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懸疑錄4·大明宮密碼

第3章 第二節

“段成式!段成式!” 郭浣在段成式的門外一迭連聲地叫著,屋內卻始終毫無動靜。郭浣急得在廊簷下團團轉,伴隨著“咚咚咚”的腳步聲,紛紛積雪從蓮花紋瓦當的縫隙間落下,落到他那顆白白胖胖的大腦袋上,像極了麵粉灑在蒸餅上。 廊下的侍女忍不住竊笑起來。 郭浣大沒面子,邁前一步便嚷:“段成式,你再不出來,我現在就去找段翰林,把咱們上次在驪山行獵時發生的事,全都告訴他!” “你想幹什麼?” 房門頓開,段成式陰沉著臉站在門內,兩隻眼圈烏黑。 “我……就想叫你明天一起去看佛骨嘛……”見到段成式,郭浣的氣焰頓時矮了一大截。 “我說了沒興趣!你自己去吧!”段成式又要關門。 郭浣一把扯住他的衣袖:“還有那件事呢?”

“哪件事?” 郭浣可憐巴巴地瞧著段成式,不說話。 兩人大眼瞪著小眼,過了一小會兒,段成式嘆口氣道:“走吧。” “去哪兒?” “煉珍堂,我讓膳婆婆做碗豬肉羹給你吃。” 郭浣嘟囔:“我又不是專門來吃豬肉羹的。” “你到底去還是不去?” 郭浣把頭一低,乖乖地跟上段成式。雖說身為皇帝的親外甥,但家中的廚子就是做不出段府的這碗豬肉羹。嗯,連大明宮中的御廚都做不出來呢,所以為了一碗羹折腰,郭浣並不覺得丟人。 段成式家的廚房雕樑畫棟,門口還掛著翰林大學士段文昌親題的牌匾,上書三個大字:“煉珍堂”。不知道的人乍一看,真會以為到了段府的藏寶樓,相熟的人卻道名副其實,因為“煉珍堂”中的確滿是奇珍美饗。

現如今段文昌深受皇帝的重用,仕途順遂,連衣食住行也格外講究起來。段成式更是名聲在外,才滿十五歲就已經被譽為長安城中最瀟灑、最有品味、最會吃喝玩樂的貴公子了。 “鮮衣怒馬少年時,一日看盡長安花。”這樣的詩句就像是為段成式度身定做的。十五歲束髮之後,父親明顯放鬆了對段成式的管束,似乎認為他到了合該鬥雞弄狗、射獵打球的年紀。相比同齡的伙伴,段成式聰慧而多思,有時過於敏感,偶爾還顯得有些孤僻,所以段文昌希望他能更多地呼朋結友,培養出豪邁的陽剛之氣來。其實段成式身上這種清高的風流,頗有武元衡當年的神韻,才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小主人一聲令下,段家的頭號大廚膳婆婆趕緊親自現做豬肉羹。豬肉羹煮熟還需要點時間,段成式便讓僕人在廊簷下擺了兩個盤花織錦的絨墊,自己和郭浣一人一個坐上。中間舖一條波斯花氈,再用紅泥小火爐溫一壺酒,邊飲邊等。

段成式先自斟了一杯,一仰脖乾了。抬起頭時,就見廊下燈籠的紅光中,小小的雪花紛紛飄搖,好似舞動的白色精靈。雖是雪夜,卻一點不覺嚴寒,反而顯得溫暖綺麗,就像他幻想中的世界,隨時會有奇蹟發生。 “你有心事?”郭浣輕聲問。 段成式搖搖頭,舉起酒杯向郭浣示意。兩人各自乾掉一杯,郭浣鼓起勇氣:“所以那件事……” “你煩不煩吶!”段成式突然發作了,“我就弄不明白了,你爹是京兆尹,手上有那麼一大幫子金吾衛,都不去抓飛天大盜,反而來找我!我憑什麼呀!” “哎呀,你小聲點兒!”郭浣連忙看了看左右,“我爹爹不是在忙佛骨的事情嘛。呃……其實我是覺得那個飛天大盜,更配你的胃口!” “哪裡配了?”

“你沒聽說嗎?飛天大盜長著青面獠牙,會變身,一會兒是一個人形,一會兒又變成兩個、三個……哦,對了,據說他被發現時,還會噴出一股子狐臊味熏人,再伺機逃走,所以大家都在猜,飛天大盜其實是一隻狐狸精!” 段成式直勾勾地盯著郭浣。 “……你不是最愛鬼啊、妖怪啊、狐狸精啊什麼的嗎?”郭浣被他看得心裡發虛。 幸好膳婆婆及時端上來兩碗熱氣騰騰的豬肉羹,光那股香味就勾得人直冒口水。兩人旋即埋頭大吃,都顧不上說話了。 等兩隻碗都底朝天了,郭浣見段成式的臉上有了點光彩,趕緊從懷裡掏出一沓紙遞過去。 “這是什麼?” “是飛天大盜的案卷。”郭浣殷切地說,“你就隨便看看,好不好?” “這不是京兆府的公文嗎?你這都弄得出來?”

