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三節
回到玉晨觀時,正撞上柳泌滿面春色地從永安公主起居的正殿出來。
見到裴玄靜,柳國師立馬換了一副死樣怪氣的嘴臉,也不打招呼,便揚長而去了。裴玄靜從正殿前經過,按照禮數道了聲:“公主殿下,我回來了。”
永安公主在裡面應道:“是裴煉師嗎?請進來吧。”
裴玄靜只得邁步進去。
夕陽西斜,偏東的正殿就顯得昏暗了。永安公主的臉上滿是陰影,使她看起來悲哀而憔悴。
“煉師忙了一整天啊?”她言不由衷地說。
裴玄靜簡單地回答:“奉聖上旨意辦事。”她心裡有事,不想和永安公主多敷衍。
“哦,”永安公主悻悻地說,“皇兄終究還是相信裴煉師的。”
裴玄靜苦笑:“相信我?”
“當然了。他對我就毫不在意,這兩年干脆連話都不與我說了。”
裴玄靜垂下眼簾。
“皇兄嫌棄我。過去阿母在時,他還對我留著幾分情面。如今阿母也去了,我真怕他……”
裴玄靜越聽越不對勁,皺眉道:“公主殿下,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柳泌對你做了什麼?”
“他、他要我陪他去做法事。每天晚上都要去。”永安公主帶著哭腔說。
“還有這等事?你為什麼不拒絕他?”
“我不敢。”
“不敢?公主殿下,請恕我直言,你實在不必對柳泌這般忍讓。他算個什麼東西!”
“他說,是皇兄命我陪同他做法的。”
“笑話。”裴玄靜覺得自己的耐心快要耗盡了,“聖上怎麼會管這種事?就算有這樣的旨意,也必然是柳泌進讒言的結果。”
“可是現在該怎麼辦呀?”永安終於哭了出來,“我真的不想去,但如果我不去,就是抗旨不遵啊。裴煉師,你說我該怎麼辦呀?”
裴玄靜真的很想說,你自作自受,我能有什麼辦法。但她還是勉強按住性子,問:“柳泌要做什麼法事?”
“說是前些日子在太極宮的凌煙閣中有異象發生,疑為鬼怪作祟,所以聖上才命柳國師去做法。如果是在大明宮中也就罷了,偏偏又是在太極宮。那個地方,就算白天去都陰森森的,我實在不想去呀……”
太極宮!凌煙閣!異象!
裴玄靜盯著哀哀哭泣的永安公主,忽道:“公主殿下,我替你去吧。”
“你?”
“柳泌是如何安排你的?”
“他說,法事辰時舉行,馬車卯時三刻來玉晨觀接我過去。”
“那就行了。”裴玄靜道,“卯時三刻天已經黑了。殿下與我的身量原本就相差無幾,穿上道袍後更加難分彼此。上下馬車的一剎那,絕對不會有人看出端倪的。”
“這樣……真的能行?”
裴玄靜淡淡一笑:“相信我。”
“可是,”永安又道,“柳泌總會發現的。”
“他發現時已經遲了。”
“他會告訴皇兄嗎?”
