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懸疑錄4·大明宮密碼

第35章 第五節

一曲終了,龍涎香氣卻似乎變得更加濃郁,在他們的身邊形成化解不開的包圍,又彷佛要吸走他們的魂魄。 崔淼舉起酒杯:“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來,秋娘且與我痛飲這一杯吧!” 杜秋娘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明眸如星辰般湛亮。她輕聲道:“崔郎方才的話不對,並非所有男人都自私。據我所知,就曾有人既得到了自由,也得到了知音。” “哦,什麼人那樣幸運?” “我聽薛姊姊說的,那人是她最好的朋友,名字叫做傅練慈。” “傅練慈?我好像聽說過這個名字。” “崔郎也知道她?” “二十多年前的京城名妓,恍若三年前的秋娘,對嗎?” 杜秋娘滿臉驚詫:“天吶,崔郎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崔淼忍俊不禁地說:“我早說過,全天下的佳人都是崔某的知己,不論是過去的還是現在的,抑或是將來的。”

“呸!瞧把你得意的。”杜秋娘佯斥,“我知道了,你一定聽過白樂天的那首《琵琶行》的故事。不過薛姊姊告訴我,《琵琶行》表面上看起來是寫一名老大嫁作商人婦的歌妓,其實那位驚才艷豔的琵琶女就是傅練慈。她是在看過白樂天為她所作的《琵琶行》之後,感覺生無可戀,兼心願已了,便投水自盡了。薛姊姊還說,世人並不知道《琵琶行》背後真正的故事。”說到這裡,她又朝崔淼投去含情脈脈的一瞥,“崔郎這麼靈巧的人兒,多半是打聽到了《琵琶行》的真正內情。” “只聽說了一些大概。”崔淼不以為然地笑起來,“方才秋娘的話,倒是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不知崔某是否有幸,能聽秋娘講一個纏綿悱惻的故事?” “故事可講,但並沒有那麼纏綿悱惻。”

杜秋娘將紫檀琵琶擱在身邊,悠悠道:“我聽薛姊姊說,那傅練慈生得美貌絕倫,又擅奏五弦琵琶,技藝之精湛,多年前的長安城中,無人能與她相比。傅練慈二十來歲時,有一位西川富商斥巨資為她贖了身,納她為妾,傅練慈隨富商來到成都,從而與薛姊姊相識成為了好友。後來,傅練慈厭倦了為人妾的日子,便讓那富商給她一紙休書,又返回長安去了。她在曲江旁買下一座宅院,重新彈起琵琶,沒過多久聲名再起,為了能進她的院子一睹芳容,長安城中的王孫公子恨不得浪擲千金,而她卻只挑想見的才見。崔郎你說說,她是不是活得特別瀟灑自在?” 崔淼含笑不語。 杜秋娘嘆了口氣:“按說,她本可以一直這樣瀟灑地過下去,可是偏偏遇上了一個人。就因為那個人要專寵她,曲江旁的院子只能重門深鎖,傅練慈的琵琶從此也只能彈給他一個人聽,狂蜂浪蝶們都跑了,所有的真心假意也統統散去。按照傅練慈一向的言行,大家都推想她是被迫的,甚至還在暗暗盼望著,有朝一日她能突破束縛,重新變回那個豪放不羈、自由自在的性情女子。可是,所有的人都失望了。”

直到此時,崔淼冷淡的目光中方才閃出一星亮澤。他問:“難道說,傅練慈是心甘情願放棄自由的?” 杜秋娘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繼續道:“她在曲江旁的宅院中過著足不出戶的日子,銷聲匿跡了整整十年。最好的年華就這樣一擲而去,卻沒有絲毫留戀。直到貞元二十年,那個專寵她的人逼她離開長安。” “哈!霸占了人家整整十年,到頭來就一腳踢開?” 杜秋娘笑了笑:“也可以這麼說吧。傅練慈不願意走,但那個人的命令她更不敢違抗,最後只能無奈地返回成都來了。因為她心意徬徨,一路上走走停停,足足三個月後才遊蕩到成都。這時,已經是永貞元年的元月。” 又是永貞元年。 崔淼凝視著香熏爐中的火光,不知在想什麼。 “又過了一個月,新皇即位的詔書傳到西川,傅練慈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被趕走。”杜秋娘道,“再過半年,先皇因病禪位,不久便駕崩了。傅練慈從此定居在成都,徹底過起了隱姓埋名的日子。直到元和十一年的秋天,她將那人所贈的紫檀琵琶交給白樂天后,便投江自盡,走完了這一生。我覺得,她應當走得了無遺憾。”

