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懸疑錄4·大明宮密碼

第32章 第二節

裴度嘆息著說:“當初,聖上正是以崔淼身世的名義,命我將其誅殺的。” 在裴度收到的旨意中,皇帝明確指出崔淼之母是大明宮中曾經的女醫官,名叫藥蘭。藥蘭出身於一個不為人知的神醫家族。該家族早從漢朝起即為御醫,後來又歷經各朝皇家所用,自大唐建國便一直在長安宮中侍奉。藥家的醫術相當精湛,但因從不在民間行醫,所以其名不揚,就連他們的姓——“藥”也是由漢家天子所賜,其本姓反倒無從考證了。 藥家醫術的核心是一本世代相傳的神奇方書,藥家就像保護性命一樣保護著這本書。歷朝歷代都有人打過這本書的主意,巧取豪奪卻統統失敗。因為除了方書本身,藥家還有一套記錄和解讀藥方的特殊辦法,所以即使有人拿到了方書,不會讀照樣沒用。但藥家也因此遭到皇家所拘束,世世代代都不得踏出皇宮半步。

到了藥蘭這一代,整個家族只剩下她一脈單傳。又因藥蘭是個女子,所以時常在后宮走動。東宮太子多病,王良娣經常向藥蘭請教調理補宜的方子,兩個年齡相仿的女子因此結下私誼,王良娣也跟著藥蘭學到了一些皮毛的醫術,並且記住了藥家常用的幾個方子。 許多年後,正是憑藉這幾個方子,王皇太后認出了崔淼的身份。 裴度道:“崔淼自己的回憶也證實了,他應該就是藥蘭逃離長安後生下的兒子。問題在於,當年藥蘭為什麼要出逃?” 按照皇帝的說法,藥蘭企圖在太子的藥中下毒,被識破後倉皇出逃。皇帝甚至一口咬定,先皇之所以沈痾不起,即位不久就因病重禪讓,又僅過了數月便駕鶴西去,這一切都要歸咎於藥蘭的毒藥。 韓湘問:“這麼說藥蘭下毒成功了?那她就是沒被識破啊,為什麼還要逃?”

裴度頷首:“問得好。關於藥蘭毒害先皇的說法,還存有其他疑點。你想一想崔淼的年齡,他出生於貞元七年,也就意味著藥蘭逃離皇宮的時候肯定早於貞元七年。而此時距離先皇病逝還有足足十五年。試問,天下有什麼毒藥會等到十五年後才發作呢?” “就是!”韓湘贊同,“所以先皇之死和藥蘭不可能有直接的關係。如果藥蘭當年真的下了毒,也肯定是被發現了的。但若是那樣,她怎麼可能逃得出去呢?” “除非有人幫她。” “幫她?誰?” 裴度道:“你倒不如換一個問題思考,是什麼人讓藥蘭下毒?” 韓湘思忖道:“藥蘭只是一名宮中女醫,沒有理由毒殺太子。此事必有幕後主使,會是什麼人呢?”他抬起頭看著裴度,期望從宰相的臉上找到答案。

裴度面沉似水,韓湘心中的疑團卻像冰封的湖面即將融開…… 太子之位意味著未來的最高權力,在歷朝歷代都是一個相當危險的位置。既然是最高權力,就必然有人想爭奪;既然是未來的,就說明尚無明確保障,人人都有機會。 奪嫡,也許不是毒害太子的唯一理由,但絕對是需要最先考慮的那個理由。 大唐建國至今,多任太子均難逃被廢被殺的可悲下場,正是慘烈的奪嫡鬥爭的結果。先皇在太子位上整整二十六年,是大唐迄今為止堅持時間最久、並最終登基的儲君。在這漫長的二十六年中,他曾幾度面臨重大的危機,而這些危機都和一個人分不開——舒王李誼。 舒王李誼是昭靖太子李邈之子,也就是德宗皇帝的侄子、先皇的堂弟。李誼年幼時父親就亡故了,德宗皇帝對他特別憐惜,親自撫養他,後來乾脆將他過繼過來。在德宗皇帝的幾位皇子中,舒王李誼排行第二。

先皇為嫡長子,太子地位本該牢不可破,但德宗皇帝對李誼異乎尋常的偏愛卻成了最大的陰影。舒王李誼得到的各種封賞均超過太子,由德宗皇帝特許,連外出的儀仗都在東宮之上。涇原兵變時,德宗皇帝倉皇出逃奉天,命舒王做開路先鋒,卻讓太子斷後。後來還以舒王戰功卓著為名,加封他為天下兵馬大元帥。雖然這只是一個榮譽稱號,但從來專封太子,所以當舒王得此封號時,有關德宗皇帝即將廢掉太子,改立舒王的傳聞更加甚囂塵上。德宗皇帝似乎還嫌不夠亂,乾脆讓舒王從十六王宅中搬出,到大明宮裡與自己毗鄰而居。 所以說,先皇的二十六年太子生涯,始終籠罩在舒王的奪嫡威脅之下。雖然二人都行事謹慎,從未公開撕破過臉,但如若當年真有人想要害死太子,舒王確實有最大的嫌疑。

