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他·殺

第3章 綻裂

他·殺 穆卿衣 11286 2018-03-14
警方大規模的反毒行動展開,立即引起傳媒廣泛關注。報紙甚至猜測,這次警方嚴查毒品案,是不是新一輪打黑行動的前哨戰。這立刻成了一時的熱門話題。 陳子魚那段時間天天加班,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這天又和緝毒隊的同事們開了工作匯報會議。 會議結束的時候,已經接近凌晨了,陳子魚和錢麻子在單位附近的豆漿鋪胡亂吃了些早餐才分手,本以為老婆這時候肯定還在睡覺,誰想到他剛一進門,一個電視遙控器迎面飛來。 “哎約!”陳子魚躲閃不及,捂著頭叫了一聲。再一看,程琳穿著睡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頭髮蓬亂,雙目赤紅地怒視著他。 “你幹嗎?”陳子魚莫名其妙挨了一記,有點怒了。 “你還知道回來!”程琳醞釀了一整晚的怒火也非同小可,“我等了你一晚上!你現在才回來!”

“局裡加班,開會!” “你昨天走的時候我跟你說什麼了?我跟你說什麼了?我叫你早點回來,你聽不到嗎?!”程琳雙目含淚,“你明明知道昨天是什麼日子。你肯定是故意的!你是故意的!” 陳子魚愣了一愣,一忙起來,他的確把這事給忘了。不,也許他真的是故意忘的,潛意識故意不合作,因為他真的對這件事煩透了。 程琳是律師行的助理律師,比陳子魚小兩歲,三十歲的女人,對生孩子充滿了渴望。但是兩人結婚三年了,也並沒有特別的避孕,可她的肚子卻一點兒動靜也沒有。程琳開始懷疑是自己或者陳子魚身體有問題,跑到醫院去檢查。檢查的結果出來,程琳有輕微的卵巢多囊症,但每個月還是會有比較大的卵子形成,在藥物的幫助下,那個月就可以順利排卵。於是,每天早上量基礎體溫、測好排卵期、服藥、再行房,就成了陳子魚和程琳婚姻生活的頭一件大事。從此也成為陳子魚生活中的噩夢。

陳子魚怎麼也想不通,談戀愛時口口聲聲標榜著絕不生孩子的女人,怎麼結了婚態度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不是排卵期的日子,就算陳子魚有慾望也不許做,因為她聽說如果男人很久不做,偶然做一次,精子量會比較多,她要求陳子魚養精蓄銳;而到了排卵期那幾天,不管陳子魚回來多晚,也不管他多累或者有沒有興致,都要求他非做不可。一年折騰下來,陳子魚對夫妻間這必須履行的義務簡直厭惡透頂,他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這個女人繁殖後代的一種工具。性愛也不再是生活中一種可以放鬆精神完全忘我的享受,而變成一項令人不勝其煩的指定動作。他私下稱之為“三規”——在規定的時間、規定的地點、做規定的動作。 程琳一看陳子魚的神情,更加憤怒。

其實她尖叫的內容都是老一套,要陳子魚不要太自私,哭著喊著問自己想要一個孩子有什麼錯,冷笑著質問陳子魚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所以不想和她生孩子之類的。 陳子魚在外面能言善道,但是面對老婆,採取的永遠只有一個態度:不說話。 越是這樣程琳越是氣得發瘋,打他推他,想把他的話擠出來。陳子魚開了一晚上的會,現在只想蒙頭好好睡一覺,可回到家來也不得安寧。眼看著已經過了上班時間,程琳還在家裡嚎啕大哭,說什麼她媽老早就告訴她不要嫁陳子魚,說什麼她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之類的話,陳子魚只覺得筋疲力盡。 正在這時,電話響了。陳子魚聽了以後,只說了一句“好,我馬上到”,就拿車鑰匙往外走。 程琳在他身後尖叫:“陳子魚,你給我站住!今天咱們不把話說清楚,哪兒也不准去!”

