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他·殺

第5章 發芽

他·殺 穆卿衣 7837 2018-03-14
富豪娛樂城坐落在市中區最繁華的大馬路上。晚上亮了燈看起來倒也金碧輝煌。但是在白天看來,大門就像是由一堆粗糙的燈管和銅雕組成的某種怪異洞口。它是刀疤黃的產業。但緝毒科懷疑這間夜總會只是一個幌子,其實是刀疤黃為自己和同夥洗販毒黑錢的秘密場所,所以袁野和陳子魚決定來會一會這個刀疤黃。 此時玻璃門內,大鐵門拉下一半,只有一個保安模樣的人坐在門口打盹。 袁野把他拍醒,表明身份。保安見到兩個警察,神情緊張起來,他鑽進大鐵門請示上級去了。 過了一會兒,鐵門開始緩緩的升起。 走到娛樂城裡面,沒開燈,白天也顯得很幽暗,空氣中有一股潮濕和滯悶的氣息。袁野聞到這種氣味,已經有點反胃起來。他們沒有經過大廳,走過通道後就直接從旁邊的一個小側門上了二樓。辦公室裡亮著日光燈,一間辦公室里傳來打牌的聲音,一個黑色衣服金色頭髮的青年靠在過道抽煙,見到他們三人進來,露出茫然又有點好奇的神色一直望著他們。

保安直接把他們帶進了總經理室,有個小弟端進了兩杯茶。 陳子魚叫著那想要退出的保安:“你先別走,反正黃總還沒到,咱們先聊聊。” 說話帶點鄉下口音的保安漲紅了臉,不知道陳子魚想跟自己聊什麼。 陳子魚從公文袋裡拿出大蚊子的照片:“這個人,你在這兒上班的時候見過嗎?” 保安結結巴巴的說:“俺,俺啥也不知道。” “過來,好好看看,見過他沒有。” 保安飛快的瞟了一眼陳子魚手裡的照片,反而後退了一步:“俺,剛來這裡上班,真的啥也不知道。” 陳子魚和袁野交換了個眼色。 “你叫什麼名字?” “孫東順。” “是哪里人?” “桐橋。” 保安見他問的都是些不相干的事,漸漸也放鬆了。

陳子魚又問:“你在這兒工作多長時間了?” “兩,兩個月。” 陳子魚臉一沉:“就在三個星期前,這個人還晚晚來這間夜總會演出,你怎麼會沒見過?” 保安窘得脖子都紅了,一邊搔頭一邊後退,支支吾吾不知說什麼才好。這時門開了,一個穿著格子西裝,黑色t恤的矮個子男人大步走了進來。他的樣子其實挺和氣,就是從眉骨到下巴有一道明顯的刀疤,讓他一張青白的臉添了凶相。 他一進來就堆了滿臉的笑:“二位警官,有什麼指教?” 陳子魚笑嘻嘻的說:“我們警方查案,需要向你了解點情況,希望你能配合。” 袁野一直沒有說話。這屋子裡的空氣也不太好,才進來的時候已經覺得胃不舒服,現在甚至有點想吐。他不露聲色的把手迭放在身上,其實是按著胃部。

“抽煙,抽煙。”刀疤黃掏出包中華煙,遞給他們。 袁野看到煙,更加強烈的反胃的感覺湧到喉嚨。他趕緊擺擺手,拒絕了。 陳子魚接過來取了一支。刀疤黃親自掏火機給他點上。 “你見過這個人嗎?”陳子魚把大蚊子的照片遞給刀疤黃。 刀疤黃皺著眉頭看了一會兒,一口承認:“對,我有印像。他叫李本國,在這兒當過駐場歌手,但不知怎麼突然就沒來了。” 陳子魚吐了口煙圈:“沒錯。你可以跟咱們具體再說說他這個人嗎?” “他這個人?” “對,隨便說,有什麼事都可以說。” 刀疤黃轉身坐進他的老闆高背椅裡,給自己又點了支煙,才說:“他這個人……其實每天只是來這裡兩個小時,表演完就走人。所以我對他也說不上多了解。”

