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懸疑錄4·大明宮密碼

第2章 第一節

大唐元和十四年的正月,因為一個消息,帝都長安陷入了癲狂。 百姓們奔走相告——皇帝要迎佛骨了! 據傳在去年的臘月裡,功德使上書皇帝言:“鳳翔法門寺塔有佛骨舍利,每三十年一開。開則歲豐人安。來年應開,請迎之。”皇帝欣然應允,下詔將於元和十四年的正月十二日,奉迎佛骨至京師。 這將是大唐立國以來的第六次迎佛骨。 長安以西扶風縣內的法門寺中,存有一枚佛祖釋迦牟尼的真身指骨舍利。貞觀五年,大唐太宗皇帝第一次迎奉舍利,但只是開啟法門寺塔基,在當地舉行儀式,並未迎佛骨入長安城。第二次是在高宗顯慶四年,佛骨被迎至長安供養,後送往東都洛陽。歷時四年才送還法門寺,儀式規模宏大。第三次迎佛骨則是在長安四年,女皇武則天命高僧法藏等人在除夕日將佛骨迎至長安崇福寺,次年正月十一日又迎入神都洛陽,盛況空前。同年,武則天退位,隨後駕崩。佛骨因而滯留洛陽,直到景龍二年時,才由中宗皇帝下令送歸法門寺,並欽定法門寺舍利塔為“護國真身寶塔”。

安史之亂後,肅宗和德宗皇帝分別舉行了第四次和第五次奉迎佛骨。因為大唐已經由盛而衰,藩鎮割據,民生艱困,所以這兩次迎佛骨的規模都比較小,時間短,皇家所賜的財物也不多。 上了點年紀的長安人都還記得貞元六年時,德宗皇帝那次多少有些寒酸的迎佛骨。不知不覺,三十年一晃就過去了,又輪到德宗皇帝的長孫,英明神武的當今聖上來奉迎佛骨了。 今非昔比。如今的大唐就如涅槃的鳳凰一般,在皇帝苦心孤詣的努力下,終於展現出中興的氣象。此時迎佛骨,不正像徵著佛祖在護佑大唐浴火重生嗎?這必將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浩大盛事! 往年從除夕到上元節的半個月裡,人們都在家中辭舊迎新,進出京城的旅人要比平時少許多。今年卻是另一番景象。為了爭睹三十年一遇的迎佛骨,來自各地的僧侶和信徒,乃至各國使節均蜂擁進入長安城。

元和十四年正月十一日。就在迎佛骨的前一天,一場暴雪從天而降。 長安以東三十里,秦嶺深處的藍關道上,漫天飛雪片刻便將崇山峻嶺染成了一片銀白。積雪很快沒過馬蹄,又被車輪碾出深深的印記。人們拼命鞭策著馬匹前行,他們都是從洛陽等地前往長安觀迎佛骨的,必須趕在今天日落前進入長安城。 偏偏一輛馬車橫在狹窄的山道口,堵住去路。 馬車本就破舊,還拴著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馬。車輪因雪打滑,陷入了道旁的溝中。馭者一個勁抽打老馬,無奈這可憐的畜牲心有餘而力不足,怎麼也動彈不得。 人們圍攏過來,發現這輛車和大家的方向都相反,是離開長安往東去的。頓時吵嚷聲四起—— “這種時候出什麼京城啊,也不好好在家過完年再走!”

“就是,還帶那麼多行李,又不肯花錢僱一駕好車。這不是耽誤大家的工夫嘛!” 馭者急了,反駁道:“你們講不講理啊,大路朝天人人走得,憑什麼單說我們!” “我們都是為了趕去京城迎佛骨的,獨你這輛車反向而行,阻了大夥兒的路,壞了眾人的福氣,我們當然要罵!” 車簾一掀,一位青衣老者自車內探出頭來,肅容道:“禮佛須先向善。佛祖教誨不妄言、不惡口,你們如此口出惡言,即使禮拜了佛骨,又能有何福報呢?” 霜雪刮在老者清癯的面孔上,他的話音不高,形容也十分憔悴,卻自有一番凌厲的風骨。眾人心中不憤,一時竟也回不出話來。 正在相持,從山道東面跑來一匹快馬,轉眼到了車前。馬上的郎君高喊:“叔公!” 韓愈一愣,便見侄孫韓湘翻身下馬,疾步上前向自己行禮。韓湘的頭上身上落滿了雪花,頭髮眉毛都成了白色。

