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他·殺

第11章 綠葉

他·殺 穆卿衣 11537 2018-03-14
一挨枕頭,袁野筋疲力了的身體立時沉入熟睡。 蘇琴抱著膝頭,坐在床邊俯視著他。如果不是他偶爾的做噩夢般的呻吟和抽搐,有時候她幾乎要以為他已經昏迷了。這一夜,他到底上哪兒去了?還有多長的時間,他能陪在自己身邊?在那之後,自己應該怎麼辦……蘇琴苦惱的將頭埋進膝頭里。一種欲哭無淚的悲涼,瀰漫全身。 上班時間快到了,蘇琴放心不下袁野一個人在家,打了一個電話到醫院,請了一天的事假。下午的時候她出門去買了點東西,回來的時候,袁野已經起來了。蘇琴看到他的時候,他還穿著睡衣睡褲,只披了一件薄毛衣,靠在客廳的玻璃窗前,對著陽台外面發呆。 “你怎麼穿這麼一點就站在這裡?”蘇琴放下手裡的東西:“你的燒退了嗎?你不要命了?!”

從落地玻璃望出去,整個城市灰僕僕的,一群灰黑色的鴿子掠過。 袁野站在那裡,彷彿聽不到蘇琴的話一樣。 “你幹嘛?又鬧情緒了?”蘇琴試著來拉他,但袁野往旁邊讓了一讓,手肘猛地一抽。蘇琴愣了。 “袁野,怎麼了?” 袁野緩緩的把目光往到蘇琴臉上,蘇琴突然意識到,這是袁野回家以後第一次正眼看她。他直直的看著她,彷彿要把她這個人一直看穿,蘇琴心膽俱寒的與那目光對視,但那目光終究軟化下來,一絲痛苦的神色泛起。袁野轉開眼去。 “我……還能夠活多久呢?”袁野總算開口了,低啞的痛苦的聲音:“我不知道,在我剩下的這些日子裡,我應該怎樣來面對你。” “你,你說什麼?” “你究竟是個怎樣的女人呢?”

“袁野,你又在胡思亂想什麼?” 蘇琴上前一步,想試著撫摸袁野的肩頭,就在此時袁野抬起眼來,一瞬不瞬的看著她:“你以前,真的在深圳做妓女?” 蘇琴耳邊就像轟地炸過一個雷,全身都硬了,心臟在那時都停跳了一拍。 這句話來得太突然,情急之中她竟然沒想到否認,整個人像完全傻了一樣和袁野呆呆的對視著。看著她瞬間慘白的臉龐,袁野已經得到了她的回答。 是真的,那一切果然是真的。 在這一瞬間被深深打擊的人不止是蘇琴。袁野後退了一步,靠在玻璃上,只覺得全身好像被抽走了力氣。 “你真的為了那個流氓氣死了你爸,拋棄了你的丈夫?” 蘇琴全身一震,眼底就湧上一層水色。她咬緊下唇,咬得下唇發白。 袁野說:“你為什麼不說話?”

兩人在薄暮的光線中互相對視著,第一次都覺得對方的臉看起來如此陌生。 過了一會兒,蘇琴說:“你……見過他了?他還跟你說了什麼?” 袁野反問:“還有什麼?” 蘇琴忽然覺得一陣微暈,她扶著沙發慢慢的坐下,發了一會兒呆,眼淚終於下來了,她開始深深的抽泣。她的哭聲讓袁野驀地心軟了。無論他有多麼傷心失望,在這一刻,他的心裡說不出的難受。 “這就是他勒索你的理由?”他再次艱難的開口。 蘇琴只是哭,也不說,也不說不是。 “為什麼你不報警?” 蘇琴拼命搖頭:“不能報警。” 也對。這樣一來,她從前的事不是就會公開了嗎。換了別的女人,大概也只好死忍。 “那……你和你們醫院院長的傳聞也是真的?”