“一個不了解的人,你會讓他到你的夜總會來表演?你知道他曾經勞教過嗎?” 醞釀了一會兒,刀疤黃才又開口了:“二位警官大概也查過我,知道我的底細。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走過歪路吃過苦頭,從號子裡出來,在社會上拼死拼活,有今天的成績不容易。所以我特別同情那些刑滿釋放犯。因為外面的人,太多戴有色眼鏡看人的。所以我手底下的員工,有好幾個都是這種背景的,因為我希望可以給他們一份工作,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 想不到他居然打起了感情牌。刀疤黃說得情真意切,自己彷彿都有點紅了眼圈。 袁野強忍著胃痛,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的望著他。 陳子魚倒是一邊聽一邊點頭,彷彿被打動了:“恩,你接著說。” “這個李本國呢,唱歌也還行,模樣兒也不錯。來這裡駐唱,給我吸引了幾個中年富婆定期捧場。不過我可是跟他說清楚,他在外面要怎麼胡混我不管,我這兒可以打開門做正經生意,不能在我這兒做不干不淨的事。結果沒多久他突然就不來了,害得我臨時找了一個跳舞組合頂場,咳!一團糟!”

“就這樣?” “就這些。” “你知道他在販毒嗎?” 刀疤黃大吃一驚:“有這種事?” “你真不知道?” “我要知道還能讓他進來嗎?我,我可是正正經經的生意人!能允許手下做這種事嗎?警察同志,這你可一定得要相信我。” 陳子魚心想,這傢伙也許已經收到風聲,大蚊子已經死了。現在無論他說什麼都死無對證。他點點頭:“好,謝謝你的配合。咱們保持聯絡。” “一定一定。” 走出富豪夜總會,陳子魚喃喃的說:“哼,老狐狸。” 他掏出車鑰匙按了一下。袁野拉開車門,將自己靠進副駕駛位的皮椅裡,一陣一陣發冷的感覺,好像從身體深處透出來。 “你沒事吧?”陳子魚發動汽車:“從剛才起你的臉色就差。”

“沒事兒,有點胃疼。” “挨不下去別硬撐。” 袁野的手機響了起來,他鬆開捂著胃的手,吃力的從褲袋裡掏出電話,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餵?” 當他接通的時候,電話突然又斷了。他聽得很清楚,是對方聽到他的聲音,從那邊掛斷的。 他馬上打過去,這次卻沒人接聽。 他嘟嚷了一句:“怪事。” “怎麼了?” “電話斷了。” “打錯了?” “不像。”袁野皺起眉:“如果是騷擾電話,又怎麼會蠢得留下本機號碼?” 他打給電訊局的一個專幫警方做事的熟人:“小松,你幫我查一下這個號碼,是哪裡的?” 對方很快給了答复:“第二附屬醫院。” 袁野拿著電話,愣了。 在聽到袁野聲音的那一剎那,蘇琴一陣心慌意亂,猛地掛了機。

在她對那個男人說出她搭上個警察的時候,男人瞬間的退縮,深深的烙印在她腦子裡。就像老鼠怕貓一樣,流氓怕警察,這就是天敵。 一個人躺在黑暗中,蘇琴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一個大膽的想法突然出現在她腦子裡。如果一直留在袁野身邊,是不是就會得到安全感?那個人是不是從此就不敢再來糾纏自己?而且,袁野是最合適的人選,因為他已經沒有時間再來深究自己的過去。 長久以來,蘇琴都無法和任何人建立稍為深入一點的關係,因為這樣的關係總是讓她害怕。他們都是擁有未來的人,而她已經對將來失去信心。而袁野不一樣。他和自己都是,沒有將來的人。 雖然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但真正聽到袁野聲音的時候,她還是退縮了。 就好像是從自己一廂情願的幻想中猛地拉回現實。對方畢竟是個活生生的人,是個精明強幹的警察,如果說那個男人怕警察,自己不也一樣?而且,袁野是怎麼想的呢?他會把自己看成什麼樣的女人?送上門的嗎?玩起來很方便的嗎?說到底,兩人根本不熟,她怎麼能夠以為一切都會隨心所願?算了,別胡思亂想了。誰也救不了你,哪怕是一時一刻。