“你怎麼來了?”韓愈又驚又喜。 “叔公,事情我都聽說了!”韓湘一開口就呼出大團熱氣,“我特地從終南山中趕來,想送叔公一程。只是不知叔公何時上路,所以緊趕慢趕的,不料竟在藍關這裡遇上了!實在太巧了!”他左右四顧,“您怎麼……就這一輛車?” “我知道今天會有大雪,故而讓其他人在灞橋驛歇宿,待雪停後再出發。” “那您自己……” 韓愈重重地嘆了口氣:“皇命不可違,我須儘速趕往潮州赴任。” 還說什麼赴任!韓湘心中感慨。 早傳得沸沸揚揚了:叔公因為上了一份《諫佛骨表》,立阻皇帝奉迎佛骨,觸怒天顏,被聖上貶謫到潮州去任刺史。潮州乃嶺南蠻荒之地,叔公此行的艱難坎坷可想而知。 才剛上路又遇大雪,難道真是天道不公嗎?

兩人沒說幾句話,圍觀眾人等得不耐煩,又紛紛叫嚷起來。韓湘不欲與他們囉唆,便捋起袖子去推車,想給那匹老馬幫個忙。怎奈車載太重,他費了吃奶的勁,車輪仍然在溝中卡得死死的。 “叔公,您裝的什麼這麼重啊?” “都是書……” 韓湘正欲哭無淚,從旁邊伸過來幾雙大手:“讓我們來。” 回頭一看,原來是幾個剃光頭的胡人,都穿著黃色的僧袍,一望便知是趕去長安觀迎佛骨的胡僧。 胡僧們身強力壯,幾下便將馬車推出了溝渠。 韓湘連忙道謝,胡僧們還過禮便繼續上路了。堵了半天的人們也忙忙碌碌地趕上去,剛才還擠成一團的藍關山道上,轉眼就只剩下韓愈這一輛馬車了。 韓湘遙望眾人的背影,感嘆:“人心不古啊。沒想到最後還是幾個胡僧出手相助。”

韓愈說:“你也快走吧,再晚就來不及進長安城了。” “我又不想去看什麼佛骨。”韓湘笑道,“我還是送叔公出了秦嶺再說。” “不行!你必須立即去長安!” 韓湘詫異地看著叔公陰雲密布的面孔。 韓愈沉聲道:“我在《諫佛骨表》中寫,'事佛求福,乃更得禍',又曰,'事佛漸謹,年代尤促'。聖上認為我是在咒他死,因而龍顏大怒,幾乎要殺了我。他卻不知,我所說的句句發自真心。我並非是要詛咒聖上,而是在為他擔心啊!那佛骨是什麼?那是'枯朽之骨,兇穢之馀',怎麼可能不帶來災禍呢!韓湘,現在我命你速去京城,仍住在我的宅邸中,密切關注迎佛骨之事,若發現任何異況,就立刻設法與裴相公聯絡,為聖上拔除禍端吶!”

“這……”韓湘怎麼也沒料到,送叔公還送出這麼一檔子任務來。自從元和十二年被韓愈逐出府後,他已經整整兩年未曾踏入長安城了。裴玄靜和崔淼等人的遭遇令韓湘對世道人心失望透頂,只想從此遠離塵寰,遁入深山修道。他從心底里不願再沾手任何是非,但這會兒要拒絕吧,叔公滿臉的憂國憂民之色又讓他挺為難。 見韓湘還在猶豫,韓愈抖抖索索地從袖囊中摸出一支筆來,道:“方才你們推車之時,我於腹中草就一詩。今天你特意來送我,我便以此詩相贈吧。” 他示意韓湘將袍服下襟舉平,在上面一揮而就:“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聖朝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韓愈每寫完一個字,便有雪花落在上面,暈出淚跡一般的淡淡墨痕。 韓湘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叔公!” 再看韓愈,已然老淚縱橫。韓湘的心頭一熱,雙膝跪倒在雪地上,朗聲道:“請叔公放心,湘即刻入京,全按叔公的囑咐辦。” 直到韓湘的背影消失在大雪中,韓愈仍佇立在山道上,久久凝望著長安的方向,口中念念有詞:“願天佑大唐,聖上,您千萬千萬要保重啊!” 藍關道上飛雪呼嘯,將他的身形塑成了一尊蒼勁的白色雕像。 為了趕在暮鼓前進長安城,韓湘快馬加鞭,頂風冒雪出了秦嶺。 快近長安時,雪倒是止住了。天空愈顯陰霾,鉛一般的暮色沉甸甸地壓在春明門的城樓上,蒼穹一片混沌,若明若暗,真像是有什麼詭譎凶險的東西在天的盡頭集結。

