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懸疑錄4·大明宮密碼

第14章 第一節

太液池結冰了,遠遠望過去,就像一個巨大的水晶盤。 裴玄靜聽上年紀的內侍說起,過去太液池幾乎從不冰凍。 “天氣變了,大明宮是越來越冷咯。”老太監邊咳邊嘆。 也許是真的變冷了。裴玄靜心想,自己在大明宮中度過的兩個冬天,太液池都凍得硬邦邦的。 玉晨觀位於太液池的西南側,從向東的廊簷上看出去,整個水晶盤就在眼前。盤面並不平整,隱含水波的細微起伏,反射著一點又一點破碎的金色陽光。 從清思殿方向來人的話,必須繞過整個水晶盤。 裴玄靜將東面的房門大敞,目不轉睛地等待著。 在大明宮中,玉晨觀的鐘磬之聲因別具一格的清潤而受到稱頌,並被寫入詩句。鐘聲響了一遍又一遍,她等的人卻遲遲沒有出現。 只有永安公主曾從廊前經過,倨傲地抬著頭,徑直前行。自從上次在三清殿前的談話後,她就對裴玄靜唯恐避之不及。裴玄靜感覺得到公主內心的忐忑和恐慌,但她實在沒有興趣和余力去揣測其中的含義了。

終於,水晶盤的邊緣照出一行人匆匆趕來的身影——京兆尹郭鏦大人真夠辛苦的。 “裴煉師!”一見到裴玄靜,他便興沖沖地說,“聖上饒恕了李彌,也答應你的請求了。” “太好了!多謝郭大人!”裴玄靜面朝清思殿的方向深深叩頭。這一叩,她是真心實意的。 因為李彌劫殺了吐蕃囚犯論莽替,所以皇帝赦免了他的一切罪行,並且答應了裴玄靜的請求,將已經完全癡呆的李彌放出宮,送到韓府由韓湘代為照看。京兆尹郭鏦將親自去辦這件事。李彌不可能留在大明宮中,這是裴玄靜目前所能想到的,最妥善的處理辦法。 李彌已經連話都不會說了,所以不必擔心他再洩露任何機密。儘管如此,皇帝的寬宏大量仍然超乎了裴玄靜的期待。 裴玄靜試探著問:“聖上他……有沒有要召見我?”

郭鏦搖了搖頭。 裴玄靜有些困惑了。整整兩年來,她在大明宮中咀嚼著對皇帝的仇恨,在心中已經把他描繪成了一個惡魔,但是今天他卻對她十分通情達理。皇帝的恩典令裴玄靜倍感不安。她不願意對他心生感激,更害怕自己又一次被利用、被欺騙。 郭鏦說:“裴煉師,關於禾娘的事,我也問清楚了。” “請郭大人告訴我。” 郭鏦嘆了口氣,簡單地敘述了禾娘被吐突承璀的手下抓捕回京,又因熬刑被扔進地牢,遭到論莽替殘酷凌辱直至慘死的過程。 “……他們怎麼可以做出這樣的事。”良久,裴玄靜才能說出話來。 郭鏦低頭不語。 心中的仇恨再度熊熊燃燒起來。裴玄靜清楚地感覺到胸中烈焰舔舐的痛楚,剛剛的猶疑轉瞬而逝,信念重新變得堅定。她冷靜地說:“看來在這兩年裡,李彌其實一直都躲在金仙觀下的地窟中,還很可能親眼目睹了禾娘的慘死,所以會對論莽替恨之入骨……只可惜,如今他已經完全痴了。除非有朝一日他清醒過來,才能說出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