越想越亂,蘇琴疲倦的用手撐住頭。一個小護士走進來,在她耳邊說:“蘇醫生,有人找你。” 她回頭往門口望去,驚訝的發現,袁野站在門口,雖然臉上仍然沒有笑容,但眼神幾乎說得上是溫柔的看著她。 “你怎麼來了?”蘇琴也說不清自己的心情。 “你剛剛是不是有給我打電話?”袁野問。 “啊?這個,我只是……”蘇琴覺得臉上有點發熱。她沒想到,袁野居然還是猜到電話是她打的,而且居然這麼快就趕了過來。 “沒關係,我還以為你有什麼事找我。”袁野擺了擺手,沒在意她囁嚅的解釋。其實他覺得很不舒服,站著都有點吃力。他周圍看了一下,所有的椅子都坐滿了人,找不到地方坐。 蘇琴注意到了:“你的臉色怎麼那麼差?”

“沒事。”袁野說:“你沒事就好。” 他轉身想走的時候,蘇琴拖住他的手,袁野停下來,回頭看著她。 “你在發燒!”蘇琴低低驚呼:“我的天,你的手好燙!” 餵袁野吃了藥,蘇琴收拾著水杯:“你真的應該住院。” 袁野閉著眼睛說:“不用了,睡一覺就沒事了。” 四肢軟軟的,好像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怎麼那麼累啊。 “呆會兒你要回醫院嗎?”袁野問。 蘇琴看看表:“已經下班了,現在回醫院也沒意思了。” 過了一會兒,袁野說:“謝謝你。” “謝我什麼?” “送我回家啊,這是第二次。” “真拿你沒辦法,你自己在生病,”蘇琴苦笑:“發著燒還到處亂跑。” 說到這裡,她停了下來。 袁野看到是自己打去的電話,不顧身體不舒服,立刻就趕了過來。她無法形容這種感覺。他們根本連朋友都稱不上,為什麼要對她那麼好?

