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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十七

逃往中關村 汪向勇 5471 2018-03-14
正當康成的事業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留學美利堅的李軍居然從美國回來了。他應了我們的預言,像所有出國遛達一圈又回來的人一樣,他說還是中國好,做不了世界公民,你跟別人親如一家別人感到害怕,在中國雖然到哪都嫌人多,但是別人理不理你你可以不在乎。 李軍到達北京以後才告訴我們他已經回來了,這與他幾年前的風格大相徑庭,那時候他正如魯迅所說,在開窗戶之前一定嚷嚷要揭屋頂的。李軍回來的消息很快在我們幾個患難兄弟之間傳遍了,大家都推了手頭的事,下決心也要在最忙的時候聚一聚。正在天津談業務的康成一邊開車一邊打著手機,不停地跟人說"對不起,今天晚上的約會取消,我家裡有急事。",他從天津到北京一路用電話取消了8個商務約會,豪桑在晚上九點到達竹園賓館。

我們幾個陸續到達竹園賓館,發現竹園賓館原來是藏在一個小胡同的幾間破四和院,裡面是什麼情況就不知道了。李軍早已全身美式裝備――NIKE體恤,銳步鞋,長統純棉襪陳列在門口等我們。 我見李軍上去就朝他胸口一拳說:"別他媽假愛國,穿著美國製造的皮在四合院接客,怎麼也捏不到一起去呀?"發胖不少的李軍只是一個勁地笑,和每一個人都不忘來一個"HI"打招呼,然後擁抱一下,這種禮節雖然熱烈,卻是非常空洞和誇張的,我無從體會我們之間以前的那種相互罵一句的默契。一個HI字,將幾年闊別帶來的距離感展現無餘。顯然他還在美國文化的慣性裡,不像以前那樣,整天牢騷滿腹,開口閉口罵人。身板也站得直直的,每一句話都體現出對別人的尊重。有時候尊重就是距離,特別是像我們這樣在一個宿舍裡睡過的,反差讓我感到一絲彆扭。

康成好像沒有感覺到距離,他和李軍很快就找到了共同話題,嘻嘻哈哈從門口一直聊到院裡。當然現在的康成也不是曾經話少自尊心強的康成,他現在話多了,身份也不一樣,是夢想公司得力的總經理,前途無可限量,經常和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使他在表情和語言上都非常職業――總經理的自信和穩重,對人保持一種距離感的謙遜,偶爾會在恰當的地方開兩句玩笑,引來大面積的笑聲。深藍色或灰色西服,經常是深色地料淺色花點綴的領帶,在歡慶的場合,也來一條大幾何圖形花紋的領帶,用色非常大膽:淺綠、金黃、朱褐,配上亮色的襯衣:白色、天藍、鐵灰,幾分倜儻躍上眉宇。康成有那種天生的矜持素質,給人保持的感覺完全符合他現在的位置。他現在是一個領帶收藏者,意大利、法國、瑞典......世界各地的名牌他都能說上一二,你見到他的領帶沒有重複的時候。老實說,財富使我們之間的感覺有些變味,而這種感覺主要在我們這些還沒有富起來的人中最強烈。

心理感受歸心理感受,但是跟我們哥幾個在一起,康成除了變得成熟一點外,其他的東西完全派不上用場,喝酒、吃飯、講笑話,偶爾也撮麻,我們絕不會誰看誰臉色,完了到洗浴中心蒸桑拿,沖澡,赤條條一樣,我們都脫去了社會的外衣,彼此無比開心。 今天給李軍洗塵接風當然是康成請客了,因為按照我們簡單的請客原則,康成是我們幾個中先富起來的那一撥。康成到底有多富我們並不是很清楚,自從他開了一輛桑塔拉2000,我們才知道他確實和以前不一樣,我們對與自己無關的富人總是視而不見,可是對康成的致富總是懨懨然,不知道自己哪裡不來勁。我們對康成的富有總有高興和落寞的矛盾。 酒桌上,康成和李軍儼然成為主角。人事的變化很微妙,酒場有時也像戰場,有實力的人很快就能識別對方,然後捉對開侃開喝。以前不愛說話的康成和愛罵人的李軍在酒桌上總是配角,李國林和肖漢總能把持談話和玩笑的方向,時隔多年,遊戲規則開始發生了變化,人情世故非常殘酷和現實。

