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他·殺

第2章 種子

他·殺 穆卿衣 10381 2018-03-14
空氣裡夾雜著一種混濁的氣息。 這是因為通風不好,又有太多人,人的呼吸、病人的體臭、廁所的尿臭再混合了各種針藥味、清淨劑味、消毒水味所造成的醫院獨有的味道。 袁野皺著眉頭穿過光線昏暗的走廊,小心翼翼地避開胡亂擺放的擔架床,迎面而來行色匆匆的穿著護士服的年輕女孩,還有一些伸得長長的人腿,那是歪七倒八的坐在輸液室外的病人,每個人面前都立著支掛著輸液瓶的金屬架。一些同樣沒精打采的人坐在病人身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有些人扯開喉嚨直叫護士,靜脈的血已經從流乾了的輸液管倒滲了一大截,牆角的痰盂上掛滿了各色濃痰,但也有人直接就把痰吐在自己腳邊的地上,若無其事地用鞋底擦去。 真臟。袁野的眼角一陣抽搐。

他並不是有潔癖的人。辦案時曾經和兇犯在泥漿裡打滾搏鬥,毫不在意地翻動已經發出腐臭的屍體,或者用槍撬開毒販的嘴,面不改色地用手指從他們口中掏出和著血和碎牙的毒品等等,什麼血腥噁心的場面沒經歷過?認識袁野的人都說,他天生就是吃刑警這行飯的。強壯,機敏,好鬥,並且一貫優秀。他本來就心腸堅硬,十三年的刑警生涯,更把他鍛煉得有如鐵石一般的心腸,毫無慈悲。 只是他實在無法忍受醫院。醫院是一個充滿了病氣和死氣的地方,而這種病氣和死氣,是任何人都無法掌控、無法駕馭的。袁野討厭生命中那些無法言說的、超越人的意志以外的東西,比如生老病死。而且醫院恰恰正是這些所有要素的集大成體,所以他討厭醫院,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是這裡了,307室,胸肺科。 袁野最沒耐心等待,也不管外面等著一大堆病人,直接推開門走進去:“我是市公安局的,來拿我的體檢報告。你們保健科的醫生說,我的報告在蘇醫生這兒。” 辦公室裡,隔著一層布簾子,醫生正在為某個病人做檢查。辦公桌旁,一個小護士正在奮筆疾書,大概是在寫病歷。她翻起眼珠看著袁野,只說了兩個字:“排隊。” 這時,布簾後傳來另一個柔和的女聲:“你叫什麼名字?” 多年的辦案經驗,讓袁野習慣性地憑對方的聲音在第一時間作出判斷。 這個女人大概三十五六,雖然嗓音很柔和,但語調中帶著一種職業性的疲倦。醫生的工作,大概也很辛苦吧。袁野心裡這樣想著,嘴裡答道:“袁野。袁世凱的袁,曠野的野。”

袁野的聲音本來就低沉,可能是因為常常壓低喉嚨恐嚇罪犯的原因,最近聲帶有一點點沙啞了,他自己開玩笑說,更有磁性了。 布簾嘩地拉開了,女醫生扭臉對一個還坐在檢查床上狼狽地整理著衣服的中年女人說:“行了,你的肺聽起來沒什麼毛病,拿了單子去驗血吧!” 然後她摘下聽筒和口罩:“袁野是吧?這名字我有點印像。” 那張臉瞬間讓袁野愣了一下。與其說是突然看見一個漂亮女人的男性本能使然,倒不如說是袁野沒想到和他原先的估計完全不一樣。她比他猜想的年輕,看起來大概只有二十七八歲的樣子,身材苗條高挑,略有一點圓中帶方的臉,很有個性的長挑的眉,在這種日光燈底下,皮膚顯得特別蒼白,也顯得一雙杏仁般的眼瞳特別深黑。除了在電視裡,袁野沒想到,生活中原來真有這樣漂亮的女醫生。

