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四節
宋若昭的語氣中透出淡淡的悲哀:“沒錯,'猿猴戲火球'正是《推背圖》的第九象。而這第九象,恰恰是由大姐解開的。”
“是宋大娘子解開的?”裴玄靜更驚訝了,“那麼第九象所預言的是……”
“武元衡相公遇刺。”
裴玄靜目瞪口呆——宋若華竟然認為,《推背圖》第九象預測的是武元衡遇刺?
宋若昭道:“我來解釋給煉師聽。”
《推背圖》第九象壬申:“火天大有”,“火天大有”是離卦為上卦的第三卦“大有”卦。這一卦離上乾下,表示大有元亨。 “元”為獨占,“亨”為無往不利。
五言絕句寫的是:“二帝多災難,中興號止戈。無人定女子,獨處怕如何。”
這首讖詩的頭兩句:“二帝多災難,中興號止戈。”其中的二帝指當今聖上之前的兩位皇帝——德宗和順宗皇帝。德宗皇帝在位期間,大唐遭到數度兵亂,德宗皇帝甚至被迫逃出長安城,稱得上多災多難。而順宗皇帝,也就是先皇,剛一登基即患重病,短短六個月後便宣告退位,不久病故,說起來也太坎坷不幸。用“二帝多災難”來形容他們,相當貼切。
“中興號止戈”的中興,指大唐中興,也就是當今聖上殫精竭慮大半生的事業,太多忠臣良將參與其中,為此付出了包括生命在內的一切,比如——武元衡。
止戈,不正是一個“武”字嗎?所以“中興號止戈”一句可以解釋成:皇帝的中興事業仰賴武元衡這位中流砥柱,才有了長足的進展。
從之前二位皇帝的坎坷命運,到當今聖上的中興有成。正是“二帝多災難,中興號止戈”這兩句詩的含義。
下面兩句“無人定女子,獨處怕如何”又怎麼解釋呢?
女子,往往在字謎中作為“好”字來解,這兩句詩似乎在說:好人不見了,因此只能獨處。
哪位好人?誰在獨處?
假設這四句讖詩彼此有關聯,上兩句說皇帝得到了武元衡這位左膀右臂,終於能夠洗刷父親和祖父二位皇帝所蒙受的恥辱,大唐中興在望!後兩句詩卻指出,就在關鍵的時刻,武元衡遇刺,皇帝失去了最得力的助手,四顧茫茫,陷入到無比孤獨的境地……
再看七言詩:“其中有一赤猿猴,鬧亂寰塵作禍頭。才是征南又征北,目光閃爍上金樓。”詩中的這只猿猴當指為害大唐者,正是它南北亂竄,到處生事,令社稷不安。
須知卦、讖、詩、畫,四者相合,才是《推背圖》之一象。
畫上的猿猴在玩弄三顆火球。刺殺武元衡,不正是由吳元濟的淮西、王承宗的成德和李師道的平盧,這三個藩鎮相互勾結,串通一起而為之的嗎?這三顆火球,應該特指三個殺害武元衡,妄圖摧毀皇帝削藩事業的藩鎮。
所以《推背圖》之第九象,預測的正是當今聖上立志削藩,而淮西、平盧和成德三個藩鎮刺殺宰相武元衡,妄圖藉此挫敗聖上的雄心,使大唐中興半途而廢的史實!
“大姐破解了《推背圖》第九像後,便如實禀報了聖上。”宋若昭低聲道,“那是元和十年末的事情。”
“然後呢?”
“聖上命大姐繼續破解其他的《推背圖》,可是大姐在次年的春天就亡故了。在大姐去世之前,她並沒有向聖上報告過新的發現。”
“大娘子過世之後呢?聖上有沒有讓你……”
“不,”宋若昭斷然否認,“聖上將大姐的封號連同她所做的事情,幾乎悉數交給了我。唯獨破解《推背圖》之事,聖上完全沒有提起過。而我,也是在最近凌煙閣發生異像後,才被聖上召見並告知始末的。”
裴玄靜疑道:“難道大娘子她,也從未向你們姐妹說過她在破解《推背圖》?”