李軍在酒後慢慢放鬆下來,開始能夠結合地方方言講他的北京人在美國的經歷。我是不看見李軍罵人就覺得心裡不是滋味,所以念念不忘給李軍勸酒。有時候你聽別人罵人才知道他心裡想什麼,彼此了解了,才會有真正的友誼,所以我希望他能夠罵給我聽聽,哪怕是酒後一罵,現在人聽實話很困難。 "在美國我花在學習上的時間非常少,更多的是看美國人如何創業。"李軍臉上帶著微笑,一字一句,比較認真地談起自己的經歷來,桌上的人也開始認真聽。 "美國有許多白手起家的企業,在計算機領域更多了。像比爾·蓋茨大家都知道,NETSCAPE、YAHOO,對了,我見過一次YAHOO的總裁楊致遠,台灣人,我像他請教過在中國如何能夠白手起家,他沒有正面回答我,但是他說在INTERNET上機會多如牛毛。我看到那些在美國創業成功的人士,發現華人非常少,他們一般只能在技術上做得很頂尖,但是創業就不那麼有利,因為對整個社會文化很難適應。我在美國第二年開始有回國創業的願望,後來見到楊致遠,使我更加想回來創業,而且FOCUS(聚焦)在網絡上。"李軍談起自己的想法來非常認真和嚴謹,美國理科大學的教育在他身上體現出來。

康成端起一杯啤酒說:"說實在的,當初你走後我也想過去美國,我是覺得我對中國的關係文化不適應,後來在夢想公司我發現中國還是有廣闊的地方不太講關係,講才能。" 說完他帶頭乾了一杯。 我們跟著幹。李國林說:"不過,我們還是講關係,來來,我們為我們的特殊關係乾杯!"大家都笑著舉起了杯。 "我這次回來,可以算是回國創業的開始了。"李軍說,"在一次商務會上,對了,美國有一些同行業的商務會,大家主要是建立關係,拓寬視野,我在那一次會上見到了一個教授,他是一個網絡信息提供公司ICP的總經理,自己是一個漢學家,芝加哥大學計算機畢業,但是對中國文化很感興趣。他跟我聊中國文化,但是我對中國文化說實在比他還差,秦漢唐明,我簡直連這個次序都弄不肯定,只好動扯西拉跟他談中國文化。後來我告訴他我是湖南人。湖南現在還有許多地方的發音是先秦的發音,保留了古人的發音和古字的用法,他非常感興趣,和我一聊就是兩個多小時。我們從嚴肅的談到不嚴肅的,我盡量將話題變來變去,每一個話題他都能夠深入展開談,我一見自己談不了什麼,就趕緊轉移另一個話題,最後我轉到我最拿手的話題,我知道中國許多地方最常用的罵人話,這是我在大學學來的,想不到他對此非常感興趣,他說罵人是最精闢的文化,美俚就是美國的國粹。老教授的臉都講出了一層油漢,他用餐巾紙抹了抹臉,說要帶我到家裡去,要和我通宵達旦談中國各地常用的罵人話。想不到我用中國所有地方的罵人話來罵了他一遍,居然罵出了一番事業。"

我們被李軍的天方夜譚逗得前仰後合。你想,一個小伙子不停地罵一個外國老頭,那老頭不但不生氣,還一個勁地樂,樂完了還決定給他錢,讓他辦公司。豈有此理! 李軍用紙巾擦了一把汗又繪聲繪色地說:"老教授家裡書真多,有一個100多平米的書房,房間四周牆上全擺滿書,中國書比外國書多,《四書五經》、二十四史,許多是台灣版繁體字,要什麼有什麼,看得我直冒冷汗,覺得他太了解中國了,了解得我覺得自己在他面前光著屁股走路,讓他看透了我的靈魂。但是慢慢地我發現他對中國始終停留在了解的水平,離理解中國還非常遠。他對中國的感覺無非像一個愛收藏各種各樣的玻璃球的小男孩,他並不是真正擁有玩玻璃球的男孩的樂趣,他的樂趣在於收藏的玻璃球越多越好。"

