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懸疑錄4·大明宮密碼

第19章 第六節

上元節後接連數日,長安的天空一直陰霾沉沉。酷寒逼得人渴望來一場狂風暴雪,也比這樣不死不活地耗著要強。 天氣如此,人們的心情總不會太好。佳節已經過去,沒有理由繼續尋歡作樂,外面又天寒地凍的,市面頓時變得十分蕭條。只有輪流供奉佛骨的寺院前,仍然從早到晚人頭攢動,香火氤氳。大安國寺門前的那場變故,很快就被遺忘了。 經過數度遷轉,今天佛骨來到了靖安坊中的西明寺。一大早起,梵音法唱就從街頭到巷尾,把向來安靜的靖安坊鬧了個雞犬不寧。 在韓府空落落的後花園中,韓湘無奈地放下洞簫。簫音完全被四面的喧嘩掩蓋了,煙火持續不斷地飄進來,瀰漫在掉光了葉子的枝頭上。 “算了,下回再吹給你聽吧。”韓湘伸出手,輕輕拍了拍身邊人的肩膀。

李彌的面孔已經清洗得乾乾淨淨,頭髮也梳理整齊了,瘦弱的身軀裹在厚厚的棉袍中,看起來就是一個清秀沉默的青年。但那兩隻始終紋絲不動的眸子,又使不知情的人望而生畏。 幾天過去,韓湘倒是習慣了他的這副樣子。李彌徹底封鎖了心智,拒絕再與這個塵世有任何交流,對此,即使不知詳盡的來龍去脈,韓湘仍然可以理解。 在李彌的手中,從早到晚牢牢地捏著一支歪歪扭扭的金簪,就像捏著自己的性命。韓湘記得這支金簪,它曾經插在青春少女禾娘烏黑的髮髻上。韓湘還記得,在金仙觀繁花盛開的院子裡,在禾娘和李彌這對少男少女的圍繞中,自己曾經吹了一曲洞簫給他們聽。那是一個楊柳翻飛的明媚春日,李彌念起了哥哥長吉的詩句:“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東風不用媒。”

美好的時光,總是轉瞬即逝,就像那麼可愛的禾娘,再也見不到了。每每想到禾娘,韓湘的心便會痛不可支。他痛恨自己沒有保護好禾娘。他無法欺騙自己說,禾娘是嫁給東風去了,就如他無法欺騙自己說,崔淼正在瀟灑地行醫江湖,而裴玄靜已得道飛升,成了九天之上最美麗的女仙…… 即使逍遙如半仙的韓湘子,也無法對昭彰的罪惡視而不見。但他所能做的不多,只能盡心盡力地照顧李彌。 郭鏦將李彌送來韓府時,說是在金仙觀地窟中找到的,卻對整個經過語焉不詳。不該問的就不問,這個道理韓湘還是懂的。由叔公的一首《華山女》聯想到裴玄靜的下落,如今不僅得知她安然無恙,還找回了失踪兩年多的李彌,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郭鏦還給韓湘送來了裴玄靜的親筆,那是長吉的一首詩。正是這首詩,幫他安撫了剛來時如癲似狂的李彌。韓湘非常喜歡這首詩——

“丁丁海女弄金環,雀釵翹揭雙翅關。六宮不語一生閒,高懸銀榜照青山。長眉凝綠幾千年,清涼堪老鏡中鸞。秋肌稍覺玉衣寒,空光帖妥水如天。” 在韓湘看來,詩中的字字句句都是形容裴玄靜的。長吉心中的裴玄靜肯定就是這樣的:一位在海底沉默千年的仙女,當她攬鏡理容時,世間滄桑便如流水般從她的眼前掠過。仙女卻絲毫不為所動,只是默默凝望著大海中天空的倒影。 但長吉肯定想不到,裴玄靜有朝一日會陷入到大明宮中。 忽然一聲驚呼,打斷了韓湘的思緒。李彌的喉嚨裡發出含糊的吼聲,魯莽地將一個人推倒在地。 “哎呀,李兄!”韓湘連忙上前攙扶,“你惹他幹什麼?你又不是不知道他……” 李復言猛咳了一陣,才緩過氣來:“我看他的手裡什麼東西一晃……朝你扎過來。我正是、知道他腦筋有問題……才怕誤傷到你嘛……”

