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懸疑錄4·大明宮密碼

第18章 第五節

裴玄靜問:“四娘子有什麼要說的嗎?” “這是剪紙。”宋若昭鎮靜地說,“按照第三十三象的畫剪出來的。” “對。”裴玄靜點頭,“你看,這上面還有一個線頭,所以我判斷,它原先是用絲線掛在什麼地方的,也許就是中隔的頂部浮雕上。這麼小的一個紙片,掛起來很方便,也不容易被人發現。” 宋若昭問:“裴煉師是否認為,這張剪紙和我們今天看到的異像有關?” “否則呢?這樣一張剪紙為何會出現在凌煙閣的地上,而且正好在異象發生時?” “不對。”宋若昭搖頭道,“你我都親眼所見,映在窗上的兩棵樹幾乎佔滿了整個窗格,而這幅剪紙才巴掌大,怎麼可能是一回事?” “不是一回事,但又是一回事。”裴玄靜從容地說,“此中奧妙,應該一點就透。不過,此案要徹底水落石出,至少還有一個疑點尚待釐清。”

“什麼疑點?” “光從哪裡來?” “光?” “四娘子告訴我,在凌煙閣第二次顯影后,神策軍不久即入閣查看,聞到了香火的氣味。所以我判斷,之前在凌煙閣中曾經燃燒過火燭之類的東西。” “這……”宋若昭像要反駁,裴玄靜不容她開口,便又說下去,“但今夜的情況不同。當我們衝進去時,閣內空氣凝滯,卻沒有絲毫異味。而且,就在我們進閣前的那一刻,窗上光影儼然,如果閣內真的燃有燭火,只能在一瞬間熄滅,所以我們不可能聞不到氣味。”頓了頓,她說出結論,“也就是說,今夜凌煙閣中的亮光絕非蠟燭或者油燈所發的,我現在還想不出解釋。” 沉吟片刻,宋若昭道:“只要把這三次異像都看作是鬼神之力,一切便可迎刃而解了。”

“未必。”裴玄靜說,“今夜的情景令我回想起兩年多前,在興慶宮的勤政務本樓下,曾經有過一場老宮婢昇仙的異事,與今日頗為相似。只不過,當時我自己就是戲中人,而不像今天只是一個旁觀者。”她輕輕地笑了笑,“彼時還有左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作為見證,正如今日之柳泌。” 宋若昭但笑不語。 無需明說——吐突承璀和柳泌一樣,都充當了皇帝的眼睛。 “不過,即使讓吐突承璀和柳泌眼見為實了,也未必能說服他們背後的人。”裴玄靜輕嘆道,“我的經驗證明,要蒙蔽那個人幾乎是不可能的。” “蒙蔽?煉師此言差亦。裴煉師自己不是也承認了,凌煙閣中的異象無法用人力來解釋。” 裴玄靜搖頭:“不。關鍵不在於凌煙閣的三次異象,而是金匱中所藏的《推背圖》。我說得對嗎,四娘子?”

馬車內部無光,只有夾道兩側的油燈光,每隔一段距離便從車簾外透進來。車內便從明到暗,再從暗到明。裴玄靜忽兒看見宋若昭毫無血色的臉,忽兒又只能見到兩隻閃耀著熾烈光芒的眼睛。 良久,宋若昭才道:“煉師發現了嗎?今天柳泌走得特別快。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做法失敗,按理說應該設法找到推卸責任的法子,可是他連凌煙閣的門都沒進,就直接跑了。” “想必是……聖上嚴命他不得擅入凌煙閣吧。”裴玄靜道,“我也發現了,神策軍們都只站在門外,連京兆尹郭大人都不敢踏進凌煙閣一步。所以我想,沒有聖上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能進入凌煙閣吧?” 宋若昭點了點頭。 裴玄靜不禁莞爾:“可是四娘子卻未及時提醒我,使我犯了大忌。”

“所以裴煉師務必要做好準備,應付聖上的盤問。” “四娘子想要我怎麼說?” 宋若昭歉然道:“我原本沒有想到會遇上裴煉師,若非萬不得已,亦會盡力避免連累裴煉師。但只要我知道有裴煉師在,便不至於徹底絕望。”她的語氣懇切極了。 裴玄靜想了想,問:“四娘子自己要怎樣應對聖上的盤問呢?” “我會說,今夜凌煙閣中再起異象,證明確有鬼神作祟,連柳國師的法力亦奈何不得。”宋若昭頓了頓,加重語氣道,“尤其是今夜的異象,與《推背圖》的第三十三象匹配,更足以說明第三十三象詩中的二字之變,確為天意。” “這個結論對四娘子很重要嗎?” 恰好來到一段無光的暗路,宋若昭的眸中瑩澤點點,在黑暗的車廂中格外矚目。她輕聲說:“煉師還記得嗎?我說過自己一無所長,只懂藏拙,只知自保。兩位姐姐死後,我原以為可以帶著小妹若倫,從此躲在柿林院中,無聲無息地了此一生,也就罷了。卻不知樹欲靜而風不止,想躲是非,是非卻總找上門來……”她的喉嚨哽住了,“裴煉師,活著為什麼那麼難?”