"後來老頭就經常約我吃飯,幾乎吃遍了矽谷的各種餐館,有藏在樹叢裡的法國小餐廳,有現場釀造鮮啤的德國風味餐廳,有日本料理,巴西音樂屋,好多好多。吃完了都忘不了讓我罵他兩句,我一罵,老頭就樂。比如老頭問這頓飯怎麼樣,我會用四川話來一句:"錘子! "老頭就高興地說錘子錘子,還用手做錘子狀,兩人高興地起身離開飯館。 "隨著我對老頭的事業的了解,心裡有些感覺,想說服老頭到中國去投資,於是自己泡在圖書館花一個月時間精心炮製了一個商業計劃報告。那一天我拿著商業計劃去老頭家找老頭,看見他正拿著放大鏡看一本很破的線裝書。老頭說他正在寫一本關於中國古今名人名罵的書。我可能來得不是時候,等我跟他談到中國投資辦文化網絡站點的方案時,老頭竟來了一句:豎子不相為謀,罵得我暈頭轉向。老頭撫著一頭灰髮用蹩足的中文說:文化是賠錢的,在美國國家投錢搞文化,中國文化更加不賺錢,你知道中國的希望工程嗎?中國搞文化網絡站點絕對賠錢。你要知道,我們是在搞商務,不是搞文化,我喜歡中國文化,但是從來是花錢,沒有想到要賺錢。生意是生意,文化是文化,你的一定要分開。老頭將中國的搞字用得非常好,而且連日本式中國話也用上了。

"我被老頭一頓訓斥弄得非常尷尬,忘了老頭對中國國情非常精通,而且將商業和文化分得很清楚,所以第一次提出的商業方案老頭給全盤否決了。老頭訓斥完後又去埋頭看書,我正欲轉身告辭,老頭叫住我,問我知不知道蔣介石是怎麼罵人的。受到老頭一頓亂罵,而且一個月的辛苦白費,我正沒發洩處,就大聲扔給老頭一句:娘希匹!痛快地往外走。沒想到老頭樂得前仰後合地笑,那笑聲頗像港星周星馳,嘴裡還不停地念叨:娘希匹,娘希匹,好! "後來老頭真的將蔣介石的名罵寫到書裡,還出版了,書在他的母校芝加哥大學非常走俏,每個讀了老教授書的人都說收穫頗豐,大家都會以冷不丁罵上一句豈有此理為榮。" 更讓李軍惱火的是,老頭居然將"娘希匹"據為己用,經常在交談中與李軍的看法相左就來一句"娘希匹"。李軍也不忘回敬一句湖南非常難聽的罵人話。兩人罵完後相互仰天長笑,大有魏晉名士風範,只是話語不堪入耳。

如此來往了近兩年,李軍和老教授的關係非同一般,兩個愛罵人的傢伙成了忘年交。李軍多次修改自己的商業計劃,老頭決定到中國來開辦公司,由李軍做中國辦事處代表,然後逐步發展成為分公司。 老頭在網絡上的業務是專門為紡織行業提供各種新材料新技術的信息,相當於一個紡織業的信息網絡,許多會員是世界各地的紡織布匹大王、服裝設計大師、服裝製造公司。老頭的網站每兩天就會更新全部內容,而且有實時的專業新聞發布,通過這種非常全面的網絡信息服務,贏來了世界上許多會員網絡用戶。老頭在國外是通過信用卡來收信息使用費,而中國的信用卡不是很普遍,所以沒有到中國來發展業務,但是也有到中國來開拓的意思。經李軍一鼓吹,他也覺得李軍是一個有創造力的人,非常信任他,決定到中國來開展業務,由李軍全盤負責。