她倒絲毫沒有在意袁野的目光,一邊揉了口罩隨手扔進垃圾桶裡,一邊問:“你上次什麼時候來做的體檢?” “六月初。” “六月初?你怎麼現在才來?” 袁野只答了一個字:“忙。” 小護士說:“公安局的體檢報告不是給他們單位送過去了嗎?早拿走了!” 袁野回答:“是,報告已經發給我了。但是你們醫院後來又叫我來多照了一次片。我這次是來拿那次照片的結果的。” “你等等。”蘇醫生走到一個櫃子跟前,貓下身,拉開櫃子最底下的那個抽屜,取出一個寫著名字的牛皮紙袋。 當她拿著牛皮紙袋抬起頭來時候,神情已經平靜自若,平靜得袁野覺得剛才肯定是自己看錯了。她抽出一張片,“刷拉”一聲卡進燈箱上,打開燈。一個人體的胸腔,透過白色的燈光,在深灰淺灰的造影下顯現出來。她的動作利落而優雅。

“袁野是嗎?這是你的肺片。” 她用非常專業的口吻指點著:“你的胸片初拍就發現有問題,發現了一個2.4厘米的結節。” 袁野的目光已經從她的臉轉到那張x光片上,聽她繼續說:“你再看這張復查的胸片了,結果仍然不太好。但這已經是三個月前的胸片了。照目前的情況,我建議你再照一個ct……” 袁野一時沒有明白過來這是怎麼回事。他瞪大眼睛,努力的看著牆上那張據稱是自己胸腔內臟的光片,卻不得要領:“什麼,什麼結節?是腫瘤嗎?你說清楚一點!” 頓了頓,女醫生平靜地說:“我們懷疑你的肺部有病變。” “什麼……什麼病變?不會是……癌吧?” “是良性還是惡性,要通過切片檢查才能確定。” 袁野的思維在那一刻停頓了三秒鐘。

這是怎麼回事?三個月前,局裡接到一起極惡劣的高空擲物案,一個變態專挑行人密集的地區從高空往下扔鏹水,警方懸賞五萬塊尋找目擊者。他那時天天撲在這案子上,忙得連家都沒時候回,幾經辛苦才破了案,抓到那個******狂,怎麼……怎麼就突然懷疑有肺癌了?不可能,一定是哪裡搞錯了! 袁野無意識地用舌頭舔了一下髮乾的嘴唇,他突然注意到,坐在他斜對面的那個女醫生一言不發地註視著他的目光,和剛才的有點兒不一樣,好像有點憐憫。像他這樣一聽到得了癌就被打蒙了的人,她一定司空見慣了,現在她看著他,這個警察和別人也沒什麼不一樣。袁野驚覺到自己的失態,一種對自己如此沒用的惱恨和被女人同情的羞恥心像點著了的火一樣從胸腔裡騰起。

“這是我的片子嗎?”他不知不覺的壓低了聲音,“你們是不是搞錯了?!” “是叫袁野,市公安局刑警隊的,對不對?那就沒錯。我看你一直不來拿報告,擔心病情拖下去會更加更化,才給你打電話的。”蘇醫生皺著眉頭,絲毫也沒有被他威脅的語氣嚇到,“你的家人來了嗎?” “我沒家人,就光棍一條!”袁野低吼,“我才三十二歲!怎麼可能!” “現在癌症的發病率越來越年輕化,可能是生活習慣的問題,也可能是現代人生活節奏越來越快,壓力太大。你平時有沒有抽煙的習慣?有沒有咳嗽,低熱,有胸部漲痛?有沒有氣悶和氣壓感?” 袁野本來臉如死灰,聽到後來,突然眼前一亮:“沒有!我一點兒沒有!” 她說的情況統統沒有!也就是說,可能是誤診!對了,這個嬌滴滴的美女醫生懂個屁!這幾年,袁野連感冒都沒得過,他一向壯得像頭牛,怎麼可能突然得癌?開什麼玩笑!