蘇琴擦了一把淚,突然把心一橫,咬牙說:“對,是真的。我找不到合適的工作,聽說我爸從前的老部下在二附當院長,就去求他,和他發生關係,他這才安排我進醫院。反正男人嘛,想要的無非就是這個。” “那你為什麼要和我在一起?”袁野緩緩的說:“我也是利用起來很方便的傻男人,對吧?” 蘇琴閉上眼睛。她也在問自己這個問題。認識袁野後,每天下班為他做飯,洗衣服,量血壓等等事情,她的生命變得一個很單純的目的,就是為了盡量延續這個男人的生命。她感覺得到袁野的依戀,她知道他愛她,他有多麼熾熱的渴望生命,就有多麼熾熱的愛她。絕望的他讓她覺得可憐,而那渴切的愛,讓她找到自己的生存意義。她對將來沒有天長地久的打算,她只知道,如果袁野還在一天,她就要陪他到底。到了後來,她說不清到底是袁野需要她,或是她更需要袁野。

“沒錯。”蘇琴說:“丁易把我掏空了,我把原來住的房子也退了,沒地方住。結果就遇上了你。暫時有個住的地方也好。” “你胡說!” “不然你說是為什麼?”蘇琴倔強的說:“反正我就是出來賣的,萬一你一犯傻,還把這房子留給我呢,我還賺了。我一開始也跟你說過,我不是你想像中的好女人,對不對?” 袁野痛苦的說:“你胡說。” “我說的,就是你心裡想的。”蘇琴擦了眼淚,站了起來:“在你心裡,我就是這麼自輕自賤的女人。既然現在你知道了,我看我也沒辦法再在這兒住下去了。我這就走,你也不用躲到外面去整天整夜的不回家……” 蘇琴的話像一根一根刺,扎進袁野心窩裡最深最柔軟的地方。袁野把手按在胸口,那個地方傳來陣陣的刺痛。他痛恨自己會變得這麼軟弱,不知道是因為疾病,還是因為愛情。

蘇琴變了臉色:“袁野,你的胸痛又發作了?” 袁野大口大口的喘息著,冷汗滲了一額。他耳邊傳來什麼東西啪地摔倒在地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知道是自己倒在地上,但他的意識已經漸漸模糊。 丁易這個混蛋!為什麼,為什麼沒有早一點殺掉他? ! 蘇琴弓著腰坐在急救室的門外,哭得通紅的一張臉,雙手無意識的反复抓緊自己的頭髮,眼淚水還在不停的順著臉頰往下滴。她哭了又哭,很多很多細小的回憶全部湧上心頭,回想著自己的這一生吃過的苦,想到父親最後那張悲哀的臉,想到在深圳那不堪回首的日子,想到正在搶救中的袁野,這一切都是因為丁易。她確定自己從來沒有這樣恨過一個人,恨得這樣的咬牙切齒,恨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也恨這個有他的世界。

他踐踏她,掠奪她,傷害她,還不夠,所有她珍惜的,他統統都要破壞,所有她擁有的,他統統都要打碎。 一個聲音在反反复復對自己說,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殺意就像凶器,早已在潛意識裡被反复磨擦的鋒利無比。直到此時終於變得巨大清晰,完全佔據了她的全部思維。對她為所欲為的男人,並不止是猙獰,而是她這一生之中所有的挫敗,不公,不幸的命運,張牙舞爪,窮凶極惡。如果她不將它擊倒,她就會被它吞噬。她不再奢望能從它爪牙下逃生,至少,她要與它同歸於盡,一起去死。 蘇琴已經橫下一條心,神經質的咬著指甲,尋思著要怎樣將丁易殺死。如果此時有人看到她的樣子,一定會被她眼中那瘋人般絕望凶狠的亮光嚇壞。用刀。對,用刀捅死他!刺進他一身的臭肉,刺穿他一肚子的壞水,讓他流血,讓他痛!水果刀不行,太小了,菜刀呢,也不行,太大,太重。她需要的是又薄又輕,又鋒利無比的東西……

“這種刀是德國出的,質量非常好,絕對不會生鏽……”超市的服務小姐在說些什麼,蘇琴心不在焉。她低頭認真打量自己手裡的刀,雪亮的刀身,三角形的刀尖,大小,重量都正好。蘇琴嘴角扯動了一下,彷彿笑了。這麼些年東躲西藏,生受折磨,事情總算要到頭了,從那以後,自己就解脫了。真痛快。終於下定了決心,好像放下了一個大包袱,她一路上就帶著這奇特的暢快笑意往回走,連腳步都輕快起來。 但是一來到醫院,見到雙眼緊閉,氧氣面罩下的袁野,這種暢快的心情立刻變為無法形容的絞痛,痛得她眼淚直往外湧。如果說她有什麼捨不得,這就是她唯一捨不得的了。雖然明知若不是袁野的絕症,他們也不會相識,這根本就是一場注定沒有結果的戀愛,可她是真的喜歡他。本來以為,至少可以一直瞞他到底,誰想到就是這剩下幾十天的幸福時間,丁易也不給她。