但陳子魚已經走到電梯口了。 “這次真是麻煩你了。” 袁野靠在病床上,看著陳子魚幫他把東西打包,跑進跑出地辦出院手續,覺得有點兒過意不去。 才動完手術一個星期,袁野的身體還沒完全恢復,自己一個人沒辦法做這些事,必須找個人來幫忙,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其實沒有什麼特別親近的朋友。 自從入了警隊以後,小學中學的同學漸漸斷了聯繫。偶爾接到電話說搞同學會,袁野從來不去。當初一個班的同學,一起讀書時還不覺得,畢業後漸漸分出階層。就像一杯攪過的果汁,平靜後總會看得到深深淺淺的沉澱。所謂同學會,就是混得不如人意的人默默無聞地坐在一旁,看那些混得好的舊同學意氣風發的場合。袁野對此毫無興趣。 人和人之間的交集、聯繫,如果不是和犯罪、追捕、緝拿有關,不知怎麼的,他就絲毫提不起興趣來。

公安局的同事私底下都覺得他是個怪人,是個充滿競爭心、一心只想往上爬的傢伙。其實袁野的野心和職位毫無關係,如果可以,他希望一直做最前線的工作,要是哪天領導真把他提上去坐辦公室,袁野反而會覺得生不如死。 他也有過短暫交往的女朋友,但沒一個和他能超過三個月不分手的。袁野沒什麼羅曼蒂克的天分,而且工作性質令他常常無故失踪,連短信也沒有一個。沒有哪個女人受得了這樣一個悶瓜兼工作狂。 這麼多年,袁野一直覺得這種生活很自在。直到現在病了,他才驚訝地發現,原來人在世界上,是不可能獨自一人、孑然一身地活下去的。人這種動物,天生具有需要群居、需要彼此幫忙的社會性。 但他想不到可以依賴的朋友,只得打給陳子魚。

“你跟我客氣什麼呢。”陳子魚幫袁野把他的東西扔進後座,“老實說,你的電話救了我一命。” “為什麼?”袁野坐在副駕駛座,小心地調整自己的身體,讓它舒服一點兒。傷口還是很痛,不過他盡量不表露出來。 陳子魚嘆了口氣:“別提了。” “我打電話給你的時候,你在哪兒?” “在家。” 袁野看了看陳子魚憔悴的臉色,估計他家裡又出狀況了,這種事不提也罷,於是換了個話題:“反毒案怎麼樣,還順利嗎?” “算是有點突破吧。”陳子魚發動汽車,“對了,你知道刀疤黃嗎?他是李光頭的女婿,這段時間我們覺得李光頭有點蠢蠢欲動,頭兒說要把他們盯緊點兒。要是你在那邊有線人,給我介紹一個。” 袁野看著車窗外,說:“行啊。”

陳子魚感覺到他的漫不經心,有點詫異,這可不像袁野。 “大頭,你手術還好吧?” 袁野“嗯”了一聲。 “身體沒什麼事?” “還好。” “那就好。好好地休養一下身子,等你病好了,我們還個個指望著你回來大展神威呢。” 袁野淡淡一笑。 現在聽著這樣的事,只覺得一陣悲哀。那種憤怒失落的心情竟然已經消失了,不再像一開始那樣生自己的氣,恨身體居然關鍵時刻出問題,也不再抱怨自己運氣差了。也就是說,他已經接受現實了。 現實是,切片化驗的結果出來了。確定是肺癌。 最初懷疑是周圍性肺癌,手術後才發現原來是小細胞肺癌。腫瘤已經擴散到胸縱橫左隔,使喉返神經受到壓迫,所以聲音開始嘶啞。也就是說,很早以前就有了症狀,可是,那時誰會注意到呢。

“小細胞癌是肺癌的基本類型之一,屬於未分化癌。其病理類型包括燕麥細胞類型、中間細胞型和復合燕麥細胞型。全中國大概有三分之一的肺癌患者都是這種類型,可以說是相當普遍……” 袁野雙手放在桌面,身子微微前傾,努力地聽面前這個戴圓眼鏡的主任醫師說出的一連串醫學術語,心裡已經把這乾瘦小老頭的母親問候了一百遍。我他媽的才不管什麼大麥小麥細胞呢,你他媽能不能說重點? “那麼,我還有得治嗎?”袁野耐著性子問。 “當然,目前還是主張以化療為主。因為小細胞癌是一種惡性程度較高的腫瘤,所以最好是進行全身化療,再配合應用放射療法。但小細胞癌的術後的生物學行為惡劣,所以預後情況誰也無法斷言……” “也就是說,就算放療化療,也不一定治得好吧?”

