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他·殺

第6章 破土

他·殺 穆卿衣 12703 2018-03-14
浮躁年代,多事之秋。 無頭屍案還沒有破,在大學城附近的電子遊戲室有人報案,說發生惡性持械鬥毆,五死三傷。 出發之前,鄭隊交了一迭文件讓袁野留下整理,其他隊員也隨口附和著,他們大概已經知道了袁野的病情,每個人都用同情的眼光看著袁野。但他們越這樣,袁野越堅持非要一同前往。如果這次不去,接下來就會把我轉調文職了吧,袁野有點惱火的想,剩下的事,不就是坐吃等死了嗎。 在上車的時候,袁野從倒後鏡看了自己一眼,一個臉色發黑的削瘦男人,在鏡中一臉不滿的瞪著自己。袁野暗暗的嘆了口氣。 這是一條僻靜的小街,這種非法地下游戲室是嚴禁了的,所以也只敢開在行人稀少的地方。現場已經被封鎖起來,街口停著幾輛110的警車,還有一輛救護車。封鎖線外三個五個的站著民警。見刑警隊的人從車上下來,兩個中層幹部模樣的民警迎了上來,打了招呼以後,一邊陪著他們往裡走,一邊做簡潔的報告。

外面看來只是一處普通的民居,走進院子,裡面才是地下游戲室。院子臟得不像話,到處亂扔著煙頭,快餐飯盒和塑料袋。一股垃圾堆才有的氣息從院子角落散發出來。 錢麻子一邊走一邊皺起鼻子:“媽的,真臭,真他媽的髒亂差。” 陳子魚笑著附和:“拿刀斬人已經夠缺德了,居然還亂扔垃圾,真是人渣。” 旁邊一個正在作記錄的小師妹聽了,忍不住撲的笑了一聲,抬起眼來好奇的打量這位業內出名的帥哥師兄。 鄭隊板著臉訓道:“小陳啊,注意工作態度,啊?這是開玩笑的場合嗎?!” 他們走進了里屋。 一股強烈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現場的情況遠比預計中恐怖。 鑑證科的同事和法醫都已經在這裡,他們帶著白色的手套採集證據。袁野見過很多血腥的場面,但當法醫官將伏在地上的一個男人翻過來,露出他被削掉一半的臉孔時,那一直在胃裡翻騰的噁心再也控制不住,袁野摀住嘴,猛地衝了出去。

他扶著牆狂嘔不止。 吐了又吐,眼淚都流出來了。 陳子魚跟在他身後,見他吐完了,遞了一包紙巾給他。 他靠著牆,好一會兒才覺得緩過氣來。 “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了,像個娘們儿一樣。”他勉強笑著說,用餐巾紙擦額頭的冷汗。 陳子魚沉默的看著他。 “怎麼了?這可是個奚落我的好機會啊——我袁野居然聞到血吐了。你怎麼不出聲?”袁野說。 “你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大頭。” “我早上吃錯了點東西……” “還記得我們對頭兒的保證嗎?這份工作你已經撐不下去了,你一定要病退。” 袁野身子一震。 他緊緊的盯著陳子魚,張著嘴,說不出話,但他的眼神在說,你不能這麼對我,哥們儿,我還能行,你答應過我要幫我,子魚,我求你了子魚,我求你了。

陳子魚轉開眼,不去看那雙悲哀的,不甘心的眼睛:“我先送你回去。” 回去的一路上,袁野臉無人色的按著胃,雖然五內如沸,卻咬緊牙關不吭一聲,彷彿在拼命證明,他其實並沒有那麼虛弱。 “我給你倒杯水。你剛吐完,喝點淡鹽水比較好。” 陳子魚將袁野扶到床上,又轉進了廚房,過了一會兒,端著杯水出來:“那你晚上吃飯怎麼辦?你病了,誰來照顧你?” “冰箱裡還有點東西。”袁野含糊的說。 過了一會兒,陳子魚說:“大頭你有女朋友了?” “沒有。” 陳子魚出去的時候,看到陽台上掛著一條女人的圍裙,客廳的茶几上也扔著一隻女人用的髮夾,但他沒再追問。 閉著眼睛躺在床上的袁野眼眶凹陷,臉容疲倦,陳子魚突然想起警校時的袁野,開心大笑時的臉,飽滿的面頰,健康的皮膚緊繃發亮。他心裡有點發堵,默默的坐在袁野的身邊。

這時一陣敲門聲傳來,袁野猛地睜開了眼睛。 但陳子魚已經站起身。 門忽然從裡面被拉開了。 蘇琴錯愕的發現,開門的不是袁野,是個英俊的年輕男子。削瘦臉型,劍眉薄唇,穿著一身警服,瘦長的身形顯得很乾練。 他側過頭看著蘇琴,然後露出了笑意:“你是袁野的朋友吧?請進。” 他笑起來雙眼皮的眼角就有點向下彎,看起來很親切。但他的眼神沒有變。那是蘇琴熟悉的,袁野看人的眼神,也可以說是他們這種人的眼神。 蘇琴有點緊張的走進來,將手裡裝著菜的塑料袋放在地上,開始換鞋。這個帥哥警察已經探手將袋子從地上拎起:“你來就好了,袁野不舒服,我還在擔心他一個人怎麼辦呢。” “你怎麼不舒服了?”蘇琴來到袁野房間。

