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懸疑錄4·大明宮密碼

第34章 第四節

浣花溪從蔥蘢林木中蜿蜒流出,清透的溪水中映著藍天白雲,映著溪畔的綠樹和茅舍,仔細看,還能找到極遠處雪山的倒影。 成都城南本是清幽之地。浣花溪因杜甫草堂而聞名,後來薛濤也搬到這里居住,建有一座小小的別墅。隔溪眺望,可見簡樸的木簷探出在稀疏的花籬上方,一堵矮矮的泥牆擋住了絕世芳華。 薛濤避世多年,仍不時有仰慕者來探訪浣花溪。來的人多了,溪頭便逐漸聚起幾家小酒肆,高挑的酒幡老遠就能看見。薛濤畢竟年過五十了,平日里深居簡出,從不會晤外人,又時常遁入深山修道,所以即使有人登門拜訪,也全都吃了閉門羹。來者皆為文人騷客,還算懂得“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的道理。因此後來,大家乾脆就在溪頭的酒肆裡坐一坐喝上幾杯,聊一聊薛濤的香艷故事,發一通感慨再題上幾首歪詩,最後遙望一眼溪水深處,便興盡而歸了。

不過今天來的這位胡服公子,似乎有些與眾不同。 他剛在葉家酒肆裡坐下,女掌櫃葉三娘的眼睛就黏上了。俊朗的相貌和瀟灑的氣度尚在其次,最打動葉三娘的,是他眉宇間的鬱結。好歹也算是閱人無數,幹練精明的葉三娘心中陡然生出些沒來由的柔情,只想幫他化開那雙眉峰間的愁思。 她端著最好的酒上前招呼,誰知人家不要酒,只要茶。 葉三娘笑道:“公子這等風流人物,卻不飲酒,豈不煞風景。公子是嫌小舖的酒不夠好嗎?可是我這葉家鋪子裡的酒,連當年的韋夫子、武相公,如今的段翰林,元大才子都讚不絕口呢。” “哦?”公子上下打量葉三娘,“娘子才多大年紀,就見過那些人?” 葉三娘漲紅了臉,辯道:“我是聽我爹說的。”

公子笑了:“看來我必須要嚐嚐娘子的酒了。” 一杯酒下肚,他忽然嗆咳起來。葉三娘慌了手腳,看他的樣子也不像是不勝酒力的文弱書生啊。 公子止了咳,冷笑道:“娘子勿要慌張。不是你的酒不好,是我一年多前得了場大病……太久不曾飲酒,有些不習慣了。” 他說著又乾掉一杯酒,果然不再咳嗽了。 “請問娘子,薛煉師在家嗎?” “我不知道。”葉三娘沒好氣地回答。 “你天天守在這浣花溪畔,怎會不知道?”公子注視著從酒肆旁流過的溪水問,“這是怎麼回事?” 葉三娘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心中驀地一緊——碧綠見底的溪水中漂來幾縷殷紅,正隨著水流悠悠旋轉著。 “這……”她支吾道,“是有人在殺魚吧?” 公子朗聲大笑起來:“你這樣說才是大煞風景呢。”他揚起臉,“你再聞聞,多麼淡雅的花香,可不是殺魚的腥氣!”

“噢,也是啊……”葉三娘訕笑。 “我猜是木芙蓉碾出的汁吧?”公子道,“莫非薛煉師又開始製薛濤箋了?可我怎麼聽說,她自從與元微之情斷之後,就再也不制薛濤箋了呢?” 葉三娘衝口道:“肯定不是薛煉師。” “那是誰?難道薛煉師的家中還住著別人?”公子微瞇起一雙桃花眼,看得葉三娘芳心亂跳。 “怎麼會!公子莫要瞎說。” “好。”公子摸出一枚銅錢放在桌上,“娘子既不肯說,我只好親自去探一探咯。” 葉三娘忙道:“公子!唉,我就實話告訴你吧,薛煉師不在家,你去了也見不著人。” “娘子方才為何不說?” 葉三娘的臉一紅:“我們這幾家酒肆就靠薛煉師的名聲做生意,所以她就算不在家,我們也不會說的。況且,薛煉師不見生客的規矩在外,客人們都只是遠觀而已。”

