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他·殺

第20章 空枝

他·殺 穆卿衣 10685 2018-03-14
“那時我們一起在黃長榮手下的有二十多個小姐。” 蘇琴靠在袁野的懷裡,慢慢的說著過去的事。黑暗的回憶像潮水,幽暗暗濕漉漉的湧上心頭,又像撕破那從來未曾痊癒的傷口,這麼多年過去,表面的皮結了痂,底下卻一直在痯膿,在腐爛,一觸動就會劇痛。 “黃長榮從來不會讓我們幾個人同住一間房,怕我們互相聯絡有了感情拉幫結派,難控制。於是就把一個大房間隔得像監獄似的獨立格子,裡面只放得下一張床,一個小小的活動式衣櫃,我們像狗一樣被關在裡面,除了上工接客的時候才被放出來。所謂放出來,其實也就是到樓下夜總會的包房。沒多久,龍頭又來了幾個年輕小姐,其中有一個被安排到我隔壁的房間。她叫小蕙,很年輕,高中才剛畢業,完全是被人販子騙了。本來她以為是到深圳的廣告公司上班,想不到自己居然是被賣了!才來的第一晚上,她一直在哭。她很單純,和我見過的那些貪慕虛榮的女孩子都不一樣,而且最重要的,她讓我想起我自己。她也是從鄉下考出來的,很不容易,原本活著就是為了過得更好,想不到現在卻淪落到生不如死。一開始她的性子很烈,黃長榮他們往死裡打她,但是她死也不干。有一天晚上,黃長榮他們把小蕙綁在床上,幾個男人輪著姦污了她。在那以後她大病了一場。她病的時候我會去她的那間格子,幫她洗洗傷口,偷偷拿點吃的喝的給她,其實我做這些,黃長榮也是知道的,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唱紅臉,便由得我做白臉,希望哄得她回心轉意。”

但是病好以後,小蕙的神經變得不太正常了。有時胡塗有時清醒,胡塗起來,每見到一個客人,她都會哭著求人救她走。客人向黃長榮投訴,結果當然又是毒打。清醒的時候她就會勸蘇琴,找機會跟她一起逃出去,去報警,這樣這裡的姐妹才有一條活路。她總是說,她們就好比一條甘蔗,黃長榮不把她們榨乾榨成殘渣,是不會罷休的。蘇琴既不反駁她,也不勸她,她認為總有一天小蕙會像她一樣,完全的接受身在地獄的現實。 那是一個月圓的晚上,小蕙好像完全清醒了。她自己起來梳了頭洗了臉,還自己吃了些東西。她說她要下去上班,黃長榮叫人暗暗的盯著她,結果她一下了樓就往的士站跑。所有的打手都去攔她,她不知怎麼的像瘋了一樣,又撕又咬的掙脫了,一轉眼,她攀著水管,開始往屋頂上爬。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一個人在絕望的時候竟然有這麼大的力氣。”媚媚說起當時的情景,仍然心有餘悸:“她完全不要命了,拼命的一個勁的往上爬啊爬。她的衣服被扯破了,她的手和腳被鐵架被石頭磨得鮮血淋淋,但是她像是已經完全沒有了痛覺……” “打手們試著往上爬了爬,結果一個個都摔了下來,他們在底下叫罵著,揮舞著棍子,還有人向她扔著石頭。” “當時我們全部的小姐都跑出來了,在下面眼睜睜的看著,嚇得呆住了。紅姐拼命的叫小蕙的名字。但那女孩子已經瘋了。她順著屋簷一直爬啊爬,看起來搖搖晃晃,我們全都屏住呼吸,下意識裡,彷彿透一口大氣都會把她吹下來。” 那一天的夜空特別幽藍,屋簷和天空之間的女孩虛幻得像個白色的紙人影,但她在緩慢的,執著的,向著前方移動,就好像前面有什麼吸引她的東西。世界那麼大卻又這麼小,天地間只有她孤獨一人。