袁野情緒低落之極,閉著眼睛不想說話。 他聽見陳子魚在說:“剛才吐過一次。” 蘇琴微涼的手放在袁野頭上:“怎麼又發燒了!” 陳子魚一直靠在臥室門邊,饒有興趣的看著他們。 蘇琴在被當作藥櫃的一個抽屜裡找出退燒藥:“起來吃了藥再睡,好不好?” 袁野尷尬的看了陳子魚一眼:“我沒事。” “我給你量量血壓。”蘇琴又拿出個簡易急救包,取出血壓計和聽筒。 “我說過我沒事!”心情惡劣的袁野將她的手推開。 場面一下子變得很難堪。蘇琴的臉瞬間蒼白,接著又變紅。 陳子魚立刻意識到自己在這裡礙事了:“那,我先告辭了。” “我……我……”蘇琴慢慢的站了起來:“我去廚房看看,晚飯還沒做……”

覺得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的袁野,在後悔與焦躁的雙重衝擊下,變得更加煩躁。他一把抓過床頭櫃的藥扔進嘴裡,水也不要就打算幹吞。 “你女朋友?”陳子魚把水杯遞給他。 “不是。” “但你們現在住在一起啊!” “她遇到點麻煩,只是暫時藉在我這里而已。” “麻煩?什麼樣的麻煩?” “我也不知道。” 陳子魚好奇的說:“你不知道?你根本不了解她,就讓這個陌生女人住到你家裡來?” “別擔心,”袁野古怪一笑:“反正她也住不了多久了。” 陳子魚張了張嘴,把想說的話吞進肚子裡。 袁野語氣中有一種尖銳的自嘲。聽的人會覺得很難受,但說這話的本人,只怕心裡更難受。 “我剛才跟你說的,辭職的事兒,只是一個朋友的建議。大頭,命是你自己的,你自己想清楚。”

袁野慢慢的喝著水,不說話。 陳子魚心想,他還是和從前一樣,這麼死心眼。 他拿起放在一邊的警帽:“大頭,你好好休息。” 陳子魚來到廚房,看見蘇琴開著水,嘩嘩的衝著一棵菜,整個人卻發著呆。他在她身後說:“他剛才心情不好,你別怪他。” 蘇琴一下子驚醒過來,回頭露出一點笑臉:“我知道,病人的情緒起伏很大,所以有時控制不了自己。袁野已經算很堅強的了。” 聽她的口氣很專業,陳子魚好奇起來:“你是護士?” “不,我是醫生。” 難道是因為這次生病認識的?陳子魚不禁佩服起來,病成這樣還能搭上一個漂亮醫生,袁野真行啊。陳子魚說:“我姓陳,陳子魚,是袁野的好朋友。” “陳警官,”蘇琴點點頭,但她並沒有做自我介紹。

陳子魚只好問:“您怎麼稱呼?” “蘇琴。” “蘇晴?晴朗的晴?” “不,彈琴的琴。” “你好像不是本地人?” “對,我是九溪人,只是在這邊工作。” “九溪……”陳子魚臉上出現思索的表情。 “是個鄉下小鎮。” “你是第二附屬醫院的醫生?” 蘇琴有點焦躁起來,這個警察的問題怎麼那麼多啊? “嗯。”她用舌頭舔舔嘴唇。 “來咱們市幾年了?” “兩,三年。” “從九溪調過來挺不容易吧?” 這次蘇琴只是“嗯”了一聲。 “哦,”陳子魚終於好像意識到自己問題太多了,笑了起來:“你看我這囉唆勁兒。不妨礙你了蘇醫生。” 蘇琴鬆了口氣:“沒事,沒事。”

“再見,蘇醫生。謝謝你照顧大頭。” 帥哥又露出親切的笑容,但蘇琴沒有忽略那雙眼角彎彎的眼睛裡,一閃而過的穿透性的審視眼神。 刑警的眼神。 聽到陳子魚關門的聲音,袁野才緩緩的睜開眼睛。 陳子魚剛才說的話,像低沉的雷聲一樣在心裡滾來滾去。 ——你一定要辭職。 ——你已經撐不下去了。 他清楚陳子魚說的是事實。 可是……做了一輩子的警察,再也不能繼續了麼? 這就是癌病了。他陷入深深的絕望,你的一切,你最重視的東西,它一樣一樣的令你失去,一樣一樣的從你生命中奪走。 一隻手搭在袁野的肩頭,蘇琴搖了搖他:“你在出冷汗,背心全濕了,起來換一件乾淨的衣服,好不好?” 袁野抱著頭一動不動。

