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懸疑錄4·大明宮密碼

第46章 第七節

“朕聽說你這兩天很忙碌?”皇帝隨意地問跪在面前的裴玄靜,“連襄陽公主都跑到玉晨觀去了。據朕所知,她向來與永安並不親密,彼此沒什麼往來。”他又若有所思地看著裴玄靜,“襄陽公主去玉晨觀,是因為你吧?” 陳弘志早已在裴玄靜的面前放好了紙筆,她卻連動都沒動。如果能夠說話,她多半會直截了當地反問,陛下為何不直接去問兩位公主呢?不過這種帶有挑釁意味的話,既不適合也沒有必要落成文字,還是省略了吧。 自從被截舌之後,裴玄靜才認識到自己過去說了多少廢話。 見裴玄靜沒有反應,皇帝又換了個問題:“你去柿林院做什麼?” 裴玄靜提起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 皇帝吩咐陳弘志:“你念吧。” “是。”陳弘志畢恭畢敬地念起來,“請陛下召宋若倫來問話。”

“哦?”皇帝微微一笑,“你找了個人來代你講話?為什麼是她呢?” 宋家五姐妹中,就數若倫的年齡最小,長得也最不起眼。和幾個各具風華的姐姐相比,宋若倫的人品平淡無奇,性格也軟弱怯懦。宋若昭出了意外之後,她更是龜縮於柿林院中閉門不出。若非今天裴玄靜提起,皇帝都快把她給忘了。 宋若倫應召上殿,畏縮著雙肩在階前跪下,顯得十分纖弱可憐。曾經聲名遠揚的宋家五姐妹悉數凋零,如今就只剩下這一枝獨秀了。 她怯生生地說道:“陛下,妾應裴煉師之命,帶來了這些。” “是什麼?” “這些都是三姐做的皮影,陛下。” “皮影?”皇帝詫異。 宋若昭回道:“昨日裴煉師來到柿林院中,說她想為陛下演一出皮影戲。因為裴煉師過去造訪柿林院時,曾經在三姐的屋中看見過皮影,所以想來找些用具。我回答裴煉師,三姐過去確實喜歡皮影戲,自己也做過一些,帶著我們一起演來取樂,還曾為陛下演出過。裴煉師聽了很高興,便從三姐留下的皮影中找出了幾件合用的,還有演出時所需的幕布等等,我今天都一併帶過來了。”

皇帝越聽越疑惑,不禁問:“裴玄靜會演皮影戲?” “我教了裴煉師如何操作,她很快就學會了。”宋若倫一五一十地答著,顯然都是裴玄靜教好了的。 皇帝皺起眉頭,看了看陳弘志。 陳弘志會意,連忙捧起宋若倫帶來的包袱,小心翼翼地擺在御案上。除了雪白的幕布之外,包袱中共有三個人物的皮影。其中兩位均戴冕旒著龍袍,應該是兩位君王。第三個人物則穿著黃色的宦官服色。兩位君王以鬚髯可以區分出來,一個較為年長,一個相對年輕。 皇帝的臉上陰霾密布。他記得宋若茵確實曾在宮中表演過皮影戲。為了討得皇帝的歡心,她還特意選取起居注中太宗皇帝的事蹟,例如魏徵諫言使太宗皇帝捂死鸚鵡的趣事,編成小戲演出。在宋若茵的皮影人物中出現皇帝和宦官,倒是不奇怪。

難道說,裴玄靜要演一出由這樣三個人物組成的皮影戲? 皇帝將目光投向那張清麗出塵的臉。她亦毫不迴避地與他對視,在這個世上敢於這樣做的,實在寥寥無幾。 “皮影戲麼?有意思。”皇帝說,“朕倒是想看一看。”又問宋若倫,“你也一起演嗎?” “不。”宋若倫回答,“裴煉師只命若倫幫忙準備,其他的妾一概不知。” 皇帝點了點頭:“好,那你就退下吧。” 裴玄靜利用了柿林院現成的條件,卻周道地避免了將宋若倫牽扯進來。皇帝亦認可她的做法。歸根結底,這只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不是嗎? 雪白的幕布支起來了。帷簾一層一層地放下來,隔絕了窗外的月色,只有隱隱約約的燭光在幕布後方搖曳。龍涎香和冰的寒意交糅在一起,殿中清冷孤絕,恍似廣寒的最深處。

所有人都應命退了出去,只有皇帝一人端坐在幕布前。裴玄靜立於幕布之後。除了仙人銅漏發出恆久的“滴答”,清思殿中再無一絲聲響。 裴玄靜思考了很久,最後還是凌煙閣顯影給了她靈感。因為接下來她要向皇帝展示的一切,那一幕幕無法用文字描述的場景,更不應該以任何形式保留下來。 她會將它從歲月的深處找出來,驚鴻一現,再放它消失在記憶的盡頭。只有轉瞬即逝的影子才能符合她的要求。 一場無聲的皮影戲開始了。 首先出現在幕布上的,正是那名年輕的君王。他疾步上場,來到一側半臥的老年君王跟前,跪下來。 幕布前的皇帝情不自禁地握緊了雙拳。他知道的!他早就知道會看見這一幕!裴玄靜!他在心中默念這個名字——殺了她吧!現在就讓一切終止,趁還來得及。

