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懸疑錄4·大明宮密碼

第49章 第十節

那隻小麻雀又來了。雖然混在一大群覓食的麻雀中,小和尚還是一眼認出了它:圓圓的黑眼睛,額頭上有一根黃色的毛。小和尚開心地笑起來,忙把手裡的穀粒撒過去,一邊輕聲叫喚著:“來呀,來吃呀。” 在旁邊掃地的師兄笑道:“你要把穀粒撒在跟前,它就會過來了。” 小和尚不答,只是盯著麻雀啄食,傻呵呵地樂著。 師兄愛憐地搖了搖頭,真是個傻孩子呢。來到觀音禪寺三年多,每日跟著持齋吃素,都十歲了還是長得這般瘦弱。學了這麼久的經文,因為很少開口說話,所以也不知他學會了多少,多半是什麼都沒學會吧。寺裡僧眾都挺疼愛這個苦命的傻孩子,對他照顧有加,但他卻始終一個人鬱鬱寡歡,只有極少數的時候才會露出兒童的天真笑容,比如現在。

小麻雀吃飽了,原地跳躍幾下,便振翅起飛。先是在頭頂上盤桓了一圈,又朝西北方飛去。 小和尚的目光久久地追隨著它。西北的方向,他知道自己是從那裡來的。他知道家就在那裡,那裡還有他的爹娘。 早春的陽光從新綠的樹蔭間灑下來,照在他的眼睛上。太陽離得好近啊,可是長安為什麼那麼遠? “十三郎!” 小和尚緩緩地轉過頭去,在禪寺裡從來沒人這樣叫他,所以他不知道叫的是不是自己。兩個少年郎君一邊喊著,一邊向他跑過來。一個俊秀挺拔,一個渾圓憨厚,都穿著翻領缺胯衫和羊皮靴,是江南民間少見的打扮。 “十三郎,你還認識我們嗎?我是段成式呀!” “我是郭浣!” 他倆的激動和李忱的木訥形成鮮明的對比。陪同前來的方丈見怪不怪,慢條斯理地道:“聖上有旨,這二位郎君是來接你回長安的。收拾一下吧,明日一早就隨他們啟程。阿彌陀佛。”

簡樸的禪房中點著一盞小油燈,李忱已經縮在榻上的角落裡睡熟了。段成式和郭浣坐在他的身邊,面面相覷,均毫無睡意。 郭浣問:“要不還是睡一會兒吧?否則明天趕路沒精神。” 段成式說:“你先睡吧,我心裡有事,睡不著。” “哦,那你到底想好了沒有?”郭浣撓了撓頭,“要不要告訴十三郎,他的父皇已經不在了……” “算了,先不說了吧。”段成式看著蜷縮成一團的李忱,“說了他也未必明白,還是等回到長安再說吧。” “嗯。” 須臾,禪房裡響起了郭浣的鼾聲,段成式微微合起雙目。 新皇即位後,便決定要把十三弟從揚州接回長安來。有很多人選可以執行這個任務,但是京兆尹郭鏦特意到段府拜會了段文昌,共同商定向皇帝舉薦段成式和郭浣,由他們二人來辦這件事。

皇帝欣然允諾。元和十五年二月一日,段成式和郭浣從長安出發,沿大運河一路南下,歷時二十天來到了揚州。 從表面上看,郭鏦和段文昌是想藉此機會讓兩個少年曆練一下,同時也能一覽大唐的大好河山,但段成式卻覺得,事情並不那麼簡單。先皇暴卒,對外宣布的死因是服丹中毒,國師柳泌很快就被杖斃了。但與此同時,先皇的心腹吐突承璀莫名其妙地卒於大明宮中,而另一位深受先皇寵愛的太監陳弘志卻被擢升為襄州監軍。更蹊蹺的是,幾天后澧王李惲竟也在王府中無疾而終了。 段成式不敢妄自揣測,卻悄悄地做了一件膽大包天的事情:他重寫了一遍《辛公平上仙》,署名李復言,然後將文稿藏到樂遊原上的青龍寺中。這次來揚州,他還隨身攜帶了一份,連郭浣都沒有告訴,偷偷放入了觀音禪寺的藏經閣。