前面已經沒有路了。 蘇琴叫得聲嘶力竭,淚流滿面。 有客人掏出手機報了警,有人在大叫:“要摔啦,要摔啦!” 蘇琴用手掩住嘴,透不過氣。 四周的人群突然爆出了一片驚呼,蘇琴猛地閉上眼,只不過一眨眼的瞬間,屋脊上已經空了,只剩下一片空蕩蕩的藍黑天幕。 蘇琴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在那一刻沒有淚,幹啞的喉嚨裡只有鬼一樣的哀咽。 小蕙終於逃出去了。以這樣慘烈的方式。 她的父母來認領她的屍體,都是純樸的鄉下人,滿臉都是皺紋,爸爸用手掌抹著眼淚,媽媽哭得呼天搶地。很多人都看到,小蕙是自己爬上水管,自己跌下來的,黃長榮花錢打點關係,最後以精神錯亂自殺處理,只是事出在自己員工身上,作為資方賠了兩千塊給家屬了事。龍頭上上下下都被下了禁令,小蕙的事絕對不能再提。

人都是很健忘的,時間久一點,小蕙的事好像就真的過去了。 只有蘇琴忘不掉,忘不掉小蕙那雙上過鈾一般清亮的黑眼睛:“琴姐,我一定要逃走。你要救我,你要幫我。” 她好後悔,要是她把小蕙看緊一點,也許她就不會死;但不死,又能做什麼呢,還不是和自己一樣,身陷無間地獄,不知何時超生。 她在迅速的衰弱。吃飯吃不下去,常常覺得反胃想吐。她覺得自己不干淨,睡的床不干淨,吃的東西也不干淨,她周圍的環境,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不干淨。酒倒是喝得很兇,大杯大杯的喝酒,嘔吐,漸漸的沒有客人願意指名叫她,龍頭所有的服務生都討厭她,因為常要清理她嘔吐一身一地的穢物。 黃長榮也開始有點害怕了,覺得她精神可能有點問題,就叫了一個手下送她去醫院檢查。那個人據說是他的軍師,是個大學畢業生,叫白石。

白石看起來和其他的古惑仔不一樣。 他穿著藍色方格襯衣,戴著金絲眼鏡,說話總是陰聲細氣。從前蘇琴很怕他,一見他就低頭躲開。 坐在醫院的長廊裡,眼看著四下無人,他突然輕聲說:“你……想要逃走吧?” 她嚇壞了,左右看:“不,不,我沒想過。” 他拉起蘇琴的衣袖,看了看她手臂上的傷痕:“唉,榮哥下手太狠了。”他的口氣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憐惜。她第一次正眼看這個男人。他看她的眼光不是色迷迷的,而是帶著溫柔。 醫生並沒有檢查出什麼問題,但是他還是堅持讓醫生開了點鎮靜的藥,回去跟黃長榮說,蘇琴病得不輕,要定時復診。有時他們假裝去醫院,他會開車戴蘇琴到深圳河邊,坐坐,走走,望著河水吹吹風。這已經是蘇琴生命中難得的平靜時光。

有一次他帶蘇琴去了世界之窗,蘇琴好久沒有笑過了,在堆滿仿製贗品世界著名景點的公園裡,她難得的笑了,她想不到自己還會開心的笑,在她意識到的時候,眼淚就滴了下來。 她緊緊抓住白石的衣袖:“求求你,我想回家。” 白石看了她一會兒,上前摟著她的肩:“我有一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妹妹。眼睛和你很像。五年前車禍死了。” 他說的是真的,是假的,她全不知道。只知道他對她絕不像是對妹妹的那種好。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點吸引了他,讓他色膽包天。也許只不過因為,她是他成天見的女人的中,最像良家婦女的一個。 不管怎麼說,他答應帶自己走。二十二歲的蘇琴再一次把希望和信任全心全意的投向另一個男人。但她等來的,是一根手指。

