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懸疑錄4·大明宮密碼

第24章 第三節

陳弘志帶著裴玄靜繞過雲母屏風,皇帝背朝外站著,面前的長案上正是那具微縮精巧的凌煙閣模型。模型的旁邊多了一件原先沒有的東西——金匱。 裴玄靜的心中微微一動,這麼說自己在凌煙閣查看過金匱後,皇帝就命人將它取來了。為什麼?宋若昭不是說過,《推背圖》是不可以離開凌煙閣的嗎? “大家,裴煉師來了。” 裴玄靜跪下叩首。她低著頭,視線落在青綠色江山海牙紋的地毯上,看見皇帝緩緩轉過身來,鞋尖朝向自己。 “你進過凌煙閣了。”他說。 “是,遵陛下的旨意,妾進閣查看過了。” 皇帝“哼”了一聲。 裴玄靜等著他非難自己前兩次未經許可進入凌煙閣,不料皇帝卻問:“感覺如何?” “……陛下是問我對凌煙閣的感覺?”

“嗯?” 裴玄靜稍作遲疑,答道:“和我想像的不太一樣。” “哪裡不一樣?” “我心目中的凌煙閣是至陽、至剛、至光明的所在。可我沒想到……還是在其中發現了陰暗。” 少頃,皇帝方道:“陰陽互體、黑白共生本是道家的精髓,你身為修道者,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 “是妾愚鈍。” “不,你並不愚鈍,而是太執著了。”皇帝道,“那就說一說吧,你所發現的陰暗是什麼?” 裴玄靜沉默著,她尚無法確定皇帝的真實意圖,不願輕易開口。 “宋若昭失踪了。” 裴玄靜驚駭地渾身一震,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與皇帝的目光不期而遇了。 自從被關進大明宮後,這還是她頭一次真正地與皇帝對視。剎那間,裴玄靜便覺通體惡寒,彷彿跌入冰河。

“你有什麼要對朕說的嗎?” 裴玄靜抖得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皇帝看了一眼陳弘志,他立刻心領神會地向陪立在側的內侍們示意,幾個人悄無聲息地上前來,從屏風旁抬起盛滿冰塊的于闐白玉大盤,帶著一縷裊裊的寒霧退了出去。 片刻之後,裴玄靜才感到自己的體溫漸漸回升,全身的血液又能流動起來了。 “真有那麼冷嗎?你的嘴唇都發紫了。” “陛下不冷嗎?” 皇帝沒有回答,儘管他的嘴唇也泛著青紫。 裴玄靜想起永安公主說過的關於皇帝服丹的話,心中驟然湧起一股難以形容的複雜情緒。 又過了一會兒,她聽到皇帝說:“朕在問你話。” “是。”裴玄靜道,“陛下,宋學士是什麼時候不見的?” “三天前。”

那也就是《推背圖》第三十三象於凌煙閣窗內顯影的第二天。那夜,裴玄靜和宋若昭在柿林院前分手時,宋若昭曾說過,第二天一早將面見皇帝,向他匯報對凌煙閣異象的分析。 宋若昭面見皇帝,並將金匱的鑰匙交還之後,清思殿外的侍衛們目睹她沿著太液池的南岸,朝柿林院的方向走去。巨大的水晶冰面上反光耀眼,宋若昭的身影消失其中,再也沒有出現。 宋家小妹若倫在柿林院中空等一天一夜後,才通報了皇帝。因宋若昭襲了宋若華的女尚書之職,在宮中女官裡位列頭等,她的失踪絕對算得上是宮中大事。於是皇帝下令神策軍和內侍省在宮中遍尋宋若昭的踪跡,可是找了整整三天,至今一無所獲。宋若昭就像一縷輕煙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踪了。 而皇帝在遍尋三天無果之後,才命裴玄靜進入凌煙閣做了一番調查,隨後便將存放《推背圖》的金匱取來清思殿收藏。因為他擔心《推背圖》再發生什麼意外,那將是不可承受的損失。