“袁野,乖,聽話。” 像哄小孩子說話的口氣讓袁野心頭火起。 “你可不可以別理我?!” “你才吃了退燒藥,正在發汗,這時候千萬不能再加感冒。”蘇琴說。 “感冒了又怎麼樣?你由得我去死!” “別無理取鬧了。”蘇琴像對病人的口氣說:“我們把衣服換了,啊?” “你說我無理取鬧?”袁野猛地睜大了眼睛:“你說我無理取鬧?!” 他根本沒意識到,他現在痛苦得只想和人吵架。 “好好,對不起,是我說錯話了。”蘇琴也不和袁野計較,像哄小孩子一樣說:“不換衣服也可以,那我們隔一塊毛巾在背後吧,這樣舒服一點。” 袁野一把抓住蘇琴的手。她手心的干燥溫暖,讓他驀地驚覺自己滿是冷汗的手指多麼乾枯。這是健康人的手,而自己永遠也不會再有這樣的一雙手。這樣的想法讓他對眼前健康的蘇琴又妒又憤,倍感惱火。 這種惱火又變化為另一種恨意,一個將死的人對這個世上一切生命體的恨意。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要死?實在太不公平了! 他死了,他們還會活下去。 “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他問。 蘇琴呆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說:“沒有為什麼。你病了,需要人照顧。我是醫生,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袁野猛地抓住蘇琴的手腕,因為在發燒,他的手心燙得好像火燒一樣:“這算什麼?臨終關懷?” 蘇琴發覺了袁野的異樣,驚叫了一聲,想往後退,但袁野枯瘦的手像鐵鉗一樣,握得她掙脫不了。那一瞬間,從心底湧上最本能的恐懼,身體自然的彎曲準備承受緊接而來的辱罵,毆打,折磨……蘇琴全身打戰起來,不要,不要傷害我。 袁野感覺到手掌中蘇琴的戰抖,讓他滿腔絕望的怒火找到一絲復仇般的快意。害怕了嗎?若無其事的住進陌生男人屋子裡的女人,自以為是醫生,而對他抱著優越感的同情的女人,在我死去以後,還會繼續生存下去的女人,在她眼裡,我他媽就是一個快死的廢物,對吧? 心中的那片荒蕪沙地,捲起狂躁的熱風,逼得人不知如何是好。袁野猛地拉低她,將她推在床上。他發燙的手在她身上胡亂揉著,捏著,幾乎已經不是在親她,而是在咬她,好像恨不得將她身上健康的肉一塊塊咬下來。他的口腔溫度也高,吻過的地方灼燙的疼。 不要…… 蘇琴嚇得叫不出聲音。害怕流血,害怕疼痛,害怕被傷害,害怕這世上所有的男人,他們變了臉的時候,都是野獸。她閉上眼睛,像以往無數次一樣,放棄掙扎。 我一切全聽你的,隨便你要怎麼樣都好……求求你,不要傷害我…… 她無聲的哭泣,眼淚不斷的從臉頰上滾落。 袁野摸到了滿手的眼淚,就像突然挨了一槍,他全身一顫,意識回歸大腦,狂亂海潮轟然退卻。他近乎震驚的看著被自己壓在身下,衣衫不整,哭得淒慘的蘇琴,冷汗從額頭狂滲而出。 我這個混蛋!我做了什麼? ! 袁野呆住了。羞愧,憤怒,和痛恨交織在一起,讓他完全失去了反應。在一生之中袁野從來沒有像此時這樣痛恨過自己,他竟然像禽獸一樣在傷害一個無辜的,希圖對他表現善意的女人,多麼可恥!多麼可恥! 就在他發呆的時候,蘇琴猛地從他身子底下掙開,袁野已近乎虛脫,被她輕易推在一旁。 他眼睜睜的看著蘇琴一邊哭一邊驚慌的從他身邊逃走,逃出這個房間,他卻無法伸手挽留,甚至發不出聲音。他無法求她原諒,因為剛才他對她做的,是不能被原諒的事。他也沒有臉哀求她留下,他已經永遠失去了接近她的資格。 大門傳來重重的砰的一聲。 袁野抱住頭,一直到此時,從他的喉嚨裡才迸出一聲又一聲痛苦的嘶吼,靈魂在承受比肉體更痛苦的,自責與煎熬。 天色越來越暗,轉眼就是天黑。 天氣已經退涼,秋風漸起。穿得單薄的蘇琴抱緊雙臂,漫無目的在人來人往的街頭亂走。直到現在,她的情緒還是不能平靜。只是她已經不再哭了。 在被袁野按倒的那一刻,被傷害的記憶從心底深處噴湧而出,她的眼前晃動著那個男人青白的臉,下流的獰笑,淫邪的眼睛,她完全被摧毀的人格和尊嚴。她沒有想到袁野也會這樣做,她的腦子裡回想著第一次見到的袁野,獨自一人躲在小公園裡痛苦流淚的袁野,站在桔黃的光線中害羞的搔著頭的袁野,因為她一個電話不顧一切的跑來找她的袁野,看起來很酷內心卻很溫柔的袁野,總是在硬撐,把自己的恐懼和脆弱拼命掩藏的袁野。 夜深人靜,睡在只與他一牆之隔的地方,她也曾經設想過,如果他走進來,溫柔接近她,她會不會抗拒他的懷抱。天知道,有多少年沒有男人溫柔的抱過她了。但袁野一次也沒有過非份的舉動。