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節
彷彿僅僅過了一夜,太液池就融冰了。
其實上元節後,照在太液池上的陽光就一天比一天耀眼。從池邊走過時會發現,水晶盤似的池面上爆出細細的裂紋,一簇一簇的,宛如菊花盛放。又過了幾天,若干細紋連成了長條,最長的甚至能從太液池的這邊一直貫通到另一邊。
風也越來越暖了,接連好幾個夜晚,在太液池上方的清思殿中,於萬籟俱寂裡總能聽到清晰入耳的“窸窣”聲,從池面傳過來。
早起梳妝的宮娥們比往日多了一份期待。在黎明的昏暗中,她們打開門窗,清晨的寒氣刺骨撲來,使精神為之抖擻。舉目望去,一座座宮院中亮著的黃色燭光,在晨昏中搖曳生姿,又讓她們感到溫暖的詩意。
曙光很快就升起來了。最早的一群宮娥們來到太液池邊時,驚喜地發現:閃耀了整個冬天的水晶盤蕩然無存了。太液池上碧波蕩漾,別說冰塊,連冰屑冰碴都沒有。宮娥們如同目睹神蹟,激動地拍手雀躍起來:“冰化了!冰化了!春天來了!”
歡叫著開心著,忽然有人看見水中漂浮著什麼東西,被初生的朝陽映照得光彩灼灼——難道是僅存的一塊冰嗎?
它向池邊緩慢地漂過來。大家好奇地聚攏過去,想看一看這塊“冰”的究竟。
突然,有人尖叫起來:“啊,是、是人……死人!”
一具凍得如同冰雕般的屍體,在太液池的碧波中載沉載浮。
退朝後,皇帝召幾位重臣在延英殿中商討剿滅平盧李師道的最後戰略。從元和元年開始的削藩戰事,已經持續了將近十五年。在皇帝的鐵血意誌之下,天下藩鎮一個接一個歸順朝廷。平盧李師道為形勢所迫,也不得不上表,表示願意割讓三州以換取朝廷收兵。皇帝本著息事寧人的態度,原已打算接受他的條件,誰知李師道又出爾反爾,聲稱下屬反對割讓三州,反悔了。
皇帝震怒,決定再不姑息,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平盧藩鎮這最後一塊難啃的骨頭拿下來。就在今日的延英召對中,最終確定了征討李師道的“制罪狀”的內容,並且下令宣武、魏博、義成、武寧和橫海五軍共同出兵平盧。
返回清思殿時,皇帝仍然沉浸在興奮之中。他深知這將是削藩的最後一戰,並且他堅信,此戰必勝!
元和十四年的春天即將到來,也許不需要等到元和十五年,就可以完成登基之初立下的誓言了。這樣想著,皇帝在興奮之餘,又感到了一絲惶惑和空虛,甚至還有一種莫名的恐懼。
當他在清思殿中看見宋若昭的屍體時,這種來源不明的恐懼變得格外具體而鮮明了。
急凍使得屍體保存完好,宋若昭的面貌栩栩如生,睡著了似的安詳。她的胸口插著一柄長劍,也凍得直挺挺的,如同旗桿般屹立不倒。
緊急前來的大理寺卿結結巴巴地陳述看法:“宋、宋學士的面容安詳,衣衫整齊……說明她死前沒有掙扎,所以不可能是失足溺水而死的。她的口鼻中沒有泥沙,又排除了投河自盡的可能,而應、應該是死後才被拋尸湖中……由於凍得時間太久,胸前傷口周圍找不到血跡,故無法判斷劍究竟是在她死前,還是死後插入的……”大理寺卿咽了口唾沫,實在有些難以為繼,卻還得硬著頭皮往下說,“由於屍身一直藏於冰面之下,直到今日融冰才浮出水面……”
皇帝不耐煩地打斷他:“你就簡單地說,宋若昭究竟是怎麼死的,死於何時?”
“臣、臣……”大理寺卿的舌頭不利索,身子更在不自覺地發抖。侍立在側的陳弘志向他投去半是鄙夷半是同情的目光。從去年開始,朝臣們只要到清思殿面聖,都會在朝服裡面多加一件棉袍,以免被凍壞。今天大理寺卿是被臨時召來的,來不及準備,所以只穿著平常的衣服,在清思殿中待了這麼一會兒,大概整個人都快凍僵了,比躺在地上的宋若昭強不了多少。
“快說!”皇帝的耐心即將耗盡,後果不堪設想。
“請陛下恕罪!”大理寺卿納頭便拜,“宋學士的死狀實在太過奇特,臣一時無法確知宋學士的死因,亦……無法斷定她的死亡時間。陛下!”
皇帝沉著臉擺了擺手,大理寺卿逃也似的退下了。
宋若昭是在向皇帝分析凌煙閣異象的原因,從清思殿離開後失踪的。正是宋若昭的失踪,將裴玄靜再次帶到皇帝的面前。從凌煙閣的三次異像到《推背圖》第三十三象的兩個紅色變字,裴玄靜用一連串令人眼花繚亂的推理,最終道出皇帝弒父的罪行!