“你不抽煙?” “我不咳嗽!” “很多肺癌患者在早期都沒有任何症狀。”蘇醫生隨手接過坐在一旁的小護士寫好的化驗單,熟練地在下面簽了個名字,“我建議你盡快照ct,不要延誤了病情。如果是早期肺癌,早點動手術還有希望。” 她將填好的化驗單交到袁野手上,老氣橫秋地說:“還有,從今天開始,煙最好戒了。” 袁野好像不識字一樣盯著手裡的單子。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看清楚,化驗單醫生簽名處寫的那個名字:蘇琴。 走出醫院的大門,陽光白亮刺眼。一股盛夏的熱浪立刻將他整個人包圍,幾乎讓人透不過氣。袁野回頭望望日光燈管光線幽暗的醫院,今天上午發生的一切有如噩夢。如果真的是個夢就好了,但這偏偏又是真的。回想今天早上走進這家醫院時的自己,還那麼健康強壯,但此時走出來,只覺得肚子沉重,全身乏力,好像真的已經開始大病了。

袁野腳步遲緩地走近自己的車旁,突然抬起腳,狠狠地向車的後輪胎踢去,嘴裡狠狠地罵了句:“他媽的!” 一個警察突然當街發飆,嚇得不遠處一個賣蘋果的小販趕緊挑起擔子走遠兩步,生怕靠得近了惹他晦氣。 在這之後,一種異樣的感覺包圍著他,他甚至不太記得自己怎麼把車開回局裡的。那種感覺有一點眩暈,與醉酒類似,但又更模糊。來了局裡,才發現刑警隊的人基本都到齊了,還來了緝毒隊的兩個隊長和一個副局長。原來今天要開會,具體商量怎麼把緝毒工作落實到基層。這些人袁野全都熟得很,一到了會議廳大家互相扔著煙,笑著罵著娘打著招呼。若是在平時,袁野也會參與到他們的話題中去,擠兌擠兌這個那個。但是這一次,袁野呆呆地坐在會議室的角落,抽著煙,只覺得心神不寧。

冷不防他的肩頭被人重重一拍:“袁大頭,借個火。” 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到了今天,只有一個人還叫他大頭的,只有他穿開襠褲的朋友,現在也是他的同事,陳子魚。 小時候袁野是個四方頭,從小被公安院裡的孩子叫袁大頭袁大頭,長大了的袁野體格健壯靈活,臉型反而拉瘦長了,濃眉深目。進了刑警隊以後,他剃了個寸頭,又常常為了完成任務日曬雨淋,打熬得一身古銅色皮膚,分明已茁壯成長為一個看起來很酷的帥哥,但陳子魚還是不改口,依然叫他袁大頭。 兩人雖然小時候在院裡一起玩,但因為小學和中學讀的不同學校,所以有一段時間疏遠了。一直到高中畢業後,兩人又成了警校同學,這才又熟絡起來。陳子魚清秀修長,眉目俊朗,是個標準意義上的美男子,只是嘴角老是帶著點兒玩世不恭的笑意。他是個神槍手,前一陣子他被借用到緝毒科協助破了一起本市的販毒案,憑手槍裡的六顆子彈打倒了五個毒犯。這案子挺轟動的,而警隊也需要正面的英雄形像,領導們覺得陳子魚外型俊美,比較容易討好市民,便將他作為主角推出去,塑造成了可親可敬的人民警察光輝形像。警隊裡的人私底下就開玩笑稱陳子魚為警隊之花,簡稱警花。他恐怕也是有史以來第一朵男警花了。 陳子魚和袁野在警校同期同屆,老爸當年又同樣都是刑警隊的同事,很難不被雙方家長用來比較。陳子魚頭腦聰明但是個性懶散,什麼事都只求個馬馬虎虎過關得了。而袁野性格剛強好勝,無論什麼事都要爭個第一,正是所有刑警老爸夢寐以求的明星兒子。陳子魚從小就不知道被自己老爸拎著耳朵念過多少次:“你怎麼不學學人家袁叔叔的兒子,又能幹又自覺!”而袁野的老爸也老是在家裡教訓自己兒子:“你看人家小魚,小孩子多會做人,多討人喜歡,見誰都一個笑。” 