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懸疑錄4·大明宮密碼

第38章 第八節

元和十四年夏,憲宗皇帝展開了削藩的最後一戰:奪取平盧。 元和十二年李愬發奇兵雪夜入蔡州,一舉剿滅淮西吳元濟後,各藩震懾於朝廷的威勢,紛紛歸順。成德節度使王承宗將兒子送到長安為質,以示投誠。曾經相互勾結刺殺了武元衡的河朔三鎮淮西、成德和平盧,一直都是諸藩中最桀驁不馴的,如今也只剩下平盧李師道一個光桿了。 起初李師道上表割讓三州,並送兒子進京入侍。皇帝為百姓生計,接受了他的求和。誰知李師道出爾反爾,在朝廷派出使者到平盧宣詔受降時又公然反悔,皇帝忍無可忍,下詔削去李師道的官職,並命魏博、宣武、義成、武寧和橫海共五大節度使共同征討平盧。 自從憲宗皇帝削藩以來,就數這次討伐難得的順利。參與作戰的藩鎮人心已歸服,所以仗打得特別賣力,其中尤以田弘正率領的魏博軍為翹楚。元和十四年霜降之時,憲宗皇帝採納了裴度的建議,詔令田弘正取道楊劉渡過黃河。田弘正奉命率軍過河後,直搗鄆州,一舉擊敗平盧大將軍劉悟。很快,朝廷派來的李醞、李光顏和田弘正對鄆州形成三軍合圍之勢,李師道逼著劉悟出兵迎戰。劉悟知道田弘正的厲害,不願貿然出擊送死,李師道便懷疑他有叛心。內外交困之下,劉悟決心倒戈,回兵鄆州斬殺了李師道父子,拎著兩顆腦袋向田弘正求降。

至此,平盧藩鎮平定。憲宗皇帝從即位伊始便發起的削藩戰事,終告全面勝利。 安史之亂後,藩鎮割據就成了大唐帝國最大的頑疾。王化之外的藩鎮,民風日益悍野,目無倫常,是從盛唐文明巔峰的大倒退,也是大唐人心向背的極大損失。藩鎮割據的大唐,猶如渾身長滿了毒瘤,處處潰爛不遂,任其發展的話,朝廷就等於被動等死。但削藩戰爭要消耗已經極其羸弱的國力儲備,江南等賦稅重地的百姓被盤剝得一干二淨,民怨四起。一著不慎,甚至有可能將大唐重新拖入全面戰亂、分崩離析的可怕境地。 正因為削藩面臨這麼多不利因素,從代宗、德宗到順宗的幾代皇帝,均心有餘而力不足,最終將這副重擔壓到了憲宗皇帝的肩上。 元和君臣,終不辱使命。經過將近十五年艱苦卓絕的努力,跋扈河南、河北三十餘州六十年的諸多藩鎮,從此盡皆聽從朝廷約束。誠然有武元衡、裴度、李愬這樣的良將賢相為削藩立下汗馬功勞,但若沒有憲宗皇帝的“慨然發慎,能用忠謀,不惑群議”,諸事仍然不可能成就。

平盧既平,在時人心中,憲宗皇帝絕對稱得上是安史之亂後,大唐最英明有為的君主了。 仲夏的傍晚,長安城內的暑氣久久不肯消退,滾滾雷聲在天邊隱而欲發,悶熱更甚。城東春明門外的曠野上也是烏雲壓頂,連一絲風都沒有,未見得比城內涼快半分。 城門還未關閉,仍有車馬匆匆趕來入城,但礙於將下未下的雷雨,行進的車馬明顯要少於往常。終南山的陰影下,大片簡屋陋舍逼仄地擠在一起,家家戶戶都敞著門窗透氣。這裡不像城中有金吾衛巡街管束,不少人乾脆坐到門外乘涼,男女老少不分彼此。 只有一個院子的門從早到晚鎖得嚴實,大家都道此處已許久無人居住。暮色更深了,當空中打響第一聲悶雷時,一條黑色身影從院牆上一躍而入。 崔淼立即迎了上去:“怎麼去了那麼久?”

聶隱娘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一邊回答:“難得故友重逢,本來還要留我夜飲敘舊的,我就是怕你心急,找了個藉口離開,已是失禮。”又盯了崔淼一眼,“崔郎何時也變得這麼沉不住氣了?” 崔淼沒有回答,卻向東北方向仰起臉來。一道接一道的閃電撕開夜空,悶雷滾滾,空氣幾乎凝滯不動,但就是不下雨。 “我第一次見到靜娘,就是在這樣一個雷雨夜。”他說。 聶隱娘也抬頭望著天空:“我方才還去了一趟賈昌的院子,那裡只剩下一座白塔,什麼都沒有了。” 烏雲翻滾的天際,每一道霹靂閃過之時,大明宮的輪廓都會在龍首原上瞬時突顯,帶著力壓千鈞的威嚴。 聶隱娘道:“這場雨憋了一場天,還不知能不能下來。” 崔淼看著她,問:“都談好了嗎?”