裴玄靜因言獲罪,被處以截舌之刑,結果又引出了李忠言。最終,皇帝才是真正的勝利者。他終於除掉了這個心腹大患,並且查明了從離合詩至今的所有疑團。其實皇帝很早便開始懷疑,李忠言才是大明宮內外一系列謎案的始作俑者。對於皇帝來說,殺掉李忠言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但是他只要不開口,就無法排除所有隱患,故而皇帝對李忠言一直隱忍不發,就為了找到一擊致命的機會。沒想到,還是裴玄靜擔當了這個最關鍵的角色。裴玄靜直言犯上,說出了李忠言想說而不能說的話。他感到心願已了,不想再牽連更多的無辜,決意向皇帝自首。
李忠言和裴玄靜,掌握著足以摧毀皇帝的秘密,但是,現在他們都不能再說話了。
至於《辛公平上仙》,從表面上看畢竟只是一個鬼怪故事,恐怖有餘,含義卻晦澀難解。上元節時散佈出去的,絕大部分都被收回銷毀了,即使尚有若干散落民間,亦不足為害。在對段成式的處理上,皇帝相當寬宏大度。他的形像不僅沒有受到損害,反而更顯光輝睿達。所有相關之人都心悅誠服,連裴度都未置一詞。
宋若昭失踪已逾旬月,皇帝幾乎將她淡忘了。誰知一切塵埃方才落定,她的屍體竟又冒了出來。
假如宋若昭的死因明確,那麼不論是自殺還是他殺,都會令皇帝感到徹底心安。偏偏宋若昭以如此詭譎的形像出現,好像專為來提醒皇帝:事情還沒有完。
難道,他還忽略了什麼?
內侍上前來搬運宋若昭的屍體,皇帝突然制止:“且慢,朕還要再看一看。”
他緩步踱到屍身近前。因為清思殿中的溫度比戶外還要低,所以宋若昭的屍體在地上安放了許久,仍然清清爽爽的,既沒有融化出水漬,也看不到一點血跡或者污痕。
皇帝恍惚覺得,面前躺著的並不是一具女人的屍首,而是一條冰凍的大魚。這個聯想讓他感到隱隱的噁心,又有一種極其怪異的熟悉感。
他好像在哪裡見過這番情景?
忽然,皇帝渾身一凜!他快步繞到雲母屏風的後面,條案上並排擺放著凌煙閣的模型和收藏《推背圖》的金匱。
“陳弘志!”他吩咐,“取金匱的鑰匙來。”
“是。”陳弘志立即捧上黃緞覆面的漆盤,皇帝掀開黃緞,拿起鑰匙,看了陳弘志一眼。後者垂首侍立,畢恭畢敬地等待著。
“退下吧。”
陳弘志迅速閃到屏風外面去了。
皇帝深吸了一口氣,插入鑰匙,打開金匱。
最上面的正是《推背圖》第三十三象,兩個紅字赫然抓住他的目光。老樹枯萎、新樹茂盛。皇帝厭惡地移開視線,將它從金匱中取出來。
接下來是第九象和第一象,也被他取出放在一邊。
然後是《推背圖》的第二象。首先進入視線的是——魚。
皇帝的呼吸沉重起來。這幅圖他看過太多遍了,所以宋若昭的死狀一下子便勾起了他的聯想。沒錯,正如同這第二像上的畫面——一柄長劍從鯉魚的身上穿過。
在宋若昭凍得僵硬的屍身上也插著一柄劍,而她自湖中浮起的樣子,又多麼像一條死魚。
這是什麼意思?
宋若昭死得如此離奇,難道是繼凌煙閣的三次異象之後,又一次神靈的啟示?
皇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因為他分明看到,第二象的詩上也有紅色的字!
這怎麼可能?將金匱搬入清思殿時,他曾把《推背圖》又從頭至尾地閱覽了好幾遍。除了第三十三象之外,所有的圖和詩都沒有任何問題。尤其是這幅他最最在意的第二象!
但是現在皇帝分明看到,在第二象的七言詩中,第三句和第四句裡都出現了紅色的字。
這首七言詩是整個《推背圖》中皇帝唯一能倒背如流的。
“江中鯉魚三六子,重重源源泉淵起。子子孫孫二九人,三百年中少一紀。”
可是現在,第三句的“九”字變成了紅色的“五”字,第四句中的“三”字變成了紅色的“二”字。
於是這首詩就變為:“江中鯉魚三六子,重重源源泉淵起。子子孫孫二五人,二百年中少一紀。”
靜候在屏風外的陳弘志聽到一聲咆哮,像極了野獸瀕死時絕望的慘叫!陳弘志驚得原地蹦起,本能地叫著:“大家!”向屏風內直衝進去。
陳弘志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