袁野閉著眼睛不出聲。過了好一會兒,蘇琴以為他都已經睡著了。忽然聽見袁野說:“我以為,你永遠都不會打這個電話。” “什麼?” 袁野沒有再說話,他真的睡著了。 還是白天嗎? 為什麼周圍那麼黑暗? 袁野潛伏在黑暗中,呼息緊迫。他伏身在一片深不見底的密林中,身邊全是齊腰高叢生的芒草,黑暗的地方傳來細微沙沙的聲音。像是野獸輕輕接近的腳步。 冷汗從袁野的額頭滲出來。 巨大的危險在逼近,潛意識在提醒自己,全身上下,每一點遠祖的狩獵遺傳因子都在躁動不安,但那危險太巨大了,就像這黑暗一般無邊無際,把自己完全籠罩。他沒地方逃,他在掙扎,他動不了。 就連叫也叫不出聲音。 誰來救救我,誰來救救我——? 忽然額頭一涼,一個溫柔的女人的聲音在他耳邊叫他:“袁野,袁野。” 袁野猛地一掙,睜開眼睛,蘇琴坐在他的床邊,正用一塊毛巾擦去他滿額的冷汗。他記起來了,自己在家裡,今天下午他到醫院去找蘇琴,結果蘇琴把發燒的自己送回家。 “剛才做噩夢了嗎?”蘇琴問。 袁野下意識的看了看床頭的鬧鐘,快十點了。 “你一直在這兒?”他問。 “你在發燒,總不能把你一個人扔在屋裡。”蘇琴用柔軟的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現在好像沒那麼燙了。起來吃點東西再睡吧。我給你熬了點粥……” “不,別走!”袁野用滿是冷汗的手握住蘇琴的手。 蘇琴愣了一下,但是她沒抽回手。突然發現有人陪在自己身邊的安心,讓袁野幾乎崩潰。 “可不可以,陪我一會兒。”袁野聲音沙啞的說。 蘇琴注視著他。 這個男人瞬間流露的脆弱讓她心底泛起憐憫,有時憐憫的感覺近乎溫柔。其實他完全不必因此而羞愧,他已經比世上大多數人都要堅強,堅強得多。 “好,那你再睡一會兒吧,我在這兒,我不走。”蘇琴用另一隻手輕輕覆在袁野的手背上。 袁野慢慢的躺了回去,重新閉上眼睛。 “可以讓我握著你的手嗎?” “可以啊。” “謝謝你,蘇醫生。” 深陷在枕頭里的袁野的臉年輕而消瘦,被太陽曬得黝黑的皮膚開始褪色,透出的是無血色的蒼白。她想,應該道謝的人是我,是他的病,讓我找到了留下的理由。 他其實有很多的話想問她,而她有更多無法提起的理由和煩惱,然而在這一夜,他們什麼也沒有再說。只是靜靜的牽著手,用彼此的孤獨慰藉著孤獨。 當袁野從持續不斷的高燒中清醒過來,已是第二天的黃昏。 雖然四肢身體還是軟軟的,但是昏睡中那種痛楚掙扎的感覺奇蹟般的全部消失了,燒已經退了。 他覺得自己好像只是睡了一個很舒服的覺,自從得知自己生病之後,已經好久好久不曾這樣安心的沉睡。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印像中,只有不斷擦過額頭和脖子的濕毛巾的微涼,還有那隻溫軟的手。 天色非常的暗,外面的客廳隱隱透著燈光。 袁野坐起身,披上件外衣,拉開門,走了出去。 蘇琴抱著手肘,靠在他的陽台上,背對著他,好像在看風景,又像在想事情。她的指尖夾著一支快要燃盡的香煙。 袁野就站在她的身後,看著她。 過了好一會兒,袁野咳嗽了一聲:“你讓我戒菸,你自己又抽?” 蘇琴回過頭來,笑了:“你醒了,感覺好點了嗎?” “簡直生龍活虎,又是一條好漢。”袁野故意誇張。但是他們都清楚,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蘇琴眨了眨眼睛,兩人笑過以後,就沒了話。 過了一會兒,袁野找話題:“今天沒上班?” 蘇琴把煙蒂扔掉:“今天是禮拜六。” “哦,對啊。”袁野覺得自己真蠢,不好意思的搔著頭。蘇琴發現,他一遇到尷尬的時候,就會做出這有點孩子氣的舉動,其實非常可愛。她轉過眼,看著外面。 “這裡夜景倒是很不錯。”她說。 從陽台望出去,這房子的夜景比白天好,白天望出去就是屋頂接屋頂,灰濛蒙的城市,鮮見綠色植物,但此時已是華燈初上時,從這裡看出去,便是萬家燈火。 袁野走到蘇琴的身邊,與她並肩而立,默默的看了一會兒。 “這麼一說,倒也是的。”他露出一絲苦笑:“住了這麼些年,我還是第一次站在這裡看夜景。” “我倒是常看。”