她想起袁野最後看她的眼光,那麼痛苦,懷疑的目光:“你為什麼要和我在一起?” 蘇琴哭了,心裡的委屈,這麼多年來一點一點的積成了鉛塊,怎樣的悔恨和眼淚都無法衝涮。既然她都要死了,為什麼不一吐為快?儘管她無法為自己辯白,但至少希望能有個人聽聽她內心的聲音。這一份懺悔,她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的,她想要說給他聽。 她告訴自己,現在說出來,不是要他同情或體諒,只是想讓他知道,她也愛他。還有,她為什麼愛他。 可是,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從哪裡講起比較好呢?是那個天真無知向慕虛榮的少女,還是那個泥足深陷在沼澤中掙扎的時期? 夜還很長,她決定從頭說起。 蘇琴的父親,蘇哲年輕時曾是市第一人民醫院的最有前途的醫生,年輕時恃才傲物的得罪了一些人。文革的時候,別人扣他一頂自我英雄主義的走資派大帽子,把他弄到偏遠的九溪鄉下貧下中農家裡去勞動改造。誰想在那兒一呆就是十年。他在那兒成了家,娶了當地一個貧農的女兒。後來文革結束,落實政策,打算把他調回城裡,但醫院已經沒他的位子了,回城只有進廠當工人。這時候國家不是號召擴大城市建設嗎,本來是鄉下的九溪劃進了龍湖縣的建設圈,從前是水田的地方都推平了修了馬路和水泥屋子,這才由九溪鄉變成了九溪鎮。鎮上也新修了一個醫院,但醫生不夠,雖然是鄉下醫生,但到底還是醫生。於是蘇哲在城市戶口和當醫生的理想中作出了痛苦的選擇,他決定留在九溪,進了鎮上的醫院,以他的學歷資格,當了個副院長。

後來蘇琴回想起來,她爸的心裡最苦。一輩子心比天高,時運不濟,本來是第一人民醫院最有前途的青年才俊,結果卻落到一輩子窩在鄉下地方,碌碌無為的過了一輩子,妻子女兒也跟著他潦倒窮困。他不甘心,就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女兒身上。他沒兒子,所以就像栽培兒子一樣栽培蘇琴。 蘇琴這輩子永遠也忘不了,那一雙水晶涼鞋。那是她小學考初中之前,爸爸特地帶她坐了六個多小時的汽車,來到城裡去買的。那時候,蘇琴第一次見識到省城的花花世界,就像進了大觀圓的劉姥姥一樣,眼睛都看直了。城里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小女孩,都穿著漂亮得說不出的花裙子,彩色的水晶涼鞋。爸爸也給她買了一對那樣的涼鞋。 交給她的時候,他說,女兒,爸知道,你想過和她們一樣的好日子。但沒辦法,他們是城里人,我們是鄉下人。要跳出農門,沒有別的方法,那就一定要好好用功,好好讀書。只有考出去一條路。考到縣里讀中學,再考到城裡讀大學,這樣你才能留在城市。你懂嗎? 蘇琴立刻就懂得了。不但懂得,而且她立刻就下定了決心。她捧著那雙涼鞋,就像捧著這輩子的命一樣。只有到了城裡,她才能穿和別的女孩一樣漂亮的裙子,才能穿著和她們一模一樣的水晶涼鞋在這寬敞漂亮的大街上走路。她對自己說,就是拼了命也要考出來。 那雙涼鞋,她從來也沒穿過。但是她一直把它帶在身邊,它就是她的幸運符,它陪著她如願以償的升入縣中學,一直到西南醫科大學。它提醒她,打從一出生,她和別人的起跑點就不一樣。正如北京的學生考清華北大比外省的容易,而城裡的孩子考取大學又比農村的容易。如果人生是一場戰爭,那些生在大城市的孩子,從一開始就已經不戰而勝。 袁野的情況已經穩定,只是醫生給他開的鎮靜劑還沒有過去。 他在昏睡,做著斷斷續續又模糊的夢。 “千辛萬苦,我考進了縣中學,以為離我的幸福生活理想邁進一步,那卻是十三歲的我,第一次懂得人生的失望。全班只有我一個是農村考出來的孩子,同學們都孤立我,我在班上受盡欺負。” 也許是因為這樣,蘇琴從來不喜歡小孩。世上其實沒有比孩子更天真無情的生物。因為他們不懂得善惡,毫無慈悲,就像她班上的孩子欺負她,僅僅是因為她是鄉下人,她的書包舊,她的衣服土。 而蘇琴的還擊,更是可笑又可憐。 “那時市場上有一種很可愛的雪糕,像一個戴著帽子的小丑頭。我記得當時大概要五毛錢一支,對於我們這些初中的孩子來說,是奢侈品,我們班裡的同學誰也沒有吃過。我那時想,我就偏偏要第一個吃。當時我們在學校吃一頓中飯,只要二毛錢,我偏偏用了我一個月的午飯錢,一口氣賣了十支,放在課桌上,然後坐在椅子上慢慢的吃。從前那些不理的我同學,見我買這麼多,以為我是要請客,一開始遠遠的眼饞的看著我,吃完一支又剝一支,然後他們有的走過來和我搭話,眼睛盯著我的面前的雪糕,口水都快流出來了。我理也不理他們,心裡別提有多痛快了。其實吃到第六支的時候我已經吃傷了,膩得想吐,肚子也冰疼了。但我就是誰也不給,我買的東西,寧可撐死也要吃完。” 說到這裡,蘇琴停了下來。她幾乎可以看到,當年那個倔強的小女孩,坐在教室慘白的日光燈管下,坐在四周敵視的目光與冷嘲熱諷中,獨自一個人艱難的和麵前的雪糕奮鬥著,又冰又甜的奶油水流進嘴裡,只覺得發苦。但她至少認為自己在這件事上嬴了所有的人,他們都沒有吃過的雪糕,她吃了個夠。這是她生命中的第一個慘勝。 後來,這輩子她再也不吃雪糕,看到都會想吐。 初中畢業後,她憋著一股氣,考上了縣里的重點高中,她是那所學校唯一一個考進去的。班上的老師可高興了,覺得她給學校長了臉。這本來是一件好事,可是這麼一來,家的負擔更重了。她爸在小鎮上當著個副院長,工資並不高。他乾淨了一輩子,也兩袖清風了一輩子,想不到快退休了,他的背脊被生活壓斷了。他開始自己出去接業務,給人看病賺外快,多數是偷偷的在鄉下地方為超生孩子的女人接生。後來被人揭發,身為副院長竟然破壞國家的計劃生育,他被逼著辦了早退。 就在這時,蘇琴考上了華南醫科大學。 可是在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她的反應不是欣喜而是痛哭。因為家裡實在已經山窮水盡,怎麼負擔得起高昂的學費。可蘇哲說,就算砸鍋賣鐵也要供女兒讀醫科。蘇琴要離開家的前一天晚上,從不沾酒蘇哲喝醉了,竟然抱著她大哭起來。他說,小琴長大了,小琴要做醫生了,小琴啊,爸這輩子算完了,你將來要替爸好好的活下去啊! “我摟著爸爸顫抖的肩頭,覺得他特別瘦,一頭花白的頭髮讓他顯得特別老,特別淒慘。那時我在心裡狠狠的發誓,我一定要好好的活,活出個人樣兒來,不讓爸媽再吃苦受累,要讓他們為了我驕傲。那時候我根本沒明白,爸說的好好活下去,是怎麼個活法。” 懷著這種一定要出人頭地的想法,她變得特別的現實。面對校院裡男生追求,她對什麼藍球隊長,話劇團長不屑一顧,而選擇了一個毫不起眼,又瘦又刨牙的男生做交往對象。他叫張磊。他的爸爸是第一人民醫院人事部的主任。因為蘇琴希望畢業的時候,通過他爸爸在工作分配上得到好處。 那時的蘇琴一點也不愛他。和自己不愛的人談戀愛是一件痛苦的事兒,每一次他們接吻的時候,蘇琴都有一種推開他塞他進牙科醫院的衝動。因為她覺得他的刨牙碰到了她的牙齒。她對自己說,一定要忍耐。為了供她上大學,家裡已經山窮水盡,還欠了債。只有留在城裡,當上醫生,一家人才能真正過上好日子。 那時,她並沒有想過,她其實是在將愛情等同於一種交換手段。誰能告訴這個已經窮怕了的少女,想得到幸福,這有什麼錯? “因為張磊父親的關係,我真的如願以償的分配進了第一人民醫院。那時我可高興極了,我以為能過上城里人的日子,就是幸福了。我和張磊商量著一轉正就結婚。但是就在那時,我遇見了丁易。” 那時候蘇琴是內科的實習醫生,有一天下午,副院長帶了一個熟人來找她看病,他就是丁易。 