裴玄靜無言以對。並不是活著難,而是在大明宮活著才難,可惜宋若昭別無選擇。 少頃,宋若昭稍稍平復心情,問:“對於第三十三象的變字,煉師有看法了嗎?” 裴玄靜老實回答:“毫無頭緒。” “煉師也有束手無措的時候嗎?”宋若昭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狡黠笑容,“我循著大姐解開第九象的思路,倒理出了一些端倪。裴煉師想不想听聽?” “四娘子請說。” “第三十三象的'風澤大過'卦是兌卦中的上卦。這一卦有四個陽爻,預示著大的過渡。所以,此象預示的應該是國之重大變遷。”宋若昭盯著裴玄靜,“一國之中最重大的變遷,是否改朝換代呢?” “改朝換代?”裴玄靜也鼓起興致,“這些年中大唐國祚雖有波折,卻談不上改朝。換代嘛,也就是從玄宗到肅宗,到代宗,到德宗,再到先皇和當今聖上。何以稱為'風澤大過'呢?”

“如果一年之中換了三代帝王,算不算呢?” 裴玄靜脫口而出:“永貞!” 她看著掌心的剪紙:一樹茂然一樹枯倒,突然變得生動起來—— 第三十三象所預言的,有沒有可能正是永貞元年的皇位二度更替? 假設,枯樹指先皇順宗皇帝。先皇在登基時即身患重病,如同樹已枯朽。而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茂樹,生機勃發,正是永貞元年接受先皇禪位的當今聖上。那年他才二十七歲,年富力強,正處於一生中精力最旺盛、意志最堅決、頭腦最敏銳的時候,誠如大樹茂葉華髮,參天而上。 裴玄靜又思忖起來:“那麼七言詩又是什麼意思呢?而且這一象怎麼沒有讖?” “從第十象起,《推背圖》就只有一畫和一詩,沒有了讖。不知是丟失了,還是李淳風當時就沒有寫。”

“哦。”裴玄靜點了點頭,拋開讖不提,第三十三象的詩中一定大藏玄機,否則就不會有紅色的變字,更不會令皇帝如此在意。 她直截了當地問:“四娘子對這首詩也有自己的解讀吧?” “解讀談不上。我只有一點想法,第一句'要知太歲在何處'中的太歲,意指太歲星君,也就是天干地支中的六十花甲子。所以第二句才有'青龍變化白頭兔',因為青龍和白兔分別可指壬辰和乙卯。” “不對啊。”裴玄靜說,“第二句詩原來是'青龍變化白牛兔',和壬辰、乙卯聯繫不起來……” “我到了。” 裴玄靜的思路被打斷了。馬車緩緩停在一座院落前,灰白色的燈籠光下,柿林院的牌匾朦朧可見。

原來不知不覺中,已回到了大明宮。柿林院位於大明宮的西側,從太極宮沿夾道而來,經右銀台門入大明宮,一過翰林院,便到了柿林院。去裴玄靜修道的玉晨觀,還要繼續向東北方向走一段路。 宋若昭輕聲說:“明天我將向聖上講述今夜的異象,並一口咬定其為鬼神所為,柳國師亦能佐證。假如聖上召見煉師核實……” 裴玄靜道:“我只知一切異象均遵天命,一切天命均循人力。人心比天大。” “煉師。”宋若昭的嗓音微微顫抖。 裴玄靜拉住她的手,小小的剪紙就在兩隻冰涼的掌心中間。裴玄靜感到宋若昭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手,將紙片推回來,如同耳語般地說:“請裴煉師留著它,我才能放心。” 踏上柿林院前的台階,宋若昭回眸一笑。恍惚中,裴玄靜彷彿看到宋若華、宋若茵都站在宋若昭的身邊,向自己露出微笑。裴玄靜情不自禁地握緊拳頭。掌心裡,是她和宋若昭,不,是她和宋家姐妹們剛剛達成的小秘密。但在大明宮中,會有小秘密的容身之處嗎?

裴玄靜怎麼也不曾料到,自己行動起來以後,竟會與隱含大唐國運的奇書《推背圖》狹路相逢。 迎面刮來大明宮中的風刀霜劍,凌厲更甚以往。 次日天氣晴朗。久違的陽光遍撒在太液池上,又從水晶盤一般的冰面反射出來,大片的金光熠熠,耀得人眼花繚亂,感覺上卻更冷了。 郭念雲由一群宮娥陪伴著,匆匆朝清思殿走去。寒風拂面,夾帶著清晰的人聲,忽然從太液池上飄過來。 陳弘志?郭念雲停下腳步。 前方不遠處,凍得硬邦邦的冰面上破開了一個洞。數名黃衣內侍正圍在冰窟窿的旁邊,垂首肅立,聽陳弘志訓話。 只見他激動得臉紅脖子粗,伴著每一次叫囂,大團大團的熱氣從嘴裡呵出來,化成一個個圓形的霧圈。 “你們怎敢跑到這裡來取冰!砸得'嘭嘭'亂響,驚擾了聖駕,你們吃罪得起嗎?”