白石的手指。指尖上有顆痣。 她在瞬間的癡呆後,突然像瘋了一樣撲向黃長榮:“你殺了他!你殺了他!” “臭八婆!餵不熟的母狗!今天不打斷你的腿,絕不了你逃走的心!”黃長榮將她綁起來,當著所有小姐的面用木棒狠狠的打,她昏了過去。 她被單獨關在最頂層的小閣樓裡,昏暗不知天日,不知黃長榮打算怎麼對付自己。 丁易來看過她,帶著一種含著恨意的快感告訴她,白石根本沒有死。他們在外面偷情的事被黃長榮知道了,把他叫來,只打了幾下,那個沒用的男人已經什麼都說出來了,為了平息黃長榮的怒火,他自己斬斷了手指,這一招很高明,不過黃長榮還是趕他去當掃地的龜公了。 在那一刻,蘇琴真是萬念俱灰。她好恨她自己,為什麼又那麼天真,又輕信了男人,原來誰都是貪圖她的身體,全部都是在騙她!騙她!騙她!在那一刻她好希望白石是死了,是為她死了,這樣她會永遠紀念他,哀悼他,甚至會為了他去殉情!可他出賣了她,那麼輕易的背叛了他的誓言,出賣了他們的感情。她甚至不確定,如果真的讓她見到白石,她會不會親手殺了他。

又過了幾天,蘇琴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深夜,黃長榮來到閣樓,只有他一個人,他喝過點酒,想起了蘇琴,決定調教她來取樂一下。當時小姐們基本都在陪客,打手們也多數都在下面夜總會,只留下一個看屋子的在三樓籠子。但蘇琴使出非人的力氣拼死掙扎。臉,手和脖子都被抓傷的黃長榮惱羞成怒,緊緊的卡住她的脖子,蘇琴當時手腳都麻痺了,舌頭都伸了出來,就在頭腦漸漸空白的時候,卡住她的手突然軟了,她被重重的拋在地上,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喘息著從地板上掙紮起身,眼前的一幕讓她呆住了。白石和黃長榮正扭在一起,白石被黃長榮用膝頭頂在身下,黃長榮正揮拳狠揍那張已經鮮血淋淋的臉。白石的手無力的推著黃長榮,其中的一隻手裹著紗布,已經滲出血來。

那時蘇琴顧不上多想,隨手摸到身邊地上一樣東西就朝黃長榮掄過去,一聲悶響之後,黃長榮應聲倒地,手腳抽搐之後就不動了。蘇琴這才發現,自己手中握的,是一條高爾夫球棍。 “我殺了人。我嚇壞了。我沒想到殺人原來那麼容易。這時白石緩過氣來,看到眼前的情景,也呆住了,但他到底比我強,驚慌之後很快的鎮定了下來。”蘇琴回想著當時的情景,身子還一陣一陣的發抖。袁野從身後擁抱著她。他們緊緊的依偎,蘇琴才有勇氣慢慢的說下去。 “白石想起從前看過的一部電影,就學著戲裡演的,讓我把能證明我們身份的東西全收起來,免得事發後被警察找到。然後又叫我一起把黃長榮搬到檯燈旁的椅子上,把所有的煙灰都集中在他手邊的煙灰盒裡,再破壞了檯燈的插頭,造成是因為吸煙引起舊插頭走火的情景。這種舊房子,多數都是木磚結構,燃起來很快,也根本就沒有什麼消防,等樓下的打手查覺起火,再救也來不及了,而且他們和那些客人一樣,也紛紛只顧著逃命,哪裡管得到我們。”

“我一點都沒有想過自首,也不願意被那些小混混打死。無論如何,我只想好好活下去。拖黃長榮的時候,我雖然好害怕,好害怕,哭得力氣都沒有了。但是我拼命的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件壞事,做了它,你就可以擺脫這個噩夢,就有機會從頭來過。就是這個信念支持著我做這一切的。” “火迅速的沿著電線燃了起來,慌忙奪路而逃。但這時,最恐怖的事發生了。那間看守室突然傳出來慘叫聲,雖然聽得不是很清楚,但的確是黃長榮的聲音。他居然沒有死。我嚇得全身發軟,濃煙滾滾之中,我們本來正在不顧一切的往外衝,白石突然停了下來。他對我說,不行,如果他活著,我們逃出去也活不成。我問他,那怎麼辦?他把我往外推,說我對不起你,你一定要活著逃出去。” 