蘇琴說:“從我原來住的那兒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江對岸,深夜的時候黑乎乎的,什麼也沒有。只看得到河面上的航標燈。有時睡不著,就整晚整晚的坐在窗邊看著,河水一點點的亮起來。” 話題說到這裡,兩個人都頓住了。袁野覺得自己好像站在一個幽暗的山洞前,再往前一步就是探究。 她為什麼不開心?那讓她夜不能寐的秘密究竟是什麼?但袁野勒住自己的好奇心,不敢再試探一步。比起她背後的故事,他更在意的,是她這個人。只要他問出口,他就會打破此時這奇特的微妙的聯繫,不知怎麼的,他此刻就是有這種感覺。她會像只受驚的兔子一樣逃走,藏匿。她不信任任何人,但在此時,她確實小心翼翼的停留在自己的身邊。這就已經夠了。 蘇琴抬起眼看了袁野一眼,碰觸到袁野凝視她的眼睛。目光並不銳利,甚至有點悲哀,但卻非常非常的深。在那瞬間蘇琴有一種錯覺,這樣的目光彷彿一直看進自己的心裡,他已經明白了一切,也已經體諒了一切。蘇琴的心某個地方,突然驚疼了一下。 “我怎麼那麼胡塗!”她掩飾著笑了起來:“你剛退燒,就讓你站在這裡吹風。快進屋來吧。吃點東西,才好得快。” 說著她匆匆的離開袁野,往里屋走去。 在轉身的時候,她的手指擦過袁野的手指,袁野真想伸手拉住她。但就像有絲絲的鐵線綁著自己,他一根手指也動不了。 這一晚上,兩人再沒進行什麼有營養的對話。袁野喝了兩碗粥,又被蘇琴趕到床上去躺著。 只是這一次,袁野翻來翻去的睡不著,而蘇琴也沒有一次抬起眼來,看過袁野的眼睛。 再過兩個星期,就是爸爸的六十五歲生日。 陳子魚對著面前的日曆發呆。 有些日子就是這樣,明明刻意不想記起,但偏偏日期逼近的時候,它就會那麼清楚的從你大腦深處跳出來,提醒自己。 都說男孩子應該特別崇拜父親,可陳子魚和他爸的感情一向不太好。 陳子魚的母親在他五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是難產。從陳子魚記事起,媽媽的身體就不太好,但她一直想給他爸陳強再生個丫頭。當她第二次有身孕的時候,個個都叫她去人流,她誰的話也不聽,因為她知道他爸想要。誰想到兩母女從此就沒從手術室裡再出來。 這些話,都是陳子魚的外婆講給他聽的。 外婆每次這麼說的時候,眼裡都含著淚。陳子魚知道,外婆是在怪他爸。於是小魚心裡,也跟著怪他爸,也怪那個從未見過天日的妹妹,是他們帶走了媽媽。 陳強從前也是刑警,每天忙得無影無踪,逢年過節加班,就把小魚往他外婆那兒塞。其實這還算好的,再過了兩年,外婆也過世了,小魚就開始在表姑,表嫂,這個叔叔,那個伯伯家飄泊的童年。還不到八歲,他就懂得了什麼是寄人籬下的滋味。在別的小男孩和爸爸一起逛動物園,遊樂場,溜冰游泳的時候,陳子魚唯一記得的,就是自己縮在別人的家的角落裡,反复的玩一架小小的生了鏽的鐵飛機。但是他玩得很投入,為這架飛機設計了許多精彩的冒險活動,玩得有聲有色,嘴裡還念念有辭,以致別的小朋友都放下手中的玩具,圍在他身邊羨慕的看著他,問參不參我? 袁野的爸爸曾經說過,小魚就是有這種自己找樂的本事。大家都以為他很快樂,連他老爸都是這樣以為的,所以更放心了。 陳子魚一直覺得陳強不喜歡他。他想要個女兒,可妻子卻留給他一個,長得比女孩還要秀氣的兒子。 他很少正眼看自己,動不動就動手打人,而且下手真的很重,每次陳子魚哭著喊著求饒,他卻還要教訓:“男子漢挨打要站好!你哭什麼?” 後來,他再怎麼打陳子魚,子魚也不哭了。打完了到隔壁袁叔叔家做功課,袁野媽看著子魚手臂的青紫,心疼得直嘆氣,沒娘的孩子就是可憐。陳子魚反倒笑嘻嘻的:“沒事兒,一點兒不疼。” 從那時起陳子魚就告訴自己,不要再為了爸爸的不疼愛而難過,既然哭泣解決不了問題,那就不如漠視。告訴自己一點都不疼,那就真的不會疼,告訴自己一點都不在乎,那無論如何也沒有關係。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爸爸不再打自己。他長大了,爸跟他說話越來越客氣。