韓湘笑了:“沒事,不就是這根寶貝簪子嘛,喏,他成天不離手的。” 再看李彌,竟將他們二人的對話置若罔聞,正專心致志地握著金簪,在山石上刻出一條橫線。山石上已經從上到下刻了好幾道同樣的橫線。 李復言問:“他這是什麼意思?” “我猜……會不會是在記日子?” “用這個方法記日子?” “他好像在地底下待了兩年多,可能只有這個法子標記日子吧。”韓湘道,“我也不清楚,總之他不會傷害人的。李兄儘管放心。” 李復言訕笑著理了理頭巾。天光之下,他看上去特別憔悴,一副病骨支離的樣子。 韓湘問:“李兄今日大好了?” “唉,成天躺著也難受,今天我覺得還有點兒力氣,便支撐著出去逛了逛。” “是不是去西明寺看佛骨了?”

“去了西明寺,不過沒看見佛骨。”李復言從袖中掏出一張紙,抖抖索索地遞過來,“……卻看到了這個。我覺得有些新奇,便帶回來給韓郎瞧瞧。” “哦?這是什麼?”韓湘好奇地展開來,見紙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好像是一篇文章?” 韓湘讀起來。院牆之外,誦經祈禱的聲音嗡嗡不絕,像平地響起的冬雷般突兀而沉悶。空曠的院中,刺骨寒風在每一條枯枝的縫隙間掠過。 韓湘突然抬起頭:“李兄,這東西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就在西明寺前。”院中明明只有他們三人,李復言卻壓低了聲音道,“有人在私下兜售這個,幸虧我身上帶了點錢……可不便宜,花了一百錢呢。” “竟有人如此膽大?” “我看了也嚇一大跳。”李復言道,“韓郎,你說這裡頭寫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韓湘只覺得太陽穴針扎般地疼,眼神有些渙散。他勉力定睛,盯在那五個字上——《辛公平上仙》,正是這篇奇文的名字。 李復言道:“我可是看得毛骨悚然啊!聖人怎麼就被殺了呢?偏偏它這一通胡言亂語還有模有樣的,像是親眼所見的呢。” 韓湘的腦子亂作一團。叔公在藍關道上發出的警告,時隔數日,竟在這篇奇文中得到印證? 不對!從描述的方式來看,《辛公平上仙》應該是在講述一件已經發生的往事,而非預兆!難道在大明宮中,曾經發生過一場弒君慘案,至今不為人知?會不會只是某些別有用心之人的胡編亂造?但其中寫到的宮中場面,宮人、內侍還有陰兵陰將都栩栩如生,若非常在大內走動,且熟知皇家規矩的人是不可能寫得出來的。 韓湘問李復言:“李兄,你可曾打聽過此文的出處?”

“我只聽說,此文最早是在上元節的夜裡出現的。” “上元節的夜裡?” “對,就在百姓傾城而出觀燈之時,有數盞祈願燈從天而降,便攜帶著這篇文章。” 韓湘緊鎖雙眉,這樣做等於昭告全長安,何人竟有如此膽量? “當時就有不少人撿來看了,全都嚇得魂飛魄散,有撕的有藏的,都不敢聲張。隔了好幾天,街頭巷尾才陸續聽人開始議論,都在悄悄猜測陰兵何時入宮,聖人何時上仙。偏有無良商人敢發這掉腦袋的橫財,偷偷地把文章刻印了,在人群聚集處以高價售賣。” “要錢不要命了吧?”韓湘道,“此文一旦被宮中看到,後果不堪設想啊。” 李復言嘆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況且,就算宮中看到了要追究,也得去找寫文章的,那才是始作俑者。刻文賣文的,抓到了也查不出元兇來。”

“這倒是。”韓湘思忖,此文的作者亦知事關重大,所以才將其懸於祈願燈上放出來,讓人無法追查吧。 李復言又把韓湘手中的紙翻過來:“你再看這個。” 只見紙的左下角處,用黑墨畫著一朵小花,花中還有惟妙惟肖的五官,宛似人在微笑。 “最初由祈願燈放下的文章背面均有此花。於是刻印者依樣畫葫蘆,也將此花標在文後,卻不知會不會是作者留下的記號?” “鬼花!” “鬼花?” 韓湘還未開口,忽聽到有人在叫:“韓郎!” 抬頭一看,竟是僕人引著段成式來了。 “我正要去找你呢!”韓湘叫道,“你的腿好了?” “差不多。”段成式原地轉了一圈,“我來看看自虛哥哥。”說著便徑直向李彌走去,輕輕地喚了一聲。