段成式相信,在《辛公平上仙》的故事中隱藏著皇帝之死的真相,這真相即使今天不能揭露,也應該留存下去。 總有一天會真相大白的。 如果能再見到煉師姐姐就好了。睡意漸濃,段成式迷迷糊糊地想,先皇在駕崩前從大明宮中放走了裴玄靜,所以還有流言說,正是她在先皇服用的金丹中摻入了致命的毒藥,應該將她捉拿回來問罪。但新皇似乎並不認同這種說法,所以未曾採取任何行動。段成式當然更不相信這種無稽之談,雖然他確實覺得:裴玄靜知道所有的真相。 身體越來越輕,載沉載浮,像被海浪托湧著……段成式驚喜地發現,自己再一次游到了大海中央,前方行駛著三艘大船,突然海浪翻滾,一條巨大的蛟龍躍出水面。它搖動長尾,掀起滔天巨浪,從口中噴出一團又一團的火焰!火星從天而降,落在大船上,也落到了段成式的前後左右。周圍愈來愈熱,火光熊熊。

段成式猛地從榻上翻身坐起,煙霧已經充滿了整間禪房,到處都在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音,窗格的縫隙外一片火紅。 “著火了!”段成式拼命推搡郭浣,“快醒醒!著火了!”又從角落一把攬過李忱。 郭浣也醒了,跳下榻衝到房門前,手剛觸到門就大喊起來:“燙!”他回過頭,驚恐地瞪著段成式。 出不去了。 火越燒越旺,什麼都看不見了,他們被煙霧嗆得喘不過氣來,只好趴到地上。段成式將李忱護在自己的身子底下,聽到房樑木柱在灼燒中發出巨響,什麼東西砸下來,他感到背上一陣劇痛,瞬間便失去了知覺。 段成式又回到了大海上。血腥的殺戮還在繼續,勝負卻已逆轉。蛟龍在鮫人的歌聲中喪失了神勇,正在遭受最慘烈的報復。它已經奄奄一息了,雙目卻仍然不捨地盯著鮫人。她停止了歌唱,回過頭來看著垂死的蛟龍,絕美的臉上緩緩淌下兩行血淚。

段成式喃喃:“煉師姐姐……” 裴玄靜正輕柔地撫摸著他的面頰,她的手指尖冰冰涼涼的,段成式立刻感到不那麼焦躁酷熱了。 “沒事了。”崔淼摸著段成式的脈,笑道,“你以後可不能光寫鬼故事,有空也要操練操練,體格比這位郭公子弱了不少。” “你醒啦。”郭浣從旁邊閃出來,胖圓臉上面還是黑一道白一道的。 段成式輪流看著他們幾個:“火呢?” 郭浣說:“是裴煉師和崔郎中救了我們。我們剛出來,房子就燒塌了,好懸啊!” “十三郎呢?” “在這兒呢。”郭浣指給他看旁邊的李忱,安安靜靜地睡著,臉上身上也比他們都乾淨。 段成式這才緩過勁來,看看崔淼,又看看裴玄靜,眼圈有些泛紅:“煉師姐姐、崔郎中,你們、你們都好嗎?”