“嗯。”郭鏦亦沉重地點了點頭。 裴玄靜將一張紙遞過去。 “還要麻煩郭大人一件事。” 郭鏦接過紙一看:“這詩……” “我擔心李彌見到韓郎還會發瘋。所以想請郭大人在送李彌去韓府時,把這首詩交給韓郎。如果李彌不認得韓郎,便可以念這首詩給他聽。” “哦?”郭鏦不由地念起來,“丁丁海女弄金環,雀釵翹揭雙翅關……”他疑道,“這是誰的詩?” “長吉。” “哦!” 裴玄靜垂眸道:“我曾與李彌約定,任何人只要對他念出這首詩,便可以信賴。” “可是他如今心智迷亂,還能聽明白這詩嗎?” “能。”裴玄靜堅決地說,“就算他忘記了一切,也一定會記得哥哥的詩。” “好吧。”郭鏦將紙收入袖中,“哦對了,那些吐蕃人中有一個還活著,經過拷問,供出了飛天大盜的實情,與煉師的推斷相差無幾。據他說,潛伏在長安城中的吐蕃奸細,因需要多方打探情況,所以頗有幾個掌握著飛簷走壁的絕技。元和十一年李素交出地下溝渠的圖紙後,李景度便一直在暗地裡尋找神偷,為了有朝一日再將圖紙盜回來。結果,兩者便沆瀣一氣,勾搭了起來。”

裴玄靜點頭道:“波斯人富有,除了京兆府中的圖紙和玄都觀中的兩本道經,其余東西都可以花錢去購買。但一則容易暴露身份,二則以李景度的個性,尤喜製造驚天亂局。這次的飛天大盜案和當年的京城蛇患案一樣,都是用古怪的現象鬧得人心惶惶、天下大亂,乃為李景度的一大樂趣。當然,這樣做最主要的目的還是轉移大家的視線,讓京兆府把所有的防範力量都放到佛骨上,從而使金仙觀空虛,吐蕃人便可藉機行事。為了不引起懷疑,另一批負責接應的吐蕃人一直等到迎佛骨的前一天才混進長安城。因為他們早就預料到,那天會有許多胡僧趕著入城,便乘亂偷盜了通關文牒,冒充于闐僧人的身份混進來。” “有道理,有道理。”郭鏦連連感慨,“真是多虧了煉師,還有李彌……終使他們功虧一簣。”

裴玄靜卻在想,李景度和吐蕃奸細算是罪有應得了。可是李素呢,他又有什麼罪? 李素慘烈地自絕於清思殿前,竟無人再提及。為什麼?難道佛骨案告破,司天台監的生死就引不起任何興趣了?裴玄靜的心中涼意叢生。還有,李素臨死前所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純勾,他為什麼會知道長吉和純勾的關係? 千頭萬緒一時無法釐清,裴玄靜抬起頭來,驚訝地發現京兆尹還沒有離開。 案子不是已經破了嗎? 郭鏦遲疑著問:“裴煉師,你想不想去看一看三清殿?” “三清殿?” “不是大明宮的三清殿,是太極宮裡的三清殿。”郭鏦知道裴玄靜誤會了,忙解釋道,“太極宮裡也有一座三清殿,三清殿中亦有一座祭天台,關押論莽替的地牢就建在那座祭天台的下面。”

原來如此! 裴玄靜的心中微微一動。長安城中三大內,東內大明宮和南內興慶宮,她都已經在其中探尋過秘密了。現在,連西內太極宮的秘密也在等待自己了嗎? 裴玄靜抬起頭,對郭鏦淡淡一笑:“郭大人,我可以去嗎?” “當然可以!” 馬車向西穿過右銀台門,便一路向南而行了。 走了一段,郭鏦開口道:“因大唐尊道,當年高祖皇帝遷入太極宮時,三清殿就建好了,專為供奉太清、上清和玉清三神。後來太宗皇帝在修建大明宮時,同樣也建了一座三清殿。自高宗皇帝起,三清供奉轉到大明宮中,太極宮中的三清殿便棄之不用了。只是,在這座三清殿的祭天台下面,建有一個頗具規模的地窟。” 裴玄靜問:“和金仙觀下面的一樣嗎?”