此刻集結在春明門下的,卻是烏泱泱的人頭,全都是想趕在最後一刻入城的百姓。 暮鼓響起來了。 人群越發騷動不安,拼命往城門內擠。韓湘發現,今天城門口的金吾衛數量明顯多過平時,但因盤查也更加嚴格,每放行一個人都要耗費更多時間,所以城門外積壓的百姓越來越多。 陰冷刺骨的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極度的緊張感,彷彿弓弦繃到了將斷之時。 韓湘只覺莫名驚詫,難道這就是迎佛骨的前夜嗎?在他的記憶中,長安城從未有過如此古怪的氛圍,更何況尚在新年佳節裡。為什麼一切都讓人感到無端的恐慌? 突然,城門前起了一陣喧嘩。 緊接著,幾個胡僧被金吾衛推搡出了入城的隊伍:“沒有通關文牒不得入城,快滾!” 韓湘定睛一瞧,那不正是在山道上幫忙推車的幾位嗎?

他連忙擠過去:“幾位師父,發生了什麼事?” 胡僧們也認出了韓湘,異口同聲地嚷起來:“哎呀郎君,我們遇上賊啦!” “賊?” “我們幾個的通關文牒突然都不見了,這一路上都帶得好好的,怎麼就丟了呢?”胡僧們都快哭了,“明天就要迎佛骨了,我們卻入不得京城,這可如何是好啊!” 韓湘說:“再找找?就算是賊,偷你們的通關文牒又有何用呢?” “全身上下都找遍了呀。我們是出家人,沒什麼財物,偏丟了最要命的通關文牒,唉!”胡僧們急得搥胸頓足。 韓湘想了想,道:“別急別急。進不了城沒關係,我給你們出個主意,今夜趕緊從城外繞到南面的明德門。明天佛骨從鳳翔一路迎入長安時,將先通過明德門進京城。你們在那裡等候,拜迎佛骨不也是一樣嗎?” 胡僧們破涕為笑:“郎君說得有理。多謝指點,那我們這就去了。” “快去吧。” “阿彌陀佛。”胡僧們向韓湘鄭重道謝,便繞向南而行了。 總算幫上人家一點小忙,權作報答吧。韓湘的心情略微舒暢了些,趕緊又擠進入城的隊伍裡。終於在暮鼓敲完之前,最後一個被放進了城。 闊別兩年的帝都長安。 儘管城門戒備森嚴,城中卻未按時宵禁。這是慣例,每年從除夕到上元節的這段時間裡,金吾衛們都會網開一面,暮鼓敲過以後並不立即關閉坊門,而是放任百姓繼續採辦年貨、走親訪友、飲酒作樂,盡情享受新年佳節。到了上元節這一天,更是通宵狂歡,之後才恢復正常的宵禁制度,年也就算過完了。 韓湘打馬向靖安坊中的韓府而去。已經入夜,坊街上的行人依舊熙熙攘攘,兩側的店鋪高高挑起大紅燈籠,家家戶戶生意興隆,人人臉上喜氣洋洋。 此情此景與傍晚時分的春明門外截然不同,韓湘有些困惑了,難道是自己杞人憂天? 待到韓府,卻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到處冷冷清清,院中漆黑一片,只有留下看家的僕人在耳房裡亮著一盞小油燈。 韓湘向僕人要了一個燈籠,正打算回原先住的房間歇息,僕人抄起牆邊的一把鐵鏟遞過來,韓湘奇道:“這是要幹嗎?” “郎君有所不知,最近長安城裡鬧賊鬧得可兇呢,聽說還出了個飛天大盜,能飛簷走壁,穿牆入院。我這不是讓您防著點嘛。” “瞧把你緊張的。”韓湘失笑,“哪次年關前後不鬧賊?再說長安城中遍地的豪門富戶,飛天大盜偷到清貧如斯的韓府裡來,也太沒眼力見了吧?”說著一拍腰間的佩劍,“我有這個呢,用不著你的鐵鏟。” “哎喲,那個飛天大盜可奇呢,不愛偷值錢的東西……”僕人還在嘟囔,韓湘已經提著燈籠走了。 穿廊過院時,只見雜物散落了一地,可見叔公走得有多麼匆忙。回到房中,卻冷得像個冰窟。韓湘坐在滿是灰塵的榻上發呆,心中五味雜陳。 今夜肯定無法入睡了。 明天就要迎佛骨了,究竟會發生什麼?叔公為何肯定將有禍事降臨大唐,甚至危及到皇帝的性命? 但不管怎樣,韓湘都覺得自己很難有所作為。藍關山道上一時衝動答應了叔公,此刻冷靜下來,韓湘開始後悔了。 