃起來,而他掌中這段凌冽的秋水之上,似乎也浮現出斑斑紅色——是血跡嗎? 不可能。純勾是滴血不沾的。 他還清楚地記得十五年前的今天,當自己從父親的胸前拔出純勾時,上面確實連一滴血都沒有,乾淨得彷彿剛剛淬煉出來的新刃。而他自己的袍袖上、衣襟上卻沾滿了父皇的血,最後只能將整套衣服燒掉了事。

那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當時,父皇退位到興慶宮中已經有好幾個月了。登基之後的皇帝面臨各種內憂外患,對興慶宮卻並不擔心。一個癱瘓失語的太上皇能夠對皇帝形成什麼威脅呢?相反,皇帝倒很願意給全天下做出純孝的示範。在內心深處,皇帝對父親的軟弱無能相當鄙視,對父親在位期間,短短六個月內的所作所為也不敢恭維,但畢竟是父親將皇位禪讓給了自己。沒有父親苦苦支撐了二十六年的太子生涯,沒有他以隱忍的智慧一次次化解舒王奪嫡的企圖,沒有他在那六個月中不惜以有失皇家體面的手段除掉對手,今天自己也絕對坐不上這個皇位。所以雖然自己忙於政務,不能常來興慶宮中問安侍藥,但皇帝從沒有阻止過弟妹們前往。就在剛剛過去的新年元日,他還興師動眾地率領百官來到興慶宮,為太上皇上尊號。

太上皇臥病,見不了百官,上尊號只是皇帝盡孝的表演而已,但皇帝演得很投入,把自己也感動到了。從很小的時候起,皇帝與父親的關係就越來越不和睦。有時候連他自己也想不通,他們父子之間究竟出了什麼問題。但在太上皇禪位後,皇帝確實真心實意地想要改善彼此的關係。在成為一個好皇帝之外,他還真心地想當一個好兒子。 但也正是在那一年的元日,吐突承璀將羅令則從明州秘密帶回,押入大理寺中。裴玄靜在實錄中讀到的永貞元年的十月,山人羅令則矯詔謀反云云,全都是編造的。實際上,羅令則和倭國遣唐僧空海一起到了明州,原計劃共同登船渡海,但羅令則在最後一刻改變了主意。他沒有上船,而是踏上了返回長安的路。 皇帝派出吐突承璀追殺過去,半途截住了羅令則。羅令則經受了最殘酷的刑訊,抵死不認謀反之罪,只要求再見一見太上皇。皇帝怎麼可能答應他的要求?

就在皇帝率領百官去興慶宮為太上皇上尊號的同時,羅令則在大理寺中被吐突承璀活活打死了。後來為了平息漸起的流言,吐突承璀又在皇帝的授意下,炮製出了一個矯詔謀反的故事,還特意把事情發生的時間提前了兩個月,以亂視聽。為了增加真實感,吐突承璀甚至找來了一個所謂的共謀犯——彭州縣令李諒。可憐這個李諒,只因曾經受到過王叔文的賞識,在永貞時期短暫升職,就被莫名其妙地牽扯到這起案子中,以至於家破人亡了。 從興慶宮上尊號回來不久,皇帝就得到了吐突承璀的報告。許多年來壓抑在心中的怨恨一起爆發出來,皇帝又怒不可遏地衝進興慶宮中,在太上皇的病榻前暴跳如雷,像個瘋子般地吼叫著,要父親說清楚羅令則回京到底想幹什麼!

他還清楚地記得,狠狠發洩了一頓後,自己也感覺失控了,頭昏腦漲地走到外面想去冷靜一下,隨即便聽到俱文珍從屏風後發出的叫聲。等他衝回到父親榻前時,純勾已經插在父親的胸口上。震驚過後,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掩蓋真相。俱文珍癱軟在地,所以他只能自己將純勾從父親的胸口拔出來,又在情急之下,把它塞進俱文珍的手中。 純勾滴血不沾,但是父親的血卻沾在他的手上,一輩子都洗不掉了。 皇帝捧著純勾,發出一聲痛苦至極的嗚咽。 他已經受夠了懲罰。整整十五年來,他從沒有一天能夠釋懷。因為他一直相信,是俱文珍揣度自己的意思動的手,那也就意味著,自己應當承擔弒父之罪。現在,裴玄靜揭開的真相雖幫他卸下弒父的罪名,卻更加重了他的良心負疚。