“不會。”裴玄靜斷然道,“我有辦法讓他閉嘴。”
“哦——”永安公主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裴玄靜卻在想,雖然禾娘慘死,至少李彌還活著。促使自己進入大明宮的幾件大事中,現在就只剩下崔淼的身世尚未查明。從皇帝的態度來看,要查出真相絕非易事,卻也更證明了其中必然隱藏著極為重大的秘密。無論如何,幹耗著都是無濟於事的。兩年來的蟄伏一無所獲,剛剛開始行動就找到了李彌與禾娘的下落,還順帶搞清了金仙觀地窟之謎。
所以,還是必須行動起來。行動起來便會引發一系列的後果。
其實在見到永安公主之前,裴玄靜就開始考慮如何介入凌煙閣之事了。大明宮中,宋若昭算得上是絕無僅有的、與裴玄靜惺惺相惜的朋友。當年的《璇璣圖》一案,她還幫助過裴玄靜。今天在凌煙閣中,雖然宋若昭語焉不詳,但求救的意思表達無疑。現在,永安公主又給裴玄靜提供了無心插柳的契機。永安公主雖有可恨之處,終究是個可憐之人。能夠一箭雙雕地幫到宋若昭和永安兩個人,裴玄靜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呢。
卯時三刻很快就到了。不像別的季節,夜色是一層一層暈染加深的。如今正是一年中最嚴酷的寒冬,夜就像一整塊漆黑的帷幕,唰啦從天邊扔下來,沉重而霸道,讓人心慌。
果然沒有任何人起疑,裴玄靜順利地坐上馬車,向太極宮駛去。
天已經完全黑了。當馬車進入太極宮後,裴玄靜掀開車簾向外望去,只看到一片濃重到化不開的黑暗。生長多年的樹木太過繁茂,阻隔了星月之光,在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只剩下石燈籠中微弱的黃光,零零散散,遠遠望去與墳塋中的鬼火無異。難怪永安公主將夜間的太極宮視為畏途,若沒有非凡的膽量或者迫不得已的理由,這地方確實沒人願意來。
馬車行進了很久,裴玄靜已完全不知身在何處,馬車才停下來。
這是一小片林中空地,倒是被環繞的火把和燈籠照得雪亮。中央已經置好了香案,上設香爐、供品等物。
柳泌又披上了他那件繡滿雲霓、裝飾著鶴羽雀翅的青色道袍,活像一隻開屏的雄孔雀,笑容可掬地迎上來。
“公主殿下……”他的笑容瞬時凍結。
裴玄靜道:“永安公主身體不適,我代公主前來。”
柳泌陰沉著臉斥道:“胡鬧!道場非同兒戲,怎可隨便換人!”
裴玄靜環顧四周,發現手持火把的都是神策軍,做一個道場需要如此戒備森嚴嗎?前方的密林上端,月光如清波蕩漾一般,照在一座小樓的頂上。
正是凌煙閣。
裴玄靜轉回身來,不慌不忙地對柳泌道:“柳國師,既然要做法事,為何不直接使用三清殿的祭天台呢?”
“那是皇家禁地!”柳泌怒氣沖衝。
“曾經是,因為那下面的地牢里關著吐蕃人質。”裴玄靜鎮定地說,“不過柳國師肯定已經聽說了,吐蕃奸細潛入地牢,妄想救出人質論莽替,然其奸計被我大唐神勇的守衛挫敗,論莽替已經伏誅,其他的吐蕃奸細麼,除了負隅頑抗當場斃命的,悉數被擒。所以——祭天台是絕對安全的。柳國師何不考慮一下,換個地方?”
柳泌沒有回答,眼神兀自閃爍不定。曾經與吐蕃勾結的把柄捏在裴玄靜的手中,實在令他如梗在喉,暫時又想不出合適的應對之策。他知道自己處於下風,不過裴玄靜沒有直接去向皇帝告發自己,又讓柳泌捉摸不定:裴玄靜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柳國師,裴煉師。”
二人一齊回頭,宋若昭正在向他們款款行禮:“有勞二位了。”
當她抬起頭時,裴玄靜與她目光交錯,清楚地看到了其中的驚喜和感激。裴玄靜靈機一動,問:“宋四娘子,是你邀請柳國師來凌煙閣做法事的嗎?”
“正是。”宋若昭心領神會地回答,“從一個月前起,凌煙閣中頻頻發生異事,疑有鬼怪作祟。因凌煙閣是供奉大唐功臣忠魂之所,我擔心如此下去,會傷害到大唐的國之命脈,所以才向聖上請求由柳國師來做法驅邪。真沒想到,裴煉師也一起來了。這下我就更放心了,有二位出手,凌煙閣中的邪祟定能除去。”
柳泌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裴玄靜道:“請問四娘子,凌煙閣中究竟發生了怎樣的異狀呢?”
原來是整整一個月前的一個夜裡,在太極宮中巡邏的神策軍突然發現,凌煙閣的窗上亮起了燈光。
宋若昭解釋說:“凌煙閣為供奉功臣畫像而建,夜間從無人出入,所以不可能有燈光。待神策軍士靠近查看時,又發現窗內有東西在動。”頓了頓,用神秘的語氣道,“據他們說,看見一隻猴子在窗內跳躍,猴子的兩隻前臂還玩耍著三個火球。”
“猴子?火球?”