“比金仙觀下的地窟更大更堅固。”郭鏦道,“正因為有這兩座地窟的存在,使得在兩座道觀之間修築地道會比較容易。” “地道究竟是何人所建?為何而建?” “金仙觀下地窟直通太極宮三清殿中祭天台的地道,是在大歷年間挖掘而成的。” “大歷年間?那就是代宗皇帝的時候了?” “正是。”郭鏦乾巴巴地講述起來,“裴煉師肯定知道,金仙觀是當年睿宗皇帝為金仙公主修道所建的。此後,皇家歷代公主有出家修道者,均以金仙觀為首選。大歷年間,代宗皇帝的女兒華陽公主也曾在金仙觀出家。華陽公主生得聰明美貌,從小就備受代宗皇帝的喜愛,只是體弱多病,代宗皇帝特意讓她發願修道,就是祈盼能消災祛病。可惜華陽公主福薄,終究還是在二十歲剛出頭時便病薨了。華陽公主離世,讓鍾愛她的代宗皇帝深受打擊,沒過幾年也晏駕西去了。華陽公主是在大歷五年入道的,年十八歲,二十二歲薨逝,共計修道四年有餘,一直都在金仙觀中。但是直到代宗皇帝駕崩之後,他為華陽公主在金仙觀下修築地道之事,才為人所知。”

裴玄靜驚訝地問:“竟是代宗皇帝下令修築的地道?” 郭鏦頷首:“是啊。代宗皇帝愛女心切,儘管華陽公主修道的金仙觀就在皇城之側,但他仍然不放心,恨不能日日見到女兒。可是不論皇帝出宮去見公主,還是公主回宮拜見父皇,都是相當麻煩的一件事。所以,代宗皇帝便想出了修築地道這個主意。” “原來如此。”裴玄靜問,“那後來又怎麼會把論莽替關進去的呢?” “請煉師聽我說。貞元十六年唐吐大戰,劍南節度使韋皋抓到了吐蕃內大相論莽熱,將其送至長安關押。因為論莽熱的身份特殊,為了找一個秘密又妥當的關押地點,令德宗皇帝頗傷腦筋。最後還是先皇提出建議,將論莽熱關押到太極宮三清殿下的地窟中。先皇認為,這樣就等於把論莽熱關在皇宮大內,吐蕃人縱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衝破宮禁來救人。而且太極宮中的三清殿廢棄已久,南、北面各為掖庭宮和皇家大倉,都是戒備森嚴的所在,周圍從無閒人來往,可以保持絕對機密。”

裴玄靜贊同:“這個主意很周全。” “當時朝中僅有德宗皇帝和先皇,以及幾位宰相知道論莽熱的關押地點。可是正當大家都認為萬無一失的時候,論莽熱卻逃走了!” 裴玄靜沒有追問論莽熱是如何逃跑的。謎底昭然若揭,就在眼前。 “裴煉師已經猜到了吧?論莽熱正是通過地道從金仙觀逃出去的。更可恨的是,他還將金仙觀中修道的女冠幾乎屠殺殆盡。” “當時金仙觀中有女冠?”裴玄靜十分意外。 “有。”郭鏦重重地嘆了口氣,“當時在金仙觀修道的皇家女眷正是——郭貴妃。” 裴玄靜不覺睜大了眼睛。 沒想到郭念雲也曾入道,而且就在金仙觀中? “只是很短的一段時間。”郭鏦略顯尷尬地說,“那時郭貴妃剛嫁給聖上不久,新為廣陵王妃。二人都年輕氣盛的,難免有些嫌隙。具體發生了什麼我也不太清楚,只聽說廣陵王妃突然提出要入道觀靜修,德宗皇帝竟準了她。由於廣陵王妃的身份,最適合她修道的地方便是金仙觀了。”