“當然是希望能夠盡量延長患者的生存期,提高生存質量……” “我不是在問其他患者,我是在問我自己。像我這種情況,如果放療化療的治癒的機率有多大?”袁野費了好大力氣,命令自己盡量像平時一樣泰然地說話。 “任何一種肺癌,在其發展中的一個階段,都可以進行放療化療。小細胞癌應該首先進行化療,等到三到四個星期以後,化療取得一定成效,再考慮進行放療,最好採取中西醫結合的方式。我也可以開些抗癌的藥給你……” 袁野終於失去了耐性,猛地拍案而起:“少跟老子繞彎子!你就跟我說一聲,我還能活多久?!” 這陣勢太過驚嚇,診室的人全呆了。過了好一會兒,老專家才回過神來,在袁野兇惡的氣勢下,結結巴巴地說:“不好好治療的話,生存期大……大概三個月左右。”

“那麼治療呢?能治好嗎?” “如果化療有用的話,可能會延長一段時間的生命,但情況並不是很樂觀。” “一段時間是多久?一年?兩年?” 他死也不明白,為什麼這些專家教授都咬著舌頭在說話,對病人明明白白地說清楚他目前的處境,真的那麼難? 旁邊的一個中年女醫生插嘴:“你什麼態度!怎麼跟謝教授說話的?” “不關你的事!”袁野大吼一聲,“你閉嘴!” 謝教授雖然說話吞吞吐吐,涵養功夫卻還好,沒跟袁野一般見識,仍然雲淡風輕地說:“像你這種情況,最多半年,也許不到三個月,這個誰也說不准,不過機率不到百分之三十。” 袁野的心直往下沉:“那我的手術,是不是白做了?” “不打開來看看,怎麼會知道確切的情況?” “知道了又如何?不過是更痛苦地死去吧!”袁野突然提高了聲音,“那還不如一直不知道,什麼包袱也不背,一直像個健康人那樣,然後突然發病突然死亡!這樣還比較痛快!這樣受的罪還要少一點,對不對?!” “這樣當然也可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 袁野腦子“嗡”的一聲,好像血全部湧上去。這可是在談論他的性命啊,這老頭怎麼能說得這樣輕鬆? “混蛋!”他狠狠地把手中的病歷和化驗報告往地上砸去,力量太猛,病歷被摔散了,一地都是。他轉身往外走去,在診室門口好奇探頭圍觀的病人見狀紛紛閃開一條道。 在他的身後,老頭子將小護士收拾起來的病歷合上放到一邊去,嘴裡說:“下一個。” 三個月。 九十天。 就在剛才,袁野親耳確認了自己的死刑。 雖然已經明白是不治之症,但是,怎麼也沒想到……怎麼也沒想到,居然只有不到三個月可活了。 沒有上訴,沒有赦免,只有痛苦和絕望,而且隨時可能提前刑期。 從什麼時候開始倒計時好呢? 袁野呆呆地坐在城市中心的一個小公園裡,面前對著一隻碧綠的水池。到了夜晚的時候,水池會噴出水花,很多老年人會聚在這周圍跳舞。袁野一向覺得這樣的事很可笑,但一直到今天,他才突然發現,能夠年老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這意味著他們躲過了人生中惡疾,意外,災難的襲擊,當然應該快快樂樂的唱歌跳舞大肆慶祝。 他茫然的看著川流不息的車輛遠處的高架橋上來來往往。現在正是下午三點鐘時分,初秋的太陽蒸得汽車尾氣轟然交織成一片無法消散的濁氣,在空氣中徘徊,令人呼吸困難。經過一個夏天,各個大廈冷氣機排出的二氧化硫,也還未曾散去,和汽車尾氣交織在一起,牢牢的籠罩著這個城市,天空看起來也是灰茫茫的。 不過什麼環境污染,什麼溫室效應,都與他無關了。 他馬上就要死了,回歸虛無。他的生命只剩三個月的時間。這三個月裡,地球不見得就會毀滅。 事實上,他巴不得地球馬上毀滅了才好。什麼醫生,什麼病人,都一起去死。 但這是不可能的。 他死了,太陽照常升起,地球照樣轉動,世界照樣有春夏秋冬。人的生命有多珍貴?只不過是對那個人本身來說珍貴吧,對於其他人來說,根本毫無價值。