李軍的一席話讓我們聽得蕩氣迴腸。 "那也太新鮮太沒譜了!"肖漢用東北口音在一旁說。我說沒有什麼,再離奇的事也有合理的地方,要是老頭不是喜歡中國文化,李軍不會罵人,他們也沒法建立友誼,沒有友誼也就沒有後來的一切。 "存在就是合理的!來,喝酒!"李國林邀杯,我們都痛快地干了一杯。 李軍接著說:"這個竹園飯店也是老頭的主意,他說從旅遊站點上知道北京有個竹園酒店,康生曾經住過的地方,在康生以前也有一個什麼大官住這,我沒記住,但據說那人將胡雪巖弄破產了。四合院,很有文化,老頭就一定要住這裡。" 我們在竹園賓館玩得很晚,在月色中各自奔自己的窩去了。 一天后,李軍陪老頭及夫人開始了絲綢之旅,中國文化使他們的關係非同一般,李軍很自然成了老頭的專職導遊。 飛機飛到蘭州,李軍說先找個賓館住下,然後再打聽去敦煌的道路。老頭從和他差不多高的大旅行包裡拿出地圖用帶四川味的普通話說,我已經打聽好了,我們乘連夜的公共汽車,明天一早就到了敦煌。 (老頭的漢語啟蒙老師是一個四川去的留學生。)李軍點頭說,YEAH。然後伸出胳膊想幫老頭背旅行包,老頭說NO,堅決不給李軍效力的機會。 轉眼再看老頭的夫人,她很快就被一群賣夜光杯的小販給圍住了。一些被風沙吹紅了臉蛋的婦女圍著老婦人說:LOOK,LOOK,夜光杯,VERY GOOD!夫人只是搖頭,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殺出重圍,李軍也上去給夫人解圍,頗有漢奸之態。走了大約100米,後面還有紅臉婦人在圍追堵截,嘴裡喊著:CHEAP,CHEAP! 好不容易上了去敦煌的長途汽車,每個人有一個躺下的鋪。李軍躺到那裡,已經累得不行,老頭卻興致盎然,說:" 夜光杯很好,只是太沉了,等我們回來再買。" 李軍懶洋洋地說:"到工藝品商店去買,這裡全是假的。最好是晚上買吧!" 老頭呵呵笑著說:"YES,你很懂夜光杯?" "NO,中學讀過一首詩,說葡萄美酒夜光杯。" "YES!我知道,中國唐朝偉大詩人李白的詩,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疆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老頭一口氣將整首詩背了出來,回頭問李軍對不對,李軍已經打起了呼嚕。老頭見李軍沒有回答他的話,問道:“YOU ARE TIRED?”見仍沒有反應,也轉頭入睡了。 車到九泉時停下來上水,已經是月明星稀。老頭下車活動了一下筋骨,馬上有許多人圍上來說:"夜光杯,夜光杯, GOOD,REALLY。" 在月光下,這些杯子還真散發出螢螢的光。老頭按捺不住,用10美元買了一個。 車一到敦煌,老頭的第一件事就是買一瓶長城干紅,淺淺倒入夜光杯,仰脖子喝盡說:"VERY GOOD!葡萄美酒夜光杯。"嗆得他臉紅紅的,李軍見狀在一旁哈哈大笑。 當天他們看了敦煌魔高窟,李軍那點英語對魔高窟就沒用了,只有比劃的份。老頭專門到旅行社找了一個很專業的導遊講解。李軍給老頭拿錄音機,魔高窟關於佛的故事,都收錄到錄音機裡了。 晚上回敦煌城裡,老頭選擇了駱駝作交通工具,要連夜騎駱駝過鳴沙山。李軍心裡頻頻叫苦,但也沒轍,只好坐到又臭又髒的駱駝身上,踏著月光的清輝,逶迤在沙漠裡。到午夜時分,沙漠異常寒冷,風嗷嗷地大起來,李軍凍得只打哆嗦,抬頭望天,只見天上的星星都搖搖欲墜。有一種不明的聲音從遠方傳來,嗚幽嗚幽,又長又悠遠,一股地老天荒的情絲打動了李軍從未發覺的神經。他突然非常理解老頭的行動,非常理解中國文化,非常理解中國。中國不天長地久下去,誰也不應該天長地久下去;中國不繁榮昌盛下去,誰都不應該繁榮昌盛下去。想著想著,差點從駱駝上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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