他一遍遍地問自己,父親為何自盡? 也許是久病厭世;也許是為了給兒子徹底讓出位置,再不予人口實;也許是想用這種最極端的方式鞭策兒子,促使他全力以赴地去實現“四海一家,天下歸心”的宏願。這些可能都是理由,但皇帝無法讓自己忽略的、最關鍵的一條理由卻是:是自己傷透了父親的心。所以父親的死,難道不是為了懲罰自己的不孝嗎? 他看見自己的淚一滴一滴地落在純勾上,隨即滑落無痕,就像從來不曾有過。 他曾經怎麼也想不通,父親為什麼要養育一個道士的兒子,並且那樣善待於他,視如己出,甚至令皇帝嫉恨了一輩子。現在皇帝終於明白了——是為了玉龍子。 父親從來就不是他所認為的無能之輩,事實上父親策劃周全,從賈昌到羅令則,從金仙觀到玉龍子,為了謀求皇位做了所能做的一切。當父親發現自己已經心有餘而力不足時,便毅然決定禪位,將耗盡一生爭取到的皇位轉交給兒子,也把中興的責任轉托到他的手上。

但是對於王叔文、王伾,以及柳宗元、劉禹錫這些追隨已久的舊臣們,父親感到虧欠了他們,所以希望皇帝給這些人留一條活路,讓他這個舊主能有所交代。皇帝卻連這一點恩惠都不肯給。最後,父親不得不將那些人統統拋棄掉了。唯獨羅令則,父親讓他帶上玉龍子東渡,也只是為了保留最後一份言而有信的情義吧。 一個多麼卑微的弱者的心願,還是被皇帝無情地粉碎了。他已經佔據了至尊之位,卻不肯對自己的父親施捨一點點同情。 但在當時的情形下,自己又能怎樣呢? 皇帝盡情地哭泣著,在整整十五年以後,在終於實現了“四海一家,天下歸心”的宏願時,他才敢於這樣放肆地哭泣,才敢於這樣毫無保留地懷念自己的父親,和母親。 他哭了很久,直到頭疼欲裂,不得不將純勾放回到御案上。

皇帝突然愣住了。 他想起來,純勾本是宮中收藏的寶刃之一,一直擺放在大明宮的太和殿上。太上皇移居興慶宮時已然行動不便,不可能自己把純勾帶過去。一定是有人偷偷地將純勾從大明宮帶至興慶宮中,如果不是俱文珍,難道是李忠言?或者是母親? 更關鍵的是,太上皇癱瘓在床,即使要自盡,也必須有人把純勾送到他的手上! 那會是誰? 皇帝猛地轉過身去:“你在幹什麼?” 陳弘志嚇得渾身一抖,手一鬆,一顆金丹咕嚕嚕滾到皇帝的腳邊。他立即認出是柳泌煉製的金丹,但自己已有一個多月沒有服用了。 隨著金丹一起落地的,還有白瓷的茶盞。 皇帝逼視著陳弘志:“你想把金丹混入茶中嗎?為什麼?”他一步步朝陳弘志走過去。

陳弘誌已然面無人色,只顧向後倒退,腿肚子撞到案角上,他站立不穩,兩手向旁邊胡亂抓去。 皇帝一把揪住他的前襟:“說!是誰讓你幹的?!” 陳弘志的腦袋裡“嗡”的一聲,完了!他絕望地閉起眼睛,向皇帝揮起右手,自己也不知道手中握的是什麼。 純勾扎入皇帝的胸膛時,他本能地去推擋陳弘志握刀的手。陳弘志嚇得魂飛魄散,腦海中一片空白,只知一次又一次用盡全力地紮下去。 一下、兩下、三下……鮮血飛濺,很快把陳弘志的眼睛糊住了,但他還是不停地將純勾扎向皇帝,直到皇帝頹然倒地,他又撲過去朝橫躺在地上的身軀猛扎,也不知究竟扎了多少下,終於連胳膊都抬不起來了,純勾才從他的手裡滑落,掉落在血泊中。 隔著殷紅的血幕,陳弘志朝皇帝看去。皇帝的眼睛還睜著,雙眸中似乎仍有微光閃爍,盯住他。