“談好了。”聶隱娘回答,“田弘正因平定平盧立下首功,聖上已加封他為檢校司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從此便可以著紫袍了。明日聖上將在麟德殿中設宴,親自召見他。”她終於忍不住“哼”了一聲,“真沒想到魏博也能有如今之榮耀。” “大勢所趨,隱娘該為之欣喜。” 聶隱娘冷笑起來:“當年田季安統領魏博時,荒淫無道,田弘正看不慣他的惡行,曾私下串聯我,希望我夫婦二人能助他除掉田季安,奪取節度使之位。我雖厭惡田季安的為人,但覺得朝廷對魏博虎視眈眈,我們更不應該內訌,所以就乘著田季安派我去刺殺劉昌裔的機會,轉投在劉帥麾下。不久便聽說田季安暴卒,田弘正乘其子田懷諫年幼,奪下了節度使之位,又向朝廷派去的特使裴度投誠。從那以後,魏博便由一頭猛虎搖身變成了朝廷的一條忠犬,現如今更因替朝廷效力,剿滅其他藩鎮而受到嘉獎。崔郎真的認為,我會為此而喜悅嗎?”

崔淼反問:“難道隱娘不願意看到四海歸心、天下一家的局面?” “不願意。”聶隱娘乾脆利落地回答,“我本出身藩鎮,更願意看到一個欣欣向榮的自主的魏博。” “但這已經不可能了。” “是嗎?咱們等著瞧。” “不談這些了。”崔淼岔開話題,“田弘正看到隱娘突然去訪,沒有起疑心嗎?” “沒有。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當年我雖未助他,卻也沒有去向田季安告發他,所以他對我還是相當信任的。”聶隱娘一笑,“更重要的是,他對我所提之事極為熱心。” “哦?我還怕他不相信杜秋娘在我們手上。” “他知道我不是亂開玩笑的人。”聶隱娘直視著崔淼道,“我已和田弘正約定,明日他入麟德殿召對之時,將把杜秋娘獻給皇帝。”

這就是崔淼苦苦籌劃了一年的計劃。 聶隱娘又道:“田弘正不僅沒有懷疑,反而喜出望外。只因他早就听說過,之前皇帝削藩成功,叛臣家眷沒入宮闈時,其中就有特別出眾者受到皇帝寵幸,還生下了皇子。田弘正如今聖眷正隆,一心想著要錦上添花,能夠討得皇帝更多的歡心。我們此時送上杜秋娘,正中他的下懷。” 這個計策能夠成功的關鍵還在於:藩鎮在長安的進奏院遍設眼線,掌握著從皇帝到達官貴人們的各種動向,其準確和詳盡的程度甚至超過了長安本地人。聶隱娘和崔淼在商議這個計劃時,最擔心的是田弘正不了解杜秋娘對皇帝的重要性,多加解釋的話又會顯得累贅,反而令人生疑。沒想到今天聶隱娘剛一提到杜秋娘,田弘正就已知道她曾為長安頭名歌妓,連皇帝暗地裡寵幸她都早有所聞。於是聶隱娘便順水推舟地告訴田弘正,杜秋娘在元和十一年詐死離開長安後,生活頗不順遂,故而心生悔意,想回京城來見皇帝向他認錯呢。恰好二女在途中巧遇,聶隱娘便將她護送來了長安。

聶隱娘對田弘正說,這將是魏博再向皇帝獻媚的絕佳機會。而自己多年來遠離魏博,一直感覺對魏帥有所虧欠,也想藉此稍作補償。田弘正完全可以裝作對皇帝的隱私一無所知的樣子,只是進獻一名出色的歌姬而已。這樣連皇帝的面子都顧及到了,卻又拍了一個最到位的馬屁。對皇帝來說,曾經軟玉溫香在懷的美人千里迢迢來向自己負荊請罪,縱然是有一副鐵石心腸,恐怕也會化了吧。 談到這裡,剛剛榮登三品大員的田弘正衝著聶隱娘撫掌大樂:“此等美事,豈有不成全之理。”於是一拍即合。 頭頂上忽然“轟隆”一聲巨響,憋了一整天的大暴雨傾盆而下。 聶隱娘與崔淼奔進屋時,榻上的杜秋娘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倆。 崔淼說:“定了,就在明天。”