蘇琴還記得當時正好是初春,城里大多數男人還穿著冬天的灰棉襖或者舊大衣,突然一個穿著深藍色毛呢西裝的年輕人走進我的辦公室,那種感覺真的是眼前一亮。副院長介紹說他是回內地投資的深圳富商,來市裡考察,結果病了,有點發燒,所以介紹到他們科室來看一下。她給他看診的時候,覺得他老是盯著自己的臉。當她靠近他,就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龍水香氣。 看完病,他硬塞了一張名片給她,在她接名片的時候,她感覺到他的手指碰到了自己的手指,她的臉一下子發燒起來。幸好隔著口罩,誰也沒注意。他們離開以後,蘇琴拿著他的名片反复的看,他的頭銜是經貿公司的總經理。那時她不知道,在深圳隨便掉下一片葉子,砸了四個人的頭,有三個都是經理。她只覺得又新奇又激動,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認識一個總經理。這張名片,她本來想留著作個紀念而已。他對她再有吸引力,她到底還是知道什麼叫矜持。可是萬萬沒想到,那天她下班的時候,一輛白色的小轎車停在醫院門口,來來往往的護士小姑娘們都好奇的看著那輛車。這時車門打開了,丁易從駕駛座走了下來,他向蘇琴走過來。他用一種非常大膽的眼光微笑的看著她說,我一直在等你下班。蘇琴又驚又喜,明知故問,為什麼?他說,從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想看你不戴口罩的樣子,我知道口罩下一定有一張非常美麗的臉。 從來沒有哪個男人對蘇琴說過這樣直白又熱烈的讚賞,她的心砰砰直跳,勉強微笑著說,你現在看到了,讓你失望了吧。他搖搖頭說,不,比我想像中的還要漂亮。 那天他邀請蘇琴出去吃飯。就像偶像劇裡演的一樣,溫柔多金的男主角開車接美麗的女主角,到一處浪漫的地方共進晚餐。在醫院裡的人詫異的眼光裡,蘇琴上了一個陌生男人的車,這件事很快就傳到張磊的耳朵裡。不過蘇琴當時全不在乎了。她坐在他的車裡,就像在做夢。就像童話裡的灰姑娘,終於遇到了她的白馬王子。這輛車,就是王子的馬車。 那天丁易選了市裡最貴的一間飯店吃飯,是在十七層樓上的一間旋轉西餐廳。蘇琴從前只是聽說過有這麼個地方,一碟烤麵包可以賣到五十塊,可是從來也沒去過。當時他們的工資也才六七百塊一個月。當她第一次踏進那地方,立刻被那種拙劣的所謂的小資情調迷得昏頭轉向。那幽暗的燈光,桌子上的白玫瑰花,倒掛在吧台的閃閃發亮的玻璃杯,在那些桌邊三個兩個坐著喝酒聊天的男女,在她眼中全都氣派不凡。就像是另一個社會,是和上班族的她,她平凡的生活,看不完的病人完全不同的階層。這對當時,連刀叉都不會用的蘇琴,是一種難以想像的刺激。 從小到大,她已經吃過太多的苦,受過太多白眼和欺負,她有多麼渴望能夠揚眉吐氣,能夠讓當初所有瞧不起她的人看看,她過得比他們都幸福。她曾經以為留在城裡,成為城里人,當上醫生,就是人生的終極幸福,但是現在,她才知道自己錯了,錯得厲害。丁易是一扇窗,通過他,她嗅到了另一個世界的氣息。另一個更大,更豐饒,更精彩的世界,那是在內地的小城生活一世的人,永遠也無法企及的世界。 丁易告訴蘇琴,他爸爸在深圳開著很大的公司,常和香港台灣這邊的老闆貿易往來,他在那邊好像很吃得開。他隨意說者,他是怎麼在澳門的豪華賭場裡一擲千金的豪賭,是怎樣和那些香港的大老闆,閒閒的在天上人間夜總會大灑金錢。那些香港人,一瓶酒可以數以千計,一餐飯花掉五位數字,一隻鑽石戒指可以貴到幾十上百萬,那是生活在內地的人們無法想像的,光怪陸離,紙醉金迷的浮華世界,蘇琴一直以為只在香港電影裡存在的虛構世界,想不到居然真的有人是這樣生活著,就在她每天朝九晚五上班下班,過得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的時候,有那麼一群人,在金字塔的頂端極盡享樂。一想到這,她就對那些奢華的人生充滿羨慕。