宋若昭淡淡一笑:“她瞞著我們所有的人。在大姐的心中,我們姐妹的分量,終是無法和聖上相比的。”
沉默片刻,她又道:“我看到了《推背圖》之後,才知道神策軍們描述的'猿猴戲火球'的異象,正是第九像上的畫面。”
裴玄靜思忖著問:“會不會只是那幾名軍士的臆想?”
“大家都想得一樣嗎?而且描述得繪聲繪色?又恰好和《推背圖》第九象的畫面一致,這可能嗎?那些神策軍士連聽都沒聽過《推背圖》啊。所以聖上才對此事極為憂慮。”
裴玄靜懂了。
皇帝所慮的應該有二:其一,《推背圖》是否洩露出去;其二,“猿猴戲火球”的異像是如何形成的,又意味著什麼?
她點頭道:“所以四娘子就被牽扯進來了?”
宋若昭苦笑:“儘管大姐生前從未向我們提起過《推背圖》,但她畢竟是最後一個負責破解《推背圖》的人,聖上自然就想到了我。只可惜,對於《推背圖》我實在什麼都說不出來。反而是聖上,又告訴了我一件驚人的事。”
她從金匱中又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張黃紙來:“煉師再請看這個。”
只見畫上是一枯一榮的兩棵樹。枯樹倒伏於地,榮樹從枯樹的枝幹間挺立出來,正在茂盛發葉。畫的左邊題寫著一行字:“第三十三象,丙申,風澤大過。”旁邊的七言詩寫著:“要知太歲在何處,青龍變化白頭兔。天軍東南木易來,此時換卻家中土。”
“原來這就是第三十三象!”裴玄靜驚嘆,“果然和今夜窗上看到的一模一樣!”她望著宋若昭,“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宋若昭長嘆一聲:“請煉師容我慢慢說來。”
“過去大姐每次要入凌煙閣來研習《推背圖》,便會持聖上手諭,在內侍的陪同下開啟凌煙閣的門。她單獨一人入內,內侍在閣外等候。金匱上有鎖,鑰匙只有大姐才有。待大姐離開時,按照旨意,內侍可以搜身,驗證大姐是否將《推背圖》私藏出去。整個過程層層戒備,可謂萬無一失。讓人心悸的是,大姐似乎對自己的死早有預感,就在三姐中毒身亡後不久,她就把金匱的鑰匙交還給了聖上。”
裴玄靜蹙起了眉頭——確實有些奇怪。
“大姐對聖上說,她擔心柿林院不安全,不敢再保管鑰匙。大姐還說,柿林院中發生慘案,自己身心俱疲,暫時無法勝任破解《推背圖》。聖上便準了。”
裴玄靜心想,還是宋若華了解皇帝的多疑。在當時的情境下,歸還鑰匙確實是個明智之舉,至少不會使柿林院的亂局更加渾濁不清。但宋若華一定沒有想到,在她死後兩年多,《推背圖》的陰影再度籠罩到她的妹妹們頭上。
宋若昭繼續說:“從那以後,聖上就將金匱的鑰匙保存在自己身邊,而他本人在這兩年多中,既沒有登過凌煙閣,更沒有調閱過《推背圖》。直到一個月前,凌煙閣中發生了第一次異象,窗上顯露的'猿猴戲火球'正是《推背圖》第九像中的畫面。聖上驚駭,擔心有人竊取了《推背圖》,便立即親臨凌煙閣檢查,卻發現金匱鎖得好好的,也沒有撬動過的痕跡。於是,他取出鑰匙打開了金匱,卻發現了一件真正詭異的事情!”
“什麼真正詭異的事情?”
“聖上發現,第三十三象的《推背圖》變了!”宋若昭指給裴玄靜看,“煉師看出什麼蹊蹺了嗎?”
宋若昭的纖纖玉指點在七言詩的第二句上。
“青龍變化白頭兔?”裴玄靜看出問題了,“這個'頭'字怎麼是紅色的?”