然而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一動不動地坐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幕布。 年輕的君王正在為老皇帝侍藥。突然,藥碗被老皇帝推翻。年輕的君王跳起身來,衝著老皇帝指手畫腳一番,似在怒不可遏地喝罵,隨即拂手而去。 緊接著宦官登場了。他跪在老皇帝的面前,又端起一碗藥,正想往上送,突然看到老皇帝的手中,出現了一把匕首。 太監嚇得癱倒在地上,剎那間,老皇帝已將匕首插入自己的胸膛。 幕布前的皇帝猛地挺直身軀,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戲繼續演下去。 太監衝過去,想要奪下匕首。 年輕君王匆匆跑上來,像是聽到動靜而來。見到眼前的情景,他呆住了。 太監又撲通跪地,連連叩頭。 年輕君王一步步走上前去,伸手拔出了插在老皇帝胸口的匕首。旋即迴轉身,將匕首塞進太監的手中。

幕布上的場景就停在這一刻。隨後,裴玄靜吹滅了幕後的蠟燭。 一切都消失了。 唯一的光源是香爐中搖動的火,照在皇帝慘白猙獰的臉上,直與惡鬼無差。 “你……你是怎麼知道的?”他指向裴玄靜的手抖得厲害。 裴玄靜沉默。無需回答,他應該猜得出來。 “俱文珍為什麼不說實話……我一直以為純勾是、是他……”皇帝手扶立柱,搖晃地站起來,語無倫次地喃喃著。 他一直以為是俱文珍動手殺了先皇。正因為他在心中起過這個可怕的念頭,所以才不敢向俱文珍追問真相。而俱文珍也利用了皇帝這一點最根本的怯懦。因為老奸巨猾的宦官深知,只有成為皇帝的共犯才能保全性命,而一個目擊者必將被無情地消滅。何況他所目擊的,是比弒父弒君更慘烈的人倫悲劇!

先皇是自盡的。 而皇帝卻一直誤以為,是俱文珍擅自揣度自己的意思,對先皇下的毒手。他不願承認弒父的罪行,但更可怕的是,他也無法否認。一年又一年,他肯定在心中無數次地回想,無數次地與自己的良心對峙,卻只能在黑暗中越陷越深。 現在真相大白了,他就能從此得到解脫了嗎? “你!”皇帝指著裴玄靜,“你怎麼敢……”他還想說什麼,喉嚨卻被腥鹹的東西堵住了。忽然,一大攤黑紅的血就吐在裴玄靜的面前,緊接著又是一攤。皇帝的身體搖搖欲墜,裴玄靜伸手去扶,卻被他用盡全力地甩開。 “滾!”皇帝聲嘶力竭地吼著,“滾出去!” 裴玄靜徑直向外走去。陳弘志帶著一幫內侍從她的身旁經過,慌慌張張地奔入殿內。 她一直走到禦階的盡頭,才停下腳步。

大明宮中的夜色是多麼恢弘。頭頂繁星似蓋,一輪皎潔的圓月將清光遍灑。腳下的長安城中,萬家燈火無限延展,彷彿可以生生世世地凝望下去,永不停頓,永不消亡。 她想像著,千百年後人們會像仰望今夜的明月一樣,仰望大唐的盛世榮耀。但他們不會去想,在這盛世中的每一個人都流盡了眼淚,不論君王還是走卒。 所有眼淚均無足輕重,一切盛世都稍縱即逝。 裴玄靜雙手捧面,滾燙的淚水從指縫間奔湧而出。還是頭一次,她在大明宮中失聲痛哭起來。 直至黎明時分,裴玄靜再度被召入殿。 “就在剛才,朕得到了一個好消息。” 裴玄靜聞聲抬頭,又看見了一個神采奕奕的君主。 僅僅過了幾個時辰,他就戰勝了最軟弱的自己,憑藉嘆為觀止的意志力重現一位帝王之尊。

不論對他有什麼樣的看法,此時此刻,裴玄靜還是肅然起敬了。 “在鹽州與吐蕃之戰雖然慘烈,但大唐終究還是勝了!鹽州刺史李文悅死守了整整二十七天,等到了靈武牙將史奉敬的援軍,前後夾擊大敗吐蕃。” 裴玄靜真心想說一句祝賀的話,可她的面前沒有紙和筆。是陳弘志忘記擺放了嗎?不可能,那隻能是皇帝特意的安排。 也就意味著,今天他不再需要她說一個字了。 “你知道鹽州在哪裡嗎?”皇帝對她說,“你來看。” 裴玄靜隨他來到懸掛在一旁的巨幅輿圖前。 “這就是鹽州。”皇帝指著圖上的一個小點說,“從元和初年到現在,吐蕃一再要求會盟,朕均以種種理由拖延,如今他們實在忍耐不住了,於是率先發兵進犯。但吐蕃沒有想到,大唐已今非昔比,朕再也不必對他們虛與委蛇。”他越說越興奮,煥發的神采掩去了深重的病態,“藩鎮已平,下一步就是收復河湟舊地。大唐的子民還在那裡等著唐軍,他們已經等待了幾十年,朕不會讓他們再等那麼久!此次鹽州首勝,是吐蕃主動挑釁的。接下去就該大唐……”皇帝突然住了口,摩挲著輿圖的手也停下來。