那是蘇琴最後一次見到白石。火勢的確是更大了,一陣緊似一陣的濃煙迷住了她的眼睛,在熾熱與昏暗中,她無路可逃。但明明心裡又知道,她非逃出去不可。電線斷裂,木樑燃燒的劈啪聲和爆炸聲中傳來隱隱的哀嚎,像唔唔的狼嗚。 她的頭髮著火了,她半邊面頰被火烤得生疼,她在不顧一切奪路而逃。 這一幕,從此成為她永遠掙脫不了的夢魘。有多少次她夢到一身著火的黃長榮猙獰地向自己撲來,有多少次她夢到臉孔扭曲的白石,雙目中流著血問她,小琴,你逃走了嗎? 後來她看報紙才知道,大火後現場發現兩具屍體,其中一具應該是黃長榮,但另一具是不是白石,蘇琴永遠也不得而知。黃長榮的死因判定為吸入大量濃煙而致命,但非常幸運的是,垮塌下來的橫梁壓扁了他的腦袋,所以警方沒有發現他頭上的傷痕。 “發生大火那天,我和幾個姐妹正在樓下夜總會開工,忽然不知從哪兒就開始騷動起來,有侍者驚惶失措的跑來跑去,嘴裡叫著走火了走火了!這一下夜總會全炸了鍋,每個人都爭先恐後的往門外跑。 “那裡根本就沒有安全門,通道出口也只有一個,好幾個小妹被撞倒了,踩傷了,他媽的那些男人真不是東西,剛才還抱著風流快活,現在從你人身上踩過去頭也不回。自那一回,我他媽算是看清楚了!” 媚媚說得激動起來,好像完全忘記對面的陳子魚也是男人,把王八蛋啊,臭男人啊,混蛋啊之類的字眼對准他的臉一陣狂噴。 等她歇了口氣,陳子魚又問:“說是燒死了兩個人,一個就是黃長榮?” “對。黃長榮的手下一共有五個人負責看管他手下的妞,每天晚上留一個人在樓上看門,結果那天晚上,那人喝了酒,睡死了,沒得逃得掉,活活的給燃成炭了。”媚媚解氣的說:“他也活該!五個流氓沒有一個好東西,那些女孩子在他們手底下,那真是活得比狗還慘!可憐喲,常常被打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越是臉蛋漂亮的他們越打,脫光了打,這群變態!” 陳子魚總覺得什麼地方有點不對勁,他仔細回想了一下:“你剛才不是說,蘇琴那晚沒接客,她想偷溜,被黃長榮單獨關起來了?” “是啊,就關在頂樓的閣樓上。” “火如果是從樓上起的,為什麼她沒有被燒死?” “是啊,我後來也就奇怪呢,”媚媚撓著枯黃的頭髮,“照理說,第一個被燒死的就應該是她啊。但是公安說只發現兩具屍體。” “後來你還見過她嗎?” “沒有。”媚媚轉著眼珠,突然詭秘的一笑:“不過她那姘頭我倒是見過。” “姘頭?”陳子魚以為她說的是丁易。 “就是那個想帶她一起逃走的那個白石啊,呵呵,我們當時叫他斯文仔,因為他在那幫人中看起來最斯文,廣東話叫官仔骨骨,哎喲,當年可是白白淨淨,那天我在街上撞到他,簡直認不得了,又黃又瘦,臟得像個叫花子。你知道他在幹什麼嗎?他現在滿大街的在給人擦皮鞋!”媚媚為了表達她的惋惜感嘆之情,直用手拍著陳子魚的背脊:“他的半邊臉和脖子都是疤,嚇死人了,我就懷疑是那場大火裡給燒的。” 陳子魚坐直了身子:“這是多久以前的事?” “兩三個月以前吧,我也記不太清了。” “地點呢?” “就是羅湖口岸出來那一塊兒,那兒的人多,容易找生意。”媚媚伸出一隻手指抖抖:“我叫住他,他還不認,不過他左手的食指沒了,那時黃長榮親手斬斷的,誰都知道的呀,這可賴不掉的。” 逃離了深圳之後,蘇琴帶著一身的傷痛回到故鄉。她沒有想到當初的戀人張磊還一往情深的等待著自己。在她經歷了地獄般的磨難之後,平安平凡的生活對她來說已經是天大的幸福。但想不到,丁易尾隨她而來。那天夜裡的事,蘇琴以為再也沒有第三個人會知道,想不到一切全落在丁易的眼中。這就是他勒索她的開始。 在最初的時候,蘇琴的驚惶恐懼可想而知。