郭浣“嘿嘿”一笑。別看這小胖子外表憨厚,也有屬於他的狡黠。比如能把父母哄得言聽計從這一點,段成式就望塵莫及。 段成式橫了郭浣一眼,將案卷塞進懷裡。郭浣大大地鬆了口氣。 段成式又對著雪花出了會兒神,突然問:“聖上最近怎樣?” “聖上?沒怎麼樣啊?” “你阿母還時常入宮嗎?” “當然啦。” “那她有沒有提起聖上的情況?比如說,聖體安康與否?或者……”段成式思忖著道,“性格是否有什麼變化?” 郭浣被問糊塗了:“性格變化?沒聽說啊。只聽說最近越發暴躁了,動不動就要砍人的腦袋,連韓夫子都差點兒被問斬咯。哎,其實也沒真殺了誰。聖上就是這樣,脾氣發完也就好了。至於聖躬嘛……你知道的。”他用大拇指和食指、中指,做出捏著什麼東西的樣子,比畫著往嘴裡一送,又朝段成式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

“行了。”段成式說,“你要我幫忙的這件事,我得再想想。明天你看完佛骨,就去東市的老地方等著,咱們在那兒碰頭。” 郭浣心滿意足地走了,段成式又把自己關進房中。他仰面躺到榻上,但只要一閉起眼睛,那個可怕的夜晚便撲入腦海之中,趕也趕不走—— 就在五天前,為了追趕一頭負傷的山豬,他們縱馬奔入了驪山的最深處。 嚴冬的天黑得特別快,當山豬終於被矛刺穿脖子,倒地不起時,密林中已經暗得辨不出路徑了。因為有多次驪山圍獵的經驗,所以大家並不慌張。扈衛點起火把,圍護著獵手和獵物,由獵犬帶頭向山腰處奔去。 密林豁然而開,月光照在一整片綿亙起伏的宮闕上。犬吠聲聲中,還能聽到泉水汩汩流動。這里便是他們夜獵驪山的宿營地——華清宮。

驪山入口處有龍武衛駐防,不過段成式他們都是貴冑子弟,特許入禁苑圍獵。 宮闕已凋蔽了數十載,曾經飄逸過楊貴妃體香的湯池中長滿了青苔,斷壁殘垣間遍布蛛網,唯有脈脈溫泉依舊流淌著。寒夜的深山中,只有此地能保證他們不挨凍。夜獵時在華清宮宿營,正是段成式的主意。 在溫泉邊的宮牆下面搭起帳篷,眾人說笑著分吃了烤野豬肉,便各自倒頭睡去。 火堆“劈啪”作響,襯出山野的寂靜。 待眾人都睡熟之後,段成式悄悄鑽出帳篷,沿著宮牆小跑起來,很快便找到一處缺口翻了進去。 舉目盡是殿宇樓台的黑影,段成式循著流動的溫泉前行。在早已死亡的宮闕中,尚有活著的泉水,又在滴水成冰的冬季裡,這一切多麼像一場不可思議的夢。

不知走了多遠,段成式聽到前方傳來吟詠之聲:“玉碗盛殘露,銀燈點舊紗。蜀王無近信,泉上有芹芽。” 一座石亭立於溫泉上,月光照得亭中之人遍體霜色,蒼白得近乎透明。見到段成式,他先咳了幾聲,方招呼道:“你來了,我還以為你不會來。” “年關已至,這是今冬的最後一次行獵。再入驪山,就要等來年開春了。” “原來如此,看來我們約得巧了。” “是很巧。早一天或者晚一天,你我都見不到面。” “那就抓緊時間吧。”那人舉起一個黑色的布袋子,“得委屈段郎一下了。” 什麼都看不見了。馬車一路顛簸,忽上忽下,好像始終盤走在山道上。起初段成式還試著計算時間,又想憑聽覺判斷路徑,但很快發現均是徒勞。漸漸地,他對方位和時間都失去了把握,只覺得全身骨節都快顛散架了,周遭變得越來越冷,就連對面不時發出的咳嗽聲也聽不見了……恐懼感油然而生。

段成式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去扯頭套。 “段郎!”五根冰涼的手指牢牢扼住段成式的手腕,“你想幹什麼?” “我、我以為你不在了,想找你……” “段郎說笑了。馬車行進之中,我又能去哪裡,不過是打了個盹。” 段成式咽了口唾沫:“還有多遠?” “不遠了。”他的語氣中充滿嘲諷,“請段郎少安毋躁,小睡片刻便是。到時,我自會叫你。” 段成式只得乖乖坐穩。馬車仍然走個不停,眼睛不管睜著還是閉著,看到的永遠是漆黑一團。段成式終於無法分辨,自己究竟是醒著還是已經睡去了…… 所以此後見到的人,以及聽到的故事,會不會就是一場噩夢呢? 段成式一骨碌翻身坐起,盯住案上寫滿字的紙。從頭至尾再讀一遍,他情不自禁地舉起雙手,緊緊地抱住了腦袋。