世界上少掉一個人,和少掉一粒灰塵,根本沒有區別。到底人為什麼要生存在這個世界上?這樣活一趟,有什麼意思呢? 他將頭抵在手背上,苦苦思索。這些他過去從來沒有想過的,關於生命的問題。 是,是他非要問的。他有權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但想不到,居然那麼那麼糟。 只剩下三個月的生命,剛才發了一陣呆,又減少了三四個小時吧? 剛才聽到的話,直到此時才開始慢慢的在腦子裡產生了真實的質感。胸口中就好像塞了個大麻團,一陣緊似一陣的發痛。 袁野喘息著,用手撫過臉頰,緊緊揪住自己的頭髮,全身顫抖。 “你沒事吧?”一隻手忽然輕輕的碰了一下他的肩頭。 袁野猛地抬起頭來,突然呆住了。 站在面前的,居然是那個胸肺科的蘇醫生。她也認出了袁野:“是你!” 袁野此時眼中滿是痛苦的神色,臉頰上淚跡斑斑,這樣的他暴露在別人面前,他覺得狼狽不堪。瞬間,他對這樣的自己和突然出現的蘇琴都充滿了惱火。 “我……我剛剛經過那邊,看到你好像很痛苦,還以為你哪兒不舒服……”蘇琴試探著問,“你沒事吧?” 這一刻,這位女醫生的關懷在袁野眼中只覺得虛偽之極,他幾乎想要大吼:“我怎麼可能沒事?我快死了!我快死了!” 不過,這些當醫生的,見慣了病人的生死,早已經麻木不仁了吧! “走開!”他低低地說。 蘇琴本來想走,但想了想,又停了下來。她見過不少得知自己身患絕症的患者,他們情緒失控時,什麼傻事都做得出來。她看了看袁野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好好配合治療,不要放棄希望。” 袁野再也無法忍受。比起被人看見自己流淚的羞愧,隔靴搔癢的安慰讓他更加憤怒,再加上對於自己即將死去這個事實的絕望,各種複雜的感受交織在一起,讓他像一枚被點燃的炸彈:“你懂什麼!少擺出一副醫生的嘴臉來教訓我!滾!” 蘇琴嚇得後退了一步,看著袁野痛苦而扭曲的臉,突然明白自己撞破了這個男人最脆弱的時候,他的男性尊嚴不允許他接受一個女人的同情。她有點不知所措的絞著手:“對……對不起……我……” 袁野猛地從公園的長椅上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他痛恨自己瞬間的軟弱,其實他真正想暴打一頓的人是他自己。男子漢大丈夫,為什麼不再堅強一點?是生是死,都不要再像個懦夫一樣哭哭啼啼! 決定了放棄治療,袁野照樣來公安局上班。刑警隊沒人知道袁野剛動了手術,見到他都嚇了一跳。 “才多久沒見,你怎麼瘦了那麼多?” 幾乎個個見了他,都是這樣的話。 袁野天天照著鏡子,也可以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急遽消瘦。從前的衣服,現在穿開始覺得大了,褲腰也鬆了,皮帶往後退了兩個孔。他每天刮臉的時候都要摸摸自己的面頰,好像越摸越覺得在往下凹。他開始吃一些抗癌藥,大概是這些抗癌藥的毒副作用,他常常無端端一背的冷汗,手上,身上開始出現皮疹,現在都要隨身帶著皮炎平軟膏。 他覺得自己很幸運。聽說很多肺癌患者痛得死去活來,但目前為止,他還沒有感覺到太大的痛楚。但他知道痛楚肯定會開始的,只是遲早的問題。他常常下意識地用手撫一撫胸口,感覺那裡好像有個定時炸彈,隨時會爆炸。 食慾不振,精神變差。一開始他以為這些只是手術後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的表現,但隨即想到,這虛弱的身體,是不是因為本身的癌細胞在惡化呢?這樣的想法讓他不寒而栗。 