她竭盡所能的滿足他的一切要求,無論是金錢上的,還是身體上的。然而在錢被榨乾的時候,她被毆打。張磊發現了這件事,決然的與蘇琴離了婚。在他看來,他即無法接受蘇琴黑暗的過去,也無法原諒蘇琴一直以來對他的隱瞞。然而蘇琴一點都不怪他,一錯再錯的人是自己,她只恨她自己當初有眼無珠。她想她這輩子再也沒有辦法去愛或接受愛了,因為她是低賤,污濁的,她的心已經死了,再也不會有生命的春天讓她復甦。 丁易曾經對袁野說過,蘇琴把她父親氣死了,但實際上,氣死蘇琴父親的人正是丁易。當丁易發現在蘇琴處再也擠不出一滴錢,於是他去找那個前鄉鎮醫院院長,他去找他要錢。可憐的老人當晚就心髒病發,送到醫院時已經停止呼吸了。滿以為自己奸計得逞的丁易,還洋洋自得的等那老頭送錢到賓館裡來,誰知他等來的,是憤怒絕望,滿心殺機的蘇琴。 蘇琴假裝要拿錢給丁易,趁他不備,用盡全身力氣,搬過床頭劣質的仿銅檯燈,向著他的頭狠狠砸下。 但她到底還是手軟了。沉甸甸的燈檯砸在人頭骨上的手感,讓她在瞬間全身發軟,虛汗如漿。她永生永世也忘不了那種感覺,在此後每一個夢魘的夜,一再重複。 說到這裡的時候,蘇琴還止不住的全身顫抖,在袁野的懷裡,不可遏止的顫抖。 袁野枯瘦的手臂,用最大力氣擁抱著她,撫慰著她:“別說了,要是太痛苦,就別說了。” “不,我要說,我要說給你聽。”蘇琴用力咬著嘴唇,她要對他坦白她的全部,她不要再像欺騙張磊一樣欺騙他,她要他懂得她,再來決定是否愛她。 “那一刻我完全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他倒下去以後,我又在他身上亂踢,我一邊踢一邊尖叫,然後尖叫變成了哭泣。我再一次殺了人,這一次我逃不掉,我一定逃不掉了。我來到了絕路。從前的一點一滴全部都想起來了,我怎麼會淪落到這個地步?我怎麼會把我一輩子搞得這樣亂七八糟?我坐在他的身邊,無法控制的嚎啕大哭,我好後悔,好後悔,可是每一步都是自己走過來的,我再也回不去了。 “哭了很久,我突然聽到丁易微微的呻吟,把我嚇了一跳。我又是害怕又有點希望,希望他不要真的死掉,殺人的感覺太可怕了。我把手放在他的脖子上,他果然還有脈搏。我嚇壞了,扔下他跑了出去。那時候我什麼也沒想,只有一個念頭,我要逃,我要逃,我要再一次逃走。我要逃開他,我要把這一切,都拋得遠遠的逃走。 “後來,我逃到了這個城市。我聽說,我父親從前的一個同事,在這間醫院做副院長,他欠我們家的一份恩情,因為當年是我父親向上級推薦他來這間醫院的。於是我去求他幫我介紹一份工作。天真的我沒想到人在人情在,父親過世了,什麼關係友情全部不成立了。你知道我做了什麼嗎?我色誘他。我爬上了他的床,得到了這份工作。很老套很低俗對不對?丁易也許說得沒錯,我骨子裡就是一個虛榮敗壞的女人,我就是知道怎麼利用男人。我現在做的,和從前在蛇口做的有什麼兩樣?只是當時是為了錢,現在是為了一份工作。但我一個一無所有的女人,除了自己的身體,我還能利用什麼呢?我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件壞事,做了它就能得到幸福。我要過正常人的生活,就像從前一樣簡單平靜的生活,我現在才知道它值得我用命去爭取。” 但是老天並沒有放過她。在她經歷過這一切之後。她永遠提心吊膽的活著,曾經發生過的一切,永遠如影隨形。當丁易再次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想這就是所謂的宿命。他就像一個掘墓人,把往事從深深的泥土中挖出,指給她看埋在土裡的屍骨,讓她又一次回到那噩夢之中。 