當時袁野年少氣盛,又和陳子魚做了同學,有時候難免暗暗較著勁兒。陳子魚什麼都馬馬虎虎,偏偏天生是個神槍手。袁野是學校的散打王,擒拿、格鬥、野戰、體能無人能及,但唯獨射擊這一項比不過陳子魚,暗地裡不能不有瑜亮之恨。記得有一次,袁野本來決定在雙人對打中把陳子魚當成沙包好好教訓一番,陳子魚明知不是對手,剛一交手就來了個假摔半天爬不起來,搞得袁野好生無趣。警校畢業後,袁野以優異的成績順利進入當時公安局最威風的刑警大隊。陳子魚畢業分配的時候,靠他老爸的關係才勉強分進了分局的刑警隊。 說實在的,一開始袁野有點兒看不慣陳子魚吊兒郎當的工作態度,陳子魚沒半點兒身為紀律部隊執法人員的自覺性,苦活累活他是千方百計能躲就躲。雖然他的破案能力也挺強,不過袁野總覺得他是憑著小聰明歪打正著。但陳子魚倒是真挺會處事的,雖然又懶又滑,但是相處下來,刑警隊的同事都喜歡他,人際關係比袁野好多了。 袁野不能理解陳子魚的馬虎,同樣,陳子魚也不能理解袁野對於工作的執著。因為對於陳子魚來說,警察只不過是一份工作,但對袁野來說,警察這個身份似乎意味著一切。 袁野是真的喜歡做警察。越是艱難的案件越是讓他覺得興奮。有時候,他覺得自己的遠祖大概是獵人,他們血液裡那種狂熱的嗜血的狩獵天性,通過神秘的遺傳因子,潛伏在他的血液中。每當有任務,又開始調查,追踪,撒網,捕獵的時候,他就像是打了安非他命一般莫名興奮,成天窩在車上啃幹方便麵過日子也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覺一雙眼睛仍然炯炯有神。 他是天生喜歡和人競爭的人,但競爭往往意味著傷害。從前在警校的時候,曾經在格鬥比賽中失手打傷過同學,也曾經因為表現太過突出而被班上的同學孤立過。所以到了單位,袁野學會了收斂鋒芒。他不是笨蛋。他明白,只有在與壞人壞事的鬥爭中,他才可以痛快地放手去做,因為那時他代表了國家和法律,是絕對正義的一方,所以在這種競爭之中無論怎樣殘酷兇猛都不會被人指責,而只會受到讚賞。袁野倒不是太在意領導的表揚,他在意的是那種自我滿足的過程,升不升官對他來說無所謂,只要讓他繼續玩這個兵捉賊的遊戲就好。 此時見到陳子魚,袁野勉強打起精神笑著說:“怎麼,做了警花,火也不帶了,就等著人家給你點啊?” 陳子魚絲毫也沒有介意袁野的調侃,笑嘻嘻地拿過袁野的煙和打火機,取了一根煙點上:“我戒菸了。” “你戒菸了?”袁野懷疑地看著眼前這個正在吞雲吐霧的男人。 “應該說,我家禁煙了。”陳子魚的表情有點無奈,“我老婆說,再抽煙就和我離婚。” 袁野笑了:“現在後悔了吧?你那時說什麼來著?” 袁野曾經問過他,二十八歲的年輕人,為什麼要急著結婚,平白無故多一個人來管著自己,多憋屈啊。陳子魚當時笑嘻嘻地說:“我和你不一樣,你是事業型的人,我是家庭型的。”這個以家庭為重的男人,現在居然連抽一支煙的自由都被剝奪了,袁野深深覺得,自己堅持單身的決定是正確的。 沒想到陳子魚嘆了口氣,承認道:“是,是我當時沒想清楚。工作還可以混過關,家裡的事可不容易混過去。” 袁野似笑非笑地說:“愁眉苦臉的干嗎?離就離唄,大丈夫何患無妻。” 陳子魚笑罵:“他媽的,常言道'寧拆一座廟,不毀一門親'。你他媽的就那麼巴望著我和我老婆散伙?你是什麼動機?” 袁野也點了一支煙:“是不是你戒了煙,你們就天長地久了?” 陳子魚笑了,吐了個煙圈:“難說。