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懸疑錄4·大明宮密碼

第36章 第六節

截舌後的第二十天,裴玄靜應皇帝召見,離開牢房,再度站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一早就有宮婢來幫她洗漱更衣。除了在興慶宮中,裴玄靜還沒遇到過這樣滿頭銀絲的老年宮婢,服侍人的手法倒是十分嫻熟,默默無語地幫裴玄靜收拾得乾乾淨淨。最後,老宮婢舉起一面銅鏡,讓裴玄靜照一照自己的樣子。 呵,鏡子裡的這個女子還是她嗎?裴玄靜用陌生的眼光打量著銅鏡中的面孔。傷口癒合之後,從五官輪廓上幾乎看不出變化。新換上的雪白道袍將她的臉色襯得越髮晶瑩無瑕,而那雙一直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明眸變得愈發深邃,在黯淡的銅鏡中像兩顆漆黑的珍珠。 “娘子真好看啊。”老宮娥直到此時才說了第一句話。 裴玄靜有些意外地朝她瞥了一眼。老宮婢又把頭低下了。

走出門,便看見前方大片空地上那座孤零零的祭天台。長安三大內,裴玄靜都已經到過,她見慣了金碧輝煌,也曾為殘破凋敝而黯然神傷。但眼前這一大片寸草不生的荒蕪,卻是三座皇宮中絕無僅有的。 如果不是祭天台前仍然站著幾名神策軍,簡直不能相信此地屬於皇宮。其實祭天台下的地牢已經空了,根本不需要守衛。那幾名神策軍是專門來看管裴玄靜的。 自從受刑之後,裴玄靜就被送來太極宮中,關押在三清殿旁殘存的下等奴僕的房舍中。除了那幾名遠觀的神策軍守衛,整個太極宮西隅的這片狹長地帶中,就只有裴玄靜這一名囚犯。 很顯然,皇帝不希望再有任何人見到裴玄靜,所以才做此安排吧。 她倒覺得十分安逸。 裴玄靜上了馬車,撩起車簾,看到老宮婢弓著身子,向南去了。

南面是掖庭宮。 掖庭宮中都是最低等的宮婢,其中不少是犯官的女眷,也有犯錯遭罰的宮婢甚至被打入冷宮的嬪妃。沒入掖庭便意味著終生為奴,很少有人能從掖庭宮走出來,掖庭便是她們人生最後的歸宿。所以,打破慣例的上官婉兒才會被稱為人中翹楚。 裴玄靜注視著老宮婢遠去的背影——她因何沒入掖庭?又是什麼原因使她從掖庭宮中被挑選出來,專門來為裴玄靜梳妝?還有,她為什麼要說那句話呢? 裴玄靜的思緒被拂面而來的春風打斷了。將近一個月沒有出門,天地已經換了一副模樣。暖風和煦,楊花和柳絮在空中簇擁起舞,惹得她的鼻子微微發癢。 春天來了。 只有清思殿仍停留在嚴冬中。龍涎香氣與冰塊散發的寒氣交融在一起,香者更香,寒者更寒。

裴玄靜入殿跪拜,良久,才聽到皇帝說:“宋若昭的屍體找到了,就在太液池中。” 她抬起頭。彷彿初遇一般,他們都用全新的目光打量著彼此。裴玄靜幾乎認不出皇帝來了。 二十天不見,皇帝老了十歲,于闐大玉盤中的冰霜好像全部凝結到了他的鬢邊。尤其讓裴玄靜感到震驚的是,他的神態變了。在裴玄靜的印像中,皇帝是她所見過的最傲慢的人。這一點兒不奇怪,因為他是天子,自然可以睥睨天下。但是裴玄靜第一次見到皇帝時,便從他的傲慢中看到了一種敢為天下先的勇氣和決心。他的傲氣是進取的,是胸懷社稷者的野心萬丈。正是這種特殊的傲慢,使皇帝看起來相當年輕。 他真的不像一位守成的君主,而更像一位開疆拓土的戰士。他的所作所為也證明了,這是一位從不停歇地“打江山”的皇帝。這樣的皇帝怎麼會老呢?即便是死,也只能戰死在沙場上。

在賈昌的小院中第一次見到“李公子”時,裴玄靜便感嘆於他的高傲與銳氣。從那時起,裴玄靜就對皇帝始終抱持著矛盾的感情。她憎恨他將天下人視為草芥,毫無憐憫的冷酷,但也敬佩他對於自身使命的堅持。正是這種相互矛盾的情感,導致了她在面對他的淫威時,一直自相矛盾的行為。她反抗他,但又服從他,均源於她在內心敬重他,同時又厭惡他。 今天,就在裴玄靜踏進清思殿前的那一刻,甚至在她聽到他說“宋若昭死在太液池裡”的那一刻,她都堅信這種矛盾不復存在。對於皇帝,現在她的心中只有恨,再沒有別的了。 可是不對啊,為什麼皇帝變成了這個樣子?他的狂傲呢?他的強硬呢?他的堅韌呢? 裴玄靜驚駭地發現,當皇帝失去鬥志以後,就彷佛失去了生命的根基。令她既恨又敬的東西同時消失了,如今在御榻上坐著的,幾乎是一個老人。頭一次見到皇帝時,裴玄靜不相信他已年滿四十歲;今天見到皇帝時,裴玄靜同樣不敢相信他還未到四十五歲。