《推背圖》是作在宮中專用的益州黃麻紙上,由於年代久遠,紙張原先的暗黃底色變得深淺不一,七言詩的字體又小,乍一眼還真不容易發現字蹟的顏色不同。
宋若昭一字一頓地說:“《推背圖》中所有的字和畫都是用同一支筆,以黑墨寫畫而成的,絕對沒有紅色的字。”
裴玄靜緊蹙雙眉。
宋若昭接著道:“聖上看到紅字以後,感到萬分訝異。因為他回憶起在第三十三像中,七言詩的第二句原來是'青龍變化白牛兔'。所以,這個'頭'字肯定是變化了的。”
“四娘子的意思是:三十三象的原詩為黑墨書寫的'青龍變化白牛兔',因為'牛'字變成了'頭'字,所以這句詩變為了'青龍變化白頭兔'。”
“對。”宋若昭又將手指移到第三句詩上,“請煉師再看,這個字也變了。”
裴玄靜定睛一瞧,第三句詩“天軍東南木易來”的“南”字也是紅色的。
“這個'南'字?”
“原先是'北'。”
“四娘子是說,原詩為'天軍東北木易來',現在卻變成了'天軍東南木易來'?”
“正是。”
“字是怎麼變的?”
“不知道。”
裴玄靜小心地捧起第三十三象,宋若昭緊張地註視著她。
少頃,裴玄靜又把紙頁放下來:“原來的字完全不見了,所以不是簡單的塗改,而且紅字和其餘的字渾然一體,如果不是四娘子說明,我會以為最初就是這樣。但是,為什麼要把字改成紅色呢?如果不是因為顏色變化,恐怕連聖上也不會發現詩句變了吧?”
宋若昭不動聲色。
裴玄靜注視著宋若昭道:“從四娘子的陳述來看,第三十三象應該是遭人篡改了,那麼只有兩個人嫌疑最大:第一個是大娘子,第二個便是聖上。因為除了他們,別人根本沒有機會碰到《推背圖》。”
“聖上有什麼必要自己改了《推背圖》,再告訴我們呢?裴煉師,你我都很清楚聖上的性格。所以,這個嫌疑可以排除了。”宋若昭平靜地說,“再說大姐,都已經去世兩年多了。就算是她做的手腳,那也是兩年前的事了。況且,她去世前把金匱的鑰匙交給了聖上。我實在想不出,如果是她做的,究竟想達到什麼目的?”
裴玄靜說:“四娘子的問題我回答不了。我只是在分析各種可能性。”
“但有一種可能,煉師沒有提到。”
“什麼可能?”
宋若昭的目光灼灼:“鬼神。”
“鬼神?”
“聖上把金匱的鑰匙交給我,命我詳細調查此事。然而我想來想去,總覺得凌煙閣中'猿猴戲火球'的異象,以及金匱中《推背圖》第三十三象的變化,都無法用常理來解釋,只能推諸鬼神之力。”
裴玄靜說:“所以四娘子今夜請來了柳國師?”
“對。今夜與第二次異象恰好隔了十天。我便推想,如果凌煙閣中所發生的一切為鬼怪作祟,那麼有柳國師在現場做法,當能引出一些蛛絲馬跡。”
“沒想到卻引出了第三十三像在窗上顯影?”
宋若昭望定裴玄靜:“也許——這就是鬼神想要達到的目的?”
裴玄靜皺眉道:“四娘子莫非是想說,凌煙閣中迄今為止發生的三次異象,其實是為了一步一步引起眾人的注意,最終暴露出《推背圖》第三十三象的變化?而且,這一切都是鬼神所為?”
“裴煉師能反駁我嗎?”
沉默片刻,裴玄靜輕嘆一聲:“我們走吧,這裡沒什麼可看的了。”
宋若昭和裴玄靜登上同一輛馬車,從夾道返回大明宮。
剛過三更,夾道兩側的青磚壁上油燈曳曳,穿梭的風比狂野中更加陰冷。兩名神策軍驅馬在旁守護,車窗簾上映著他們的影子,忽大忽小。
裴玄靜凝視著車簾,許久不發一語。宋若昭坐在對面,一直若有所思地端詳著她。
終於,宋若昭打破沉默:“煉師,你怕嗎?”
“你呢?”裴玄靜反問,“你怕嗎?”
“怕。我在大明宮中的每一天都怕。我原還指望著,終有一天會怕習慣了,也就不怕了。誰知道永遠也習慣不了。”宋若昭澀澀地干笑起來。
裴玄靜攤開手掌:“這是我從凌煙閣的地上撿到的。”
那是一張小小的紅色紙片,被細心地剪成了兩棵樹的樣子——一棵豎立茂盛,一棵枯萎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