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懸疑錄4·大明宮密碼

第30章 第九節

馬車正行進到一段陰暗處,吐突承璀的臉在黑暗中顯得格外蒼白。他問:“你方才提到幾年前曾設計離間聖上和武元衡,指的是什麼?” “真蘭亭現。” “真蘭亭現?”吐突承璀難以置信地瞪著李忠言,“連那首離合詩也與你有關?哎喲,不會是你自己作的吧!” “怎麼可能?”李忠言笑道,“我要是有那點才學,早就當上樞密使啦。我告訴你吧,其實那首詩是拼出來的。” “拼出來的?” “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咱們在東宮的時候,先皇以太子身份常常召集各色文人墨客,乃至僧道等江湖異士,在一起做一些品詩論畫、談禪論玄的風雅之事。有一陣子,先皇對離合詩特別感興趣,那些人就爭著作離合詩展才,還相互比賽,熱鬧了好長一段時間。離合詩本屬遊戲之作,大家作完樂完後就扔到一邊去了,漸漸地興致沒了,便再無人提起。我呢,倒是打心眼裡羨慕他們的聰明才華,悄悄地把這些詩都抄錄了下來,自己也想學著作,可是最終連半首都沒湊出來。後來我到了豐陵,每天閒來無事,腦子裡又總是轉悠著東宮的舊時光,便把這些個離合詩又翻了出來,常常讀讀再練練,只為了消磨時間。”

“只是消磨時間?” “起初確實如此,但漸漸地在我的心中形成了一個想法。因為我偶爾在那堆離合詩裡,發現了'蘭'和'亭'這兩個字。”頓了頓,李忠言問吐突承璀,“你可知道,這兩個字的離合詩是出自誰人手筆嗎?” “誰?” “斕斒洛水夢,徒留七步文。蓬蒿密無間,鯤鵬不相逢。這四句詩離合出一個'蘭(蘭)'字,它的作者正是武元衡。” “武元衡?”吐突承璀大吃一驚,“竟然是他?” 李忠言譏諷道:“何必大驚小怪?你又不是不知道,武元衡當年也曾在東宮走動過,雖然不及柳宗元與劉禹錫他們幾個與先皇的關係親密,但也絕對不像他後來所表現出的那樣,與東宮之間涇渭分明,界限劃得那麼清楚。所以我恨他,尤其是在這一點!不知你聽說過沒有,後來權德輿曾經發起過一次離合詩會,武元衡刻意不參與,顯得格外清高。在我看來,實在是欲蓋彌彰得可恥!”

吐突承璀直聽得眉飛色舞,嘴裡卻道:“你如此詆毀武相,不厚道!” “隨你怎麼說吧。”李忠言道,“我記得武元衡當時作完此詩,還提到他最愛曹子建的,故而把這個典故寫入詩中。不信你再去問問段成式,他的外公是不是特別推崇曹植的詩賦。” 吐突承璀點頭,又問:“那麼'亭'字呢?又是何人所作?” 李忠言沉默了很久,吐突承璀快等得不耐煩了,才聽他用無限惆悵的語氣說:“亮瑾分二主,不效仲謀兒。仃伶金樓子,江陵只一人。'亭'字的這四句離合詩,乃出自先皇親筆。” 吐突承璀驚得張大了嘴巴。 李忠言說:“你不覺得嗎?'真蘭亭現'十六句離合詩中,唯有'亭'字這四句最具帝王之氣。尤其是'仃伶金樓子,江陵只一人',直指當年蕭繹為了奪取皇位而剪除手足兄弟,最後落得孤家寡人,江陵城破後自己也被殺的慘痛後果……先皇作此四句詩,何嘗不是在藉古諷今,感嘆李唐皇家中親情淪喪,父子兄弟之間自相殘殺!”

“哎喲!”吐突承璀忙不迭地去捂李忠言的嘴,“求求你別再亂說了!” 李忠言將他的手打落:“你放開!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你就讓我說個痛快吧。總之沒有旁人能聽見就是了,你怕什麼!” 吐突承璀喘著粗氣道:“那……另外兩個字的離合詩又是打哪兒來的?” “'真'字的四句:克段弟愆休,潁諫孝歸兄。懼恐流言日,誰解周公心。則是白居易寫的。他曾作過的《放言五首》,其三中有句曰:'周公恐懼流言日',用的是同樣的典故。” “最後一個'現'字呢?” “覲呈盛德頌,豫章金堇堇。琳瑯太尉府,昆玉滿竹林。又是金又是玉的,足見閨閣之風,乃出自女子手筆。”李忠言冷笑著問,“在大明宮中,除了咱們的女尚書宋若華,還有哪位閨閣能作出如此佳句呢?”