出了什麼事? 他不是一切盡在掌握,把最後的威脅都排除掉了嗎? 皇帝說話了:“朕有樣東西,要給你看。” 在雲母屏風的後面,皇帝打開金匱,示意裴玄靜上前來。 擺在最上面的是《推背圖》第二象。 裴玄靜的目光停駐在七言詩上,那兩個紅字格外鮮明,不容忽略。 “看清楚了?” 裴玄靜點了點頭。 “宋若昭給你看過整部《推背圖》?” 裴玄靜又點了點頭。 “那你可知,第二象預示著什麼?” 裴玄靜看著皇帝。 他的唇邊泛起一抹苦笑:“從《推背圖》被撰寫出來以後,第二象所預示的內容就一直不可言說,因為它代表的是——大唐的國祚。沒有人敢解讀第二象,也沒有任何一位皇帝敢讓人去解讀它,哪怕是太宗皇帝本人。其實它的寓意不言而喻,從朕登基的第一天起,《推背圖》第二象就是朕的信心來源。”他問裴玄靜,“你還記得第二象的讖詩原先是怎麼寫的嗎?”

裴玄靜記得。 但是皇帝沒有等待她的回應,他雖面對著裴玄靜在講這番話,其實是在自言自語:“原先的讖詩是這麼寫的:'江中鯉魚三六子,重重源源泉淵起。子子孫孫二九人,三百年中少一紀。'解讀這首詩太容易了。江中鯉魚是指李家,重重源源從高祖皇帝而起。子子孫孫二九人,指的是帝位在李家子孫中代代傳承,也許是二十九代,也許是十八代。至於'三百年中少一紀'就更好解釋了。三百年,是指大唐將有綿延三百年的國祚,而少一紀呢,或許是指三百年少一年,也可能少一個月、少一天、一個時辰……”他住了口,沉思片刻,才又道,“朕不知道其他人的看法,但朕一直這樣解釋《推背圖》的第二象,朕對此篤信不疑!”

裴玄靜聽懂了:為什麼皇帝說《推背圖》第二像給予他信心。因為按照他的解讀方式,大唐國祚將近三百年。不管是三百年少一年,還是少一個月,少一天,大唐從現在算起,還有起碼一百年的國祚!讖詩第三句的帝位傳承,也佐證了這個推測。從高祖皇帝開始至今,如果不算武周的則天女皇,那麼當今聖上恰好是大唐的第十一位君主。不論大唐的帝位將傳承二十九代還是十八代,都還在方興未艾之時。 當人人都以為大唐已經風雨飄搖時,皇帝卻幾乎以一己之力擎起整個江山,正因為他擁有最堅定的信念:大唐距離分崩離析的那一天,還遠著呢!而他自己在帝王序列中所處的位置,也恰好位於中間,承擔著轉折的重任。 如果從現在開始算,大唐還有不少於一百年的國祚,那麼皇帝的一切付出都是有意義的。因為他正在把一個帝國從深淵中帶出來,重新攀上高峰。從安史之亂開啟的持續衰敗的局面在他的手中得以扭轉,只有這樣,大唐才能夠浴火重生,再延續一百年!

“可是它變了!”皇帝指著金匱中的第二象,聲嘶力竭地說。 是啊,讖詩變了。從二九人變成了二五人,從三百年變成二百年! 太可怕了。裴玄靜完全理解了皇帝的絕望。二五人,解釋為二十五位帝王尚可,但如果解釋成十代傳承呢?而三百年變成二百年,則更加直白並且逼迫太甚。現在的讖詩等於在說:大唐將亡,亡於當下! “你與宋若昭一起勘察過凌煙閣異象,她說那一切都是鬼神之力,包括《推背圖》的變字。你也這樣認為嗎?是嗎?!”皇帝的問話仍然像過去一樣咄咄逼人,但是裴玄靜分明感覺到了他的恐慌和虛弱。 她直直地望向他。 皇帝仍然在喃喃自語:“宋若昭死了,一柄寶劍穿胸而過,正如第二像中的鯉魚……她怎麼會死成那副怪樣,難道也是鬼神之力嗎?”他盯著裴玄靜,“假如凌煙閣異象真乃鬼神所託,就是為了讓人發現第三十三象的變化。那麼,宋若昭死成第二像中鯉魚的樣子,也是為了叫朕留意到第二象的變化嗎?”

裴玄靜垂下眼簾,不忍再看皇帝。 他衝著她低吼:“你沒有聽見朕的問話嗎?回答朕!” 她只好又抬起頭來。皇帝卻連連擺手道:“不,你回答不了,是朕錯了,錯了。你走吧,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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