而坐在她面前的丁易,他是接觸過那個金碧輝煌的世界的人,他的身上沾著那個世界的金色粉末,他的一舉一動,他的每一句話裡都帶著毒,而她已經中毒,被他捕獲。 丁易就好像一條響尾蛇,昂著頭向身邊四周噴射毒液,毒液的名字,叫作“世面”。 而當時的蘇琴,就把這種浮誇當作是眼界,把油滑當作是風度,甚至把他色迷迷的挑逗當作是愛情。 “丁易答應帶我去深圳,甚至可以帶我過香港,從此我就可以成為香港人,踏足進那個富裕豐饒的社會。你知道這讓當時的我有多麼瘋狂嗎。張磊知道了我和丁易的事,和我吵和我鬧,甚至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不為所動,可是父親從鄉下跑來,勸我求我罵我,甚至要和我斷絕父女關係,這讓我非常的痛苦,怎麼連他都不理解我?我想過得好,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爸爸媽媽,能過上更好的日子?爸爸他不是說要讓我好好的活下去嗎?現在機會就在眼前,我有什麼錯?” “但是丁易對我說,好的東西沒有白得到的,所有好的東西都必須得付出。捨得捨得,不捨不得。我必須得狠心,臨婚毀約是不對,但只要做這一件壞事,我就能得夢想中的幸福。我沒得選擇。” 蘇琴在病床前俯視著袁野沉睡的臉。他深陷進枕頭里的面頰顯得更瘦了,比起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樣子,唯一沒有改變的,大概只有挺直的鼻樑和濃黑的眉睫。蘇琴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撫過他的眉頭。她想起他的撫摸和他的擁抱,他那雙悲哀凝視的眼睛,真想不到生命來到最後還有這樣一番境遇。只可惜他們相逢的時機錯了,就算再不捨得也沒用,反正他早晚也要離開她的。 想通了這一點,蘇琴終於能夠說服自己死心接受命運。她擦掉眼淚,將袁野放在被子外那隻插著吊針的左手擺好,對著袁野輕輕道了再見。 袁野感到水流。黑暗的流水在將他沖向沒有名字的地方。水是溫暖的,潺潺的,不斷的,像一個女人低低的抽泣,像柔和的低語。深沉的濃黑中,有一點點亮光,漸漸清晰,那是一盞街燈,街燈下,一個女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哭泣,她抬起頭來,是蘇琴。她為什麼要哭呢?袁野急切的想上前,想叫蘇琴的名字,但嘴好像被封住了,發不出聲音。袁野用力一掙,突然從夢中清醒過來。 映入眼簾的是白色的房間屋頂和淡蘋果綠的牆壁,空氣中瀰漫著消毒藥水和藥物的味道,他躺在病房裡,身邊空無一人。袁野茫然四顧,雖然是在夢魘之中,但他的確記得有一隻溫柔的手撫摸過自己的額頭,他聽到了極低的,壓抑的抽泣,但是那個溫柔哭述的人去了哪裡? 床頭有一個呼叫鈴,袁野費力的伸長手,按了好幾下都沒人來。 “護士!護士!”袁野大叫起來,還是沒人來。他勉強支撐起自己的身子,扯開了粘在他胸口的各種測試儀,醫療監控儀立刻發出嘟嘟的怪叫。他靠在床邊休息了一下,就伸手去拔手背上的針頭和膠布。一個小護士慌慌張張的衝進門來:“哎,你在幹什麼啊!” 袁野掀開被子:“我要出院!” “你的病情剛穩定,不能……” “我現在就要出院!”袁野心急火燒的將護士一把推開。 袁野把頭靠在出租汽車的後座椅背上,閉上眼睛。 那朦朦朧朧的低語還迴盪在耳邊,是做夢嗎?還是是真的? 一陣持續的敲門聲把丁易弄醒了。他睜開眼睛,四周一片漆黑,分不清楚是黎明還是夜晚。他第一件事就是摸一摸披在身上的防寒服,厚厚的一迭還在,他放心了。那是從袁野那裡賺到了一萬塊,簡直就像從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他懶洋洋的扯過衣服披上:“誰啊?” 門外一個極輕的女人的聲音:“是我。”聽到是蘇琴的聲音,他放心了。 丁易拉開燈,看了看手上的爛手錶,剛晚上八點過。