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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六

逃往中關村 汪向勇 8558 2018-03-14
打印頭事件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敢隨便去拆電腦上面的器件,特意買了一個鋥亮的鋼杯和半斤茉莉花茶,試著過一杯茶一張報的生活。上班時我進入了冥想狀態,對生活的認識更深刻也更沉重了。 康成好像沒有一點兒想乾一番事業的意思。他除了對電腦感興趣就是對遊戲感興趣。對他來說,這兩者其實是一回事。我們很少看見他報怨什麼,除了他在遊戲和電腦方面的坎坷,這些對我們來說是不成問題的問題。難以想像康成在幾個動畫人面前有心灰意冷的絕望感,我懷疑這小子也經常高燒得不輕,盡說胡話。 李軍在準戀愛狀態下過了不短的一段時間,最後準備撤離戰場,他說太他媽累人了。有時候李軍憂鬱起來也蠻嚇人,特別是他取下眼鏡後,一雙大而空的眼睛看著床頭的書櫃發起呆來,經常是好幾分鐘。然後沒完沒了地追憶大學時期的韶光年華。

肖漢一邊翻閱他的《孫子兵法》,一邊給李軍開導。他說:“愛情本身就是一個偉大的事業,當然是很累人的。但是你不要以為愛情是偉大的就不能用一點《孫子兵法》,完全從正面戰場進攻......”李軍卻說:“可是那不是愛情。”“不是愛情那你幹嘛那麼淒淒慘慘切切?”肖漢扭著頭說。 李軍抹了一把臉慢慢地說:“局外人,你不知道。”肖漢樂了。 ......愛情的話題從理論到實踐我們不知談過多少遍。每個人都有發言權,但每個人都注定成不了權威,因為愛情裡面沒有權威。康成在這個時候卻遇到了我們從未遇到的情況。 據康成第一次給我們交待,他最近調到廠裡的調度處電腦室值班。電腦室裡有四個女工倒三班,最近有一個女工因為產假回家休息,廠裡決定讓康成去頂一段時間。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

“故事的發生總有一些偶然性!”李國林在一旁補充道。 我們這些閒極無聊的人很快形成了一個愛情顧問團,像審問犯人一樣將康成圍在宿舍的床角。 據康成交待,他到電腦室後,就開始跟班倒休。單位里為了照顧他,只讓他倒下午四點到晚上十二點的班。在參加倒班前,他跟班學習了一段時間。別的沒有難度,主要是電腦室用的是王安機,漢字輸入是三角碼,所以他要學習三角碼漢字輸入,就是這個女工教康成三角碼。 "難怪要出事,漢字輸入都用三角碼。"李軍在一旁插嘴,我們轟笑起來。 "別插嘴!"李國林制止了李軍。 康成繼續交待:教他的一個女工對他特別好!李軍猴急地問:“怎麼個好法?”康成沉默了片刻說:“其實沒什麼,就是經常帶好菜給我吃,還給我洗工作服。”李國林在一旁正色道:“小同志你太不純潔,這有什麼,同志間的關懷,還有人天天給我洗飯盆呢!”說完李國林自己笑了。

康成一急說:“我不是指這,是指那眼神讓人受不了。”李國林將一支眉毛往上一挑,眼睛微瞇,拋一個媚眼說:“ 是這個眼神麼?”康成頓時臉緋紅,對李國林說:“你好黃啊!”我們又轟笑起來。李軍急忙問:“多大了?”康成說:“不知道,可能30左右吧。”“長得怎麼樣呢?”“還可以!”“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肖漢在一旁半開玩笑地說,“人家革命同志幫你洗個衣做個飯,很正常!”肖漢故意顯得很嚴肅。 康成說:“我不跟你們說了,盡笑話我。”我們看問不出什麼更精彩的,興趣也大減,李國林總結陳詞說:“這是一個新問題,叫新時期的伙伴關係。這裡面你不能說沒有感情的因素,但是前途如何,怎麼發展,是沒有人能遇料的,所以我勸康成同志要繼續與你的三角碼師傅保持緊密的聯繫,以觀後效。”我們在一旁再次轟笑。