有人辯白了一句:“請陳公公息怒,今年太液池凍得特別牢,取冰不易。我們好不容易才發現這一塊的冰面比較薄,所以就……” “所以就偷懶?”陳弘志圓睜雙目,“你們不知道聖上特別要清淨嗎?” “知道。可是陳公公,清思殿離著還遠呢。我們砸冰的聲音傳不過去……” “放屁!太液池都凍成一馬平川了,風又這麼大,呼啦啦地一吹,什麼聲音都能傳得好遠!”陳弘志咬牙切齒地罵道,“我告訴你們,萬一讓聖上聽到什麼,原來我還打算幫你們說幾句好話,你們要是如此不知好歹,我就不管了。到時候聖上發起火來,會是什麼結果你們心裡明白!” 負責冰窖雜役的內侍怎敢與陳弘志為敵,見他出言威脅,趕緊齊刷刷跪倒在刺骨的冰面上,求饒道:“李公公饒命,是我等豬油蒙了心,幸得陳公公指點,我等知錯了!” “快滾!” 內侍們收拾了鏟鑿,擔起裝滿冰塊的木桶,正打算落荒而逃。陳弘志又道:“差點兒把正事給氣忘了!你們二人隨我將這桶冰送去清思殿。” 內侍們答應著跟上陳弘志,剛走到岸邊,郭貴妃在上面悠悠道:“陳公公忙啊。” 陳弘志一驚,連忙換了一副嘴臉,諂媚道:“貴妃娘娘,您在那邊站著不冷嗎?” “陳公公不冷嗎?” “啊,不,奴不敢吶。” 郭念雲向陳弘志招了招手,他不敢怠慢,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 “貴妃娘娘有什麼吩咐?” 郭念雲收起笑容,低聲問:“這是怎麼回事?” “我見他們在此鑿冰,怕響動太大,所以……” 郭念雲打斷他:“我是問你為何要送冰去清思殿?” “這……”陳弘志的眼珠轉了轉,訕笑道,“貴妃娘娘不會忘了吧,清思殿中有一個于闐白玉大盤,專門用來盛放冰塊的……” “胡說!”郭念雲呵斥,“那東西只在酷暑時節才會拿出來,用以防暑降溫。如今正值隆冬,取暖還來不及,怎會用到那個?” 陳弘志垂頭不語。 郭念雲看著他:“難道是……”她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陳弘志又抬起頭來,用古怪的語調問:“貴妃娘娘有多久沒見過聖上了?” 郭念雲被戳到痛處,臉色又是一變,冷笑道:“我是有一段時間沒見到聖上了。不過我記得,陳公公彷彿也有一段時間沒來長生院了?” “是是,最近太忙,聖上這邊一時走不開……” “是嗎?我還以為陳公公有了別的打算。” “怎麼會?”陳弘志賠笑,“奴又沒吃了熊心豹子膽。” 郭念雲面沉似水。 陳弘志往前湊了湊,用極低的聲音道:“奴這心裡頭害怕得緊,所以不敢說。” “說。” “聖上每日服用的仙丹,已經從一粒加到了三粒。” “三粒?”郭念雲死死地盯住陳弘志。 “正是。所以聖上終日感覺腹內燥熱,難耐之際便需以冰塊緩之。” 郭念雲朝等在太液池旁的兩名內侍望去。雖然隔著一段距離,還能看出他們在冰桶旁凍得簌簌發抖。 “這麼嚴寒的天氣,還要在殿內放置冰塊,他怎麼受得了……”她的嗓子哽了哽,隨即恢復了高傲的神態,對陳弘志點頭道,“陳公公當真不易,辛苦你了。” 陳弘志滿臉謙卑地回答:“貴妃娘娘言重了,奴婢只是在盡本分。”頓了頓,又小心地問,“貴妃娘娘若是沒有別的事,我還得趕緊讓他們把冰抬去清思殿。” 郭念雲默默地點了點頭。 陳弘志未及轉身,郭念雲又道:“不過我還想提醒陳公公一句,抽空常到長生院來走動。雖說陳公公沒有別的打算,但看如今聖上的情形,我倒有些替陳公公擔心呢。” 陳弘志渾身一凜,不敢抬頭去看郭念雲,含混地答應了一聲:“是。” 陳弘志領著兩名內侍,抬起冰桶朝清思殿去了。 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清思殿前的御階上,郭念雲才對身旁的宮婢道:“回去。” “回去?”宮婢問,“娘娘,咱們不去清思殿了嗎?” “不去了,我可受不了那個凍。”郭念雲扭頭便走,幾步之後又道,“你去三清殿走一趟,請柳國師今日午後到長生院來,就說我有要事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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