“是的。”宋若昭道,“這個景象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方才消失。神策軍們不敢擅入凌煙閣,直到第二天早上向將軍報告後,才獲准進入凌煙閣中查看,可是什麼都沒有發現。閣中一切如常,沒有猴子,更沒有火球。然而,就在十天之後的夜裡,同樣的景象又出現了。因有所準備,這次只隔了半個時辰左右便獲准入閣檢查,但除了聞到一些香火的氣味外,仍然沒有發現任何線索。聖上得知此事後甚為憂慮,因為今夜又隔了十天,恐凌煙閣中再次發生鬼怪作祟,所以才請柳國師來做法。”
裴玄靜問:“也就是說,今夜未必一定會發生異象?”
“這可說不准了。或許柳國師的法術高強,鎮住了鬼怪,自然不會再有異狀發生。那樣的話,我們大家也就可以鬆一口氣了。”宋若昭說著,向柳泌微笑示意,“就請柳國師大展身手吧。”
柳泌雖然滿臉陰雲,還是來到香案前,一本正經地做起法事來。終究是皇帝的旨意,又有裴玄靜和宋若昭盯著,他自不敢怠慢。
香火燃起,柳泌的口中念念有詞。裴玄靜一瞬不瞬地盯著松柏林的深處,一種無可名狀的恐懼油然而生。她瞥了一眼身旁的宋若昭,只看到蒼白的側臉,沒有表情。
過了片刻,不知是誰說了句:“凌煙閣裡好像有亮光!”
裴玄靜展目望去,的確,凌煙閣黑黢黢的樓體上有某個位置正在隱隱放光,但十分微弱,看不清楚。
宋若昭向神策軍喊道:“請前排將士熄滅火把!”
裴玄靜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是想讓周圍更黑暗,以便突出凌煙閣中的光亮。
火把齊刷刷地滅了。隔著松柏密密匝匝的黑影,從凌煙閣窗內透出的光芒突然變得分外耀眼,也許是太清太亮的緣故,這光芒絲毫不讓人感到溫暖,反而寒毛直豎。
柳泌連念經都忘了,也隨著眾人呆愣愣地望向前方。
白光中清晰地映出兩棵樹的影子。一棵直立茂盛,一棵枯萎倒地。
裴玄靜脫口而出:“不是猴子和火球?”
“是、是第三十三象……”宋若昭的聲音抖得厲害。
裴玄靜追問:“什麼第三十三象?”
宋若昭好像沒有聽見她的話,只是喃喃:“第三十三象,真的是第三十三象……”
“四娘子!”裴玄靜一把握住她的胳膊,用力搖撼道,“我們應該立即入凌煙閣查看!立即!現在!”
宋若昭回過神來了,顫聲問:“如果真有鬼怪怎麼辦?”
“那也得去看了才知道啊!”
凌煙閣門敞開,神策軍們高舉燈籠,簇擁著裴玄靜和宋若昭站在門前。瞬間亮似白晝的閣中,一切如常:中隔、桌案、金匱,以及那一幅接一幅忠臣的畫像,在突然被打破的靜謐中仍然保持著安詳而又超脫的神態,比任何時候都更富有真實感,似乎隨時會從畫中走下來。
“什麼都沒有啊?”神策軍士茫然地問,“那兩棵樹呢?”
裴玄靜前後左右看了一遍,又俯身查看地面。再來到中隔前,查看桌案和案上的金匱。最後,她回過頭來問宋若昭:“四娘子有什麼要查的嗎?”
宋若昭卻像受了莫大的驚嚇,面色慘白地靠在中隔旁的立柱前,只是搖頭,一言不發。
裴玄靜突然想起來,問:“柳國師呢?”
門口的神策軍回答:“柳國師方才還在……”
話音未落,從門外傳來馬車疾駛過的聲響——柳泌跑了。
裴玄靜想了想,壓低聲音問宋若昭:“四娘子,你剛才提到的第三十三象,究竟是什麼意思?”
宋若昭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對守在門口的神策軍道:“請各位將士暫且退出閣外,裴煉師要在閣中繼續做法。”
神策軍們退了出去,關上門。凌煙閣中又安靜下來,四壁燭火通明。
宋若昭從袖囊中摸出那枚小小的金鑰匙,將桌案上的金匱打開來。
“裴煉師,三十三象就在裡面。”
金匱裡面裝的不是李淳風所做的預言書《推背圖》嗎?