她知道他是好人,雖然有點點失望,但更多的是覺得安心。就是在大白天,他每一次望向自己的目光,都是明亮坦然的,沒有絲毫色情的意味。為什麼,像這樣一個人,會突然發狂一樣的撲向自己? 蘇琴回想著在她奪門而出的瞬間,聽到屋里傳來,袁野痛不欲生的低鳴,現在想來,多麼像走投無路的野獸的悲嚎。 在那個時候,袁野是不是其實在拼命對自己發出求救的信號? 這樣一想,蘇琴突然清醒過來,袁野在生病,而自己把他一個人扔在家裡,如果讓他繼續這樣折磨他自己,說不定他高燒兩三天以後,立即就會並發肺炎而死! 這麼一想,蘇琴額頭滲出冷汗。 她驚覺自己原來已經走到醫院附近,不禁苦笑。腦子裡就好像設置了自動導航系統一樣,就算是逃跑,也不會跑離單位,或者住的周圍這些地方。真是個無用的女人,看來離家出走也走不到哪裡去。 出來的時候沒有戴錶,蘇琴不知道現在是幾點鐘。但天黑已經很久了,路上的行人也開始稀少,可見自己在外面晃蕩了至少三四個小時。 蘇琴穿過醫院後面的小巷,打算抄近路去最近的巴士站搭車。 “美女,一個人?”一個聲音驀地從背後傳來,蘇琴嚇得全身一哆嗦。猛地回過頭,陰暗裡,一高一矮站著兩個男人。即使是這樣暗的光線下,也一望而知絕非善類。 “我……我的身上沒什麼錢……”蘇琴有點結巴了,一邊後退一邊說。 兩人嘻嘻哈哈的笑了起來。 “沒錢,色也可以。” 趁他們發笑,蘇琴猛地轉過身,奪路就逃。剛跑了兩步,只覺得後領一緊,跟著手臂像被鐵箍卡住了,她被橫拖豎提的扯了回去。 “放開我!放開我!救命!”蘇琴拼命掙扎,一隻粗糙的大口立即掩住了她的嘴。她怎麼擰頭也摔不掉。另一個人捉實她的兩條腿,將她抬了起來。 不要!不要! 蘇琴發不出聲音,甚至無法呼吸。她想咬摀住她嘴的那隻手,但甫一張開嘴,男人的手指立即嵌入口中,一陣令人噁心的鹹臭味立刻鑽進嘴裡,蘇琴幾乎嘔吐。她的兩條腿拚命的亂踢,她聽見男人的痛哼聲和低罵聲,然後傳來一聲鈍鈍的,像是包著棉花的石頭砸在什麼東西上的聲音。幾乎來不及覺得痛,蘇琴就被抽走了力氣。 “一定要逃,我們一定要逃。” 這是誰說的呢。 這些年,蘇琴一直想要忘記,卻在此時清清楚楚的記起,小蕙那張圓嘟嘟的,像蘋果一樣光潔的臉,她不大但漆黑的眼珠像鍍了鈾一樣清亮。 “我們一定要逃出去。琴姐,不逃走,我們遲早也是死。你一定要幫我。”她哀哀的說:“你一定要幫我。” 可是一轉眼,她看到小蕙像某種奇怪的壁虎一樣,吃力的爬行在高高的屋簷之上。她用手摀著嘴,一顆心快從腔子裡跳出來了,有人在後面追著小蕙,他們不敢陪這個瘋女人玩命,遠遠的落在她後面,揮舞著手裡的棍子,怒罵著,叫囂著如果抓到她後,要把她如何如何。小蕙逃不掉的,她絕望的想,小蕙逃不掉的。但小蕙直直的往更高的地方攀爬,像是有看不見的手引導著她,像是冥冥中有什麼聲音在前面叫著她,就像前面有她夢中家鄉里,伸長脖子盼望著她的白髮爹娘。 “一定要逃走。” 白石握著她的手,也這樣對她說。 我們逃不掉的,她這樣想著,但心底深入,又無可避免的燃起一絲希望。她已經吃了太多的苦,是什麼樣的神明憐憫她,將這個人帶到她的眼前。她想要相信他,和他的承諾。他那有點白暄微胖的臉上,無比誠摯的眼神在鏡片後閃著光。 一定要逃走。 大火在燃燒。火星嗶剝四處跳躍,熾熱的空氣傳來一陣陣皮肉焦糊的味道,她睜不開眼睛,濃煙遮斷了路,像手一樣緊抓著她,到處都是絕路。 她逃不掉。 那種絕望比死更恐怖,不管怎麼拼命掙扎,不管怎麼流淚狂叫,她都逃不掉。 “啊——啊!啊!” 蘇琴在拼命掙扎,冷汗流了一脖子。 “蘇琴!蘇琴!” 昏亂中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非常急切的聲音。她睜開眼睛,袁野就在面前。他那憔悴的臉帶著病容,他的眼中充滿了關切。 在那一瞬間蘇琴忘記了一切,哇地大叫著撲進他的懷裡,緊緊的擁抱著他。不知為什麼,她只有一種感覺,現在安全了,得救了。袁野的懷抱,給了她從未有過的安全與安心感覺。她緊緊的,緊緊的抱著袁野,纖細的手臂勒得袁野身體隱隱作疼。 袁野不放心蘇琴一個人跑掉而追出來,不知她會去什麼地方,所以沿著家到醫院一路找來,卻突然隱約聽到救命的叫聲。還好他來得及時,其中一個混混可能認識他,一見他的臉就叫了一聲警察來了。 蘇琴的反應讓他有些愕然,但他隨即收緊了手臂,像抱小孩子一樣將此刻的蘇琴抱在懷中。