崔淼將目光轉回到杜秋娘的臉上:“恕我愚鈍,秋娘所謂的自由與知音兼得,指的就是傅練慈嗎?可為什麼在我聽來,她的人生是個純粹的悲劇?” “悲嗎?”杜秋娘悵然地說,“崔郎有所不知,像我們這種身份的女子,對於幸福的祈盼自與良家女子不同。我們並不奢望天長地久,也從不敢想什麼相夫教子、舉案齊眉。何況,貧賤夫妻百事哀的日子,我們還不見得能過下去。比如薛姊姊吧,與她有過情緣的人,並無一個能修成正果,所以這就是我們的命啊。但是沒關係,只要曾經得到過一份真心,就足夠了。崔郎你想,當初如果傅練慈被納入宮中,即使得了一個妃子的封號,從此卻只能在深宮中耗盡一生,再不見天日。這與她為他獨守宅院,根本就是兩回事。所以,那人在登基之前放她走,在我看來,便是最難得的情義了。”

沉默片刻,崔淼道:“恕我直言,從男人的立場來看還是自私,不過換一種方式罷了。” “你!”杜秋娘大為掃興,憤憤地說,“和你說不清楚!”她伸腿下榻,誰知剛踩到地上,卻像踩到一堆棉花。身子晃了晃,便重新軟倒在榻上,頭上冒出冷汗。 “崔郎,我的頭好暈,怎麼……”杜秋娘向崔淼伸出手,可是他的輪廓越變越虛,漸漸化成一團迷霧。她摸不到也抓不住,只能頹然倒下。 崔淼一手摟著杜秋娘的嬌軀,一手推開房門,初夏的清風瞬間灌入,衝破了屋內的重重鬱結。 一個黑衣人從門外姍姍而入,身上卻帶著星辰點點。 “這是什麼?”崔淼在她的肩頭隨手一捻,原來是一枚螢火蟲。 “怎麼磨蹭了這麼久?”聶隱娘只要一開口,便是萬年不變的凌厲語氣。

崔淼對著掌心輕輕吹了一口氣,目送著螢火蟲飛進夜色中不見了,才輕笑道:“我也不知為什麼,今天的香起效比平時慢,結果她就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把她幾輩子的心裡話都說出來了,聽得我十分尷尬啊。唉!迷魂香就是這點不好,把人迷暈了不算,還會誘人說出清醒時說不出口的話,我卻未必次次都想听。” “少矯情了,我看你聽得十分暢快嘛。”聶隱娘可不會對他客氣,扭頭嗅了嗅,“味道很特別啊,這就是迷魂香氣嗎?” “不,這是龍涎香。” “龍涎香?” 崔淼掀開香熏爐的蓋子,用銀簽子撥動著香灰道:“我知道了,應該是龍涎香的緣故,使混在其中的迷魂香起效變慢了。而且,龍涎香氣把迷魂香的味道完全掩蓋了,我原先還有些擔心會被她發現呢。”

在他說話之際,聶隱娘已經麻利地把杜秋娘五花大綁起來,還在嘴裡塞了團絲帕。饒是崔淼的迷魂香厲害,這麼折騰杜秋娘居然都沒醒。 “走吧?”聶隱娘把杜秋娘往肩上一搭,又在門邊駐足道,“要不要給薛煉師留個信?否則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算了。不留信,薛煉師就會當是杜秋娘自己走了。”崔淼伸手拿起榻上的紫檀琵琶,笑道,“這件好東西還得帶上。” 院門前,已有一輛馬車在靜靜等候。待聶、崔二人將杜秋娘弄上車後,斗笠遮面的車夫輕輕一鬆韁繩,馬車便在星月的指引下,悄無聲息地向浣花溪頭駛去。 走了好長一段時間,聶隱娘打破沉默,說道:“原來龍涎香的味道是這樣的。” “隱娘也知道龍涎香嗎?”車內月光朦朧,只能隱約照出崔淼的輪廓,看不清表情。