但陳子魚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讓他爸滿意過。只是這種事,他早就已經不在乎了。 也許,除了他的婚姻。 程琳是陳子魚眾多女朋友中,最讓他爸滿意的一個。也許程琳的出現,彌補了陳強當年想要一個女兒的遺憾,陳強也許暗暗期盼過,如果他有女兒,一定也是像程琳這樣知書識禮,賢淑漂亮的女兒。但如果有人問陳子魚,當初決定和程琳結婚,這個是不是一個重要的原因,陳子魚是絕對不會承認的。他早就下定了決心,決不讓老爸影響到自己,哪怕是一點點的人生。 但是有時候,有些事,陳子魚不想自己去做,卻希望別人能夠去做,比如此時。 陳子魚猶豫了很久,終於還是掏出電話,打給程琳。 其實他打過去,程琳已經猜到是什麼事。早上的時候,陳強就打過電話給她,問下個星期天她和小魚來不來家裡吃飯。程琳沒告訴爸她在和陳子魚冷戰的事,但也賭氣沒有打給陳子魚,她就等著他找個台階下,來哄哄自己。誰知陳子魚在電話裡的口氣冷淡得像在談公事。程琳肚子裡那一塊還沒消化,現在等於火上澆油死灰復燃,當場在電話裡沒好氣的說:“沒空,我要加班!”就直接掛了機。 掛了電話,她自己心裡一陣陣的憋屈得發慌,坐在辦公桌後直想哭。陳子魚到底把她當什麼了?她做錯了什麼?想要孩子有什麼錯?給自己老婆服個軟有那麼難為他嗎?就當是哄她吧,他連哄哄她都不肯?這男人的心腸怎麼那麼硬?要孝順老爸的時候就想起她是陳家的媳婦了,他根本就是在利用自己吧! 拿著手機,陳子魚也很愕然。在他的印像中,陳強一直和程琳感情很好,有時候陳子魚覺得老爸對程琳,比對自己還要親。程琳也一直表現乖巧,有時還會做做他們父子的和事佬。但是現在,怎麼就這麼反臉無情?因為現在已經不需要再討好了嗎?懶得偽裝了嗎? 那個中年大眼鏡的男人的臉沒由來的從腦海中晃過,笑起來有點歪的厚嘴唇格外清晰。還是說,這女人已經真的變了心呢? 陳子魚握著電話,握得指節發白。 市郊野公園發現了一起無頭屍案,本來緊張的警力又被抽調了一部份走,剩下的反毒行動成員更忙了。 通宵開會,深夜行動,都成了家常便飯。鄭隊特別照顧袁野,命令他一到下班時間就直接回家休息,不准參與加班。 這幾天下了班,蘇琴就會來到自己家,為他做飯,洗碗,洗衣。今天她也會來吧?一想到這,袁野就忍不住抬手看表,疲憊的精神也會覺得振奮。 袁野這輩子沒結過婚,甚至沒和人同居過。念警校的時候父母又車禍去世了,多少年都是一個人過。家庭的概念對他來說很稀薄。但吃完晚飯,他無所事事的躺在沙發上看電視休息,聽著廚房傳來的鍋碗瓢盆輕微的碰撞聲,或者看蘇琴換洗了床單,叫他幫忙一起晾到陽台上,剛洗過的床單發出濕潤的淡淡洗衣液的清香,總是讓他忍不住想起,要是這輩子曾經結了婚,有個家,大概就是這樣了吧。 現在的袁野常常突發這樣的奇想。 比如彈結它。從前高中的時候,班上有個男同學攢錢買了一把結它,校園晚會上抱著一邊彈一邊唱,吸引了大把女同學。那時袁野雖然對那個娘娘腔帶眼鏡的瘦小子不屑一顧,但現在想來,會覺得,不知道彈結它是什麼感覺,他這輩子是再也不可能學了。 明明向來討厭小孩的他,有時走在路上,看到和他差不多年紀的男人牽著小孩,也會忍不住想,這輩子永遠也不會有孩子膩在他身上叫他爸爸了。他有什麼呢?光人一個。沒有後代,沒有人繼承他的血肉,灰飛煙滅之後,什麼也不會留下。 現在的他,對於今生已經無緣嘗試的人生其他種種可能,都充滿了想像。 他常常就那麼躺在沙發上,一動不動,魂遊天外。有時蘇琴以為他睡著了,經過他身邊,才發現他大睜著眼睛,陷入沉思。 對於蘇琴莫名其妙出現在他生命中的這件事,他卻不再去想。心深處有某個地方,就像潮水已退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荒蕪沙地。他已經是快要死的人,為什麼不能再胡塗一點,再自私一點?都說活在當下,他僅餘的,也只有當下這片刻的時光而已。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