她想,像她這樣的女人是注定不配得到幸福的。她和丁易,除了一起去死,沒有別的路可走。當袁野遇到她的時候,她正生活在被這樣的念頭所折磨的地獄。有時候她想,這也許就是她和在一起袁野的原因。像她這樣的女人,也許永遠都無法再去接受一個正常的,有無限美好未來的男人。灰暗的因子潛伏在她的血液裡,讓她害怕將來,每往前走一步,她肩上的擔子就重一分。她和袁野都是這個世上最絕望的兩個人。她是對於生活的絕望,而他是對於生命的絕望。他們承受各自己的孤獨,卻懂得彼此的恐懼。兩個孤獨在一起,也會有一點安慰。反正在不久的將來,他們都將獨自離去。 “丁易不是已經死了嗎?”袁野輕輕撫摸著她的肩頭:“他已經再也不能傷害你了。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蘇琴全身一顫,抬起頭來:“你怎麼知道丁易已經死了?” “我早就知道了。”袁野非常沉靜:“但是我怕嚇著你,怕你又胡思亂想,所以沒有告訴你。” “是陳子魚告訴你的?”蘇琴急切的問:“他是怎麼說的?” “沒什麼,就是說這是一起自殺案。” 蘇琴怔住了,既然陳子魚已經認定這是自殺,那天他為什麼又來問自己話呢?他是在使詐嗎?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怎麼了?”看著蘇琴瞬間凝固的神情,袁野試著問。 “……你相信他真的是自殺嗎?” “當然,子魚是這麼說的,已經結案了。” 袁野的坦然正直讓蘇琴心中的委屈瞬間決堤。 “你……不懷疑是我為了擺脫他,殺了他?”蘇琴顫聲問。 “傻瓜!”袁野苦笑:“怎麼可能?我怎麼會這麼想?” 蘇琴猛地用力抱緊他,世上只有他,永遠不會懷疑自己,永遠無條件的相信自己。無論她有怎樣的過去,都不會改變他對她的感情。他早已經下定決心,來接受全部的她,他也有足夠的堅強,來承受黑暗的襲擊。 “袁野,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愛你?”蘇琴閉上眼睛,感受著袁野心跳的聲音。 “你不用說。” “我愛你。” 一陣熱辣辣的感覺泛起在袁野的眼眶,他將下巴抵在蘇琴的頭頂:“肉麻。” 過了一會兒,他輕聲說:“我也是。” 黑夜已經過去,初春的凌晨,世界是那麼寒冷與寧靜。 這一天的風比昨天更大,蘇琴在袁野的防寒服外加上了一條羊毛圍巾。 “很重啊。”袁野嘆了口氣。 古人說弱不勝衣,以為那是一種美,這種事落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其實很可怕。 他們決定今天到蘇琴父親曾經工作過的鄉鎮的醫院,和蘇琴小時候住的醫院大院去看看。 那所醫院比想像中的更殘舊。蘇琴的母親走得早,自她父親過世後,他們家在這邊已經沒人了。原先醫院分的房子,也被鄉里收了回去。蘇琴帶著袁野,在她住過的那棟小樓外看了看,小樓前種了一顆葉子掉得光禿禿的老樹,歪在寒風裡搖晃著枝椏。 “它還在這裡!”蘇琴高興的說。 “這是什麼樹?”袁野仰頭。 “棗樹。每到秋天,我就巴望著我媽打棗子給我吃。有時為了一兩顆棗,還會和隔壁的小男孩打起來。” “甜嗎?” 蘇琴搖搖頭:“木木的,只有一點點甜味。那時候沒什麼零食吃,隨便什麼放到嘴巴里,都覺得很好吃。” 她又指給袁野看:“從上面數下來第三個窗戶,那兒就是我從前的家。我爸有一張書桌就擺在那窗戶底下。” 現在那窗戶挑出幾條長長的竹竿,晾著花花綠綠的小孩衣服,和女人艷紅的胸罩。 “我媽在院子裡幫我打棗子,我爸就坐在窗台邊練字,看書。