陳弘志向後退去,嘴裡含糊地嘟囔著:“不!別、別怪我……是,都是郭貴妃……還有太子……他們逼我幹的……” 這些話好像隔了無數個春秋,縹緲地傳入皇帝的耳朵。其實,皇帝完全明白陳弘志想說什麼,但他確實不再關心了。 身上並不是那麼痛,這令他感到了些許安慰。他仍然睜大著雙眼,但陳弘志與其他的一切都已經在視線中消失了。他看見了一條路,路的盡頭有朦朧的光,他知道,那就是黃泉。 他曾經那麼懼怕死亡,就因為母親在父親的柩前發下的誓言:“不及黃泉,無相見也。”他害怕當不得不站在黃泉路上時,該如何去面對。但是現在他不怕了,因為他已經看到黃泉路的那一頭,光明所在之處,有人在等待。 他們原諒他了。是啊,就像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會原諒自己的孩子;就像有朝一日,他也會原諒今天對他下毒手的——他的親人們。 唯一令他感到遺憾的是,這一切來得太過迅疾,使他來不及再看一眼他的長安,他的大唐。 陳弘志在皇帝的屍體旁坐著,理智漸漸恢復過來。他從血泊中撿起純勾,驚愕地發現匕首上連一滴血都沒有。他猶豫著,要不要給自己也來一刀,就此了結,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 他想了很久,還是把純勾放下了。 “我為什麼要死?” 陳弘志想,一開始是哥哥的死使自己走向豐陵,掉入了李忠言的圈套。但自己終究熬過來了,一路之上死的都是別人,自己卻越活越好。最近這一年裡,首先李忠言自殺,簡直是老天幫他除掉了一個最凶險的敵人。接著,他又親手把宋若昭送進冰凍的太液池中。他一直擔心宋若昭會揭開仙人銅漏背後的秘密,這個隱患也解除了。而最讓陳弘志得意的就是裴玄靜離開大明宮時,自己送上踏雪驄的神來之筆。儘管只是在按照皇帝的吩咐辦事,但目送裴玄靜騎著踏雪驄飛奔而去時,陳弘志還是感到了神清氣爽、意氣軒昂。他始終對裴玄靜心存忌憚,現在她一走,皇帝便可任由他擺佈了。 誰知後來的事情竟急轉直下,裴玄靜剛走沒多久,藏於金匱中的《推背圖》第二象和第三十三象就變回去了!當陳弘誌發現這個情況時,實在無法相信。變了字的第二像是他按照李忠言的吩咐換入金匱的,至於第三十三象究竟是怎麼變的,只有天才曉得。原來的那幅《推背圖》第二象,他交給了李忠言,想必被一起帶入墓室永不見天日了。這兩幅《推背圖》居然會同時恢復原樣,令陳弘志在感到不可思議的同時,更升起一種深刻的恐慌。如果不是神明顯靈,那就一定是有人識破了他們的陰謀,並巧妙地給予了反制!雙方都知道皇帝在大唐國運上的執念,所以都在《推背圖》上大做文章。陳弘誌曾經擔心過裴玄靜,但是她明明已經離開大明宮了啊。 兩幅《推背圖》恢復原樣之後,皇帝的精神狀態也隨之逆轉。他逐漸減少了金丹的用量,把柳泌晾在三清殿中,再也不召見了。存放《推背圖》的金匱被皇帝親自送回凌煙閣中,由神策軍重兵把守,陳弘志再也沒法做手腳了。 最著急的人是郭貴妃。 自從脅迫柳泌在金丹裡下毒以後,她大概就在一天天地計算皇帝賓天的日子。也難怪她迫不及待,吐突承璀已經獲得了朝中大部分人的支持,換儲隨時都有可能發生。一旦被皇帝搶了先,她和李恆將死無葬身之地。對於郭念雲來說,這是一場只許勝不許敗的生死之戰。 偏偏柳泌一直在找各種藉口拖延,當郭念雲發現皇帝開始戒除金丹時,更感到危機罩頂。