公子點頭:“娘子這麼說,我再非要去一探究竟,倒顯得我不通風雅了。” 葉三娘抿嘴笑道:“公子怎會不通風雅。” 公子也笑道:“那便請娘子賜筆墨,我也按照規矩辦,酒喝了,景賞了,再題詩一首在上頭,這趟浣花溪之行便圓滿了。” 葉三娘趕緊捧出筆墨硯台,公子滿飲一杯,舉筆在牆上龍飛鳳舞地寫下四句詩。回首對葉三娘道:“娘子看看,我這首詩寫得怎樣?” “哎喲……”葉三娘露出窘態,“我不識字呀。” 公子笑而不語,放下筆,便瀟灑地邁出酒肆,朝溪谷外翩然而去。 葉三娘躲在酒肆外的一棵枝杈如盤龍的大樹後眺望,終於等到公子的背影完全看不見了,吩咐過店裡的小伙計,便悄悄地從後面出了酒肆,快步朝浣花溪的深處走去。

她來到薛濤的小院外,在院門上輕輕敲了幾下。很快門就開了。葉三娘衝著門縫裡頭說了幾句話,又急匆匆地返回酒肆去了。 又過了片刻,院門再次打開。一個全身罩著黑紗幕離的人影躲躲閃閃地從門內鑽出來,手裡還牽了一頭灰色的毛驢。那人觀察了一番周圍,見無異狀,便騎上驢子向浣花溪外而去。 才走了沒多遠,從身側的樹後傳來吟誦聲:“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黑紗幕離下的人驚得在驢背上東張西望。胡服公子從樹後閃身而出,擋在灰毛驢的面前,微笑道:“這葉三娘的話真是連半句都不能信,她明明是識字的嘛。” “是你!”驢背上的人猛地掀起面紗,仍然不能相信所看到的,“怎麼會是你?你不是死了嗎?”

“你不是也死了嗎?秋娘?” 杜秋娘“嚶嚀”一聲,從驢背上斜斜地栽下來,正好被崔淼攬入懷中。 粉牆下的長條木案上,鋪著已經浸透了木芙蓉花汁的白紙,被太陽一曬,越發香氣馥郁熏人心醉。旁邊的青花大瓷缸裡,還剩了一半的木芙蓉花瓣。崔淼嘖嘖讚歎:“原來薛濤箋是這樣製成的,我今天可算大開眼界了。” 杜秋娘已脫下幕離,身上卻還是那套方才逃跑時的藕色布裙,黑髮上紮著村姑的花布巾子,沒有插一件首飾。怎奈天生麗質難自棄,洗淨鉛華之後反更顯得明眸皓齒,嬌豔動人。崔淼看著她向自己款款走來,不禁會心一笑。 杜秋娘卻噘起嘴:“崔郎要找我就直接來嘛,何苦嚇死人。” “我沒有要找秋娘啊。” “你?” 崔淼笑得十分狡黠:“我的確是來探訪薛煉師的,只是見那葉家娘子言語閃爍,似乎有詐。便臨時起意,在牆上題了那首《金縷衣》,不料竟然把秋娘驚出來了。哈哈,實屬意外之喜。”

“真的是意外嗎?”杜秋娘喃喃,“實在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再見到崔郎。” 崔淼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口吻:“我說過,崔某生來便與佳人有緣。”環顧周圍問,“薛煉師的確不在家嗎?” “薛姊姊到青城山中修道去了,她一去就要待好幾個月的。” “你不跟著去嗎?” “我?”杜秋娘翹起櫻桃小口,“我可受不了那種日子。” “你就受得了現在的日子?” 杜秋娘垂眸不語。 崔淼輕聲問:“很寂寞吧?” “那又能怎樣。” “所以就做薛濤箋來打發時間?”崔淼搖頭嘆息,“可惜了秋娘的天姿國色,更可惜了秋娘的才情和歌藝,直如深谷幽蘭,獨開獨謝,再美也無人欣賞,更無人共鳴。秋娘真的甘心這樣過一輩子嗎?'勸君惜取少年時',秋娘,這可是你自己寫的詩哦……”