“正是要從這《推背圖》說起。”宋若昭好像看透了裴玄靜的疑問,嘆道,“唉!說來話長了。”
自李淳風寫就《推背圖》以來,宮中一直有專人在設法破解它。但《推背圖》的含義太過神秘,表徵又相當晦澀,所謂天意實在很難把握。迄今為止,除了開頭和結尾的兩幅畫,以統領和結束全篇為綱,其餘的五十八象,有確切解釋的只有第三、第四和第五象。
宋若昭從金匱中依次拿出《推背圖》第三象、第四象和第五象,讓裴玄靜一一過目。
第三象丙寅,題曰:天山遁。畫上一名婦人頭戴金冠,左手托著一隻鸚鵡,右手握一柄金鎚,正在擊打一面鼓。
讖曰:“兩相逢金印,情知不奈何。中原還擾擾,萬國蟻蟲多。”
詩曰:“有一女子身姓武,手執金符生中土。身披霞光五色裳,自握金鎚打金鼓。”
宋若昭說,這幅圖指的正是武皇之事。袁天罡和李淳風都預見過則天女皇登基,並且以天命的名義促成了此事,所以第三像中的女子即武則天,從來沒有異議。
“天山遁”是乾卦為上卦中的第七卦“遁”卦,意思是退避。用在這一像上,是暗示武則天曾避禍而致亨通。想來李淳風作此圖時,正是太宗皇帝想要殺掉武姓女子,被李淳風阻止。武則天逃過一劫,才有後來稱帝的奇蹟。
圖中婦人戴著金冠,即為武氏僭位的形象。手持鸚鵡,既指則天的姓氏,又比喻她能言善辯。金鎚擊鼓,象徵其大權在握,號令天下。七言詩可謂直白,無需多加解釋。至於讖中的“兩相逢金印,情知不奈何”,可解釋為高宗皇帝和武后之間既彼此需要,又難免相互傷害的關係。 “中原還擾擾,萬國蟻蟲多”二句,當指武皇當政時期,宮中鬥爭激烈,李氏子孫遭到荼毒,而無德無才的武家子弟得到重用的混亂局面。
第四象丁卯:“天地否”和第五象戊辰:“風地觀”,在元和朝之前,也都有了明晰的解釋。第四象,指的是狄仁傑匡扶大唐社稷。第五象,則指安史之亂,楊貴妃死於馬嵬驛,玄宗皇帝幸蜀。
第四象的圖上畫著一人一手執火把,一手持金鐘,面前有一犬張口。犬和火,拼合成一個“狄”字。讖曰:“戌群武花子,家於文泰鄉。止約二月後,復見龍之陽。”可以理解為武家子孫最終沒能繼承皇位,大唐神器回歸李氏,也就是龍之陽。七言詩寫得就更明白了:“擬將社稷亂分離,怎奈天公十八技,賴得忠臣犬邊火,方能扶正舊唐基。”
第五象的圖上畫著一座山,山下有一鹿,背上負鞍,一個女子臥地而死。讖曰:“春色正依依,榮華只兩枝。又逢木易壞,驚起太原塵。”詩曰:“漁陽擊鼓過潼關,此日君王華劍山。木易岩逢山下鬼,定於此處喪金環。”
這一象無需多加解讀。裴玄靜覺得,《推背圖》的第五象與青城山中薛濤的靜室中提的那首詩十分相似,對於後人來說,其寓意是不言而喻的。
李淳風在貞觀年間就能對後事作出如此準確的預言,的確令人嘆為觀止。但後人並沒有因為看到《推背圖》就有所警醒和防範,也許正應了李淳風的那句“天命難違”。將要發生的,必然會發生,不會因為有智者的先知先覺就能改變。
只是這樣的話,預言的意義何在呢?
裴玄靜問宋若昭:“這三幅圖是在事前還是事後被解出的呢?”
“煉師以為呢?”
被宋若昭這麼一反問,裴玄靜也覺得自己多餘了。不論這三則預言是否被事先解出,它們都已成為歷史。對於《推背圖》來說,只證實了它的神奇和正確。
正思索著,宋若昭又將一頁《推背圖》放到了裴玄靜眼前。
圖的上部是三顆光芒如火焰般的明珠,呈品字狀排列。畫面的下部是山川河流,前方畫著一隻猿猴,兩手相抱,玩耍得正開心。
“猿猴戲火球!”裴玄靜大吃一驚。
《推背圖》第九象的畫面,竟然就是神策軍夜巡時,先後兩次在凌煙閣窗內看到的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