后宮一向是她的統轄範圍,過去不論哪個嬪妃受寵,她都能對其施加影響,進行壓制。 可是現在,她最憎恨的杜秋娘入宮了,還被冊封為秋妃,獨霸了皇帝的寢宮,郭念雲連見皇帝一面都非常困難了。 她召來陳弘誌時,就決定孤注一擲了。她沒有給陳弘誌任何機會,便將他謀害魏德才、宋若茵和宋若昭的罪行全部拋出來,把陳弘志徹底打蒙了。陳弘志這才知道,李忠言在臨死前就把自己出賣給了郭念雲。 好歹毒啊!李忠言苦心孤詣地謀劃,必要將皇帝置於死地。他的佈局從陳弘志、裴玄靜再到郭念雲,三重保障但求萬無一失,否則他怎會死得那麼痛快! 陳弘志還曾妄想在皇帝和郭貴妃之間左右逢源,最終發現自己只剩下華山一條路了——徹底投靠郭氏和太子,充當他們的殺手。 原先的計策只是下毒,既然柳泌不肯動手,那就由陳弘志來辦。皇帝雖開始戒服金丹,但他服丹致病的消息已經傳開,如果此時暴卒的話,用金丹中毒說還能堵住眾人的嘴。再將柳泌一殺,塵埃落定,任誰都翻不了案了。 可是—— 陳弘志看著手中的純勾,瘋瘋癲癲地笑出聲來。他想起尚在老家的父母,老實巴交的一輩子受人欺負,養不活自己和哥哥,只能送來淨身入宮。要是讓他們聽說兒子竟然親手弒君,恐怕當場就會嚇掉半條命吧。 不,他不能死。 付出了這麼昂貴的代價,犯下了萬劫不復的罪行,再不明不白地死了,豈不太冤。 皇帝駕崩,太子登基,自己才是最大的功臣!該是他陳弘志盡享榮華富貴的時候了。他不僅不能死,還要升官發財,要讓親戚們統統雞犬升天,光宗耀祖。 陳弘志將純勾還入鞘中,重新捧回架上。 十五年前,它曾經殺死了一位皇帝,卻保護了一個閹人;今天,它又殺死了一位皇帝,並將保護另外一個閹人了。 閹人,才是大明宮中最頑強的生物,他們就像無處不在的老鼠一樣,注定要與這座宮殿共存亡。 兩個時辰之後,閹人吐突承璀匆匆趕往清思殿。 蒼穹之上,星月無光。從未有過的沉重黑暗覆蓋著大明宮。雖然在這裡生活了大半輩子,當踏上清思殿的御階時,吐突承璀仍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慌亂。他的腳步情不自禁地一滯,腦海中恍然掠過《辛公平上仙》中的字字句句。 想什麼呢!他忙將這些不祥的思緒趕走,轉而尋思皇帝深夜緊急召見自己的原因。是終於下決心要廢黜太子了嗎?吐突承璀已為此奔忙了兩個多月,眼看萬事俱備,皇帝卻又猶豫起來。皇帝的身體好轉,使廢立之事變得不再緊迫。但這只是一個理由。吐突承璀認為,更關鍵的原因是——皇帝心軟了。雖然在眾人眼中,皇帝向來決絕無情,只有吐突承璀才了解,皇帝亦有他的情懷,只是藏得太深太深了。不是嗎?皇帝竟然放走了裴玄靜,這可是讓吐突承璀腹誹不已的。 吐突承璀暗想,這次自己一定要幫皇帝當機立斷。等辦完這件大事,他就要開始全力以赴地尋找玉龍子了。按照皇帝和吐突承璀的推測,先皇將玉龍子交給羅令則東渡,但羅令則沒有上船,卻西返長安後被殺。吐突承璀左思右想,認為玉龍子肯定還在大唐。 吐突承璀心不在焉地踏入清思殿。忽然,他發現情況不對,殿中一片漆黑,常年不斷的龍涎香也聞不著了,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血腥氣。 他猛地轉過身,想要奪路而逃。 來不及了。 利刃從四面八方砍來。 “大家……!”垂死的嘶吼響徹了整座清思殿,但只有一聲而已。