......後來康成顯得越來越沉重,他說自己感到被威脅。康成覺得她的關心有些過頭,當他聽說女同事已經結婚時,他更加為這種關心憂心忡忡。有一次他看報看到一篇關於現代職業女性遭受性騷擾的文章,藩然醒悟似的,覺得自己受到了性騷擾。但僅從現在洗衣帶飯菜和類似李國林的眼神無法判斷她到底是什麼意思,據說有些女人有對人拋媚眼的習慣。康成怕誤會別人,這也是對人的傷害。這樣雖然有些讓康成惴惴不安,但也並無甚麼危險。 好在歇產假的女工3個月後回來了,康成離開了電腦室,一塊石頭總算落地。 有一次趕上天氣驟變,女同事和康成都被大雨堵在辦公樓裡。他覺得她對自己也很好,突然有一種想報答她的想法,於是決定打車送他回去。一路上他們聊得很好,車到了她樓下,康成說不送了,就準備讓出租車司機往回拉。她用琢磨不透的眼神看著康成,略帶責備地說:“到都到了,還不到家裡喝口水?”康成感到盛情難卻,跟著她上了三樓,為了不至於冷場,他還找出許多話來,和不太熟的異性交往,說話比沉默要好。進到她的家,康成被這個家顯現出來的溫情感染。他覺得這屋子的主人是非常熱愛生活的。

她叫吳瓊,說話的時候總有些拖腔,這不是她的特點,所有北京土生土長的女孩都是用這樣的腔調和人說話,在康成耳朵中,這個拖腔拖得太長。康成以一個男人的本性,努力捕捉又盡力排除著她話語中存在的某種可能。 吳瓊給康成沏了一杯極其普通的花茶,所有北京老百姓都要喝的10元錢一袋500克的花茶,茶在一隻蘋果綠的瓷杯裡晃蕩。康成從吳瓊手裡接過熱茶,觸到嘴邊,卻感到耳跟發熱,突然覺得拘謹起來。他感到自己像一隻完全失去了翅膀的小鳥,開始從高空直線墜落,他意識到自己是孤獨得厲害,對這種心與心之間充滿溫度的東西能夠感覺出來了,他感到自己的生活原來一片蒼白,白到從來沒有喝過有茶葉的水。他決定馬上就離開,就草草喝了幾口水起身要走。

吳瓊送康成到門口,康成道別時下意識和她握手,他感到這個動作多麼多餘,但他還是握了,而且感到了她的體溫。吳瓊卻將手抽出來後握住了康成的手腕。康成耳根猛熱,心臟狂跳,面帶歉意地說:“我要回去了。”然後望了她一眼,轉身飛快下樓,她熱辣的眼神一直在康成的眼前跳動。 那一個飄雨的下午發生的事情,使康成陷入了莫名緊張之中。我經常看見康成帶著一副愛與哀愁的面孔,拿著飯盆走在食堂和宿舍的路上。消瘦使他不算高的顴骨突兀出來,他略帶羞澀的眼神已不再羞澀,而是堅定迷茫地看著前方,目中空落,彷彿陷入哲學的迷思中。 在工廠辦公室的走廊上,康成偶爾會遇見吳瓊。吳瓊還是原來的吳瓊,她帶著微笑,嘴角微翹,彷彿是在嘲笑康成,又像是在關心康成。康成只是在很遠的地方非常短暫地正視她一下,然後匆匆從她身邊走過,像膽小的人走過最黑暗的地方時的感受,頭腦一片空白和恐慌。吳瓊卻是一副平靜、自信的神態,在走過他身邊的時候還認真地瞟康成一眼。