刑警隊收到線報,說是今晚在國際會展中心舉行的時裝秀,會有毒品交易活動,腳夫是一個外號大蚊子的人,從前做過模特兒,但後來染上了毒,勞教了兩年出來,現在也還常活動在他們那個圈子裡。 “線人告訴我說,大蚊子與刀疤黃往來密切,如果想要查刀疤黃,他應該是一個突破口。”袁野說:“我想和鄭隊商量一下,申請個搜查令。” “唔。”鄭隊抬手看表,“今晚?現在申請還來得及嗎?” “我覺得,不要申請搜查令比較好,打草驚蛇。”陳子魚說,“這邊我們的警車還剛開到門口,那邊大蚊子得到消息就跑得沒影兒了。要我說,就我和袁野兩個就行了,換了便服偷偷潛進去。” 錢麻子說:“沒搜查令,人家放你們進門嗎?” 陳子魚說:“我不是每個星期都要去電視台錄警訊嗎,所以也認識幾個人,應該可以搞到入場證。” “那好,小陳就和袁野去看一下,找著那個大蚊子,就把他帶回局裡來。孫剛你去查一查這個大蚊子所有的數據,刀疤黃那邊,老錢你還是繼續盯著。”停了停,鄭隊加上一句:“這次任務非常重要。全市人民都等著看大家的表現,你們也給我努力一點,知道嗎?” 底下響起了零零落落,毫不積極地回答:“哦。” “知道了。” “嗯。” 眾將得令,魚貫散會。 到了七點鐘,陳子魚開車來到袁野樓下。他換下了警服,一身黑色的西裝,白色的敞領襯衣,醒目得像從時裝雜誌上走下來的模特兒。 袁野鑽進車裡的時候笑:“今晚你這麼一打扮,就像局裡要出動美人計似的。” “你他媽就損我吧。”陳子魚把一個塑料卡片扔給他,“拿好,你的入場證。” 新建的會展中心,在銀白色燈光照耀下,造型設計看起來極具現代感。老遠就看到時裝週的巨型宣傳海報,車庫裡停滿了車,來來往往的潮人都打扮得怪裡怪氣。有的男人臉擦著白粉,看起來像殭屍,有的穿著皮背心皮褲,露出手臂上十字架的紋身,女人們有的穿著晚禮服,有的則穿著牛仔褲,上身僅穿了一件小可愛,肚臍上打著環。 “這他媽是什麼地方?”袁野把陳子魚給他的入場卡別在衣襟上,打量著周圍,“這裡的人,看起來每一個都應該被關起來。” “我倒覺得,”陳子魚和他一起往會場裡走去,“他們看起來好像剛剛才放出來。不是從監獄就是從戒毒所。” 有侍者托著托槃經過他們身邊,陳子魚取了一杯青檸蘇打。袁野什麼也不想吃,只覺得一陣陣反胃,他猶豫了一下,要了一杯橙汁,啜了一小口,勉強吞了下去。 陳子魚一手拿著餐巾和蘇打水,一手插在褲袋裡,他這身雅皮打扮,在這裡顯得有型又有款。 兩人四下張望。 “你看到了嗎?”陳子魚問。 “沒有。”袁野說,“你呢?” “我也沒有。” “這里人太多了,我們老這樣大海撈針行不通。”袁野有點兒焦躁起來。 “是得找個人來問一問。”陳子魚喃喃地說。 “那邊那個,白襯衫掉在皮衣服外邊,頭像雞窩的那個,他不是道上的我都不信。” 陳子魚照著袁野的指示望過去,正好,那個穿著皮外衣,留著一頭夜神月式亂發的型男也正好往他這邊張望。他看到陳子魚在看他,眼神頓時曖昧起來。 “他大概看上你了。”袁野不動聲色地評價說。 “我看起來像那種人嗎?”陳子魚望著另一個方向,說。 “呃……挺像。”袁野遲疑了一下,決定實話實說。 “你他媽的,”陳子魚暗暗咬牙切齒,“該不會以為這是在恭維我吧?” “咳,沒辦法,為工作嘛。” 陳子魚堆出一個假笑,衝著型男的方向,將手中的杯舉了一舉。 那人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那型男神秘地接近陳子魚:“你是模特兒?還是……” 陳子魚微笑著,含糊地說:“來碰運氣的。” “你遇到了我,運氣不錯。”那人顯然會錯了意,“我認識好幾間公司的設計師,到時候引荐一下你,以你的條件,絕對沒問題。” 他色迷迷的看著陳子魚。 “是嗎?先謝了。”陳子魚靠近了一些,壓低聲音,“那你知道,哪裡有賣這個的嗎?” 他做了一個毒蟲慣用的手勢。 