難道,藥蘭是奉了舒王李誼之命? 想到這裡,韓湘又擔心起來,自己的這一連串推測會不會太想當然了?須知宮闈秘史,向來不足為外人道也。先皇和舒王都已作古十幾年了,自己怎敢在沒有半點實證的情況下,去貿然臆測多年前可能發生過的一次謀殺? 他遲疑地對裴度說:“裴相公,假如藥蘭奉命毒殺先皇,那就應該是幕後主使者幫她逃走的吧?” 裴度卻道:“你的心思還是太單純了。試想,藥蘭沒有完成使命,幕後主使者是應該放她走呢,還是應該殺她滅口?” 韓湘不吭聲了。宮廷鬥爭從來都是這個世上最血腥的鬥爭之一,藥蘭既被捲入,不論成功與否,等在她面前的只能是死亡。但是她卻活著逃出了皇宮,她是怎麼辦到的? 裴度沉聲道:“我認為,當年幫助藥蘭逃走的應該是王皇太后。”

“王皇太后?”這可是韓湘想破腦袋也得不出的結論。 “據我推斷,當年藥蘭奉命在為太子治病時下毒,但她並沒有那麼做,而是選擇將內情告訴了對她友善的王良娣。” “藥蘭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將心比心地想,向太子下毒不論成敗,最後都免不了被滅口的下場。藥蘭的家族在皇家侍奉了那麼多代,只要有一次捲入權力鬥爭的漩渦,恐怕都保全不下來。所以我相信,他們除了世代傳承的醫術之外,肯定還有世代傳承的自外於權力是非的祖訓,但不知為什麼,藥蘭作為家族僅存的繼承人,卻被捲了進去。我想,很有可能她在最後關頭幡然醒悟了。另外,先皇和王皇太后都以仁愛著稱,先皇在東宮二十餘年,謹言慎行,王良娣亦溫柔敦厚。他們的德行,藥蘭想必都看在眼中。從內心來說,她肯定也不願意傷害這兩位好人,於是下決心向太子夫婦求助。”

韓湘連連點頭:“對!所以當王皇太后從崔淼的藥方認出他時,還是放他走了。因為從某種程度來說,藥蘭其實算得上救了先皇,是有恩於王皇太后的。但是——”他又困惑地住了口。如此說來,藥蘭更是有恩於當今聖上的,他又何故非要將崔淼斬盡殺絕呢? 韓湘心念一動,試探著問:“既然藥蘭已經成功地逃離了皇宮,還懷了身孕,按理說應該躲起來生產才是?怎麼會孤身一人在外投宿,落得在客棧中艱難生產的困境呢?她的……夫君怎麼沒有陪伴在她的身邊?” 裴度沉默良久,神色卻從慍怒不平漸漸轉為無盡悵然。 他終於開口道:“在那次崔淼和老夫的長談中,不僅言及王皇太后與其生母的淵源。他還提到了兩件事。這兩件事亦與他的身世密切相關,卻比方書之謎更加費解。第一,崔淼提到在母親留給自己的方書的最後一頁,潦草地書寫著幾個字:春明門外,賈昌。而他,正是因為這幾個字的指引,才千里迢迢趕赴京城,投宿在春明門外賈昌老丈的小院中,並且在那裡遇到了玄靜。崔淼一直以為,找到賈昌就能找出自己父母的線索,結果卻令他大失所望。而據我所知,安史之亂以後賈昌就在春明門外拜師禮佛,再也沒有踏入過宮禁,所以他不可能與藥蘭有什麼關聯。”

韓湘越發摸不著頭腦了,但又覺出裴度的話中另有深意。 裴度繼續說:“在長安時,玄靜對我講述了你們尋找玉龍子的經過,提到楊貴妃的婢女賈桂娘乃賈昌的妹妹,當年這兄妹二人是玄宗皇帝和楊貴妃最信賴的人。所以玄靜懷疑,玄宗皇帝曾將索取玉龍子的密語交代給賈昌。而先皇在東宮時,特意為賈昌建院,又設法供養他,所以玄靜又大膽地推斷,先皇正是從賈昌的口中獲知了索取玉龍子的暗語。單從這條線索來看,'春明門外,賈昌'這幾個字所指示的,會不會是玉龍子呢?” “莫非藥蘭也知道玉龍子?”韓湘瞠目結舌,“她要玉龍子乾什麼?” “問得好。一名女醫無端捲入奪嫡的鬥爭,玉龍子和她有什麼關係呢?” “說到'奪嫡'……”韓湘囁嚅道,“這玉龍子倒是能起些作用的。”

還是那個人——舒王李誼。舒王和先皇明爭暗鬥了二十多年,有過好幾次取而代之的機會,卻最終與皇位擦肩而過。方書上的字是不是表明,李誼也在尋找玉龍子,並且已經找到了賈昌的頭上?也可能是,藥蘭從王良娣那裡打聽到了賈昌,卻在最後關頭倒戈,並沒有將這個秘密告訴舒王,使舒王痛失了奪取玉龍子的良機? 韓湘覺得腦袋都快要裂開了,這麼多糾纏複雜的往事,怎樣才能撥雲見日呢? “還有一件事,並非崔淼特意提起,而是他無意中說到的。”裴度有些欲言又止起來,“……說到他的姓名時,崔淼解釋'崔'是隨了養父的姓,'淼'則是養父根據母親臨終的遺言'水',替他起的。” 水?