他抬眼望著陰暗的小巷盡頭,剛才那兩個小癟三狼狽逃跑的方向,嘴裡不斷的輕聲安慰:“別怕,別怕。” “……對不起。” 袁野的臉看著另一個方向,很突然的說。 蘇琴正用熱毛巾小心的擦過袁野的臉。聽他這麼說,她愣了一下。 這樣一路找來,他的體力已經嚴重透支,虛汗大量的湧出額頭。剛才在教訓那兩個小混混的時候,他的拳頭太用力,指骨處也有些損了。蘇琴已經用酒精給他消過毒,貼上紗布。 ——我也不知道剛才自己怎麼了。我是個混蛋。請你原諒我。這些話,在袁野的喉頭打著滾,卻說不出來。但他不必說,蘇琴全部都懂。 說對不起的人應該是我。蘇琴心碎的想。其實是我在給你接近我的機會,是我在利用你的善良和正直,真正受傷害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但這些話蘇琴一樣的說不出口。她只是緩緩的伸出手,將袁野的頭攬過,攬入自己懷中。 在那一刻蘇琴無言的撫慰幾乎讓袁野一直深深壓抑,固若金湯的防衛瞬間決堤。那柔軟的胸部,纖細的肩頭,淡淡的香氣,讓焦慮的神經一點點放鬆,疲倦到極處的身體彷彿又煥醒生命的動力。真是不可思議。女人那麼纖細無力的身體,卻能傳達出人那麼強大的安慰和鎮靜的力量。 袁野伸出雙臂,將蘇琴更緊的拉向自己。她把下巴抵在他滿頭又粗又硬的黑髮上。 這是他們生命中第一個真正的擁抱,然而此刻卻沒有絲毫的情慾,這依偎如此溫柔寧靜,如絲帶滑落無聲。只是那時,袁野不知道,這是否就是愛情。 西裝對現在的自己來說,顯得大了。襯衣的領口也鬆了。 袁野對著鏡子打著領帶。這種正式的打扮讓他有點不自在,但是今天晚上他不想失禮。 打好了領帶,對著鏡子,袁野帶著一點不確定望著自己。他搔搔頭,自言自語:“只不過隨便吃頓飯而已,又不是約會。” 蘇琴一整天上班都有些心神不寧。昨天夜裡的驚魂,讓她明白那個男人是不可能這樣輕易的放過自己,不禁對此憂心忡忡。但袁野溫柔的擁抱,更讓她莫名其妙的臉熱心跳,做事走神。她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她本來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有。下班的時候,走出醫院大門,看到穿著西裝,滿臉緊張的袁野,蘇琴愣了。 兩人對視著,一時竟然不知應該說什麼。 袁野搔著頭,渾身不自在的向她走近:“我今天沒有發燒。” 蘇琴愣愣的說了句:“那就好。” “所以……”袁野的黑臉居然透出紅色:“我想,不如別回家做飯了,出去吃吧。” 蘇琴睜大了眼睛。 袁野急忙補充了一句:“不是約會,就一起吃個飯。” “可是……” “就當是為昨晚的事向你道歉。” 蘇琴說:“可是……以你的身體情況,還是在家吃比較健康……” “沒關係,”袁野說:“老是吃魚粥菜粥也很悶,趁現在還嚼得動,偶然也想出去吃一次。” 蘇琴有點難為情的看著別的地方,嘴角的笑意卻一點點的深了。 袁野想,這大概就代表著,同意。 袁野不太會和女孩子約會。從前和女朋友談戀愛,都是由她們決定在哪兒吃飯,看哪部電影,到哪裡消磨時間,反正一切都是“你說了算”。一開始女孩們會覺得很高興,覺得這是男朋友寵愛尊重自己的方式,但過不了多久就發現完全是一場美麗的誤會,他給人感覺是根本對這些不上心,到哪兒都無所謂,到哪兒都提不起勁。其實最好就是每天回家吃飯,然後坐在一起看電視,然後就上床做愛。他就是這種悶蛋。 不過今天袁野大費了一點腦筋。他記得濱江路上有一間不錯的西餐廳,透過落地式的玻璃可以看到對岸的江景,是他前任女友帶他去過。那時那裡才開張,女友表現出莫大的興趣,說無論如何也想要試一試。去了以後袁野發現那裡燈光昏暗,牆上到處掛著不認識的老外的舊相片,室內擺設洋派,一副濃得化不開的小資氣息。去那裡的男女也都打扮得好像直接從韓國偶像劇裡走出來的,就連女朋友也特地化了妝穿了高跟鞋。袁野一向不喜歡這種裝腔作勢的地方,但也對那餐廳印像深刻。所以他決定帶蘇琴去那裡。他想,女人多數都會喜歡這種洋氣哄哄的扮高檔的地方吧。 在路上,蘇琴側過頭看著袁野,笑著說:“你穿西裝很帥啊!” “是嗎?”袁野有點難為情:“衣服好像變大了。” “嗯。”蘇琴伸手捏了捏袁野的膊頭:“你從前一定很壯。” 