“宋若華啊!”吐突承璀驚訝得無以言表。 少頃,李忠言道:“其實我抄下來的離合詩遠遠不止這幾句,但恰恰是這十六句,組成了'真蘭亭現'四字。當我在豐陵拼出'真蘭亭現'後,心中便形成了一個計劃,專用來對付武元衡!” “你當真那麼恨他?” “當然,原因我方才已經講過了。元和一朝,武元衡簡直就是踩著永貞的屍骸上位的。不可否認,他在削藩一事上功不可沒。可是元和十年時,聖上欲召回柳宗元和劉禹錫等人,明明有重新啟用他們的意思,卻被武元衡阻撓,又都落了空。我知道武元衡在怕什麼。他就是不願意永貞舊人重新站在朝堂之上,站在他的對面。因為到那時,過去的恩恩怨怨就會被重新翻出來,他武元衡一手遮天的風光日子也就到頭了!”

李忠言的話字字誅心,吐突承璀不禁長聲喟嘆。其實武元衡活著時,吐突承璀同樣對其怨恨不已,因為武元衡佔去了皇帝太多的信任,也因為他想方設法阻止宦官攫取更多的權力,首當其衝最受傷的就是吐突承璀。然而吐突承璀也不得不承認,武元衡所做的一切絕非出自私心。平心而論,武元衡的確是最忠實於皇帝的臣子。所以對於李忠言的刻骨仇恨,就連吐突承璀亦無法苟同,當然,現在已無必要就此爭論了。 吐突承璀思忖著問:“我還是想不通,何以一首離合詩就能離間武元衡和聖上的關係呢?” 李忠言得意地說:“我設法將離合詩送到了皇帝的案頭。” “是哪一個幫你做的?”吐突承璀又露出一臉凶相來。 李忠言不慌不忙地回答:“魏德才。”

“魏……”吐突承璀不能相信李忠言的話。栽贓到一個死人頭上,還是一個臭名昭著的死人,再容易不過了。但是……他狐疑地打量著李忠言,考慮了一下,決定暫不追究這些細節了。不管李忠言安插在皇帝身邊的人究竟是誰,今天過後,有的是時間和機會收拾他們。目前李忠言談興正濃,務必要讓他不停頓地說下去,說得越多越好。 於是吐突承璀問:“你認為聖上看到離合詩會怎麼做?” “他會非常擔心。聖上未必能立刻解出'真蘭亭現'這四個字來,但一定能看出此詩別有深意,代表著有人在暗處覬覦什麼。所以,聖上定會找最信任的飽學之士來幫忙。” “於是聖上便……找了武元衡?” 李忠言微微一笑:“我認為聖上有兩個人選,其一是武元衡,其二就是宋若華。”

吐突承璀恍然大悟:“有道理!因此你特意選擇了他們二人的詩句放在其中?” “因緣際會而已。”李忠言道,“只能說在若干年前的東宮詩會中,就已經埋下了後事的種子。按照我的盤算,不管聖上找了武元衡還是宋若華,此二人見到這首離合詩後定會驚懼萬分。因為首先,這裡面有當年他們在東宮與永貞黨人唱和的證據。儘管元和以來,他們二人都竭盡所能與那段往事切割,然一旦舊事重提,聖上再怎麼信任他們,心裡也會相當不舒服,從而生出嫌隙。其次,以他們二人的才學,應能立刻離合出'真蘭亭現'四字,但對於這四個字背後的含義,卻又肯定疑慮重重。所以他們只能向聖上撒謊,聲稱自己一時無法破解此詩,請求聖上將這個謎題全權交給他們去辦,從而爭取主動,便於攻守。”

吐突承璀直搖頭:“真沒想到啊,你這傢伙居然盤算得這麼深了!” “我在豐陵成天無所事事,還不是盤算這些。” “好好。”吐突承璀問,“你要報復的人是武元衡,為什麼還要扯上宋若華呢?” “算她倒霉,寫了'現'字的離合詩,正好能用得上。不過,宋若華本來也不是什麼好人。永貞期間,她也曾在暗中支持禪位。當年德宗皇帝將她召入宮中,先皇對其避之唯恐不及,故而宋若華懷恨在心,挑了先皇最艱難的時候落井下石。” 吐突承璀無語。他算是看明白了,在李忠言的眼中,所有在永貞期間不願和搖搖欲墜的先皇綁在一起,墜入深淵的人都是叛臣逆子,都該千刀萬剮。 他長嘆一聲:“都讓你料準了,聖上果然找了武元衡。武元衡也確實如你所想的,請求聖上把此事全權交由他來辦。”