要說我老婆不准我做的事,大概可以寫成一本書。” “你不如直接說說她准你做什麼吧。” “如果說她要我做到的事,大概可以寫成另一本書。”陳子魚苦笑著搖頭,換了個話題,“你今天一大早跑哪兒去了?” 本來說笑一陣,袁野快把這事拋開了,陳子魚猛地一提,他的臉色陰沉下來。 陳子魚繼續說:“剛才我看你一個人坐在這裡發楞,好像心情不太好啊。你沒事吧?” “沒事。”袁野說,“去了趟醫院。” “醫院?你小子壯得像頭牛似的,哪兒不舒服?”陳子魚上下打量著他,“月經不調?” “你他媽的才月經不調呢!”袁野笑罵著擂了陳子魚一拳。 這時,郝副局長走進來,會議開始了。同事們分頭找了位子坐好。 現在毒品問題日益嚴重,由吸毒分子引發的社會治安問題也日漸增多。局裡決定下狠手打擊吸毒販毒活動。這時市面上出現了一批純度達90%的海洛因,緝毒隊的人懷疑是有人繞過層層賣家,直接從柬埔寨那邊入的貨,來搶毒品市場。 郝副局長說:“這案子最近有眉目了。刑警在一次辦案中逮捕了一個叫田七的小混混,他身上就有這種高純度海洛因。以此為突破口,層層上查,現將目標鎖定在一個叫刀疤黃的人身上。局裡對這個案子非常重視,今天開會,就是要成立一個項目小組,與緝毒隊同志合作,到時候武警那邊也會抽調機動力量配合我們的行動。這次的事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一定要把這條毒線連根拔起。” 袁野的眼睛亮了,項目組成員肯定會有自己。他是刑警隊裡最優秀的,哪一次大行動少得了他!但隨即,亮光從他眼裡消失。他想到了自己的病,心裡就狠狠地抽了一下。此時他終於發現,那種一直纏繞不去的異樣感覺,是隱隱的恐懼。 ct胸片的確診報告出來了。放射科的醫生仍然懷疑是周圍性肺癌。 袁野只覺得喉頭一陣發緊。 “周圍型肺癌是指三級支氣管以下,呼吸性細支氣管以上的肺癌。因為它的邊緣不清,瘤體較小,而且臨床症狀出現得晚,所以很容易誤診。這要等手術之後切片化驗才知道。” “如果是癌的話……手術有希望切除乾淨嗎?” “那當然是,越早進行手術,越有希望治愈。” “會連肺都切掉嗎?” “如果能承受肺葉切除的患者,當然會進行肺葉切除。但是周圍型肺癌和其他類別的肺癌一樣,主治醫生都會在可能的範圍內,最大限度的切除癌組織,最大限度的保留正常肺組織。”放射科的讀片醫生看了看袁野的神情,安慰他,“別擔心,這陰影也可能是結核瘤或者其他良性腫瘤。” “真的?”袁野眼睛一亮。 “當然。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只從胸片判斷並不准確。” 多年的刑警生涯,早已讓袁野習慣性地對別人所說的話保留懷疑態度。但是這一次,他睜大眼睛,以從來沒有過的認真態度傾聽著面前這位肥胖男人的每一句話,努力捕捉他所說的每一個自己不熟悉的醫學名詞,並且打心底里希望相信他所說的——那個陰影也許是結核瘤呢?也許是其他什麼良性腫瘤呢?把它切掉就可以了。三個月,最多半年之後,自己又是一條生猛好漢!袁野越想越肯定,他的爺爺奶奶都是高壽,爸媽雖然死得早,可那是因為車禍。他們家沒有癌症的遺傳基因,憑什麼他就那麼倒霉?肯定是虛驚一場,自己嚇自己。 “請盡快幫我安排手術。”袁野做出了決定。 接下來就是到局裡請假。 項目小組的成員名單出來了,第一個就是袁野,但是他因為病假不得不退出,局裡只好另外選拔了陳子魚。