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懸疑錄4·大明宮密碼

第13章 第十二節

正月的風,從北面刮過來。高高在上的清思殿,無遮無擋,任憑寒風肆虐。站在殿前的御階上,即使陽光刺眼,依舊凍徹骨髓。 高處不勝寒。 這裡會不會是大明宮中最冷的地方?裴玄靜想,應該是全長安最冷的地方吧。 但也一定是視野最開闊,景色最壯觀的地方。正值嚴冬,長安城的上空覆蓋著一層清晰的寒氣,使千家萬戶如同沉沒在海面之下。從這裡看不到人煙和牲畜,生命偃旗息鼓,塵世的喧囂亦不可聞。眼前的這座迷城彷彿是凝固的雕塑,很久以前就存在著,很久以後也會存在著,唯有你我已經消失,永遠不會再來。 最好如此。幸虧如此。 “裴煉師,聖上正在小睡。”陳弘志縮著脖子,閃現在她的面前,“不能見你。” “我有急事、要事!”

陳弘志賠笑:“天大的事兒也不行。” “如果是和吐蕃人質,和金仙觀有關的事呢?” 陳弘志的眼皮跳了跳,道:“聖上服丹以後,必須小睡半個時辰。若被吵醒,定然大發雷霆。這種時候不管回什麼事兒,聖上都沒好氣,說不定就要了我們的命。煉師覺得合適嗎?奴婢的命雖卑賤,好歹也是一條命啊。” 裴玄靜無話可說。幸好郭鏦已經趕去地牢了,自己尚可等待。 陳弘志又殷勤地說:“外頭冷,裴煉師隨我到偏殿裡等候吧。” “那他呢?” “他?”陳弘志跟著裴玄靜的目光望去。 清思殿前的空地上,孤零零地跪著一個人。寒風鼓蕩起他的衣袂,裹在紫色官服中的身軀瘦骨嶙峋。 裴玄靜問:“他是誰?為什麼跪在這裡?” “他是司天台監李素大人。裴煉師不認識嗎?”

“聽說過。” 陳弘志“哼”了一聲:“從早上起跪到現在咯。聖上都說過了不追究,讓他回家去。可他就是跪在那裡不動,非要見聖上不可。咱家也沒有辦法趕他走啊。” “我去看看。”裴玄靜朝李素走去。 陳弘志亦不阻攔,只在御階上默默凝望她的背影,目光晦澀。 到了跟前,裴玄靜便發現陳弘誌所言不虛。李素顯然已經跪了很長時間,整張臉都凍成了青白色,鬍子和眉毛上也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呼嘯的寒風鼓動紫袍時,帶出獵獵之聲,好似有數不清的冰碴正在破碎。 司天台監筆直地跪在那裡,就像一根冰柱。如果不是雙眸中仍透出微弱的光,說他是個死人也不為過。 更準確地說,是一具骷髏。 絕食數日之後,波斯人的隆鼻凹目更加突顯,皮膚薄如脆紙,骨頭彷彿要從下面刺出來,觸目驚心。

“李大人。” 裴玄靜連喚了幾聲,李素的雙眸兀自凝然不動,好像也凍僵了。 “沒用的。”陳弘志的聲音從背後飄過來,“還是隨我進殿避寒吧,裴煉師。” 裴玄靜失望地轉過身去,忽然,她聽見有人在說話:“你是誰?” 她猛回頭,驚訝地看到波斯人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 “我是裴玄靜。” “裴玄靜?”李素喃喃,“真的是你……” 裴玄靜有些納悶,李素怎麼會知道自己的?她說:“請李大人隨我到偏殿暫坐,有些話我想問一問李大人。” 裴玄靜伸手去扶李素,卻像觸到了一塊冰。她一愣,又聽李素在問:“裴玄靜,你是裴玄靜?” “我是。” “李長吉?你與他成婚了?” 裴玄靜大驚:“長吉?李大人緣何提到長吉?”

“果然是你……”李素居然“呵呵”地笑起來,已然凍僵的面皮扯得七歪八扭,看上去極度猙獰。 裴玄靜的震驚無以言表。短短幾天中,已經有不同的人向她提起長吉,而且每次都帶著詭譎的表情慾言又止。裴玄靜實在不能容忍,自己心中最神聖的情感和最美好的人,被一次次用這麼怪異的方式提起,彷彿在說一樁黑暗恐怖的異事。她接受不了這樣的褻瀆,要說就說個清楚! 裴玄靜正色道:“是的,我是李長吉的妻子。不知李大人有何吩咐?” “純勾……” “純勾?” “對,一把名叫純勾的匕首。”深陷的眼眶裡閃著綠光,像貓眼,連表情也帶出貓兒玩弄老鼠般的促狹,李素那張半死的面孔突然變得生動起來,他端詳著裴玄靜,“李長吉的手中有一把純勾,他給你看過嗎?”