李彌毫無反應。 韓湘道:“他什麼人都不認識,什麼話都不會說了。” 段成式抿緊雙唇。 韓湘嘆道:“至少把他給找回來了,也知道了靜娘的確切消息。目前來看,靜娘在宮中尚能自主。”他朝東北方的龍首原望去,“我相信她能保護好自己。” 收回目光,韓湘又看著段成式問:“你呢?你能保護好自己嗎?” 段成式的臉色一變。 “對了,我介紹你們認識一下……”韓湘一回頭,才發現李復言已不見踪影,想必是見有陌生人來,便回房休息去了。韓湘心道,不見也好,遂將手中的文章遞給段成式,質問:“你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段成式的臉色由紅轉白,低聲嘟囔:“你也知道了?” “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吧?”韓湘指著紙上的鬼花,“就憑著這個,早晚會找到你的頭上。你怎麼如此不小心?”

“……我,唉!” “說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原來是去年年底前的一天,段成式正在薈萃樓上的“鬼花間”寫故事,伙計送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邀請段成式在驪山圍獵時,至華清宮中一晤,將有絕妙的故事講給他聽。 “驪山圍獵?華清宮?”韓湘以為自己聽錯了。 段成式坦白道:“我自前年起就迷上了圍獵,東宮崇文館的兒郎們組了一個圍獵的班子,幾乎每個月都要去驪山玩兩次。因為夜獵最有意思,所以我們常常在驪山上過夜,我喜歡華清宮的溫泉,每次都慫恿大家在華清宮宿營。” “華清宮不是已經廢棄了嗎?” “宮殿已廢,但溫泉尚在。”段成式的語氣飽含悵惘,“我喜歡那裡荒蕪的宮闕樓台,我總在想,說不定哪天夜裡,楊貴妃還會回來洗凝脂……” 韓湘連忙打斷他:“你就按紙條上說的辦了?” 段成式點頭道:“你能想像我接到紙條有多麼驚訝吧?去一次驪山華清宮,對一般人來說可不容易呢。為什麼要約我在那裡見面呢?他要是真有好故事,直接來鬼花間講給我聽不行嗎?” 韓湘緊鎖雙眉:“必是有不可見人之處吧?” “我也有懷疑,不過我還是覺得,這樣安排很有意思,便把下次行獵的日期寫在紙條上,讓伙計送回去了。” 韓湘無語。 段成式鬱悶地說:“可是那夜他約我到了華清宮中,見面後卻又將我黑布蒙頭,送去另外一個神秘的地點,見到了一個自稱辛公平的人。我至今想不通這種做法的目的。如果只是為了隱匿真實的身份和會面的地點,直接將我從鬼花間蒙上眼塞進馬車,不是更簡單嗎?” “非也。”韓湘道,“薈萃樓位於東市中央,人多眼雜,對方肯定會有所顧忌。我倒覺得,如果對方確實不願暴露身份,與其搞得那麼複雜,還不如乾脆喬裝改扮造訪鬼花間,把故事對你說完就走,你事先沒有準備,就算想追也是徒勞的。” “他們為什麼不那麼做呢?” “除非……”韓湘思忖道,“那個辛公平出不來。” “出不來?”段成式的眼睛一亮,“對!他必須待在那個地方,外人進去尚可,但他本人絕對不能出來。所以他要想當面對我講故事的話,就得設法把我弄過去。” 韓湘問:“你蒙著頭坐在馬車裡時,有沒有設法判斷周圍的環境?” “去大概花了一個時辰。回來的時候我都暈了,記不得了。” “一個時辰?”韓湘皺眉道,“這麼久都能出驪山了。你確定嗎?” 段成式搖了搖頭:“被蒙著眼睛,心裡又害怕又焦急,你能算準時間嗎?也可能是我估計得長了?我一直都在留意周邊的聲響,卻總覺得越來越靜,好像進了很深很深的山里面,特別冷,特別的陰森……” “會不會馬車帶著你在驪山繞圈子?” 段成式不作聲。 韓湘道:“看來你與辛公平見面的地方,只能是個謎了。” “不,我知道那裡。”