“一點兒痕跡都沒找到嗎?”裴玄靜不可思議地問。 “沒有。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皇帝的語氣再次令裴玄靜感到寒意刺骨。她抬起頭來問:“陛下,宮中曾發生過類似的事情嗎?” “據朕所知,從來沒有過。” “陛下,讓我試試吧。”裴玄靜說,“我願意來尋找宋四娘子的下落。” “哦?你居然也會主動請纓?”皇帝嘲諷地說。 “是的,陛下!四娘子失踪前夜就與我在一起,曾和我有過一番長談。也許我能幫上一點忙。” 沉吟片刻,皇帝說:“不,此事不需要你,朕交給神策軍去辦。” “神策軍?他們找了三天都沒有結果。” “那就再找三天,三十天。” “可是陛下……” 皇帝呵斥:“教訓過你多少次了,朕說話的時候,不要打斷朕!”

裴玄靜猛地一個激靈,頭腦好像清醒些了。佛骨案後皇帝對李彌網開一面,給予了特別的恩遇,這使他得到了裴玄靜發自內心的感激。就本性而言,裴玄靜終究是一個心地善良並且懂得感恩的人。像她這樣的人,愛一個人固然不輕易,但恨一個人更難。最近裴玄靜甚至開始想,自己對皇帝的恨是不是太固執太偏狹了。不論是崔淼的死,還是禾娘與李彌的噩運,裴玄靜都把它們歸咎於皇帝,但她知道自己並沒有多少真憑實據。 裴玄靜心裡明白,自己所恨的與其說是皇帝這個人,不如說是他所代表的,絕對的權力。正是這種至高無上、天命所歸的權力,將人命視為草芥,隨意踐踏弱小者的尊嚴,剝奪他們的自由、希望乃至一切,卻連申訴的機會都不給。 最可怕的是這種權力以家國天下的名義行事,因而無人能與其爭辯。沒有人是永遠正確的,唯獨在與這種權力相結合時,就可以為所欲為,殺伐予奪,不需要承擔任何良心的譴責。

在與皇帝打交道的過程中,裴玄靜時刻感受著這種權力所帶來的可怕壓迫,但與此同時,她也能感覺到,皇帝同樣被這種權力所裹挾,他所承受的壓力也許超過了天下任何人。 她知道他有多麼強大,他是萬人之上主宰眾生的天子,但裴玄靜還是試圖從人的角度去理解他。每當這樣做的時候,她對他的恨意便會有所鬆動,她的人生也就顯得不那麼黑暗了。 可是現在,宋若昭的失踪令一切又恢復了原狀。 裴玄靜認為,這一次宋若昭肯定兇多吉少了。 首先,宋若昭要逃出大明宮是不可能的,況且她絕不會將小妹若倫單獨留下。偌大的一個大明宮,如果想刻意藏身某處的話,以宋若昭的聰明應該可以辦得到,但她何必如此呢?宋若倫才剛十六歲,性格單純怯懦,一向依賴姐姐們慣了,半分主見都沒有。從皇帝的說法來推斷,宋若倫對宋若昭的下落肯定一無所知,否則以她的那點膽量,絕對瞞不過皇帝的眼睛。現在宋若倫的天已經塌了,今後的命運更加堪憂。但凡有一點辦法,宋若昭都不會讓唯一的妹妹落到這步田地,除非——她自己遭遇了不幸。

所以說,宋若昭的失踪絕不是什麼好事。很可能她已經死了,也可能她正在生死的邊緣掙扎,而裴玄靜作為她最信賴的朋友,卻根本不知該如何施以援手。 為了自保,宋若昭選擇做一個無心的人。即便如此,無心的宋若昭還是未能倖免。 裴玄靜的心又一次被無能為力的恨浸透了。 多少次了,從《蘭亭序》的謎題開始,她執著地尋找真相,解開了一個又一個謎,隨之而來的卻是一個又一個噩運。武元衡、王義、禾娘、宋若華、宋若茵、賈桂娘、王質夫、李彌、崔淼、宋若昭……她眼睜睜地看著這些或尊敬或憐惜或同情或摯愛的人離她而去,而自己所追求的真相不僅沒有幫到他們,反而成了索命的繩圈,穿心的利箭! 不,她再也不會犯傻了。 裴玄靜沉思的時候,皇帝保持著沉默。如果裴玄靜注意去看,一定會發現皇帝的臉上陰晴不定了很久,彷彿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冰塊移出去之後,皇帝只能用意志力來壓抑腹中時刻翻滾的燥熱,這對他來說談何容易——應該是越來越困難了。