“天助我也,沒過多久藩鎮居然用一隻金縷瓶去行賄武元衡,而武元衡為'真蘭亭現'所困,正在揣摩《蘭亭序》裡藏著的秘密,就趕緊把金縷瓶收下了,還對聖上隱匿不報。如此一來,就算聖上原來沒有多想,這下也對武元衡起了疑心。” “等等!”吐突承璀皺起眉頭,“你的意思是說,沒有武元衡幫忙,聖上自己便離合出了'真蘭亭現'四字?” “當然。聖上參加過東宮的詩會,也玩過離合詩,所以我想他只要稍微花一些心思,肯定能解得開。而一旦解開,他就會立即聯想到太宗皇帝偽造《蘭亭序》的秘密。對於聖上來說,《蘭亭序》的秘密牽扯到立儲之事,又隱含皇家的人倫悲劇,正是他最大的心病。而武元衡藏下金縷瓶,且對離合詩的含義隱而不報,你覺得,聖上會對他有什麼看法?”

吐突承璀問:“難道聖上早就知道太宗皇帝偽造《蘭亭序》的秘密?” “每任太子都會被告知這個秘密,以為警戒。所以先皇很早就知道了。只是後來不知怎麼的,王叔文和王伾二人也查得了這個秘密。在先皇打算立太子時,他們二人擔心從此失去權力,就祭出這個秘密來,企圖以此來阻止先皇立當今聖上為太子。” “沒錯。”吐突承璀點頭道,“聖上對二王恨之入骨,就是因為他們曾經力阻先皇冊封聖上為太子。” “是的,也正因此先皇才痛下決心,僅僅在位六個月就將皇位禪讓給了聖上。因為他知道,再任由二王那麼鬧下去,勢必對朝局造成致命的打擊。而他自己的病勢一天比一天沉重,已經沒有能力控制他們了。”頓了頓,李忠言搖頭道,“扯遠了,這些事情你都很清楚,無需我贅言了,還是說回離合詩吧。” “我明白了!你把離合詩送到聖上案頭時,正值聖上為重新冊立太子而煩惱。《蘭亭序》的秘密將引出'立嫡以長'之說,很容易被人加以利用。所以武元衡在此事中的態度大可斟酌。”吐突承璀看著李忠言,豎起大拇指,“時機選得妙啊!” “可是,武元衡到底在想什麼呢?”吐突承璀又納悶起來。武元衡對皇帝的忠心不容置疑,再加上清高的個性,從不對太子之事妄加評論,所以連吐突承璀都不相信他會與郭念雲一派相勾結。以武元衡的睿智和他對皇帝的了解,應該很快就能醒悟到,此事將對自己造成威脅。要想維持皇帝對自己的信任,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一切對皇帝和盤托出,才能顯得光明磊落,心不藏奸。他有什麼必要將“真蘭亭現”和金縷瓶都藏匿起來呢?後來甚至還把一個純粹的外人裴玄靜捲進來,以至於連皇帝都不得不親自出馬收拾場面——武元衡究竟所為何來? “我認為,武元衡是想藉機查出先皇的死因。”李忠言肅然道,“他從'真蘭亭現'離合詩中嗅出了不一樣的味道,故而產生了一些可怕的聯想。” 吐突承璀瞠目結舌:“不不不!武元衡絕對不會有那種忤逆的念頭……” 李忠言反問:“那他為何專程來豐陵探聽我的口風?” “武元衡來過豐陵?什麼時候?” “就在他收受了金縷瓶之後不久。” “哦?他對你說什麼了?” “總之是與先皇駕崩有關的話,你還要我再說下去嗎?” “……算、算了!” 李忠言冷笑:“武元衡還是挺厲害的,竟推斷出了離合詩與豐陵、與我有關。可惜現在已經死無對證了。哼,遇刺算便宜了他,否則倒真有一場好戲可看!” “他得了什麼便宜,頭顱至今沒有找到呢。” “所以說啊,位極人臣又怎樣,到頭來連個全屍都沒有。”李忠言用悲喜交加的語氣道,“至少在這一點上,我肯定會強過武元衡。”他的目光停留在吐突承璀青白相間的臉上,微微一笑,“你也要早作打算。” 吐突承璀色厲內荏地說:“我?我怎麼了?!” 李忠言但笑不語。 馬車停下來,有人在車外說話:“將軍,豐陵到了。” 兩人都坐著沒動,只是靜靜地看著日光透過車簾照進車內,在內壁上畫出閃爍不定的線條。車外傳來晨鳥啾啾,說明嚴冬正在遠去。 