他轉過臉,注視著裴玄靜問:“你曾經看過大唐的疆域嗎?” 她搖了搖頭。 “朕每天都看。喏,這就是長安。”皇帝點了點輿圖的中央,“你看,大唐是不是很遼闊?” 當然。裴玄靜在內心由衷地讚歎:遼闊的大唐,無可比擬的大唐,誠當生死與共的大唐! “可惜啊,如此美好壯麗的山河,朕卻未有機會真正地親近過。除了幼年隨祖父逃難的那段時間,朕的這一生都未離開過長安。”皇帝道,“還記得嗎?在春明門外賈昌的小院中,你我第一次見面時,朕就對你談起過'舉目見日,不見長安'的典故。” 裴玄靜點了點頭。 “其實,朕倒是有點羨慕隋煬帝,可以乘著龍舟沿運河下江南,亦能御駕親征北上吐谷渾。縱使民不聊生,最後身死國滅,也算飽覽了這片壯麗的山河。相反,朕卻只能抱憾終身了。不僅僅是朕,還有朕的祖父、父親和朕的孩子們都一樣,我們世世代代都是大明宮的囚徒,必將這一身的骨血獻給大唐。這,就是我們李家人的命。” 皇帝說著,沿運河下行的手指停住了:“揚州。哦,差點兒忘了,朕的十三郎在揚州。”他用疼愛的語氣說,“他還小,又是個傻孩子,所以就讓他去開開眼界,比待在長安好多了。不過,最終還是要回來的。” 皇帝轉過身來,背對大唐的疆域全圖,莊嚴地說:“裴玄靜,朕不想再見到你了。” 裴玄靜挺直身軀。她深知,自己的命運就將在這一刻被決定。幾個時辰前,是她向皇帝揭露了真相。而現在,卻仍將由皇帝來對她進行宣判。 但這一點兒都不荒謬。裴玄靜甚至感激皇帝,讓自己在大唐的萬里河山前接受命運的最終安排。不論結果為何,她都能坦然面對。因為她對自己、對大唐,對天子保有了真誠,無愧于心。 她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堅信:真相不能改變過去,卻能決定未來。 “朕想過殺掉你,這樣做最簡單。但是,昨夜當朕收到前線戰報,站在這張大唐輿圖前時,朕改變了主意。這張圖上的每一寸山河都屬於朕,朕的大唐如此遼闊,怎麼會容不下一個女子呢?大唐是朕的,亦是天下人的。當然,也是你的。所以,裴玄靜,朕命你即刻離開長安,隨你去到大唐的任何一個角落。只有一個條件,永遠不許再回到長安來!” 話音落下,寂靜重回。裴玄靜有一絲暈眩,不知今夕何夕。 靜待片刻,皇帝道:“朕將賜你自由。” 裴玄靜毫無動靜。 皇帝微微皺起眉頭:“怎麼?你不想走?”雙眸中閃現出含義不明的光芒,牢牢地盯在她的臉上。 裴玄靜抬起手,在大唐的疆域圖上,用食指緩緩地描出一個字型——“還”。 皇帝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最終在唇邊凝成一個意義深遠的淺笑。 “好吧。”他說,“裴玄靜,朕還你自由。” 裴玄靜欺身下跪,向大唐的天子深深叩首。她終於可以確定——沒有陰謀,沒有圈套。他配得上她的這一拜,最後一拜。 “快走!趁著朕還沒有後悔,走得越遠越好,不要回頭!” 裴玄靜從清思殿的御階上飛奔而下。在她的背後,曙光正從東方漸漸升起,晨鐘還未鳴響,她的前方仍然是漫無止境的黑夜。 “裴煉師!”陳弘志趕上來,右手中牽著一匹通身雪白的高頭大馬。 他跑得氣喘吁籲:“這是聖上的踏雪驄!聖上命煉師騎此馬出宮,沿途的宮門、坊門、城門盡開,無人可以阻攔!” 裴玄靜接過韁繩,踏雪驄仰天發出一聲嘶鳴。 紫宸門、崇明門、含耀門、望仙門,一扇扇宮門在她的面前敞開。裴玄靜先向南出大明宮,跑上天街,再穿過長樂坊、大寧坊、安興坊、勝業坊,在東市前折向東,直奔春明門。 旭日東昇。 萬道曙光從安放著賈昌老人骸骨的白塔後射過來,耀得裴玄靜睜不開眼睛。 他在嗎?他在哪裡? 裴玄靜焦急地張望著,可是眼前只有一團又一團的金色,什麼都看不清。 在她背後的長安城中,晨鐘一聲接一聲地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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