原來自己差不多昏睡了一整天。他打開門,讓蘇琴進來。 “你來幹什麼?”他打著大大的哈欠。 “袁野來過了,對不對?”蘇琴冷冷的說。 “誰?”丁易故意裝胡塗,看到蘇琴的臉瞬間變色,他愉快的笑了出來:“哦,對,那個警察。”想不到那個警察看起來精明,原來那麼容易榨錢。一想到袁野當時瞬間慘白的臉色,丁易忍不住暗笑。他在背上東搔西搔,慢騰騰的轉過身:“你放心好了,你的事兒,我沒跟他說。我說,他還真關心你,你可真有兩下子,這警察真迷上你了……” 蘇琴一聲不響的從手提包裡抽出裝備好的刀。心中的氣超過了頭,反而變成一片冰冷的平靜,這種平靜和強烈的憎強交彙在一起,像靜態的火焰發出幽藍的光芒。 丁易還在繼續說:“……再找他要點錢,小琴,他肯定給。這次真的,要了立馬就走,再不來煩你了。真的。” “行,給你錢。”蘇琴靜靜的說。 這女人一反常態,居然沒有生氣。丁易也覺得有點意外,回頭看了一眼,一點白芒芒的亮光讓他汗毛倒豎,那是蘇琴手裡的刀。 誰能想到呢,去了深圳以後,蘇琴此後的人生,不是通向夢想中幸福的雲端,而是踏進無窮無盡的黑暗深淵,那是一道無法形容的可怕的墮落過程。但蘇琴對自己說,她不值得同情。這樣的淪落,不值得同情。她需要的也不是同情,而是懺悔。悔恨的淚她已經流過無數遍了,可是眼淚也洗不走她靈魂的罪孽和污垢。 到了深圳以後,她才發現,丁易騙了她。他根本沒有什麼開大公司的父親,他只不過是在南山附近租著一間很小的公寓充當辦公室,做著投機倒賣的所謂貿易生意。這一次他回家鄉,也不過是因為有一條他認為很好騙的笨“水魚”,他跟來把冒牌的夢特嬌t卹發給人。 那時候還沒有地鐵,他們住的地方相當於是深圳的郊區。她每天窩在丁易租來的不夠六十平米的小房間裡,幫他接電話幫他打掃衛生,偶爾才出一次門,也不過是到附近的農貿市場。他們也不常進城,因為每次到市區都要坐五十分鐘的公交車,深圳是個太現實的城市,物價比內地城市高得多,沒有錢真的寸步難行。這一切和丁易最初跟她形容的,完全不一樣。他們開始爭吵,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開弓沒有回頭箭,再怎麼後悔,蘇琴也覺得沒臉回家去。丁易的公司的確常有香港人過來,只不過來的香港人個個頭髮染成金色,身上刺有紋身,看起來非常可怕。漸漸的,他也不瞞著她了,她發覺他們做的都是見不得人的生意。比如說,介紹內地年輕的小妹去香港夜總會做黑工,丁易負責物色人選,再收取中介費。有些小姑娘是被騙,以為過去就是酒吧收收銀,有些則純粹是貪慕虛榮想去香港,也些好吃懶做想掙快錢。每次香港那邊的人來收貨,眼睛從那些年輕女孩身上轉到蘇琴身上,她都快快走開避過,覺得無地自容。那是一種純粹的把女人當作一作貨物一般注視的目光,好像透過你的衣服直看到你的裸體,並且直接在心裡估價。每當這種時候,蘇琴既感到被別人當作那類女人的憤怒和羞愧,另一方面,卻也覺得拋棄家庭來到這裡的自己,和這些愚昧無知,只有出賣青春的女孩沒甚麼不同。她們都一樣的傻,一樣的可憐。 有一次,一個又瘦又黑,一臉猥瑣的金毛,指著她跟丁易說,這個貨色不錯,年紀是大了點,不過化了妝,也沒人看得出來。那時蘇琴已經到了深圳快一年,聽得懂廣東話了。聽了他的話,嚇壞了,急忙去看丁易,只見他笑嘻嘻的說了一句這是我馬子,好像沒有那個打算,她才放下一半的心。 那時候丁易也過澳門去賭錢,不過當時他的賭癮還沒那麼深,把手裡的錢輸光了就會回深圳,還沒有向高利貸借錢。可是蘇琴總是覺得惴惴不安。她知道自己過的不是正常的日子,就好像踩在薄冰上往前走,看不到將來,看不到希望,腳下隨時一滑就沉到冰海裡。她想離開他,可又害怕離開,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城市,離開他,她就沒了容身之所。 就在她猶豫不決的時候,有一天突然衝上來一夥人,砸了他們'公司',說要丁易還錢。丁易不在,蘇琴一個人,一邊哭一邊看著這群惡煞的人,縮在牆角,不知道有多麼害怕。