片刻之後,曾經權勢熏天、不可一世的左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就化成了一攤零七八碎的血肉。 大唐元和十五年正月十四日,唐憲宗李純崩於長安大明宮,享年四十三歲。 六天之後的正月二十日,太子李恆即位。當日,新皇頒發詔書,冊封自己的母親郭念雲為皇太后。 不久,郭皇太后移居南內興慶宮。先皇后宮中凡育有子女者,隨子女分居各王府和公主府,其餘未生育者都隨郭皇太后搬入興慶宮,將在那裡度過她們的餘生。每個人的餘生必然有長有短,但有一點卻是相同的。從此以後,她們都不必再期待那份微薄的幸運降臨之時了。 舊人去,新人來,人間更迭往復,天地恆久不變。 在這場興師動眾的搬遷中,有一輛小小的馬車離開大隊伍,悄悄地拐向長樂坊中的十六王宅。 杜仲陽的懷中緊抱著紫檀琵琶,漠然地凝望車廂中的某一個位置。自從先皇駕崩之後,她幾乎都是這個樣子,不哭不鬧,也不曾在人前流過一滴眼淚。 按照郭皇太后的意思,本是要在五月先皇葬入景陵之後,打發她去守陵的。那天,當聽到郭皇太后這麼說時,杜仲陽也是一臉冷漠,似乎對自己的命運已經無動於衷了。 眼看就要這麼定下來,一旁的新皇開口道:“朕素來聽聞杜仲陽的才學不錯,六兒的親母剛剛過世了,朕想讓杜仲陽去做六兒的養母,教養他的詩書文學。” “這……”郭皇太后驚訝地看了看兒子,沒有再說什麼。 直到這時杜仲陽才抬起頭,正巧看到新皇對自己露出笑容。一瞬間,她有些恍惚。二十六歲的新皇帝還很年輕,長得更像郭皇太后一些,但值此粲然一笑之際,她彷彿又見到了“他”開心的樣子,簡直一模一樣,只是留在她記憶中的這種時刻太少了。 是啊,太短暫了。從她返回長安,再到那一夜他命她離開清思殿,就此永訣,總共只有短短的三個月,她卻連他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萬般委屈湧上心頭,杜仲陽舉起琵琶,用力向車壁砸過去。 “哎呀,這可使不得!”旁邊的鄭瓊娥趕緊伸手去擋,琵琶的一個軫子還是撞到了車壁上,紫檀木豁然裂開。 鄭瓊娥心疼不已:“我知道你心裡難過,何苦拿琵琶撒氣。你看看,多可惜啊!” “不可惜。”杜仲陽噙著眼淚道,“反正我這輩子再也不會彈它了。” 鄭瓊娥輕嘆:“……誰知道呢。”她檢查著琵琶的破損處,“還好,就壞了一點點。咦,這是什麼?” 一小塊玉的殘片在她的纖指間發出溫潤的光。 “是不是嵌在琵琶身上的?”杜仲陽也拿不准了,“奇怪,我原先怎麼沒注意到?” 鄭瓊娥說:“並不是琵琶上嵌的螺鈿啊?倒像是從一整塊玉石上斷下來的。”她左右端詳,“我瞧著……怎麼有點兒像尾巴。” “尾巴?” “嗯,就是麒麟啊、鳳凰啊,或者是龍的尾巴。” 杜仲陽若有所思地註視著碎玉。 鄭瓊娥道:“收好吧。等過一段時間,再想辦法修琵琶。” 杜仲陽順從地將頭靠在鄭瓊娥的肩上。馬車無聲地行進,朝六皇子的漳王府而去。過了一會兒,鄭瓊娥聽到輕輕的抽泣聲響起來,很快,她的肩頭就被滾燙的淚水濕透了。她強忍住淚,低聲勸道:“別難過了,都會過去的。” “我不是為自己……是為了他……他太可憐了……” 鄭瓊娥卻在想:那個人死了,我的十三郎該回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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