終於,皇帝勉強用平穩的語調說:“宋若昭之事不必再提。你只說說對凌煙閣異象的解釋。” 裴玄靜緊張地思索起來,要怎麼說才合適呢? 第三十三象“一枯一榮”的顯影,裴玄靜能夠肯定是宋若昭一手製造出來的。其實在那夜的長談中,宋若昭幾乎已經向裴玄靜承認了這一點,並暗示這麼做的目的是為了保護自己和妹妹。裴玄靜也毫不猶豫地向她表示了支持。所以,即使今天裴玄靜推測出了宋若昭偽造異象的全部過程,也找到了相關的證據,卻仍然必須以“鬼神之說”來搪塞皇帝。 別著急,別著急。裴玄靜命令自己,冷靜下來想一想,宋若昭為什麼非要用製造異象的方式來保護柿林院? 異像一共發生過三次。第一、二次顯影是《推背圖》第九象的“猿猴戲火球”,裴玄靜並未親眼目睹,而是聽宋若昭敘述的。第三次便是第三十三象的“一枯一榮”,裴玄靜和宋若昭、柳泌等人在一起親眼所見。也正因為人在現場,裴玄靜才能及時發現剪紙和其他蛛絲馬跡。

等等!裴玄靜的心頭一亮:即使宋若昭製造了第三次異象,就能推斷第一、二次的異像也是她製造的嗎? 裴玄靜的心狂跳起來,她發現自己忽略了一個重大的問題:剪紙是不會動的! 宋若昭不可能用同樣的辦法製造出“一枯一榮”和“猿猴戲火球”這兩種異象。因為即使她能夠搞到“猿猴戲火球”的剪紙,也沒有辦法讓它動起來! 第三十三象和第九象的顯影,最大的區別就在於“動”與“靜”之間。 宋若昭用自己的方式解決了光源和顯影的問題,但是她的辦法製造不出猿猴嬉戲和明珠發火的活動效果。 第一、二次顯影用的光源肯定是蠟燭。而且,這兩次顯影時凌煙閣中是有人的! 裴玄靜想起曾經看過的皮影戲,如果要讓窗上的影子動起來的話,皮影戲的方式或可一用,但必須有人在後面操縱。所以她推斷第一、二次顯影時,應該是有人在閣中點起蠟燭,再操控猿猴和火球的皮影,遠遠望去,絕對能造成“猿猴戲火球”的異象。而且策劃者對宮中的規矩瞭如指掌,深知眾人在看到異像後,絕對不敢立即衝進閣中,所以閣中之人有充分的時間熄滅蠟燭,收拾好皮影,在眾人到達之前安然離開凌煙閣。

這個人絕不是宋若昭。宋若昭從大明宮到太極宮去一趟都頗為不易,更別說在夜間。製造第三次顯影時,宋若昭必須得小心翼翼地,在眾人的眼皮底下費盡心機地佈置機關,她根本不具備製造第一、二次顯影的條件。 但是,宋若昭為什麼非要製造出第三次顯影呢?還一再向裴玄靜強調,這三次顯影都是鬼神所為?難道是為了掩護製造第一、二次顯影的人?還是為了把大家的注意力從第九象的“猿猴戲火球”轉移到第三十三象的“一枯一榮”上去? 裴玄靜覺得頭痛欲裂,好不容易想明白了三次顯影的原理,卻反而走進了死胡同。不僅離真相越來越遠,離她真心想要幫助的人,似乎也越來越遠了。 偏偏她不能再閉口不言了,皇帝在等她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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