“難道說,就是在郭貴妃於金仙觀修道的期間,論莽熱逃跑了?” “沒錯。”郭鏦用心有餘悸的口氣說,“不幸之中的萬幸,雖然金仙觀遭到滅頂之災,但廣陵王妃卻毫髮無損,只……受了點驚嚇。” “真的嗎?” “……其實還是有傷害的。廣陵王妃受此驚嚇,小產了,是個男嬰。那本該是當今聖上的第一個皇子啊。唉!” 沒想到金仙觀中竟還藏著如此驚人的往事。裴玄靜再次體會到了帝王家的可怕負荷。一切家事都是國事,一切個人的恩怨情仇都可能影響到天下興亡。 她彷彿又看到了皇帝要將所有人活埋時的目光。裴玄靜一直認為,他的目光充滿了兇殘。現在卻突然想到,其中會不會還包含了隱痛?誰知道呢?沒人能夠真正地了解他,因為天下只有他一人,是完全徹底地屬於這個帝國的。 郭鏦說:“金仙觀一案至今疑雲重重。首先,論莽熱關押在太極宮三清殿下地牢是絕對的機密,吐蕃人如何能夠得知?其次,宮中的三清殿和宮外的金仙觀之間有地道相連通,更是絕密中的絕密,又是怎麼洩露出去的?” 這兩個疑點的確太重大了。裴玄靜追問:“後來都查清楚了嗎?” “論莽熱一逃,德宗皇帝震驚,還是先皇搶著把案子攬下,力辯當務之急是追回論莽熱。其他問題,可以待解決了論莽熱之後再做處理。先皇派出了一名東宮死士,此人不辱使命,一路追殺到唐吐邊境,終於在那裡趕上了論莽熱,將其射殺後,懸頭顱於邊城的旗桿之上,總算沒有讓論莽熱逃回吐蕃。論莽替是論莽熱的兄弟,從吐蕃趕到邊境上接應兄長,反而被大唐守軍逮住,送回長安,接替他的哥哥成為大唐的人質。”說到這裡,郭鏦方才露出晦澀的笑容,“有了論莽替在大唐為人質,吐蕃這十幾年來始終不敢輕舉妄動,終究維持住了唐吐邊境上的安寧啊。” 裴玄靜聽得驚心動魄:“真是多虧了那位東宮死士,他叫什麼名字?” “……他已經去世多年了。” 裴玄靜意識到,是自己唐突了。東宮死士的身份,注定了此人只能是一位無名英雄。 她換了一個問題:“那麼之前提到的兩個疑點呢?後來找到答案了嗎?” 郭鏦搖了搖頭。 “抓住論莽替之後,先皇命人在金仙觀通往三清殿的地道中修築了一道鐵門,徹底封死了兩者之間的聯繫。論莽替仍被關押在三清殿下的地牢裡,為了以防萬一,還加設了一個鐵籠。從那時起到現在,整整十六年,論莽替就一直待在那個鐵籠子裡。金仙觀也被封閉了,直到幾年前,聖上命裴煉師入觀修道時才頭一次打開。” 來龍去脈,漸次清晰。裴玄靜卻沒有撥雲見霧的暢快感。這些謎底,一個比一個沉重,以至於她開始覺得,假如每揭開一個真相,就如同撕開一塊血淋淋的皮肉,那麼有些真相是否永遠不去面對,反而更好呢? 在金仙觀和三清殿的秘密中,仍有許多不清不楚,尤其是郭鏦提到的兩點:貞元十六年時,吐蕃人是如何得知論莽熱關押在三清殿地牢的;又是如何發現從金仙觀到三清殿的地下通道?從郭鏦的敘述來判斷,這兩個秘密只掌握在朝廷最上層的幾個人手中,所以秘密洩露的途徑一定駭人聽聞。 也許正因此,先皇才採用了封閉金仙觀,並築鐵門的方式。他封堵的究竟是什麼? 郭鏦打斷了裴玄靜的沉思:“裴煉師,今天本官特意懇求了聖上,請他允許我向煉師談起這些往事。只因我看到李彌今天的樣子,心中著實不忍。你們原本與這些皇家隱秘毫無瓜葛,卻被硬生生地牽扯進來,還因此遭受到了許多不公。本官覺得,應該給你們一個交代。唉!怎奈我只能說到這裡,我所知道的也只有這些。”說著,向裴玄靜深深一揖。 “郭大人不必如此!”縱然心中仍有許多不平和懷疑,裴玄靜還是被打動了。她看得出來,郭鏦的歉意是真誠的。她更看得出來,郭鏦真誠地盼望隨著論莽替的死,金仙觀和三清殿底下連通皇宮內外的地道,以及所有相關的秘密,都能夠一起死去。 也許他是對的。這些秘密除了帶來更多的傷害,並不能帶來其他。 只有一點出乎裴玄靜的意料,帶自己來看三清殿並非皇帝的命令,而純粹是京兆尹大人的一番好意。 馬車停了下來。有人在車外喚道:“郭大人,三清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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