杜秋娘沉默。 崔淼來到榻前,遲疑了一下,低聲問:“你……願意嗎?” “哼,現在想起來問我願不願意了?”杜秋娘道,“千辛萬苦地把我從成都弄回長安來,我就算不願意,現在說還有用嗎?” 崔淼說:“秋娘,此中曲直我都對你說明了,如今也不想再重複。我知道這樣做對你不公平,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崔某在此謝過了。”說著對她深深一揖。 杜秋娘仍然拉長著一張臉:“你先別急著謝我,明日見到皇帝后,我自己還生死未卜呢。” “這倒不怕。”崔淼笑了笑,“我相信秋娘之魅,無人能夠抵擋。” “算了吧。我有何魅?裴煉師能讓崔郎生死與共,才是女子的真魅力。可嘆我杜秋娘風光一時,到頭來卻連一個真心人都沒有。”

輪到崔淼沉默了。 少頃,杜秋娘又道:“裴煉師與崔郎對我有救命之恩,杜秋娘雖是煙花女子,卻也懂得義氣二字。如今二位有難,我自當捨命相助,沒什麼可多說的。只是有一點,明日我即使入了宮闈,見到了裴煉師,也只能帶句話給她。別的,我就真的無能為力了。” “並不需要秋娘做別的,只要秋娘告訴她——我還活著。”崔淼的聲音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請秋娘務必對她說,我就在春明門外的老地方等她,會一直等下去。” “你傻啊!就算我說了,她也未必願意出宮!” “她會的。只有我知道她為什麼要進大明宮。所以還要請秋娘告訴她,不必再尋根究底,我什麼都不想知道,只要她平安歸來。” “可她怎麼能出得來?” “沒關係,我等著就是了。”