不,這么生動的細節,這麼詭異的氣氛,還有這麼恐怖的情節,絕不可能是從一場夢中獲得的。他甚至還能清晰地回憶起辛公平那副奇怪的嘶啞嗓音、殿堂中陰冷刺骨的穿堂風,以及風中若隱若現的血腥味…… 段成式提起筆,努力定一定神,在紙上寫下五個字——《辛公平上仙》。 只要起好名字,這個故事就正式成為段成式筆記中的一則了。志怪筆記,是段成式已經做了一年多的大事。他四處搜羅打聽,收集各種怪、力、亂、神的故事,再將它們加工整理後寫下來。截至今日,筆記中的故事已經超過了一百則。最近的一則故事,就是《辛公平上仙》。 正是這則《辛公平上仙》的故事,卻彷彿讓段成式陷入了一個巨大的謎團之中。他甚至覺得,就連自己也變成了這則黑暗故事的一部分。 段成式完全不記得後來是如何返回營地的。 當他清醒過來時,發覺自己躺在業已熄滅的火堆旁,全身都凍得僵硬了。他支撐著爬進帳篷,同帳篷的郭浣驚醒了,段成式讓他幫忙撒謊掩蓋,隨即便燒得神誌不清了。 段成式在家裡躺了兩天才恢復過來。開春前再也不可能去驪山了。待到開春之後,驪山將會徹底變成另外一個樣子。華清宮的廢墟中,盛開的野花和滋生的雜草將鋪天蓋地蔓延開來,把最後一絲殘存的痕跡都抹去。 難道辛公平和他所講的“鬼故事”,從此就只存在於段成式的筆記中了嗎? 可是不對啊! 段成式盯著自己的筆記——什麼鬼故事,這裡記敘的分明是一件血腥的弒君兇案!匕首、寒光、從碧玉輿上不停滴下的鮮血……說得還不夠直白嗎? 可問題是,皇帝好好地活在大明宮裡呢。難道這個自稱辛公平的人是在胡說八道嗎?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弒君之罪株連九族,散佈弒君的謠言同樣是死罪。此人費盡心機地講這樣一個可怕的故事給段成式聽,到底居心何在? 假如弒君之事不實,那麼這會不會是一個預言、警示,甚至詛咒呢? 段成式的呼吸急促起來。 不論是預言、警示,還是詛咒,自己是不是都應該採取一些行動?要不要設法讓皇帝知道,他的生命可能正受到威脅? 怎麼做呢?把《辛公平上仙》的故事講給父親聽,請他轉達皇帝? 段成式搖頭苦笑。前不久,皇帝才因為韓愈在《諫佛骨表》中說了幾句佞佛早死的話,就差點把這個耿直的夫子給斬了,難道自己還想害了父親不成? 而且段成式覺得,假如父親聽了這個故事,不僅不會上達天聽,反而會認為兒子徹頭徹尾地瘋了,說不定從此連家門都不讓自己出了。 僕人在外面敲門,請小郎君去前堂用晚飯。段成式忙把寫著《辛公平上仙》的手稿塞到一大堆字紙下面,便匆匆離開了。 再回房已近亥時,僕人早在暖閣中點起熏籠,屋裡溫煦如春,馨香陣陣。段成式愜意地靠到榻上,拿起郭浣送來的飛天大盜案卷翻看,卻怎麼也沒法集中精神,看了半天仍不知所云。其實郭浣想得沒錯,段成式本應對飛天大盜特別熱衷的,只是現在……段成式懊喪地扔下案卷,還是忍不住從紙堆裡把《辛公平上仙》掏了出來。 再一遍讀罷,段成式的感觸卻變了。 因為他有了一個新的發現:在上仙的整個過程中,除了辛公平和王臻這幹迎駕者,其他人都神誌不清,像是被下了咒語,又像是在夢中游盪。唯獨皇帝本人,不僅認出了迎駕的陰兵陰將,而且眼睜睜地看著匕首來到自己面前,並任由其奪去了性命。自始至終,他都是唯一一個清醒的人。 所以,他肯定害怕極了,因為他知道自己躲不開;他也肯定孤獨極了,因為滿殿的侍衛、奴婢和臣子,卻沒有一個能夠保護他。 在最初的恐懼之餘,段成式從《辛公平上仙》的故事裡,又悟出了深深的無奈和刻骨的悲哀。 段成式還是頭一次認識到,人生中最大的不幸並非死亡,而是不得不獨自面對死亡,身邊卻連一個可以傾訴、可以求助的人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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