小個子的刑警隊長鄭宗濤拍著袁野的肩安慰:“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你好好養病,這次的案子你就不要管了。我曉得你好面子,手術的事我沒跟下面的兄弟說,只要開出來檢查是良性的,你還怕將來沒你立功的機會?” 鄭宗濤一邊說一邊嘆氣。他其實也捨不得這個最得力的手下。 袁野像凝固了般一動不動。 最開始聽到自己病了時,那股無明的怒火已經鬱積在心頭,此時正化成一隻小獸咬噬著他的心。他痛恨自己怎麼會這麼沒用,怎麼會突然生病!這個一直強壯聽話,從不讓他煩惱的身體,現在竟然給他製造了這麼大的麻煩!在他最需要用它的時候,它卻生病了! 那種感覺,就好像明明是自己追捕的獵物,卻落到別的獅子嘴裡一樣,無比憤怒。 他的心情,別人根本不會懂。所以他咬著牙,拼命克制著自己就快失控的怒火,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進醫院三天了。明天就要做手術。 袁野坐在病床上,望著一半被漆成綠色的牆壁發呆。 這是一間三人房,環境還不錯,不但有冷暖空調,牆角還有一部小電視機。袁野的床位是靠窗的,但是從窗口望出去也不過只能見到醫院門診部的灰色屋頂,毫無景色可言。門邊那張床上住的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婆婆,膝關節動了手術,麻藥過了就一直哼哼唧唧的,有一個鄉下小保姆陪著她。中間那張床上躺著一個五十多歲的肝癌患者,也是等著排期做手術的。 那個五十多歲的人話特別多,袁野剛一住進來就想和他搭訕,袁野沒理他。到了中午,那人的老婆來送飯,他見袁野不知道在哪兒打開水,就讓他老婆帶袁野去了趟開水房,回來再和袁野聊天,袁野再不理他就好像有點不近人情了。 “小兄弟這麼年輕,是什麼病?” 袁野不太習慣被別人問話,反問他:“你是什麼病?” “癌!肝癌!”那人一張臉又黃又胖,愁眉苦臉,“已經動過一次手術了。這是第二次,上次沒切乾淨。你看,你看,是從這裡開刀的。” 他掀起衣角,非要把傷口展示給袁野,好像要證明他說話的真實——我沒騙你,我真的已經動過一次手術了!袁野一眼瞥到那和他的臉一樣又黃又腫的肚子,厭惡地轉過眼去。 “唉,痛,痛啊!”他吃的東西顏色很奇怪,一種綠色的糊糊,光看著就夠讓人倒胃口的了。他用調羹攪拌著,“什麼也吃不下,這是我老婆用蔬菜加肉汁儿再加上大米熬成爛爛的粥,再用麻布過濾了,特製的營養粥,好消化,有營養。可是不行啊,疼起來吃不下去啊!” “那就別吃啊。” “不行啊,想要活命,就算是蟑螂也得吃下去。”那人往嘴里送了一口,費力地吞著,“小兄弟,你是什麼病?” 又回到最初的話題。袁野知道不回答他,他是不肯放過自己的,於是就說:“肺上長了一個瘤子。” “癌!肯定是癌!” 聽他說得那麼肯定,袁野不服氣起來:“醫生還沒斷定呢。要做了手術才知道。” “那些醫生都那麼說,先穩住你的心,不讓你胡思亂想。我表哥就是肺癌死的,我太清楚了。一開始也是拍片發現肺上有個東西,然後也是開刀,開刀切不干淨,又是放療又是化療的,哎喲,受了多少罪啊!前前後後拖了半年,最後還是一撒手死了。才四十不到,也是很年輕就死掉了啊。” 也是?什麼意思? 袁野被深深地震動了一下。 在這之前,他只是滿腦子想著工作的事,對自己來的不是時候的病充滿憤怒,卻始終沒有太深刻的體驗和感覺,怎麼也不相信自己真的會得癌症,一直覺得是哪裡弄錯了。 袁野站在洗手間,注視著掛在洗臉台前的髒兮兮的鏡子中的,自己那張輪廓分明的臉。 