那人的眼色立時帶了一層戒備:“你什麼意思?我不懂。” 陳子魚一看他那警惕的樣子,就知道自己問對了人。他若無其事地舉起杯子喝了一口:“不懂就算了。你知道這附近哪兒有洗手間?” “呃?”型男一怔,不太習慣陳子魚話題轉換之快,“你想去廁所?” 陳子魚抬起眼,意味深長地說:“你不想去?” 袁野靠在男洗手間門口,點了一支煙,剛抽了兩口,就見到陳子魚從裡面走出來。 “那麼快?”他有點意外。 陳子魚活動著手指關節,哼了一聲:“死變態,早說不就完了。” 大蚊子躲在後台更衣間裡,一個打扮得像男人的四眼八婆一夫當關,閒雜人等不得入內。陳子魚和袁野出示警官證硬闖了進去,裡面一個長發男人見勢不對拔腿就跑。袁野當然本能地開始追,跑了不到五分鐘就上氣不接下氣,但沒辦法,還是只有接著追。眼看著大蚊子越飛越遠,袁野恨得直想罵娘,與此同時,胸腔某處開始傳來一扯一扯的熱灼感。不要!袁野絕望地想,不要是現在,千萬不要現在發作! 那大蚊子突然定住了。 陳子魚不知什麼時候抄到大蚊子的前面,攔著他的去路。 袁野手腳乏力地也慢慢趕到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出現在大蚊子臉上,他看看袁野,看看陳子魚,忽然從懷中擎出一把匕首。 陳子魚說:“大蚊子,我警告你,你這可是襲警。” “反正都是死!”大蚊子絕望的大叫一聲,猛地向袁野撲去。 那一刻袁野震驚得呆了一呆。 從前,他和陳子魚搭檔的時候,也曾經很多次遇到過這樣的情況,而無一例外,那些走投無路的狂徒選擇拼死一搏的對像都是陳子魚。很簡單的道理,誰都會挑看起來比較弱勢的一方下手。他高大強壯,凶神惡煞,而陳子魚看起來像小白臉,比較容易欺負。但這一次,在他們兩人之中,大蚊子居然挑選了他,難道他的虛弱已經那麼明顯,旁人已經一看就知? 但沒有時間讓他猶豫,他本能地側身避開那把明晃晃的匕首,一邊伸手鎖向大蚊子的喉頭,同時上前一步,想用這招鎖喉擒拿將這傢伙摔在地上,但下一秒他知道他錯了。他萬萬沒有想到,那該死的胸痛居然在這當口發作!幾乎像是“繃”的一聲,身體裡好像有一根弦斷掉了似的,如此清晰的感覺,如此恐怖。然後,一陣不可遏止的劇痛向他猛地襲來,他一個踉蹌,幾乎摔倒。 冷汗瞬間掛滿額頭。 心猛地一沉,那個定時炸彈爆炸了。 他終於感受到,體內的癌細胞第一次帶給他的,無比尖銳的劇痛。 沒想到會在此時。 大蚊子已經掙脫了他,匕首衝著他的背狠狠刺下。 砰! 一聲槍響。 袁野的大腦空白了一會兒。 等他反應過來,大蚊子已經背後開了一個血花,攤開兩手伏倒在地上,從他懷裡散落的搖頭丸k丸,滾得到處都是。 “袁野你是怎麼回事?!”陳子魚收了槍,憤怒的大聲嚷了一句。 袁野捂著胸口,變了臉色,他覺得頭昏目眩簡直無法站立。 疼痛像海浪一般向他襲來。 陳子魚的臉色也變了:“袁野?” 就像月光下的潮汐,慢慢漲起,慢慢退去。 袁野虛弱的靠在汽車座位的椅背上,弓著身子,等待著退潮的時候,痛楚慢慢的,慢慢的減輕。一陣溫柔的麻木開始湧起。這時他才感覺到,後背的襯衣已被冷汗濕透了。 陳子魚轉臉看了他一眼:“你好點了嗎?” “嗯。”他含糊的應了一聲。 又是一段長長的時間沒有說話。他不知道陳子魚是不是在生氣。他本來不想開槍的,但那時的情況已經容不得他選擇了。也難怪大蚊子會拼命,他身上帶的毒品量,不死都夠判個無期。 陳子魚打破了沉默:“大頭,你跟我說實話,你的病,是不是沒有好?” 袁野不說話。 “到底是什麼病?”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肺癌。” 又是一段長長的沉默。 