良久,吐突承璀方道:“還有一件事,眉娘在福州等的人……” “你應該猜得到吧。聖上肯定也能猜到。” “可是……” 李忠言直視前方的車壁,目光卻無比悠遠。他是在凝望一段往事,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 “永貞元年冬,倭國遣唐僧沙門空海求得先皇敕書一封,允其提前結束遣唐使命,返回倭國。先皇賜沙門空海主船一艘、副船兩艘及所有船員裝備。這些船隻滿載著二百多部佛經及阿阇梨附屬物,送沙門空海返回倭國。”頓了頓,李忠言道,“不過你我都知道,船上還有唐人。” “我知道。”吐突承璀承認,“但那個唐人並沒有登船,卻由明州港掉頭西行了。” “因為他想回長安,而你們自然不會讓他回來。” 吐突承璀嘆道:“他那是回來找死啊!本來聖上都打算放過他了。你想啊,如果他真到了倭國,難道還派人渡海追殺過去不成?” 李忠言平靜地說:“先皇一心指望他能平安抵達倭國,可又擔心他待不了多久就想回來,所以才囑咐眉娘在自己駕崩之後,請求出宮返鄉,專程到福州去等待倭國來船。先皇準備了一封手書給眉娘,如果在十年內見到他回來,就把手書交給他。” “信裡寫了什麼?” “我怎麼知道。先皇並沒有給我看過。不過我猜想,應該是一些指點吧,關於回到大唐以後該怎麼做。” “做什麼?謀反嗎?” “謀反?謀反的罪名不是已經被你們安上了嗎?人也被活活杖斃了。先皇千算萬算,唯獨沒有算到,他根本就未曾登船,而是死在了大唐!”李忠言直視著吐突承璀,一字一頓地道,“我告訴你們,從來就沒有任何陰謀。皇帝根本無需懼怕,卻偏偏怕得要死。只因他怕的不是陰謀,而是——他自己的良心!” 吐突承璀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 “好了。”李忠言輕輕拍了拍自己的雙膝,“我所知道的都說完了,也該上路了。”他露出滿足的微笑,“我等這一天已經等得太久,實在是迫不及待了。” “等等。”吐突承璀攔道,“最後一個問題,那個李諒的兄弟現在何處?” “我不知道他現在哪裡,你也不必再多花力氣去找他。此人身上帶著十幾年前的舊傷,本就是苟延殘喘,活一日算一日罷了。我估摸著,很可能他現在已經死了。就算不死,無非再多挨幾日,你放過他,就當給自己積點陰德吧。” 見吐突承璀仍然滿臉怒容,李忠言忽道:“我聽說,聖上這段時間越發離不開柳國師的仙丹了?” 吐突承璀一愣。 李忠言微微欺身向前,道:“我就是辛公平,我已經看到了聖上上仙之日。只是我想問——當陰兵闖入大明宮的那一天,吐突將軍該如何自處呢?” 吐突承璀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李忠言向他靠得更近一些,聲音壓得低低的:“好歹你我也算幾十年的交情了,今日我便給你最後一句忠告:如若不想讓永貞的慘況在自己的身上重演,就必須在未來的新君那裡早作打算。你當初力挺澧王上位,少陽院裡的太子和長生院裡的郭貴妃都已將你視為眼中釘。一旦他們得勢,你想想自己會落到什麼下場吧!聖上保得了你一日,保不了你一輩子!我言盡於此,吐突將軍好自為之吧!” 當李忠言的背影消失在狹窄的墓道深處時,吐突承璀下令:“封門。” 神策軍推著小車,輪番把混合著水銀的泥漿灌進墓道,直至墓道中已經沒有任何空隙了,才合力將沉重的石門關攏。 吐突承璀呆呆地註視著嚴絲合縫的墓門。很久很久,他的眼前仍然晃動著李忠言的笑臉。在他的記憶裡,李忠言從來沒有笑得這麼舒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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