萬一真的是癌呢? 才三十二歲,正活得風生水起,就要去死嗎? 一個聲音突然從腦子裡蹦出來。 袁野趕緊甩甩頭,想把那聲音趕走。 就算是肺癌吧,他的身體年輕、強壯,也一定可以醫好。他和那個肝癌胖子的表哥可不一樣。他不是懦夫,他可以控制自己的命運。 他從來沒有把自己的生命和死亡聯繫在一起。和罪犯貼身搏鬥的時候,武裝劫匪的子彈嗖嗖從身邊打過的時候,與其說是緊張,他更多感到的是極度的興奮。在戰鬥中,越大膽,越瘋狂的人,越不會死。這幾乎是個真理。 而現在,身體里長癌,這是完全不同的了。那個聲音繼續說,我快要死了嗎? 死突然如此鮮明地橫現眼前,把他嚇了一大跳。 如果我死了,他們會把我燒掉吧。 他抬起手,看著自己的手掌,那骨節粗大的手掌充滿力氣,能捏碎一塊磚頭,連著血肉神經,都要化成灰燼……他打了個哆嗦,要把這念頭拋開似的猛地搓了搓臉。 實在不想回病房。一看到那肝癌患者,就會想起他那個“也是很年輕就死掉”的表哥。 袁野心煩意亂地坐在住院部樓下的小花園裡,雖然很熱,但是袁野並不覺得。他出神地看著來來去去的病人家屬、醫生、護士,大家都一副很長壽的樣子。沒生病的人真好。他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多麼走運的混蛋?袁野點了一支煙,深深地吸著,白色的煙霧緩緩地消散在夏日傍晚充滿金色陽光的空氣中。他強迫自己去想點其他的,比如說,不知道碎屍案現在進行得如何了,陳子魚會不會吊兒郎當的將它不了了之?他告訴自己,等他病好了,他還是警隊精英,以後破案的機會多的是。但是……這病真的會好麼?真的會是結核瘤麼?萬一好不了怎麼辦? “同志,這是吸煙的地方嗎?” 一個聲音突然冒出來,嚇了他一跳。 他回過頭,一個穿白大褂的女醫生從不遠處向他走過來。袁野記得這聲音。 他臉色陰沉地看著她——胸肺科的那個漂亮的女醫生。 “這是住院部,是禁煙的,你沒看到那邊柱子上不准吸煙四個字嗎?”她向著他走來,來到面前,突然把他認出來了,“咦,是你?” 袁野把煙遞到嘴邊:“蘇醫生。” “怎麼,決定動手術了?”蘇琴走近他,微抬起一點頭看著他。 袁野注意到,在女人中,蘇琴的個子算是很高的,只比他矮半個頭。 袁野吐出一口煙:“明天動。” “當然越快越好,這種病最怕延誤治療。”蘇琴抬手揮動,趕走她面前的二手煙:“不是說要你戒菸的嗎?” 袁野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蘇琴一愣:“你幹什麼?” “你自己不也一樣抽?”袁野看著她的手指說。 陽光下,蘇琴的右手兩隻指甲有點泛黃,這是長年抽煙的人留下的記印。第一次見她袁野就聞到了,這蘇醫生身上有一點淡淡的煙味兒。 蘇琴臉有點紅了:“生病的人可不是我。” “我看到網上說,吸煙和得肺癌沒什麼直接的關係。”袁野微微挑起眉。 蘇琴抽回手:“你想病情惡化得更快嗎?” “放射科的趙醫生說,可能是肺結核瘤。”不知出於一種什麼心態,袁野這樣說,似乎是想反駁蘇琴當初說他是肺癌的話。 “是嗎?”蘇琴開始明白,這個人心情惡劣,正在找機會和人抬槓,她不想再爭論,只是笑了一笑,“但願如此,祝你好運。” 她微笑的時候,那種疲倦的神態又出現了,眼角也出現細細的皺紋,不像遠看她時那麼年輕。 這個女人到底多少歲?袁野抽著煙想。現在的女人都看不出來歲數。 她從袁野身邊擦身而過。走了兩步,她回過頭:“你自己的身體不愛惜,誰也沒辦法。