他從來不幫我打棗子,他覺得自己是知識分子,要顧著自己的形像。”蘇琴仰起頭,帶著有一點出神的表情看著那個窗子,彷彿父親仍然坐在窗後凝視著自己。 “真沒想到,我還會回到這裡。我考入鎮中學的那一年,曾經在心裡暗暗發誓,長大了要遠遠的離開這個地方,再也不回來了。” 袁野伸手撫摸著樹幹,彷彿在確認這棵樹在他生命中的真實感和質感。 “為什麼這麼干呢?它已經死掉了嗎?”他問。 “不,從前我爸也老是說它快乾死了,但冬天一過,到了明年它又會發芽,長出葉子,還能再開花結棗子呢。” 袁野閉上眼睛,想像春暖花開之時,這顆老樹再次抽枝散條,發出嬌嫩的新芽的情景,那無窮無盡的生命力,就蘊藏在這枯黑的枝條之中,就蘊藏在他腳下的這片大地之中。 袁野說:“就在這裡重新開始吧。” “什麼?” “就好像回到起點,然後重新出發。從前的一切,那個循環已經結束。我們回到這裡,再離開這裡,重新開始一段人生。” 蘇琴驚訝的看著袁野,說不出話來。 “就像這棵棗樹一樣,只要掙扎過冬天,到了明年春天,又會開花結果,開始它新的生命。只要活著,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永遠不會晚。” 視線一點點的開始模糊。 像聖經裡的巨人,只要腳一踩大地,就能重新獲得力量。故鄉就是她靈魂的大地,回到這裡,就好像經歷一個重生的儀式。 這才是袁野堅持要她回故鄉的真正原因嗎?雖然他說要蘇琴陪他來看一看,實際上,卻是他在硬撐著陪自己回家。 “嗯,嗯!”蘇琴不知道說什麼好,一邊抬手擦著眼淚一邊點頭。 重新開始的人生,再不需要做任何壞事來交換的幸福,那才是真正的幸福。 “愛哭鬼。”袁野伸手將她攬進懷裡。 他們就這樣靜靜相擁。 在他們的身邊,老棗樹枯黑的枝條伸向無垠的,冰層一般的天空,像某種渴望的手臂。它也在迫不及待的呼喚春天的來臨,它體內最深處的生命像血液一般的急速,渴望著綻放綠色的新芽。 聽了媚媚的話,敏感的陳子魚幾乎可以斷定,當年的那一場火災絕對有古怪。第一,本應燒死的蘇琴順利逃脫了,第二,黃長榮當晚死掉,就如果丁易的死一樣,這件事對蘇琴最有利;第三,據媚媚所言,白石和蘇琴有私情,而和黃長榮結下樑子;第四,白石的臉被燒傷,說明他當時也應該在火災現場。利用這四點得出推論並不難,但他一定要找到那個白石,來證明自己的結論。 穿過低矮殘敗的屋廊,繞過惡臭散發垃圾堆,很難想像這仍然是在深圳市區內,那紙醉金迷的繁華都市,那麼多嶄新漂亮的摩天大樓不遠處的後巷。有好多在深圳生活過多年的人都未必來過這樣的地方,這是一個城市隱形的貧民窟,生活在這裡的人們,是被社會遺棄,遺忘的一族。人們的生活來去匆匆,大家都選擇了視而不見。看不見,就等於不存在。 如果不是為了找那個白石,陳子魚也不會來到這裡。第一次來是下午,他一個人也沒見著,街口賣菸的告訴他,這些叫花子全出去討生活了,不到深夜不會回來。於是他又換清早來,四處打聽那個沒了一根手指的擦鞋匠,也許他已經不叫白石,但沒關係,他是湖南人,而且臉被毀過容,應該很好認。 不知那裡的人是不是對他這個打扮得身光頸靚的男人有一種本能的抵觸,他問了好半天,沒一點頭緒,正有點焦躁的時候,一個紙皮箱搭成的帳篷突然動了一動,一個頭髮亂得像鳥窩的男人從裡面鑽了出來。 “吵死了!還讓不讓人睡覺!”他沒好氣的衝陳子魚大吼:“你他媽不就是找那個爛臉仔嗎!他不在這裡!” 陳子魚眼睛頓時亮了:“他到哪裡去了?” “他回鄉下了!” 陳子魚一愣,怎麼這麼不巧。簡直好像知道他要來,故意在找躲他一樣。 “你知道他為什麼會回去嗎?” “我他媽怎麼知道?那天也是有個人像你一樣來這裡找過他,過後爛臉仔就走了!” 