段成式說,“那肯定不是人間,而是幽冥!辛公平也肯定不是一個人,而是鬼!” 韓湘長嘆一聲。 段成式拉住他的胳膊:“韓郎你說說,如果辛公平不是鬼,怎麼能講出那麼可怕的故事來?” “你也知道那個故事可怕啊!”韓湘當真惱火了,“那你為什麼還把它寫下來?寫下來也就罷了,還放在祈願燈上遍撒全長安城;散佈全城也就罷了,你……你居然還把鬼花畫在紙的背面,你這是存心要惹禍吧!” “我沒有!”段成式也急了,“我是把它寫出來了,但我只寫了一份收藏起來,根本就沒放到什麼祈願燈上啊!” “你說什麼?”韓湘圓睜雙目,“不是你幹的?” 段成式急得跺腳:“韓郎,你不記得了嗎?上元節那天夜裡我們在忙什麼?” 是啊!那天夜裡他們在為飛天大盜一案奔忙,並且在最後關頭保護了佛骨。祈願燈放上天空的時候,段成式正和韓湘在一起,所以絕對不可能是他幹的。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韓湘喃喃。 四目相對,韓湘和段成式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兩個字——陰謀。 有人精心策劃了這一切,步步為營,借段成式之名將《辛公平上仙》的故事昭示天下,包藏深不可測的禍心。 段成式低聲說:“我反反复复想了好多遍,都不能確定《辛公平上仙》中描述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假,是已經發生的還是即將到來的?皇帝他……” “你還有工夫替皇帝操閒心!”韓湘急道,“還是先想想你自己該怎麼辦吧!按照如今這個勢頭,要不了多久《辛公平上仙》的故事就會傳入禁中,聖上看到了肯定要追查出處。鬼花間名聲在外,不日就會查到你的頭上!” 段成式道:“不怕!我盤算過了,就算聖上拿著《辛公平上仙》來質問我,我也可以推得一干二淨,只說什麼都不知道,被人栽贓了便是!” “這……能行?” “怎麼不行?雖然紙上畫有鬼花,可誰能證明文章是我寫的,鬼花是我畫的呢?散佈出來的文章都是刻印的,無從索驥。至於鬼花,任何人只要去一趟鬼花間,便能按照豎屏上的圖樣描下來,再落到這些紙上,目的無非是為了陷害我!” 韓湘說:“聖上會問,為什麼偏偏要陷害你?” “因為我喜好奇聞異事,所以最容易栽贓在我的頭上!” “這樣真能蒙混得過去?” “只能賭一把了。” “且慢,”韓湘問,“原稿在哪裡?” “原稿……我藏起來了。” “藏哪兒了?” 段成式憋紅著臉不說話。 “好吧,你不用告訴我藏在哪裡。但你必須立刻去毀了原稿。” “……我把它藏在鬼花間了。”段成式支吾著問,“非得毀掉它嗎?《辛公平上仙》的故事太詭異太特別,太驚心動魄了。我覺得我這一輩子裡,恐怕都難再碰上這樣的故事了。” “我懷疑你這一輩子還能有多長!”韓湘抬腿便走。 “去哪兒?” “薈萃樓啊!趕緊去把原稿燒了!” 段成式剛要跟上,忽然又停下腳步,側耳傾聽。 “快走啊!”韓湘叫他,“怎麼啦?” “我好像聽到了一陣咳嗽聲,有點耳熟……哦,不是不是,肯定是我聽錯了。”段成式搖了搖頭,隨韓湘匆匆奔了出去。 直待他們的背影消失在穿廊盡頭,李復言才如鬼魅一般從房中閃出。 他來到李彌的面前,嘆道:“世人皆苦,唯你已跳脫紅塵。幸哉?悲哉?” 李彌只管定定地看著他,呆滯的目光像平實的鏡面,悄然映現出一張飽含辛酸的面孔。 慢慢地,就連這張臉也在他的雙眸中化成了一片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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