不過這是住院部,你也要為其他病人考慮考慮。” 袁野最怕女人羅嗦,只得做了個投降的表情,將煙頭摁熄,彈進花壇裡。 現在大概是什麼時間了? 袁野很想看一看表,但是一動不敢動。 大概是正午吧。透過層層的密林,太陽明晃晃的照耀在空中,好像快把一切都烘乾了,人頭昏眼花,透不過氣來。滲出的汗水把背心的衣服都打濕了,但另一方面,口渴得快噴火了,嘴唇都要裂開來。好想喝水。哪怕只喝一口也好。可是不行。不能動。大家都在這裡埋伏呢。絕對不能動,不能發出聲音……可是,為什麼呢?這是一次什麼行動?大家,在哪裡?不就在身邊嗎?為什麼一個人都沒有?我在哪裡? 為什麼,動不了? 袁野猛地一掙,從一身大汗中清醒過來。 四周一片昏暗。 他還躺在病房裡。 現在是半夜吧?大概幾點鐘呢?這幾天一直昏睡,已經消失了時間概念。 夢中的那一片太陽,不過是床頭一盞小手電似的床頭燈,正好直直的射著他的眼睛。一床的那個老太婆睡著了還在哼哼,中間床的肝病胖子扯著斷斷續續的鼾聲。 滿身的冷汗。 袁野試著動了一下手指,發現剛才那種無法行動的感覺不過是一場夢,不由得一陣欣慰。他探手移開了正對著他眼睛的那盞小燈。只是一個小小的動作,立時扯得胸口的傷口痛了起來。袁野臉都皺了起來。 在他床旁邊的一把椅子上,一個壯碩的女人仰著頭,死了一樣一動不動。那是袁野請的看護。 請看護的主意是中間床的胖子出的。他聽說袁野沒有父母也沒有老婆,就這麼光人一個打算動手術,他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聽我說,小兄弟,這絕對不行。” “你沒經驗,小兄弟。你這可是大手術,不是割膽囊也不是割盲腸,這是開肺啊!手術過後,我擔保你喘口氣都痛。沒個人照顧可不行。你想想,誰幫你打飯?誰幫你倒便盆?誰扶你去廁所?你口渴了,想喝口熱水,還得自己去開水房打?我說小兄弟,你必須得找個人照顧你,哪怕就是剛動完手術那前三晚呢!” 聽了他的建議,袁野通過醫院護士的介紹請了這個四十歲上下,粗壯的鄉下女人做夜間看護。他指望在夜裡她至少能幫自己一把,倒杯水還是什麼,可是現在看來,她睡得比他還要沉。 雖然吊著消炎藥止痛藥,但是胸前的傷還是一陣陣火辣辣的,痛得袁野睡不著了。過了一會兒,他發現一個嚴重的問題,點滴架上的瓶子差不多要空了。 袁野低低的叫了好幾聲,胖子說得沒錯,連呼吸都痛,完全提不起氣來大聲叫。看護睡得死死的,根本叫不醒,又按鐘,過了大概十分鐘,也不見一個護士來,只得自己忍著劇痛爬起來。左手還吊著針藥,用搖搖晃晃的右手去夠床頭旁的杯子,手一掃,杯子掉在地上咣的一聲。 鼻鼾停了。那個叫金姐的農村婦女從椅子上猛地直起了身子。 “咦,杯子怎麼掉地下了?”她驚叫起來。 “藥……藥……” 袁野有氣無力的指了指點滴架,虛弱得連氣憤的力氣都沒有。 “哦,沒藥了,好,你等著,我給你叫人去。”金姐打了個哈欠,拖著腳步,毫不積極的往外走去。 袁野稍放了一點兒心。 閉上眼睛,微微喘息。 但隨即,一種悲哀的感覺好像從傷口處瀰漫出來,直湧上鼻腔,又酸又澀。 ——這就是病了。 孤伶伶的,一個人,無依無靠的病了。根本不會有人關心他,不會有人照顧他,沒人在意他。身邊一片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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