袁野猜想這是陳子魚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他笑了笑:“沒關係,同情我吧,我的自尊心還沒那麼強,還受得起。” “其實……”陳子魚緩緩說,“你不說,我也有一點猜到了。只是一直都不敢相信。” “對哦,我忘了,你的推理一向很不錯。” “別開玩笑了。你自己沒有照照鏡子嗎,這一個月來,你瘦得多快多嚇人?” 強作的笑意從袁野臉上消失了。 “……我知道。”他說。 ——我當然知道。 濱江公路前面有個避車處,陳子魚將車駛了進去,停了下來。 袁野有點詫異:“你這是乾什麼?” “和你好好談談。”陳子魚臉上不見了一貫的微笑,看起來非常嚴肅。 “談什麼?” 陳子魚轉向他:“那你現在,是在放療還是化療?” “我問過醫生,放療化療現在對我來說作用都不大,所以算了。”袁野很快的說,“反正都快死了,何必活受罪。” “你已經完全放棄治療了?” “沒錯。” 陳子魚有點震驚的看著他:“……還有多久?” 陳子魚沒有說什麼還有多久,不過他們兩人都心知肚明。 “醫生說,大概還有三個月。不過我希望可以盡量延長一點。” “那你為什麼還要來上班?”陳子魚突然抬高了聲音,在方向盤上重重敲了一下,“你想死得快點?” 袁野看了陳子魚一會兒,笑了起來:“你是在關心我嗎?我應該感動得熱淚盈眶嗎?像電影裡演的?” 陳子魚沉著臉說:“我是在關心你,沒錯,咱們是從小一塊兒玩大的哥們儿,我一直拿你當朋友,我知道你也是的,不然那天出院你不可能打給我。不知道你他媽的覺得有什麼可笑的?” 袁野避開陳子魚的目光,打開車門下了車,面對著遠方。 長江水就從這座立交橋下不遠的地方,無聲蜿蜒而去。 薄暮時分,快要西沉的太陽躲在雲層後,江天一片茫茫。 ……的確沒什麼可笑的。 他知道陳子魚是真誠的,但陳子魚不會懂得。 不是像他這樣獨自面對死亡的人,這一個人走向死亡的孤獨和恐懼。誰也無法懂得。誰也無法代替他承受。和這巨大的絕望比起來,什麼樣的關心都輕如鴻毛。 陳子魚也下了車,來到他身邊。 他們一起望著那片夕陽的微光。一直到它一點一點地黯淡下去。 “……我不想坐著等死。” 過了好一會兒,陳子魚緩緩搖頭:“我不懂。從前你玩命的辦案,我以為你是為了升職。可是,你現在都這樣了,為什麼還要拼命?” 升職?袁野回過頭來,看著身邊的男人暮靄中俊秀的側臉,想不到連他都是這樣看自己的。 “不,我從來沒有想過那樣的事。我這輩子就是喜歡做警察。”袁野說,“這次的案子,也許是我這輩子的最後一件事。我想把它做完。” 可是他知道自己搞砸了。大蚊子在送往醫院的途中死了,這條線等於被掐斷了,鄭隊一定會大發雷霆,說不定還會硬逼自己打報告向局裡申請病退。 “子魚,幫幫我。”袁野用手指****頭髮。 陳子魚默然的看著他,慢慢的將視線轉向蒼茫的天際。他不知道,究竟應該怎麼做,才算是真的幫他。 事情和袁野料想的一樣。 鄭隊在得知袁野的真實病情后,由一開始的大發脾氣轉為錯愕,然後他以極強硬的態度命令袁野馬上病退,好好治病。 “我這病治不好了鄭隊!我自己清楚!”袁野急切的說:“回家等死,我只會死得更快!” 鄭隊難以置信的看著袁野:“我看你不但身體病了,連精神也不正常了吧!身體拖垮了,給你評個烈士也不值啊!” “就當我求你了鄭隊,你讓我繼續幹下去吧!” “不行!你自己想想,你還能勝任嗎?” “我可以!” 陳子魚在一旁說:“這樣吧鄭隊,把他交給我。我看著他,保證不會讓他亂來。要是發現他不能繼續了,我就讓他馬上病退。” 袁野的眼睛發著亮,直直的看著隊長。鄭宗濤與他的目光相接,心裡陡地一軟。這麼多年袁野一直是他最得力的干將,等於是他的左膀右臂,如果不是他病了,自己怎麼捨得放他? “好吧,陳子魚你來負責袁野的工作。”鄭宗濤喘了口粗氣,語氣又一轉變為強硬:“要是發現他的病情有變化,就馬上送進醫院!” “行,我保證!”