“你——”杜秋娘愣了片刻,又恨恨地說,“雖說沒有你們幫忙,我可能早就在宮中了。如今在外逍遙了三年,也不算虧。但我既得了自由,現在又親手將其葬送,只為替你們傳句話,我怎麼想都覺得不值!” “我覺得值。” 杜秋娘一咬櫻唇,“你就不怕我去向皇帝告發你?” 崔淼笑了:“如果那樣,說不定我死前還能見她一面。此生足矣!” “你……”杜秋娘再也無話可說,一賭氣從榻上下來。 “去哪兒?”聶隱娘擋住她。 “去外面透透氣!” “外面在下大雨。”聶隱娘攔道,“還是早點睡吧。明天見皇帝,總得有個好臉色。” “睡不著!” 聶隱娘順手一拽,把杜秋娘摁回到榻上:“睡不著就好好打扮打扮,晨鐘一響我就帶你進城。” 雷聲不絕於耳,一道接一道凌厲的閃電在窗外劃過。突然,一道寒光直接打到眼前,把杜秋娘嚇了一大跳。凝神再看,原來是聶隱娘從靴筒中抽出一把匕首,引刀出鞘,昏暗的房中頓時隨之一亮。 聶隱娘若有所思地說:“明日入宮,不能攜帶兵刃,這把純勾還是得留下來。” “關於這把匕首,我還打探到了一些內情。”聶隱娘對崔淼說,“靜娘曾經說過,純勾是李長吉給她的定情信物,但我卻發現,它實際上出自宮中。” “皇宮裡的匕首嗎?”杜秋娘好奇地端詳著純勾。 “長吉取自宮中?”崔淼思忖著道,“據我所知,李長吉做過一段時間的奉禮郎,有機會出入宮禁。但以他的官職和身份,應與這樣一把寶刃沒有瓜葛。” “據我推斷,純勾是有人帶出皇宮後,再交給長吉的。” “誰?” 聶隱娘道:“前朝的大宦官俱文珍。在德宗皇帝時,俱文珍就是權勢熏天的大宦官。永貞期間,他以先皇病重為由,極力推舉太子監國,傳言連先皇禪位的詔書都是俱文珍召集一干翰林所擬,所以當今聖上剛一登基,便將俱文珍封為神策軍右衛大將軍,知內侍省事,與吐突承璀受到的寵信程度相仿。但後來不知怎麼的,俱文珍卻突然失寵,還遭到了以吐突承璀為首的其他宦官的群起而攻之。俱文珍只能稱病自願離宮,不久在外病死。特別奇怪的是,俱文珍雖沒有兒女,與族中親戚也斷了往來,以他做了一輩子宦官的積蓄,晚年當能殷實無虞。但他最後卻死在長安城的崇義坊中,一處破爛不堪的租屋裡面。恰好,長吉在長安為官時十分拮据,也租住在同一所房舍裡。” “還有這等事?”崔淼原本滿腹心事,卻也被聶隱娘所說的故事吸引住了。 “我曾去過崇義坊的那個地方,還幾乎遭了暗算。記得嗎?就在原先想送她出城的那一晚。”聶隱娘朝杜秋娘一指。 “我聽韓湘說過,你們遇上了會邪術的崑崙矮奴。” “哼,說明皇帝也找到了那裡。”聶隱娘冷笑道,“你想,皇帝總不會是關心李長吉吧?” 崔淼說:“有沒有可能……俱文珍棲身於崇義坊中,正是為了躲避皇帝的追殺?” “很有可能啊。”杜秋娘插嘴,“像他那麼有地位的人,一定得躲到最窮陋的地方,才不容易被發現嘛。” “那他為什麼不離開長安?” “也許他確實有病,沒法走遠,所以只得在崇義坊中暫時安頓下來。” 崔淼點頭道:“有道理。但是俱文珍萬萬沒有想到,竟有一位朝廷官員也住在那個破爛地方。” 聶隱娘說:“誰會想到長吉竟困頓如此呢?更要命的是,長吉肯定認出了俱文珍!” “對!”崔淼越聽越來勁,就連黯淡的目光也恢復了些許往日的亮度,“所以俱文珍若想繼續躲藏的話,就必須請長吉幫自己隱瞞。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也許他向長吉透露了一些宮闈秘聞,也許他還指望著長吉能幫他逃出長安。然而貧病交加,再加上擔驚受怕,沒多久就一命嗚呼了。” “於是……”聶隱娘的目光落到純勾上,“他將這把匕首留給了長吉。” 崔淼小聲叫起來:“我明白了!當初武元衡會找上靜娘,多半也是因為查得長吉拿到過純勾!可是……這把純勾到底有何蹊蹺啊?” “原先我也想不通這一點。”聶隱娘慢吞吞地道,“純勾的確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寶刀,身為刺客一眼就能看出它的價值,也想不惜代價地得到它。但這只是一個刺客才會有的慾望,對於普通人來說,純勾上的寶石已經全部剝除,本身並不值多少錢。皇宮中的寶物何止千萬,傳世名劍想來也不會少,失去一把純勾又有什麼大不了呢,非要千方百計地去尋?” 她從懷中摸出一張紙,輕輕放在桌上:“直到今天,我在田弘正處看到這個,才大概猜出了其中的道理。” 杜秋娘先搶到手裡,念道:“辛公平上仙……咦,這是什麼意思?” 崔淼將蠟燭移近,兩人湊在一起讀起來。須臾,崔淼驚道:“這說的是刺殺皇帝啊!什麼人竟敢編造這樣的故事?” 聶隱娘答非所問:“這裡面提到的匕首,前後一樣寬,像一把直尺的奇怪形狀,你們不覺得眼熟嗎?” 不約而同地,崔淼和杜秋娘凝視橫陳於燭光下的純勾,它的寒光亮過燭火,亮過閃電,彷彿能照徹人世間一切罪惡。 “我聽他們說,這則《辛公平上仙》的故事是今年上元節時,從數個祈願燈上散佈出來的。後來朝廷派出金吾衛四處搜羅,民眾禁不住驚嚇,紛紛將撿到的上交,也有的偷偷撕毀或者燒掉,總之無人敢於私藏。”說到這裡,聶隱娘微微一笑,“但魏博進奏院是不怕的。我今天去見田弘正時,他便給我看了這個。我覺得有趣,乾脆趁他不備夾帶了出來,也讓你們開開眼界。” 崔淼的眼波一閃:“田帥為什麼要給隱娘看這個?” “最近聖躬不豫,京城中傳聞四起,說什麼的都有。其中便有一個說法,指上元節時自天而降的《辛公平上仙》乃為凶兆。因此田帥才給我看了這個,讓我明天見到聖上時,不要唐突。” 杜秋娘忙問:“皇帝的身體不好嗎?怎麼不好了?” “這我可不清楚。”聶隱娘瞥了她一眼,“明天秋娘就能見到皇帝了,到時候自己去問便是。” 杜秋娘頓時面紅耳赤。 崔淼點頭道:“這麼看來就太有意思了。先不去管《辛公平上仙》由何人炮製,至少有一點很明確,純勾應當是一柄刺殺皇帝的凶器!” 聶隱娘問:“是已經殺過,還是即將要殺?” 她的口氣使杜秋娘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 崔淼說:“也許……都是。” “可惜,這將成為一個永久的謎團了。”聶隱娘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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