裴玄靜無法回答。 李素臉上的笑容卻越擴越大:“哈哈,我明白了。我全明白啦!” “你明白什麼?” 李素朝裴玄靜招手:“你過來,近前來說。”又壓低聲音,“可不能讓別人聽到。” 她不由自主地靠近他。 “純勾還在嗎?”李素悄聲問,“在你手上吧?” “不,我沒有……” 李素又笑了:“對,不要承認,千萬不要承認。尤其不能讓聖上知道。” “聖上?” “你不知道嗎?天底下他最怕的就是那個……哈哈,可惜天算不如人算,報應啊!”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不,你不必懂。你只要知道,那把匕首性命攸關,它是劫數!皇帝的劫數!大唐的劫數!” “你們在吵什麼?”陳弘志匆匆趕來,急道,“求求二位小點兒聲吧,萬一把聖上給吵醒了,誰都沒好果子吃!”

他還沒說完呢,李素突然掙紮起身,跌跌撞撞地向清思殿的御階跑去,沒跑幾步,又摔倒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喊道:“陛下,陛下!吾兒李景度犯下十惡不赦之罪行,自作孽不得活!波斯復國無望,李素備受大唐皇帝恩典無以為報,只求以一死謝罪!願陛下千秋萬歲!願大唐國祚永昌!” 他向前猛衝,腦袋結結實實地撞在御階上。血水四濺,李素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陳弘志跑過去一看,頓時面色煞白:“完了完了,這可如何是好!” 他正急得團團亂轉,又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伴隨著甲械相擊,殺氣騰騰。 陳弘志抬頭看去,覆著一層冰霜的地面反射刺目陽光,使眼前的一切都變得白茫茫的。崇殿巍閣的大明宮,彷彿突然之間變成了赤地千里。

直到郭鏦奔到面前,陳弘志才把他認出來。 “郭大人……”招呼沒打完,卻見郭鏦直愣愣地瞪著李素的屍體。 “哎喲!”陳弘志忙說,“這司天台監大人冷不丁就觸柱而亡了,郭大人來得正好,待會聖上責問起來,您可得給我作證啊。” “作證?我什麼都沒看見,怎麼作證?” 陳弘志一愣,郭鏦為人忠厚,向來好脾氣,今天怎麼也如此火爆。 “聖上呢?我要立刻見聖上!”郭鏦臉紅脖子粗地喊。 陳弘志撲上去捂他的嘴:“我的京兆尹大人啊!您又不是不知道,這個點兒聖上還在小睡呢,小聲點、小聲點啊!” “不行,你去把聖上叫醒!” 陳弘志撲通跪在他面前:“您就饒了我吧!” 郭鏦這才沉默下來,陳弘志見他不再堅持,總算鬆了口氣,又見郭鏦擺了擺手,讓跟隨的兵卒將兩具擔架放下。

即使空曠無垠,即使疾風勁吹,當這兩具擔架靠近時,清思殿前還是瀰漫開一股令人作嘔的臭氣。 陳弘志捂著鼻子問:“郭大人,您抬了什麼來呀?” “吐蕃囚犯論莽替。” 郭鏦掀開蓋在論莽替面上的布,陳弘志好奇地湊上去看:“吐蕃囚犯?”忽然“媽呀”一聲,向後跌倒。 糾結纏繞,已經辨不出本色的毛髮堆在面孔四周。整張臉腫得像個西瓜,還是被砸爛的西瓜,腦漿混著鮮血和其他認不出來的穢物,簡直五彩繽紛。臉上皮開肉綻,眼珠吊在眼眶外,鼻子歪斜,嘴巴大張著,黑紅色的涎沫已經凝固了。一條撕裂的傷口,貫穿整個脖頸,幾乎將其截為兩斷。 最可怕的是,這張臉上遍布洞孔,密密麻麻如同蜂窩一般。 陳弘志喘著粗氣問:“我的天,這是您幹的?”

“我?”郭鏦苦笑,“我與這吐蕃人並無深仇大恨,何至於此!”轉向裴玄靜道,“多虧了裴煉師啊。裴煉師所料不錯,吐蕃人果然從金仙觀地道潛入太極宮,又用硫磺硝石炸開牢牆,救出了論莽替,所幸我等及時趕到,那幫吐蕃人來不及逃走,終究寡不敵眾被我等誅殺了。喏,這個論莽替也沒能逃脫。” 裴玄靜默默地點了點頭。她似乎還未從李素的慘死中緩過來,向來沉靜的目光也有些飄忽,從郭鏦的臉上移到論莽替,又慢慢移向旁邊的擔架。那副擔架上的人是合撲躺著,身量比論莽替小多了。 她猶豫了一下,問郭鏦:“論莽替是被炸死的嗎?” “不是。他跑了,都快跑到金仙觀了。”郭鏦的語氣很奇怪,“我原以為肯定抓不住他了。可沒想到,他就死在金仙觀底下的地窟裡。”又指著論莽替道,“我們找到他時,他已經死了,就是這個模樣。臉,是用石頭反复砸的;脖子上的傷口,是用牙咬開來的。”