雖然兩個人已經有過擁抱,但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有這樣的身體接觸,袁野還是覺得和平時感覺不一樣。被她捏過的地方,很久都還存在那一瞬間的觸感。 “這種地方,是從前和女朋友來的吧?”蘇琴一坐下,就打量著四周說。 “對。”袁野覺得沒必要否認。 蘇琴看著他,嘴角露出一絲笑。 袁野頓了頓,又說:“那一次來,還把她弄哭了。” “哦?為什麼?” 袁野那天下班直接過來,一身警服和那裡小資的環境極為不搭調,一路上被女朋友埋怨個夠。心懷不滿的袁野在點菜的時候,故意不看面前的菜單,叫小弟來三兩紅燒肥腸面,那個年輕男孩像看外星生物一樣看著他。坐他對面的女朋友,捧著菜單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一晚上她都沒跟我說話,吃完東西拿著包就走,後來她一出門就哭了。”袁野說。 “真惡劣啊。”蘇琴揶揄的說。 袁野有點悵然。 他還記得當時那女孩子一邊哭一邊往前走,硬心腸的自己卻揚手叫了一輛的士直接回家。現在想起來,實在有點過分。她不過是想和男朋友高高興興吃頓飯而已。 兩人之間沉默了一下,袁野摸了一下額角說:“不說了,還是叫東西吃吧。” 袁野伸手招了一下,穿著小西裝背心,打著蝴蝶呔的服務生小弟從背心口袋中掏出筆和小本子走過來。 袁野對吃西餐一竅不通,什麼夏威夷風味披薩紅房子烤桂魚,餐牌看得他一頭霧水。 蘇琴已經合上了餐牌交給小弟:“我要茄汁肉醬意粉。” “呃……”毫無食慾的袁野說:“我要菲力牛扒吧。” “不,他要蘑菇湯。”蘇琴把身子向袁野傾了一點:“難消化的東西不要吃。” 真是醫生。袁野有點無奈。 “要不要試試澳大利亞的紅酒?今晚有優惠,八折。” “不用了,我們就喝水……” 蘇琴還沒說完,袁野打斷了她:“好啊,來一支。” “餵,這種地方的酒很貴耶。”蘇琴看著小弟轉身離開,壓低了聲音說。 “沒關係。”袁野似笑非笑的說。 反正也花不完了。 “幹嘛到這麼貴的地方來吃飯。” “我以為你們女人都喜歡這種地方,小資嘛。” “那也不應該叫酒,你的身體狀況不能喝酒。” “你可以喝嘛。”袁野說:“和女孩子吃西餐,沒紅酒怎麼行。” “你忘了,我們可不是在約會。”蘇琴嘴上這麼說,臉卻紅了:“而且我也不是女孩子,我是中年婦女。” 蘇醫生的窘態可是難得一見,袁野心情愉快的笑起來。 七點鐘一過,西餐廳裡的人開始多起來。 一個長頭髮的瘦男人抱著吉它坐在吧台前的高腳椅上,幽怨的輕唱著:“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臉,怎麼也難忘記你,容顏的轉變……” 紅酒已經送來,打開,注入杯中。 蘇琴端起酒杯,搖了搖,笑著說:“你看別人都是帶著年輕女朋友來,一對一對的,就你帶著我這老太婆,好像太委屈了。” 袁野看了她一眼:“你不是老太婆。” “女人一過三十,就是老太婆了。”蘇琴笑了笑:“你肯定知道我多大了吧。” 袁野有點尷尬:“我就在公安局的計算機上大概看了一下,沒有查別的。” 蘇琴做了一個我就知道的表情,將酒杯遞到唇邊喝了一口。 袁野看著她。 “剛才你那個表情,真漂亮。” “嗯?” “很靈活。” 袁野有點懊惱。其實他心裡真正想說的是,很嫵媚。 雖然還是穿著一身樸素的毛衣外套,頭髮也老老實實的在腦後紮起,但這種光線非常適合蘇琴,一對黑眼睛更深了,帶著點夢悠悠的神情。 聽到袁野的讚場,蘇琴有點害羞的眨了一下眼睛,把目光移向一旁。這個神情也很嫵媚。 袁野看著她,突然從桌上探過身,伸出手。 “哎,你幹什麼?哎哎,會痛耶!” 袁野把紮頭發的橡皮筋從蘇琴腦後扯下,又驚又窘的蘇琴抬手護著頭髮,仰著一點臉,她突然看到袁野的眼睛。她一直覺得袁野的眼睛很深很亮,但沒想到從這個角度看,他的眼睫毛那麼濃那麼長。 拿掉橡皮筋,一頭濃密的黑髮像烏雲般散在肩頭。 袁野微微細著眼睛看她:“還是這個樣子比較好看。” 蘇琴覺得自己的臉直發燙。 真傻,她想,三十四歲還會紅臉的女人,真的很傻。 而最傻的是,她現在居然不敢迎上袁野的目光。 袁野看著她:“我知道你離過婚。” “什麼?” “為什麼離?”袁野注視著蘇琴:“他打你了嗎?” “為什麼這麼想?”蘇琴愕然。 “我總覺得你,好像受過什麼傷害。”