陳子魚嘴裡說得很爽快,但卻垂下眼睛。 他不想看到,袁野眼睛中流露的無言的感激。 在他們還很小的時候,一直都是他,用這樣的目光看著袁野。 再次在醫院裡見到蘇琴,她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好像完全不記得那天發生的事了一樣。 “胸痛發作了嗎?第一次持續了多久?” 她戴著聽診器,聽袁野的呼吸,有時檢查時手指會觸到袁野的皮膚,極專業的,醫生的觸碰。但是她從來不抬起眼來看袁野的眼睛。袁野看著她,只看得見她長長的,垂下的睫毛。 袁野覺得有點歉疚。那天她遠遠的看到一個男人抱著頭縮在椅子上發抖,作為醫生,走過來看,其實是一番好意。自己不應該對她發脾氣。 他專門找了快要下班的時間,看完病以後,就坐在三樓過道的長椅上等她。一直等到她下了班,袁野追了上去,拍她的肩頭:“蘇……” 蘇琴猛地回過頭,好像被嚇了一跳。她的反應之大,讓袁野也感到意外。 見是袁野,她鬆了口氣:“怎麼是你?” “蘇醫生,那天的事……”袁野看著她,她的鼻尖和眼角發紅,看起來好像剛哭過:“蘇醫生,你沒事吧?” 蘇琴後退了一步,那眼神像一隻戒備的鹿:“我有什麼事?” 其實袁野只是想跟她說一句對不起而已,但他突然注意到她的臉:“你這裡怎麼了?” “什,什麼?” “你這裡,”袁野虛虛地指了一下她的嘴角,有一處淤血的痕跡,已經開始散了,但是在這種白色的日光燈下,還是可以看到一點:“怎麼回事?” 這下到蘇琴的臉變白了。 她很敏感的抬手撫摸:“我,我不小心撞到了。” 袁野懷疑的說:“不小心撞到嘴角?在哪裡?” “廚房。” “廚房?什麼地方?怎麼撞到的?” 蘇琴有點心慌意亂的說:“沒什麼事的話,我,我得走了……” 袁野拉住她。 “你這人幹嘛!”蘇琴猛地摔開他。 “你這裡,不像是被撞的。” “神經病!” “蘇醫生,說實話,我曾經動手打過不少混蛋。”袁野慢慢的說:“因為扇耳光,是警官們衝動起來,最容易犯的毛病。但是在他們要上庭之前,我們都很小心,有時還會給他們冰敷,希望他們的臉上盡量不要留下痕跡。所以我對這種打過的淤痕挺有心得。照我看,你嘴角這痕跡,不像是撞到了,倒像是被這樣,”他做了個動作:“一耳光打過去留下的,對不對?” 蘇琴眨著她漂亮的黑眼睛,說不出話,過了好一會兒,她終於想起怎麼回答:“關你什麼事?我又不是你的犯人!” 她轉身開始跑起來。 袁野注視著她的背影。他敏感的覺察到,這個女人在隱瞞什麼事。 第二天一早,蘇琴就看到袁野站在醫院門口等她。 這個人,到底想幹什麼呀? 她低下頭,想假裝不認識的往裡走,但袁野跟在她身邊:“蘇醫生,你等一等!” 蘇琴真的有點火了:“你幹嘛老是纏著我?!” “你是不是有什麼麻煩?” “什麼?” “你在隱瞞什麼事?” “什,什麼?我沒有……”蘇琴的臉一下子白了。 這個女人有點異常。袁野幾乎可以肯定。 “做了十三年的刑警,這點眼神我還是有的。”袁野說:“是不是家庭暴力?” “你少胡說八道!”她的臉隨即變得通紅:“開什麼玩笑!你的想像力也太豐富了吧!” “我只是想幫你。” “那就請你幫幫忙,別再纏著我了。”蘇琴迅速的往周圍看了一眼,他們正站在醫院的大門口,還好沒什麼人留意他們。蘇琴扔下袁野,迅速的往醫院大樓裡走去。 一口氣跑進辦公室,蘇琴把皮包扔在桌面上,坐進自己的椅子裡,大口喘氣。 她的心在怦怦直跳。 她用手撐住自己的頭,怎麼辦呢?那個警察,他注意到自己了。他還會再來找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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