陳子魚瞪大了眼睛。 “這大概是什麼時候的事?” “老子哪記得這麼多?!”那人吼完以後,就縮進他的破布里,打算睡個回籠覺。 “過年前吧。”旁邊一個抱著膝頭,剛才怎麼問他都不吭聲的老頭子,突然說:“約摸一個多月以前。” 一個月以前,丁易那時還沒有死。陳子魚第一反應是丁易,但隨即又醒悟不可能,丁易那時大概正因賭博被關在拘留所裡。 “是個什麼樣的人?” 老頭卻又不吭聲了。 陳子魚掏出警官證:“老人家,請你幫我這個忙,不然的話,我只有請你到局裡去說了。” “你是警察?”老頭慢吞吞的看了他一眼,這才說:“那個男的,瘦高個子,黑皮衣,金頭髮。看起來像個古惑仔。” 這一來陳子魚徹底迷茫了,這個金發古惑仔又是誰?他與丁易的死是有關還是無關?他來找白石是為什麼?白石突然回鄉,和這個人來找他有沒有關聯? “這係人像還原後的圖像。” 葉峰把計算機打印出來的圖紙交給陳子魚。 “那些流浪漢的記憶不太靠譜,有說這樣有說那樣的,畫出來好幾張,這張係綜合他們的共同點形成的圖像。” 圖中的人大約三十上下,臉型削瘦,目光嚴肅,一頭與他的臉容毫不搭調的誇張金發。 陳子魚凝視著圖紙,雖然不得要領,但他覺得有點眼熟。 自己,肯定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人。是在哪裡呢? 他拼命的回想。 最後一個在深圳的夜晚,陳子魚一樣來到酒店三樓酒吧喝酒。今晚酒吧的客人多了些,一身灰紫色長裙的珍珠看到陳子魚,從一個胖胖的中年老闆模樣的人身邊站起來,走向他。 “怎麼樣,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嗎?”珍珠似笑非笑的問。 “算是吧。”陳子魚悶悶不樂的說。 “怎麼了?沒什麼精神啊。” 陳子魚看著她,突然心裡一動,這個女人認識的人多,也許她見過這古惑仔也說不定。 “你見過這個人嗎?”他將那張打印的圖像從袋裡掏出來,交給她。 珍珠拿在手裡仔細的看了好一會兒,搖了搖頭。 “畫得好難看。”她將圖像還給陳子魚:“那頭髮,太誇張了,像假的一樣。” 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陳子魚突然頓住了。 他怎麼從來沒有想到,這個男人有可能戴的假髮?是他的頭型有什麼特別的特徵嗎?不,如果是的話,他可以戴沒那麼誇張的啊。可是他戴的金色……這樣一來,大家的注意力就全轉移到他頭髮上了,大家都只記得他是個穿黑皮衣的金毛,而對他的容貌模模糊糊。再說,黑色的皮衣加金發,很典型的阿飛打扮,但並不適合畫中人物的年紀,他是在用這一切故意造成一種錯覺印像,來掩飾他自己真正的身份。也就是說,他已經預計到將來會有人來調查白石?而已經虛張聲勢造成一種假像? 陳子魚馬上將手中的人像圖紙折起來,折掉頭髮,只剩下面孔,他專注的看著,看著,這張似曾相識的臉。就像通俗小說裡常說的,一道電光照亮了靈魂。此時猛然一個念頭闖進陳子魚的腦海,就像電光一樣把一切都照亮了。 他掏出手機打給葉峰:“那些流浪漢還有沒有提到這個人其他任何特徵?比如說看起來像是有病什麼的?” 過了一會兒,葉峰迴答說:“這個嘛,係有一個人說那個人好像在不停的咳嗽,不過咳嗽不算一回事吧?” 就像有什麼東西在瞬間崩塌。陳子魚覺得心都停跳了一拍。他完全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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