袁野說:“說不出來的感覺。” 蘇琴苦笑:“沒有。我們只是……性格不合所以分開了。他是個好人。” 袁野只好問:“你家里人呢?他們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當然是反對了。為了這事,我爸都氣病了。”蘇琴搖晃著酒杯,注視著暗紅的液體:“不過我現在也沒什麼家人了,孤家寡人一個。” 這是蘇琴第一次說起自己家裡的事,雖然袁野很想再知道多一點兒,但是她停住了,沒再往下說。 這時他們點的湯和意粉送上來了。 蘇琴吃意大利粉的方式也比大多數女人漂亮,先用叉子挑起一點,然後用湯匙幫忙,將叉中的意大利粉卷啊卷的,捲成裹住叉子的一小團,再從容的放進嘴裡,一口吃掉。她的動作同時保持靈巧和優雅,簡直就是一門技術活。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像你這麼吃意粉。”袁野說。 蘇琴停了一下,笑了笑:“從前我學過,關於西餐的禮儀啊,刀叉的使用啊什麼的。” “學?還有這種學科?”袁野笑了:“在哪兒學?” “難道你從來不看報紙?”蘇琴說:“有很多這些廣告啊,什麼淑女培訓班,禮儀培訓班之類的。” “我是聽說過有,但……”袁野沒往下說了。 蘇琴笑了:“看不出我是會參加這些培訓班的人?” 袁野只好喝水。 “你根本不了解我。”蘇琴看著袁野:“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女人。” 袁野眉頭一動:“我想像中的,哪種女人?” 雖然瘦了很多,但他原先的臉輪廊還在,仍然是個挺帥氣的年輕人。誰想到他已經癌症末期了呢。可是,如果不是這場病,她也根本不可能認識他吧。蘇琴有點悲哀的想。 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當然,我也不希望你了解。 “別老是說我啊,也說說你自己吧。”蘇琴說:“你怎麼三十多歲了,也不結婚?” “我們男人和你們女人怎麼一樣,”袁野喝了一口奶油蘑菇湯,濃濃的黃油味在嘴裡散開去,他只覺得一陣噁心想吐,拼命忍住:“我們是越老越吃香。” “肯定是你大男子主義,所以女孩子都受不了你吧?” “胡說,我在局裡不知有多搶手,連陳子魚都只有妒忌的份兒。” “吹牛吧你,那人家都結婚了你還打光棍。” “那是他傻。我才不願意為了一棵樹,放棄整片森林。” 蘇琴被逗笑了:“你父母也不催你?” 袁野停了一下:“我父母在我念警校的時候,就都過身了。” 怎麼一下子說到了敏感話題,蘇琴趕緊說:“對不起。” “沒什麼。”袁野說:“其實他們是在去離婚的路上發生車禍的。我爸也是警察,我媽是局裡的會計,他們兩個就像天生的冤家一樣,在一起就會吵架。我從小就是聽他們吵架打架長大的。後來我爸在外面有人了,我媽不服氣,就到單位去告了我爸。那時候,作風問題可是大問題。我爸被嚴重記過,他覺得這日子沒法過了,就要和我媽離婚。” 袁野苦笑了一下:“都四五十歲的人了,居然還鬧到離婚。我媽死也不想離。但我爸下了決心的事,就不回頭。那是個星期一的上午,他們又是一樣吵吵鬧鬧的出門,我離開家回了學校,想著咱們這個家從此就散了,半天都心神不寧。結果中午的時候,老師通知我說,爸媽在去離婚的道上,遇到嚴重車禍,他們倆當場就死亡了。” 蘇琴實在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 “其實對我媽來說,也許這樣最好。起碼一直到死,爸也沒和她離成婚。” 有時候,上天實現你的願望的方式,如此詭譎難明。 角落裡的歌手,憂鬱的哼唱著:“輕飄飄的舊時光,就這麼溜走,轉回頭去看看時,已匆匆數年……生命難得再次尋覓相知的伴侶,生命終究難捨藍藍的白雲天……” 現在想來,冥冥中命運自有安排。生死有時,聚散也有時。 如果父母還在,知道自己生了個這麼短命的兒子,白頭人送黑頭人,也不過是徒增悲傷。 這麼多年,一個人過也習慣了。 當時不結婚也好。要是結了婚,現在自己這樣,哪個跟著哪個倒霉,豈不成了禍害。 袁野端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 為什麼酒和湯,此時喝在自己嘴裡都是一個味道,苦澀難嚥。