“別說了!”杜秋娘顫聲道,“別人說這種話也就罷了,崔郎怎麼也這樣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為了能過上自由自在的生活,都已經死過一次了。” 崔淼追問:“現在你自由了嗎?” 杜秋娘的臉色發白了。 “算了,不說這些了。”崔淼道,“你也真是沉不住氣,如果來者不是我,你現在會是何等狀況?薛煉師若在家,定不會讓你如此莽撞行事。”頓了頓,他又微笑著問,“你來成都投奔薛煉師,也有一年多了吧?跟著人家這麼些日子,就沒學到半點兒虛懷若谷?” 杜秋娘驚奇:“你連我什麼時候來的都知道?” “猜的。” “怎麼猜的?” 崔淼一指盛放木芙蓉花瓣的瓷缸:“木芙蓉秋天開花,所以這些花瓣是去年收集的。薛煉師早已擺脫人間的情怨糾葛,與元微之情斷後再不制薛濤箋,她絕不會破例。應當是你在百無聊賴中,向她請教制箋的方法。既然從去年秋天就收集了木芙蓉的花瓣,那麼,你一定是早於那個時間來到浣花溪的,我說得對嗎?”稍待片刻,他溫柔地問,“秋娘,離開長安後的日子很艱難吧?”

兩人在花籬下並肩而坐,從這裡抬頭望向天際,可以在雲靄層層之上看見更白的雲朵,那其實是雪山之巔的冰峰,層巒疊嶂直入九天。 雪域冰山就像一座豎立於天地間的巨大屏風,在它的照應之下,人世顯得格外安逸,也更加無足輕重了。 杜秋娘悠悠地道:“唉,怎麼說呢?我原以為,身上帶著這麼多年賣笑的積蓄,銀錢上絕無憂慮,日子總是過得去的。可是三年來,我每天都生活在惶惶不安中,不管離開長安有多遠,總害怕有朝一日會被人識破了身份。我再也不敢唱曲,連琵琶都不敢撥弄了……獨自漂泊了將近兩年,我實在過不下去這種浮萍似的日子,覺得人生一點希望都沒有,差點兒都想一死了之算了。後來我在街上看到道姑,就尋思著要不然也學她們,乾脆出家吧。出家固然清苦,總好過漂泊不定。可是我這樣子,去了哪家道觀,人家不會盤問呢?我試了好幾次,不管我怎麼說謊,總是立即被識破。不肯收留尚且事小,我擔心如此一來二去的,又把我的行踪暴露出去。正在山窮水盡之際,突然靈光一現,想到了同為樂妓出身,卻早已遁世修道,仙踪縹緲的薛濤煉師。我想來想去,只有她這裡尚可一試,便投奔過來。總算老天爺憐憫,我來到浣花溪時,恰好碰上薛姊姊在家。我一見到她,便將自己的經歷一五一十毫無隱瞞地全都說了。薛姊姊二話沒說,就把我留下了。唉……”杜秋娘長篇大論地說到這裡,方才深深地嘆息一聲,“從那時起,我總算過了一年多的安生日子。我打心底里羨慕薛姊姊的飄然物外、離塵出世,便懇求她教導我。可是,她又總說我凡心未定、塵緣未了,就是不肯收我為徒,連去青城山修煉也不帶著我。所以春分以來,我就獨自一人待在這浣花溪頭,每天從早到晚,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她嬌嗔地抱怨,“要多無聊有多無聊,我都快悶死了!”