韓湘琢磨,藥蘭是想給兒子起一個與“水”有關的名字嗎?假如藥蘭並非出身宮廷,韓湘倒會推想她的家鄉是否在水邊?但藥家世世代代都在宮中,這一猜想似乎並不成立。水,會不會只是藥蘭在瀕死時,乾渴難忍的囈語呢? “聖上在冊封太子時,改過名字,你記得吧?” “改名?”韓湘一愣,“當然記得。” 大唐皇帝在冊封為太子,或者即位時,有改名的慣例。有些是經過周易測算後,改一個更加“順天應人”的名字;有些是因為皇帝的名字將為全天下之尊者諱,所以從方便臣民的角度,改一個更容易避諱的字。比如,現在的太子原名“宥”,冊封太子後改名為“恆”。再比如當今聖上原名“淳”,冊封為太子時才改為“純”。他這一改,所有的同輩兄弟們也必須跟著改一遍。比如郯王本名“渙”,改成了“經”;莒王初名“浼”,改成了“紓”…… 韓湘大驚失色地看著裴度——皇帝自己,以及兄弟們的原名都是“水”旁的,之後才跟著皇帝一起改成了“纟”旁!裴度為什麼要提到這一點?他在暗示什麼? 裴度迎著韓湘惶恐的目光,遲緩而有力地點了點頭。 “崔……崔淼是皇家的人?”韓湘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 這一次,裴度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韓湘呆坐著,再也不知該說什麼了。 世代侍奉宮廷的神醫世家,為何在最後一名女傳人時,打破了不參與宮廷鬥爭的祖訓?王良娣為何要幫助一個受命毒殺自己丈夫的女子逃跑?又為何在很多年後,同樣放走了她的兒子?藥蘭怎麼會珠胎暗結,又為何在窮鄉僻壤生產?她的方書最後一頁上,怎麼會記下與皇家有密切淵源的賈昌的名字?她為什麼至死不肯透露兒子的身世,卻要給他起一個帶“水”的名字? 最後,也是最關鍵的一個問題:皇帝為什麼非要將崔淼置於死地? 韓湘只能想到一個答案:崔淼的父親就是那個與先皇鬥了一輩子,卻最終落敗的人——舒王李誼! 不知過了多久,韓湘才勉強從真相的驚濤駭浪中掙脫出來,喃喃地問:“裴相公,崔淼他……還在這裡嗎?” 裴度苦澀一笑:“就在那次談話後不久,崔淼便離開了。一年多來,我一直在設法尋找他,然而至今音訊皆無。” “您把他的身世告訴他了?” “當然沒有。”裴度嗔道,“我還沒有老糊塗。”他嘆了口氣,“我只能把聖旨上的那套說辭,對他講了一遍。” “他相信嗎?”韓湘心道,以崔淼的聰明,怎會輕易接受那麼拙劣的解釋? “他沒有明確表示信或者不信,只是在我提到他留在宋清藥舖裡的方子時,才堅稱說:此方絕非什麼無色無嗅的毒藥,而是一種可以使人喪失神誌,任由他人擺佈的熏香。他將熏香的配方留給宋清掌櫃,只是想以此難得的奇方作為酬答,感謝宋清掌櫃一直以來對自己的照顧,不料反而給掌櫃的引來禍端,所以深感懊惱。”頓了頓,裴度又苦笑著說,“除此之外,他對自己的所謂身世毫不在意。他真正在乎的是——” “靜娘。”韓湘脫口而出。 “是的。他只想知道玄靜的下落。” “您是怎麼對他說的?” “我不忍騙他,便如實告訴他說,聖上命玄靜入宮修道去了。我這樣說,也是為了打消他的其他念頭。”裴度嘆道,“崔淼對玄靜固然是一片赤誠,但他畢竟還有理智,應當明白宮禁意味著什麼。縱然他有天大的本事,當初能入得興慶宮見到王皇太后,已純屬僥倖,仍然凶險異常。同樣的事情,他不可能再做一遍。所以對玄靜,他只能死了這條心。” 韓湘黯然地說:“您就是想讓他死心。” “可是,看來我還是失敗了。那次談話之後,崔淼頗安靜了一段時間,似乎在靜心考慮將來。然而就在某一天的清晨,僕人突然來報說,崔淼不見了。原來他的安靜都是裝出來的,只是為了迷惑我,誘我放鬆警惕。其實,他一直都在研究出逃的辦法,最後終於成功遁走了。” “也許他是想通了,從此隱匿江湖,過自己的日子去了?” 裴度看著韓湘:“你覺得呢?” 韓湘無言以對。 是啊,崔淼絕對不會放棄的。談到執著,他和裴玄靜猶如一對雙生子。 崔淼必然又重回了亡命徒的生涯。只是這一次,他將如何突破森森宮禁,去拯救心愛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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