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懸疑錄4·大明宮密碼

第31章 第一節

為了隱蔽行藏,韓湘帶著李彌專挑冷僻小道,花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時間才抵達北都太原。太原又名并州,是高祖李淵的發蹟之地,同時也是大唐面向廣大北方的屏障要塞,其戰略意義不言而喻。目前擔任北都留守的,正是皇帝最信任的宰相裴度。 既然是北都,地理位置比長安要往北不少。北方的時令似乎總比南方快上半步。當韓湘來到太原城附近時,已經能夠見到枯枝中萌發的新芽,早春的氣息侵入肺腑,讓他生出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太原城中井然有序,雖不如長安恢弘壯麗,也比不上洛陽旖旎繁華,但街上行人的神態看起來更沉著也更安逸些。 長安的人和事,彷彿已經十分遙遠了。 韓湘來到北都留守府求見裴度大人,沒多久即被引入二堂。對於韓湘來說,裴度本是熟稔的長輩,今日一見更是百感交集,搶前幾步拜倒行禮,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他沒有半點隱瞞,便將自己從藍關山道上受叔公韓愈之命,回到長安後遇到種種事端,一五一十地對裴度講起來。 裴度聽得很專注,只有當談及李諒的時候,才第一次打斷韓湘。 “李諒,字復言?”他沉吟道,“我記得這個人。當年他受到羅令則謀反一案的牽連被杖斃。恰好他的夫人正懷有身孕,受到刺激後難產而死,可謂家破人亡了。” “竟然是這樣……” 裴度嘆息一聲:“更令人痛心的是,不久後便有證據表明,李諒的罪名完全是被捏造出來的,也就是說,他是蒙冤而死的。” 韓湘喃喃自問:“難道我真的殺了一個冤魂?” “怎麼可能?人是不能死第二次的。”裴度慈愛地看著韓湘,“我倒想起來了,李諒似乎還有一個兄弟。”

“兄弟?” “是的,也同李諒一起被抓,遭到嚴刑逼供要他指認其兄謀反,他寧死不從,被刑訊而亡了。” 韓湘怒火中燒,一拳砸到案上:“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裴度平靜地說:“據老夫所知,天理和王法並非一直都在,但是,它們終究都會在。” 韓湘愣住了。 少頃,裴度又道:“我聽你的描述,這個自稱李復言的人身有痼疾,卻不肯延醫治療,還聲稱有冤屈。所以我在想,此人會不會正是李諒的那個兄弟?” “可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李諒是明正典刑的。他的兄弟只是證人,被刑訊逼供而死,我估計屍體就被隨意丟棄在野外了事,未經仔細查驗。說不定他的命大,又活了過來。” “這麼看來……”韓湘越想越有道理,“倒是很有可能!他死裡逃生,蟄伏多年後來到長安,就是為了報當年之仇!”轉念又一想,“可是他要報仇,怎麼報到段成式和我的頭上了?”

“因為李諒案當時的御史中丞,即案件的主審官員正是武相公。” “什麼!”韓湘驚道,“我不信武相公會做出那等傷天害理的事來!” “他沒有做。”裴度的語氣有些奇怪,“當時真正辦理案件的人是吐突承璀。” 韓湘目瞪口呆。 “實際上,事後為李諒平反的才是武相公。” 韓湘明白了。本應負責案件的御史中丞武元衡靠邊站,吐突承璀卻越俎代庖,草菅人命,而武元衡只能在事後略作補救。此案背後操縱者的身份不言而喻了。 “李復言”卻只知向當年的主審官員復仇,想必叔公也是因為和武元衡的密切關係,被一併當成了復仇對象。 是“李復言”錯了嗎?韓湘悲哀地想,不,他沒有錯。即使武元衡和韓愈並未實際介入此案,但他們不也是袖手旁觀,冷漠地看著好好的一個官員和他的家人被活生生地逼死了嗎?而“李復言”明明已將自己裝入彀中,卻在最後關頭以死相逼,意欲使自己免遭吐突承璀的毒手。相形之下,他的行為要高尚得多,也寬宏大量得多。