陳弘志怪聲插嘴:“用牙咬的?” 郭鏦橫了他一眼,繼續對裴玄靜說:“還有論莽替臉上的那些窟窿,是用這個東西扎的。” 他將一根細細的金簪遞過去。 裴玄靜的雙手劇烈顫抖起來。由於持續的磨損,金簪的尖端變得銳利似針。掛在尾部的紅穗子也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幾根線,將斷未斷,但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她尖叫起來:“這是從哪裡來的?” 郭鏦被她嚇了一跳,指著論莽替身旁的擔架,話還沒說出口,裴玄靜就撲了過去。 李彌早已面目全非,但裴玄靜知道是他。他的臉比之論莽替好不了多少,同樣血肉模糊,可以想見當時的生死搏鬥有多麼激烈。唯一不同的是,李彌的臉上沒有那些密密麻麻的窟窿,這使他看起來稍微不那麼可怕。 李彌全無聲息,她卻不敢去探一探他的鼻息,只是抖索著取下他嘴邊的一塊皮肉,那明顯是從論莽替的脖子上咬下來的。 “他還活著……”裴玄靜含淚道。 “是活著。只是一見到我們,就舉起那根簪子亂扎,又踢又咬,根本不問青紅皂白。我也是怕誤傷無辜,就命人先將他打暈了。”郭鏦嘆道,“卻不知此人是誰,怎麼會和論莽替在一起,又與他有何仇怨。但若非此人,論莽替肯定已經逃跑了。” 他詫異地看到,裴玄靜將李彌的頭輕輕抬起來,抱到懷中。 “煉師你——” “我知道他是誰。”裴玄靜溫柔地擦拭著李彌的臉,不管變成什麼樣子,只要稍稍弄乾淨些,清秀的五官便顯露出來,依稀原先的純真模樣,“他是我的弟弟。” “哦!”郭鏦也記起來了,這人不就是當初那個差點被皇帝活埋的李家二郎嗎?他不是失踪整整兩年了嗎?看來李彌一直就待在金仙觀中,但他又怎麼會殺死論莽替? 裴玄靜的一隻手中還握著那支金簪,憑著它,裴玄靜便能隱約猜出李彌所遭受的,以及禾娘所遭受的悲慘命運……她的心劇烈地絞痛起來。 懷中的李彌睜開了眼睛,眼珠緩緩轉動,最終落到了裴玄靜的臉上。 裴玄靜悲喜交加地呼喚他:“二郎……” 李彌一瞬不瞬地註視著裴玄靜。她立即發現,他的目光與記憶中大不相同,不再有雨後清晨那般沁人心脾的透徹,卻是一片可怕的渾濁。 裴玄靜又喚了一聲:“自虛。”她叫得很低聲,但李彌肯定能聽見。 忽然,李彌發出一聲低沉的嘶吼,根本不像是人的聲音!隨即翻身而起,用力把裴玄靜推倒。裴玄靜不及躲閃被壓倒在地,李彌揮拳便向她的臉上身上亂揍。他的力氣大極了,粗暴凶悍,簡直就是一頭髮狂的野獸,幾下就把裴玄靜打得天旋地轉。 禁軍一擁而上,才將李彌拖開。 郭鏦上前扶起裴玄靜:“裴煉師,你沒事吧?” “他不認識我了……”裴玄靜顫聲道。 “哎呀,此人瘋啦!”郭鏦頓足。 被押在人高馬大的禁軍手中,李彌越發顯得瘦骨伶仃,此刻他又安靜下來,只是簌簌發抖。 裴玄靜上前道:“各位將軍,請勿傷害此人,他是我的親人。”聽到她的聲音,李彌抬起頭,混濁的目光中似乎閃過一星亮色。 郭鏦點了點頭。 軍士們鬆開手,李彌遲疑著向裴玄靜跨出一步。 裴玄靜含著熱淚對他微笑:“自虛,是我,我是嫂子啊。” 李彌又向前邁了一步,忽然,他從裴玄靜手中搶過金簪,轉身便朝清思殿上跑去。 “快攔住他!” “護駕!” 突然之間,所有人都在喊叫。裴玄靜跟著李彌剛跑到禦階上,就被雙雙按倒在地。 她掙扎著抬起頭,一個身穿赭黃袍的人正居高臨下地俯瞰著她。裴玄靜愣了愣,才從那雙威嚴冷酷的目光中認出來——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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