“我只聽說過龍涎香之殺。” “龍涎香之殺?這名字有趣,是什麼意思?” 聶隱娘道:“龍涎香之殺,指的是永貞元年前後發生的一系列刺殺案。” 崔淼看著聶隱娘,笑得有些邪魅。 “你笑什麼?” “我覺得,龍涎香之殺這幾個字,和隱娘倒挺般配的。” “非也。龍涎香可不是尋常刺客能有的。”從聶隱娘的冰冷語調中竟透出一絲罕見的敬意,“之所以叫做龍涎香之殺,是因為刺客每殺一個人之後,都會在現場焚起龍涎香。龍涎香氣彌久不散,而且與眾不同,絕對不會引起混淆。” “所以,刺客是用龍涎香作為標記咯?” 聶隱娘反問:“龍涎香可是一件稀罕之物,崔郎以為,刺客為何非要用龍涎香做標記呢?” “龍涎香又名天子之香,莫非……刺客是代表皇帝而行刺殺?”崔淼一拍大腿,“多半就是!普通人怎麼搞得到龍涎香?”

聶隱娘點頭道:“我告訴你龍涎香之殺中被刺者的身份,崔郎就更清楚了。據我了解,當年死於龍涎香之殺的有金吾衛大將軍郭曙、西川節度使韋皋,還有……舒王李誼。” “等等,等等。金吾衛大將軍、西川節度使、舒王!這可都是一等一的達官貴人啊!他們竟然都死於刺殺?” “對,而且都死於龍涎香之殺。也就是說,他們都是被皇帝派出的刺客暗殺的。” “哪位皇帝派出的刺客?”崔淼看著聶隱娘的眼睛,“難道是……先皇?先皇為什麼要殺這些人?還要用暗殺這種見不得人的手段?” “這個問題我就沒法回答了。但據我所知,先皇在東宮當了二十多年的太子,他的儲君位置一直受到舒王李誼的威脅。金吾衛大將軍郭曙是郭子儀之子,把持著京畿重地的防務,和舒王李誼曾為同袍,所以關係特別親密。至於西川節度使韋皋,曾經是西川的一代梟雄,由於他在和吐蕃的戰爭中立了大功,吐蕃內大相論莽熱就是他抓捕到的,所以他居功自傲,從來不把朝廷放在眼裡。先皇登基之初,就是韋皋頭一個上表,稱先皇身患重病,口不能言,無法視政,應該讓位給更加賢良適當的人。”