韓湘的心刺痛難忍。只因自己無意中給予的友善,“李復言”便放棄了復仇,而自己卻親手殺死了他。 韓湘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沒有當著裴度的面落下淚來。 過了好一會兒,韓湘才能繼續往下講。裴度再沒打斷過他。官衙的鐘敲午時,韓湘正好說完了最後一句話。裴度立即便問:“李彌在哪裡?” 僕人把李彌帶上堂來。如今他的樣子已十分整齊,只有眼神依舊呆滯得嚇人,對裴度慈愛的問話也沒有絲毫反應。 韓湘說:“他什麼人都不認得,也完全不會講話了。” 裴度長嘆一聲,目光落到李彌的手上。早已變形的金簪從握緊的拳頭中探出來,指縫間滑落幾縷絲線,很難分辨出原先的顏色了。 裴度曾聽裴玄靜講述過這支金簪背後的故事。他知道,這是一位父親對女兒充滿歉疚的愛。他更知道,這位父親正是為了救自己流盡了最後一滴血,永遠失去了和女兒團聚的機會。而自己,卻從未替那個可憐的女孩做過任何事,任由她被殘酷的命運吞噬。這支金簪中凝結著女孩的結局,將永不為人所知。很可能眼前這個癡呆的少年是知道的,但少年拒絕把那一切說出來,為了替女孩保持最後的尊嚴,他決定從此不再對這個世界說一個字。

裴度不由閉了閉眼睛。作為一位帝國的宰相,他深知“家國天下”這四個字本就意味著犧牲,再多的鮮血也不會令他的信念有絲毫動搖。可是今天,他仍然感到了劇烈的心痛—— 這樣真的對嗎? 也許,裴玄靜的話是有道理的。真相就是真相,不該因為任何觀念而改變。沒有真相,就沒有正義,更沒有救贖。 裴度吩咐僕人為李彌準備住處,好生照顧他,又對韓湘道:“你也累了,就在留守府裡住下吧,好好休息。” “是。”韓湘答應著,又問,“京城那邊的事情怎麼辦?” “京城的什麼事?” 韓湘讓裴度給弄糊塗了:“好多事啊!段成式怎麼洗脫冤情?《辛公平上仙》的幕後策劃者到底想幹什麼?他們的陰謀是否會危害到聖上?所有這些事情都關係重大,必須立即採取行動啊!”

“採取行動?”裴度嘆道,“只怕鞭長莫及啊。” “啊?!” 裴度輕輕地拍了拍韓湘的肩膀:“聽老夫的話,少安毋躁。我想,長安那邊很快就會有消息傳來了。” 韓湘度日如年地熬過了三天。第四天的傍晚時分,終於等到了裴度的召喚。 剛一踏進裴度的書房,韓湘就被裴度的面色嚇著了。 他不由自主地厲聲問:“裴相公,出什麼事了?” 裴度指著書案:“長安來函,你讀一讀吧。” 將書信匆匆掃過一遍,韓湘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截、截舌!” “怪我,都怪我啊!”裴度啞著喉嚨說,“我不該任由玄靜陷入宮中而置之不理,只是一味抱著幻想,指望她會在宮中磨礪了性情,並最終改變想法。可嘆啊,這些都只是我的一廂情願!”他痛心疾首地連連搖頭,“我早該料到會有今天!”