外面又下起小雪來,韓湘踱到院中,想吹吹冷風清醒一下。突然,他發覺韓愈書房的方向有亮光。 韓湘一驚,真來賊了? 他躡手躡腳地摸過去。韓癒的書房門虛掩著,有一個人影背朝外,正俯身在書案上。 韓湘把住門,右手緊握劍柄,厲聲喝道:“什麼人?” 那人的背影一滯,似乎也嚇了一大跳。 韓湘又喝了一句:“轉過身來!” 他緩緩轉過身,卻是一張文人的臉,面黃肌瘦,鬚髮灰白,還佝僂著背,整個一副未老先衰的樣子。 韓湘倒拿不准了:“你……是誰?怎麼會在我叔公的書房中?” “你的叔公?”那人的神情略微鬆弛下來,“哦,在下李復言,是韓夫子的門客。前些日子回鄉一趟,今天剛回來,誰知夫子已經走了。” “原來如此。”韓湘也鬆了口氣。他並不記得叔公的門客中有這麼一個人,不過自己離開兩年多了,此人想必是後來的。 “我是韓湘,也是今天剛回府裡來的。”他大咧咧地朝李復言拱了拱手,“叔公被貶去潮州,我只道門客們全作鳥獸散了。不想還能遇上李兄——欸,你在做什麼?” 李復言道:“我見府中人去樓空,本無意久留,又想起離開前曾將幾篇拙文交予夫子評閱。文固粗陋,也是在下的心血,便來夫子書房裡翻找,想把那幾篇文章帶走,卻驚擾了公子,還望見諒!”說著,深作一揖。 “客氣什麼。”韓湘問,“文章找到了嗎?” 李復言搖了搖頭,顯得有些懊喪。 韓湘的疑慮既消,便想與此人攀談幾句,聊度漫漫長夜。他的性格本是自來熟,從不刻意防範他人,於是往旁邊的榻上一坐,笑道:“那你接著找,我在這裡陪你。” 李復言瞥了韓湘一眼,便又埋頭翻找起來。韓湘閒極無聊,索性對他講起白天在藍關道上遇到韓癒的經過,還把韓愈贈給自己的那首詩一字不差地念了一遍。當然,韓愈所說皇帝即將遇到災禍的話,他並沒有提及。 李復言邊找邊聽,並不搭話,只是時不時發出幾聲壓抑的低咳。他咳時背駝得更加厲害,瘦削的身體在袍子裡直晃,看上去簡直弱不禁風。 韓湘不禁替他擔心起來:“李兄是不是病了?要不先歇著,明天再找吧。” “我沒事。”李復言掩口咳了好一陣方止,緩了緩,低聲道,“你來看這個。” “什麼?”韓湘湊過去。 李復言把一張詩箋送到韓湘的眼皮底下:“這首《華山女》應該是夫子的詩,一開頭便抨擊了佛法。” “《華山女》?”韓湘一眼便認出了叔公那特有的雄渾筆跡,遂從頭念起,“街東街西講佛經,撞鐘吹螺鬧宮廷。廣張罪福資誘脅,聽眾狎恰排浮萍。果然是罵佛經俗講的,罵得痛快!”再往下念,“……華山女兒家奉道,欲驅異教歸仙靈……”韓湘的眉頭緊蹙起來。 及至念到“天門貴人傳詔召,六宮願識師顏形。玉皇頷首許歸去,乘龍駕鶴來青冥”這幾句時,韓湘徹底驚呆了。 韓愈在這首名為《華山女》的詩中,明明白白寫著一個女道士因美貌和真訣受到皇帝的青睞,被召入宮中,從此深藏於青冥之中,乃至“雲窗霧閣事恍惚,重重翠幕深金屏。仙梯難攀俗緣重,浪憑青鳥通丁寧”。 旁人未必能看得出來,但是韓湘立即斷定,叔公筆下的這位“華山女”正是裴玄靜! 距他們共同追尋的謎底,已經過去整整兩年了。那時候崔淼慘死,禾娘與李彌下落不明,裴玄靜跟著裴度回到長安後,從此音訊杳然。韓湘曾多次向叔公打聽過,最終得到的回答是:裴玄靜到一處不為人知的所在,隱居修道去了。 韓愈沒有說實話!原來裴玄靜是被皇帝鎖入了大明宮中,從而與世隔絕的! 她現在怎麼樣了?她還好嗎?兩年來她都遭受了什麼?有沒有可能再見到她?進了大明宮那種地方,她這輩子還能出得來嗎? “韓郎,你怎麼了?”李復言問。 “哦,”韓湘勉強一笑,“我看這首詩的紙墨俱新,像是叔公不久前才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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