“他居然敢上這樣的表章?”崔淼忍俊不禁,“先皇熬了二十多年才當上皇帝,龍椅都沒坐熱呢,就要把人家趕下台去,這個韋皋也太囂張了吧。他這麼鬧圖什麼呢?再怎麼折騰也輪不到他當皇帝,莫非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韋皋肯定是想擁立他屬意的皇帝。至於誰是賢良適當的人選,韋皋沒有直說。崔郎不妨猜一猜?” “讓我猜?”崔淼思忖道,“我想想,能夠將先皇取而代之的無非兩個人:一個是當今聖上,還有一個就是舒王李誼?至於韋皋想擁立的是誰,我還真不敢胡亂揣測。” “有什麼不敢的。結局你都知道了——龍涎香之殺所到之處,韋皋頭一個喪命,接著是金吾衛大將軍郭曙,最後便是舒王李誼。此三人一除,先皇即宣布退位,內禪於太子。於是,咱們英明神武的當今聖上便順利登基,開始大展宏圖了。” “哈!我知道隱娘為何對龍涎香之殺特別感興趣了。”崔淼恍然大悟,“若非龍涎香之殺,大唐很可能就不是今天的樣子了。” 聶隱娘冷冷地說:“先皇孱弱,即使在位也堅持不了多久,暫且不提。但是當初如果舒王即位,因他得位不夠名正言順,肯定希望拉攏各方勢力來支持他,所以我預料,他絕不會像當今聖上這樣戮力削藩。” “微波有恨終歸海,明月無情卻上天。”崔淼打了個哈哈,勸道,“藩鎮大勢已去,隱娘何必執著。你我皆凡人,還是隨波逐流罷了。” 聶隱娘似笑非笑地說:“哦?崔郎想要隨波逐流,為何不早說呢?也省得我們夫婦跟著你這般窮折騰。” 崔淼尚未答話,橫躺在車座上的杜秋娘卻“哼”了一聲,緩緩睜開雙目。當她發現自己四肢被綁,嘴裡也堵了東西,不禁拼命掙紮起來,還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休要亂動!”聶隱娘說,“識相的就幫你除掉嘴裡的東西。” 杜秋娘看看崔淼,又看看聶隱娘,狂點頭。 聶隱娘將她口中塞的絲帕一把扯下。杜秋娘大口喘息了幾下,衝著崔淼叫起來:“崔郎,救我呀!” 聶隱娘斥道:“叫什麼叫!再叫還把你的嘴堵上!” 崔淼朝杜秋娘攤了攤手:“秋娘,你還是乖乖地躺著吧,不要吵不要鬧,便可少受點罪,咱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 “崔郎你!”杜秋娘這才認清了現實,雙眸閃現淚光,“原來、原來你是故意……”她倔強地昂起頭,“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聶隱娘道:“告訴她吧,遲早要說的。” 崔淼向杜秋娘俯下身,壓低了聲音道:“秋娘,我們送你回長安去。” “回長安?” “是的,回長安。”頓了頓,崔淼補充,“我們還要將你送進大明宮去。” 杜秋娘瞪大眼睛:“為什麼?崔郎、隱娘,你們這是為什麼呀?當初不是你們幫我逃離虎口的嗎?現在為何又要把我送回去?我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什麼呀!” “為什麼?”聶隱娘冷哼道,“就因為你面前的這位風流郎君,要用你去和皇帝做一場交易。” “交易?” “他要用你去換回他的心上人。” “崔郎的心上人?”杜秋娘愣愣地看著崔淼,忽然叫起來,“啊,裴煉師!崔郎,你是為了裴煉師嗎?” 月光如水在車內流動,照出崔淼冰霜一般的面容。 杜秋娘難以置信地喃喃:“真的是這樣……” 崔淼苦澀地笑了笑:“秋娘不是遺憾缺少知音嗎?到了大明宮中,你就可以繼續彈琴唱曲,也會有人欣賞了。” “不!我不要!”杜秋娘尖叫起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情!我豁出命才逃出火坑,現在怎可又去自投羅網!我不去!我不去!” “這……”崔淼怔了怔,狠下心道,“便由不得你了!” “天吶……”杜秋娘的眼淚奪眶而出,難以置信地來回看著聶隱娘和崔淼的表情,終於頹然倒下。片刻,她又支撐起身子,頑強地說:“你們打錯主意了。當今聖上是什麼樣的人,怎會與你們議價。不可能的!就算你們把我送進宮去,也絕換不回裴煉師,不過多一個人送死罷了!” 崔淼厲聲道:“若是沒有靜娘,你早就死了!那次的詐死之計,其實她已看出端倪,但出於同情和義氣,當然也是為了……保護我,她才毫不猶豫地對皇帝撒了謊,使你能夠逃出生天。如今她有難……” 杜秋娘一下愣住了:自己的命竟是裴玄靜救的?這是真的嗎? 崔淼苦笑道:“秋娘,我只能懇求你,幫幫我們。秋娘的大恩,我亦會用命相報就是了。” 杜秋娘氣狠狠地說:“誰要你的命!就算我入宮去,你怎麼就能肯定,聖上一定會答應你的條件!” “休要再多費口舌了。”聶隱娘插言道,“道理我都對他講過無數遍了,可他就是不聽。這個人吶,已然鬼迷了心竅,不到黃河他是不會死心的。所以我勸你也死心吧。” 崔淼沉聲道:“你們說得都沒錯,我當然知道,用秋娘去和皇帝做交易,很可能一無所獲。但是,我再沒有其他辦法了。” 車外仍是漆黑的長夜,萬籟俱寂中聽著車輪滾滾,彷彿宿命一般不可阻擋,令人生畏,但也及不上崔淼的話語更加決然,更加無奈。 “我花了差不多半年的時間,想盡了辦法,最終才想出了這個計策。然後我又花了半年多的時間,才找到了秋娘——你的下落。轉眼之間,一年就這麼過去了。”他的聲音變得嘶啞,“我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不能再等,也不想再等。無論如何,我都必須行動了。秋娘,眼下只有靠你,才可能進入大明宮中,見到靜娘。至於別的,我現在根本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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