韓湘急問:“為什麼?為什麼聖上要對靜娘下如此毒手?她做錯了什麼!” “你沒看見信上寫的嗎?因為玄靜說了大逆不道的話,所以才會被處以截舌之刑……”頓了頓,裴度慘然一笑,“唯一的好消息是,《辛公平上仙》一案告破,段成式洗脫罪名,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吧。” “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什麼大逆不道的話?”韓湘還在一個勁兒地翻看書信,“這裡沒寫啊!我不明白,靜娘到底說了什麼話呀!” “我想……我知道她說了什麼。我還知道她為什麼要那樣說。”裴度沉痛地說,“玄靜她恨我,更恨聖上!” “恨您?恨聖上?” “因為她親眼目睹我射殺了崔淼,並且她相信,正是聖上命我這樣做的。她之所以在宮中隱忍兩年,目的就是要查明崔淼的死因。她想弄明白,崔淼這個江湖郎中到底犯了哪條死罪,竟使他不得不死。這一次,她一定以為找到了答案,所以才會不顧一切地忤逆聖上,因為她要為她所愛之人鳴冤啊!唉,就像……李諒的兄弟要為他的兄嫂鳴冤一樣。”說到這裡,裴度看著目瞪口呆的韓湘,長聲喟嘆,“我只道玄靜是個執著的孩子,願意尋根究底,卻不想她還如此剛烈。我真的很後悔,沒有早一點告訴她——崔淼沒有死,他還活著。”

“……崔淼還活著?”韓湘的腦子亂作一團了。 “我的那一箭從城頭射出,被崔淼胸前的假玉龍子擋了一擋。假玉龍子從中裂開,箭矢插入他的胸膛,崔淼受了重傷,但沒有當場斃命。按照聖上的旨意,我原應該再補上一刀,割下他的頭顱才是。可是就在那一個瞬間,我改變了主意。” 裴度沒有說明,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他留下了崔淼的性命。他只告訴韓湘,發現崔淼尚有一口氣之後,他便命人將崔淼藏了起來,另外從淮西戰場上找到一具年紀和相貌近似的士兵的屍體,將其頭顱砍下帶回長安。當時裴玄靜瘧症復發,再加目睹崔淼中箭所受的刺激,病得人事不知,所以才僥倖瞞過了她。回到長安之後,皇帝根本沒有興趣查看崔淼的頭顱,就命裴度將它處理掉了。

“如此一來,崔淼已死遂成定論。但實際上,我將他轉送去了洛陽,悄悄找人為他醫治。”裴度解釋道,“崔淼的傷勢非常嚴重,不將他帶入長安,一則是怕走漏了風聲,二來他的身體也承受不了長途旅行。到達洛陽之後,崔淼的情況仍然幾經反复,很長時間都處在生死的邊緣。所以,我也一直沒有對玄靜提起。恰好那時,聖上遷我為北都留守,我認為是個很好的機會,可以遠離長安這個是非之地。我原計劃帶著玄靜一起來太原,再把崔淼也安排到這裡來救治。可是萬萬沒想到,玄靜自作主張攪亂了回鶻和親,被聖上沒入宮中……” 平復了一下心情,裴度繼續說:“玄靜奉旨入宮,我固然大為不捨,但也覺得她的行為太過失當,無法偏袒。玄靜是以陪同永安公主修道的名義進宮的,今後還有機會離開。故而我思之再三,贊成了聖上的決定。玄靜的性格有時的確太過執拗,我以為讓她在宮中過一段與世隔絕的生活,靜心修道,約束性情,同時把過去的事情逐漸淡忘掉,對她終究是件好事——可是,唉!”

事與願違固然令人傷感,但裴玄靜會有今天的遭遇,確實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更粉碎了裴度的美好願望。 裴度告訴韓湘,到太原後不久,自己就命人將崔淼接來,為他多方延請名醫,最終救回了他的性命。等崔淼真正恢復健康時,距離蔡州之戰已經過去大半年了。在崔淼臥病期間,裴度始終沒有和他照過面。對於崔淼的各種問題,僕人們遵照裴度的吩咐一概置之不理,同時對他保持著嚴密的監控。 直到崔淼基本痊癒,對這種囚徒般的生活再也無法忍耐時,裴度才與他展開了一次嚴肅的長談。正是這次談話使裴度震驚地發現,崔淼的身世大有玄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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