“你不是都看見了嗎?”崔淼微笑著反問。 段成式點點頭,又想了想,輕聲問:“觀音禪寺怎麼會突然失火呢?” 崔淼道:“禪寺無恙,只是你們住的房子塌了。還有你們帶的那幾個侍衛,在另一間屋中不及施救,全都被燒死了。” “怎麼會這樣!” 沒有人回答段成式。而他也才明白,為何郭鏦和段文昌會力荐自己和郭浣來揚州接十三郎回京。二位父親一定認為,礙於段成式和郭浣二人的身份,即使有人想對十三郎下手,也會有所顧忌的。只是他們沒想到,被嫉恨充塞的心可以無視一切。 二位父親若是知道了今天的事,想必定會萬分自責。 忽聽郭浣在問:“裴煉師,你真有神機妙算嗎?怎就知道我們今天會遇險?” 裴玄靜與崔淼相視一笑,仍然是崔淼回答:“哪有什麼神機妙算。我們在觀音禪寺旁等了好幾天了。我們只道,京城那邊遲早會有人來,卻不料是你們二位。”

段成式的心好酸。裴玄靜始終沒有說過一個字,他當然知道原因所在。可是有些事情即便在心裡作了準備,真正面對時,仍能感到那份錐心之痛。他想對她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她一定是感覺到了段成式的心聲,迎著他的目光淡淡一笑。笑容是那麼縹緲,宛如隔在萬丈紅塵之外。 “京城,我不要回京城!”忽然,李忱大叫著驚醒過來。 郭浣安撫他:“別怕十三郎,咱們回到長安就好了!” “不!我不去!”李忱卻像中了邪似的哭叫起來,“我不要回去!爹爹會殺了我的!他要殺我!殺我!” 段成式聽不下了,斷喝一聲:“不許瞎說!你的父皇已經駕崩了,他怎麼還會殺你!” 李忱一下呆若木雞。 段成式將掉到外面的血珠塞回李忱的衣領裡,輕聲道:“你要記住,先皇很愛十三郎的。想害你的是別人。但是你不用怕,只要有我們在,便能護你安全。”又轉首問崔淼,“崔郎,接下去怎麼辦?”

崔淼道:“問的真是時候,我們到了。” 隨著他的話語,段成式覺得身子輕輕一震。崔淼掀起門簾:“靠岸了。你們就在此換走陸路回長安。看,車馬都已備好了。” 段成式朝簾外一看,只見清冷的月光下水色瀲灩,原來他們是在一條船上。此刻小船已泊在岸邊,隔著森森水草望上去,果然有一輛黑篷馬車停在岸上。馬車旁還佇立著一匹白馬,馬上的郎君正抻長脖子朝這兒看呢。 崔淼道:“韓湘和隱娘夫婦會一路護送你們。” “那你們呢?” “我們?”崔淼笑道,“我們還要繼續泛舟大運河。” 段成式的心中一動,忙問:“崔郎與煉師姐姐是要為我們引開追兵嗎?” 崔淼笑而不答。 “這樣很危險的!” “快走吧!”崔淼說,“你們再不走,就真的有危險了。”

郭浣率先跳上岸去。段成式在後面幫李忱爬上岸邊的斜坡。爬了一半,李忱突然停下來。 “怎麼了,十三郎?” 李忱的目光越過段成式,落到裴玄靜的身上。 “裴煉師,你知道我父皇是怎麼死的嗎?”他口齒清晰地說,“你知道的對嗎?請你告訴我!” 段成式說:“十三郎,裴煉師不知道的,你別鬧了。” 郭浣也伸出手來拽李忱。他掙扎著,回頭對裴玄靜叫道:“裴煉師,請你等著我!等我長大了來找你,你一定要告訴我真相!” 郭浣把李忱拉走了。 段成式的心中忽然湧起萬般不捨。生離死別,他明知已經到了這一刻,卻又忍不住問:“煉師姐姐,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她只是沉默地望著他。 馬車沿著大運河的河岸疾馳。很快,那葉小舟就被遠遠地拋下了,只有月光還在他們身後緊緊相隨。 段成式仍然執著地眺望著運河的河面。 有那麼一個瞬間,他彷彿真的看見從運河上升起了一道白光,白光環繞著翩躚的身影,融入月色之中。 這個印像在他的心中久久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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