一直到第二天,丁易終於回來了。蘇琴才知道,丁易以前賣假名牌t恤的事穿邦了,那邊的大老闆很生氣,要他賠償一切損失。他用了所有的錢去賠,但還差一大截,所以他借了貴利。現在就是那些貴利的人找上門了。 蘇琴只覺得大禍臨頭,差一點昏過去。他們不敢報警,惹惱了那些流氓,他們可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但他們已經連火車票都買不起了,就連逃走也沒錢,還欠了房東一個月的租,就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丁易提議偷渡去香港。於是他帶蘇琴去找一個叫榮哥的東莞人。就是那一次,指著她說打扮打扮也可以的那個金毛。 黃長榮同意讓我們偷渡,但有一個條件,就是要蘇琴陪他睡一晚。蘇琴一開始不願意,但丁易苦苦的哀求她,說等他們到了香港,就把這邊的事通通都忘掉,他一定會東山再起,他說,這會是最後一件壞事,他們把它捱過了,之後就會幸福。 人生就是如此。只能在傷心失望的時候,才能領悟從前的錯誤。而當你覺悟的時候,就會有更悲慘的命運等著你。到了第二天,黃長榮卻要找他們要每人五萬塊的偷渡費。這和他當初答應的不一樣,他們想找他理論,他卻說,別人都是收的八萬,已經特別優惠了。他給拿不出錢的兩個人提供了一條賺錢的辦法,那就是在他管理的龍頭夜總會坐檯,什麼時候湊夠了十萬塊,什麼時候就走。要不然,他就把他們交給放貴利的那伙人。 “袁野,說到這裡,你可以想像怎樣的命運等著我嗎?但此時我的心情反而很平靜。因為傷口早已鮮血淋漓,所以現在,我說我已經感覺不到痛了,你相信嗎?” 丁易用雙手架著蘇琴的手腕,雪亮的刀尖就在他的臉側。蘇琴像瘋了一樣,用盡全身的力氣把刀往下壓,她的臉就在刀鋒的上方,眼睛瞪得溜圓,鼻孔張開,五官錯位。丁易嚇得心驚膽裂,這女人已經完全瘋了,他后腰頂著舊沙發,就快吃不住了。蘇琴呲開的嘴裡有唾沫星子直噴到他臉上,他突然聽清了她在說什麼:“殺。殺。殺。” ——這才是最後的一件壞事,殺了你,我們才能解脫。 情急之下丁易突然猛地往旁邊一閃,蘇琴全部的力氣一刀刺空,倒栽蔥撲進沙發里,再跌到地上。還沒來得及爬起來,握住刀的手指突然一陣劇痛,丁易狠狠的一腳踏在她的手指上,蘇琴放聲慘叫,鬆開了握刀的手。丁易抓緊這個機會把刀一腳遠遠踢開,揪住蘇琴一陣亂打,還不解恨,隨手抓起地上一條繩子一樣的東西,往蘇琴脖子上一繞。蘇琴雙手本能的拉住勒緊自己的繩子,但手指根本伸不進去。 “讓你暗算老子!讓你殺老子!”丁易亢奮的用力收緊繩子。 蘇琴像魚一樣挺直了身子,雙腳無助的在地上亂踢。 一雙大手從丁易身後伸來,鐵鉗一般緊握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扯,丁易發出一聲怪叫,不由自主的鬆開手,他連身後的人是誰都沒看清,轉眼就被按到了地上,雙手反絞在背後,痛得好像快要斷掉似。 丁易嘶聲大叫:“放,放開……” 那人扔開了他。大步走到蘇琴身邊,將她扶起。 丁易抬頭一看,那人竟然是袁野。 丁易破口大罵:“他媽的,你們兩個一起來暗算老子!” 蘇琴從繩子底下死裡逃生,靠在袁野身上不住的喘息,好不容易緩過口氣來,一轉眼看到丁易:“我殺了你!我非殺了你不可!” “你冷靜點!蘇琴!” “放開我!放開我!” “噓,你小聲點!”袁野壓低了聲音,緊緊的將她抱在懷裡。 蘇琴抬起頭,袁野那焦慮又關切的臉就在自己身後。狂亂的光從蘇琴眼中消失了,清醒的神誌漸漸回复,蘇琴顫抖著嘴唇,想說什麼,眼淚卻止不住的從眼眶裡湧出來。她披頭散發,臉色慘白,眼睛通紅,她緊緊的抱著袁野,發出一陣又一陣低悶的嚎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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