袁野仰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蘇琴抓住他的手:“別再喝了,你現在的身體狀況,根本不能喝酒。” 袁野看著蘇琴,無所謂的笑了:“有什麼關係,反正已經壞透了。” “可是……” 這個女人,是在關心自己嗎?關心這副已經被癌細胞駐蝕腐壞的身體?袁野無言的反握住蘇琴的手。她的手那麼小,那麼軟。明明沒有喝醉,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哀的感覺自內心深處慢慢騰起,一直漫延到眼睛,視線也變得有點不清。 蘇琴的手被袁野拉著,不甚明亮的光線下,她看到袁野臉上那點模糊的悲哀的笑意,那時她有一種錯覺,好像袁野就要從桌上探身過來吻她,就像剛才為她摘下髮圈一般。蘇琴的心突然慌張起來,不知如何是好。 “請問這些東西兩位還要嗎?” 小弟在身邊殷勤的詢問。 蘇琴猛地回過神:“啊,不,不要了。” 用過的碟子和刀叉很快的收走了,小弟細心的收拾著桌上的碎麵包屑。 袁野緩緩的鬆開了蘇琴的手。 “你的手怎麼那麼冷?”蘇琴突然問:“又開始痛了嗎?” 袁野下意識的摸了摸胸口:“不,還好。” 小弟遞上甜品餐牌:“兩位需要用點什麼甜品嗎?” “不用了。”蘇琴對袁野說:“我不喜歡吃甜的。咱們還是趕快回去吧。” 就在兩人準備買單的時候,有一男一女從門外走了進來。 男人看起來四十多歲,金絲眼鏡,有點發福的國字臉,身材魁梧,像一般時下缺乏運動的中產份子一樣,肚子外凸。吸引袁野注意的,是他身邊的女人。她個子苗條長挑,穿著咖啡色的羊毛連衣裙和高跟鞋,一頭黑髮優雅的在腦後挽成髮髻,面容清秀。 袁野揚起的手一下子縮了回來。他半張開嘴,看著那女人。 蘇琴順著他的目光往那邊看過去,那女人正跟在男人身後,在服務生的帶領下往靠窗邊的位置走去。 “好漂亮的女人。”蘇琴好奇的說:“你認識?” 袁野知道蘇琴會錯了意,收回目光:“不,我以為是從前一個朋友。看錯了。” 話雖如此,過了一會兒,袁野還是忍不住又轉過眼去看著窗邊的那一對。 他已經可以確定,絕對沒有認錯人。 中年男人對白領麗人的態度非常殷勤,用袁野的眼光來看,簡直是肉麻。 不過那女人一定很受落吧,被男人這樣吹捧抬舉,交談中,男人的手幾次有意無意藉故做出掃過她的肩頭之類的親暱動作,她也沒什麼不高興的反應。 蘇琴看著袁野,突然扑哧一笑:“你這樣看著人家,我都有點懷疑,她是不是你從前的女朋友了。” 袁野一窘:“當然不是了。” 雖然非常驚訝,但他臉上一點沒流露出來。 那和中年男人行為親密的女人竟然是陳子魚的老婆程琳。 在這種情況下撞到熟人真是尷尬。袁野用最快的速度買了單閃人。一直走到餐廳門外面才鬆了口氣。 差不多十點鐘了。濱江路上行人和車都開始稀少。天氣轉涼,江風變得寒冷起來。微冷的風吹在有些發熱的臉龐上,令人覺得很舒服。淡黃的街燈上,兩人一前一後的沿著馬路往前走,不時回頭望望有沒有空的士經過。 蘇琴一時心血來潮,站上馬路邊的石階,像個小孩子一樣搖搖晃晃的保持身體平衡往前走。 “剛才……”袁野在她身後說。 “什麼?”她回過頭來。 “剛才在餐廳裡,我真想親你。” 也許是喝了酒的關係,蘇琴身子猛地晃了一下,袁野急忙上前兩步接住她。 她在袁野的懷裡,仰著頭看著他。這樣的光線掩飾了他的病容,輪廓分明的臉上陰影濃重。 “你沒事吧?喝得太多了……”袁野的聲音低下去,他突然看到了蘇琴的眼光,那和平時不一樣的,溫柔凝視自己的眼光,那眼光背後彷佛藏著某個誘人的秘密,還有那微微張開的唇瓣,皓齒的微光。 他俯下頭去。 在唇與唇剛剛相觸的時候,蘇琴微微的掙扎了一下,但袁野的手臂將她更緊的拉向自己。眼淚幾乎立即就要湧出眼眶,她閉上眼睛,將自己完全的交託給這個男人。 一輛又一輛的車從他們身邊經過。 在初冬的江畔,在微冷的風中,在金黃的街燈下,他們旁若無人的親吻。 過了好一會兒,他們微微喘息著分開,她聽見袁野輕輕的說:“……糟糕。” “什麼糟糕?” 袁野低聲說:“怎麼辦呢?我真的……喜歡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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