崔淼微微點頭:“你後悔了。” “後悔?當然沒有!你休要胡說。” “你方才的話不就是這個意思嗎?難道我理解錯了?” “我沒有後悔詐死,我只是……過不慣如今的日子。” “那就是後悔。”崔淼淡淡地說,“有些東西,只有失去了才會覺得珍貴。秋娘,你更愛過去的生活,而不是現在的。” “我是沒有辦法呀!”杜秋娘辯白,“我當然喜歡在平康坊的日子,自由自在,想唱就唱。若是碰上不順眼的恩客,想不唱就可以不唱。但你是知道的,正因為這種好日子難以為繼了,所以我才……如果我不詐死逃跑,眼看就要被弄進宮中去了。” “進了宮也照樣可以彈琴唱曲,有人欣賞,不比現在這樣好嗎?” 杜秋娘狐疑地看著崔淼:“你什麼意思?” “我只是有些糊塗了,不知秋娘更愛的究竟是自由,還是知音?” 杜秋娘目光中的疑慮更深,但她仍然思索了一下,反問:“如果我兩樣都想要呢?” 崔淼乾脆地說:“這不可能。” “為什麼?” “因為秋娘的知音只能是男人,而男人又總是最自私的。” 杜秋娘驚詫地瞪著崔淼:“你……崔郎,你說話怎麼陰陽怪氣的?你真的是來訪薛姊姊的嗎?” 崔淼將兩手一攤:“那你說我所為何來?” 杜秋娘的一雙美目瞬了瞬,忽然問:“裴煉師呢?她怎麼沒和你在一起?” “裴煉師……” “對啊,那位天仙一般的煉師,崔郎的知音不是她嗎?” 崔淼臉上的隱痛再也掩飾不住了,冷笑一聲道:“說來好笑,她倒是入宮去了。” “裴煉師進宮了?”杜秋娘大吃一驚,“為什麼?” “因為她以為我死了,便應皇帝之召,入宮修道去了。” “天吶!” 少頃,崔淼才道:“所以我現在也是有自由,而無知音了。” “崔郎……”杜秋娘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衣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崔淼嘆了口氣:“一言難盡啊。總之都過去了,如今我已是無牽無掛孑然一身,正在四處遊歷之時,恰好來到成都附近。因我曾與薛煉師在青城山中有過一晤,便想到浣花溪來一訪故人。沒想到,卻遇上了秋娘這位故人。”他向杜秋娘展顏一笑,“今天,秋娘能否再為我唱一次《金縷衣》?” 杜秋娘星眸閃耀:“千金一曲《金縷衣》,人間已再難聞。但為崔郎,我願獻此曲。” 初夏夜。星光下的浣花溪波光粼粼,去年的木芙蓉和今年的青草香混合在一起,促織躲在院牆下鳴叫。 杜秋娘正在對鏡梳妝。她淡掃蛾眉,頰貼圓靨,鬢邊插了一枚碧玉釵。崔淼從院中採來一朵帶露的紫薇,為她簪在玉釵旁。杜秋娘娉婷而立,金粉色的披帛自玲瓏的香肩委地,隨著她的步履搖曳生姿。 頃刻間,艷冠長安的名歌妓又回來了。 杜秋娘正要抱起紫檀琵琶,崔淼笑道:“等等,再有一樣東西,就完美了。” “什麼?” “香。” 杜秋娘道:“薛姊姊不愛熏香,總說敗壞了草木的自然之氣,久而久之,我也忘了這回事。”她對著崔淼嫣然一笑,“崔郎難得來一趟,少不得把那樣稀罕東西拿出來一用了。” “什麼稀罕東西?” 杜秋娘打開妝奩,從中取出一個小包裹,輕輕掀開外麵包裹的金黃色綢緞。崔淼一看,卻是一小塊黑乎乎泥巴似的東西。他皺了皺眉:“這是……熏香?” “崔郎好眼力。”杜秋娘笑道,“可知這是什麼香?” 崔淼搖了搖頭。 “這就是龍涎香。” “龍涎香?”崔淼一哂,“秋娘的身邊竟有龍涎香,是從哪兒來的?” “是……他賜給我的,就這麼一小塊,只有他在的時候,才可焚此香。” 崔淼點頭:“好啊,托秋娘的福,今天我也做一次……”他嚥下後面的話,卻從杜秋娘的手中接過絹包,在案上輕輕敲了敲,又從妝奩中找出一把小小的銀篦刀,自那塊黑乎乎的龍涎香上刮下數小碎片來,投入鏤空纏枝的香爐中。 兩人都默默地註視著香熏爐中透出的火光,明明滅滅,須臾,屋里便飄蕩出一股奇異的香氣。 “好聞嗎?”杜秋娘輕聲問。 “不好說。”崔淼答,“太特別了,極尊貴又極悲哀的感覺,實非人間該有的。” “崔郎也這麼覺得?” 崔淼若有所思地說:“這香氣讓我想起一個人。” “誰?” “王皇太后。” 杜秋娘愣愣地看著崔淼,他卻還以狡黠的一笑:“是不是也讓你想起了什麼人?” 杜秋娘的臉登時變得酡紅,彷彿飲下一口烈酒,她橫抱琵琶,嗔道:“你管我想誰呢,聽曲吧。” 長安城中千金難覓的《金縷衣》,在千里之外的浣花溪畔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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