一天之中,康成會多次在走廊裡遇見她,每一次康成都如臨深淵一樣緊張,他慢慢體會到了度日如年的感覺,總是盼望著下班或吳瓊上夜班,這樣可以減少不期而遇的次數。 有一天下班後,康成換了工作服匆匆騎車回宿舍,在廠門外的路上康成偶遇吳瓊。康成覺得這絕不是一次偶遇,因為吳瓊看上去是經過精心設計的,紋過的眼線又重重畫過,顯得那雙桃花眼大而迷離。括弧眉也經過修飾,和白皙的皮膚形成很強烈的對比,使她的神氣脫現出來,那雙厚而微敲的雙唇誇張地紅著。一見康成,吳瓊的臉上漾出迷人的微笑,推著車慢慢迎上去,好像他們好了很久一樣的親密。康成的心成了懸在空中的羽毛,一時不知飄向何方。 吳瓊問康成回宿舍後如何吃晚飯,康成說到食堂吃飯,吳瓊看了康成一眼說:“食堂的飯菜很差,你能吃得慣嗎?” 康成禮貌地看著她說還行!吳瓊用關切的眼神看著康成說:“多謝你那天送我回家,我請你吃晚飯吧!”康成停下來看著吳瓊說:“小事一樁,不用了吧!”吳瓊的一雙桃花眼具備說話的能力,她用帶問的眼神看著康成,嘆口氣說:“你是不是在躲著我?”康成立即感到自己非常狹隘,臉也紅了,非常抱歉地望了吳瓊一眼說:“不是、不是,我晚上有點事!”“有約會!” 吳瓊帶著調侃的口吻說。

康成忙解釋說:“沒有,沒有,為了解除你的懷疑,我就蹭你一頓吧。”說完,康成望著吳瓊笑。吳瓊也咯咯地笑出幾聲。 晚餐是在一家很小的酒吧中進行的,他們在一間單格里吃了一些炒飯和沙拉、烤肉之類的東西,還有3年的法國紅酒。康成和她聊得非常開心,她關心的是康成的大學生活,康成就講了許多大學的往事,有趣的、無趣但印象深刻的,吳瓊都聽得津津有味。她對康成的欣賞從那雙一直盯著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來。 晚飯後,康成認為不送她是不禮貌的,很自然就送了她。這一次在她家裡喝咖啡他感到平靜了許多,可以從容地欣賞和評論她們家的擺設。他認為自己如果不能保持平靜,別人也無法保持平靜,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和什麼東西搏鬥。

他們這一次改喝咖啡,吳瓊家的咖啡壺簡直是一件工藝品,吳瓊是從嶄新的包裝盒裡拿出來的,她說放了很久一直沒有用。康成心裡想或許是昨天剛買回的。 吳瓊在煮咖啡的同時,康成就走到一排書架面前。書架裡沒有多少現代一點的書,有些醫療保健常識的書,出版日期是1964年或更早,還有整套的毛澤東選集和列寧選集,康成實在找不出比瓊瑤更好看的書,就拿出一本翻得很舊的《幾度夕陽紅》。 吳瓊見康成拿著那本書,很興奮的樣子說,我也愛看這本書。康成嗯了一聲,其實他連一本瓊瑤的小說都沒有讀。 等咖啡煮好,兩人就坐在沙發上閒聊起來,康成聊起了書架上的列寧選集,吳瓊的情緒就急轉直下,突然變得哀宛起來,眼睛低垂著說:“我覺得自己沒能上大學是一個遺憾。我高中的時候學習成績很好,可是在臨近高考的時候我父親突然去逝。我父親去逝對我的打擊非常大。我母親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平時很少有時間管我,從送幼兒園到我能自己上學,一直都是父親一個人管我。後來他們的關係越來越差,父親找了別人,和母親離婚了,我那時已經有12歲了,法院判的時候我決定跟著父親,我母親居然對我沒有一點留戀,我懷疑我不是她的女兒。後媽有一個5歲的孩子,我和這個孩子成為後媽和父親爭吵的焦點,我覺得自己是多餘的,心裡很苦,所以我在高中時就認識了現在的丈夫,他是我的高中同學,他知道我的家庭情況後對我非常關心。父親也想像以前那樣對我關心,但畢竟不如從前,他感覺我們父女的關係越來越不如從前,又和後媽離婚了,我當時非常責怪他,我說我都長大了,已經不需要你管了,你能好好過就行了。父親卻說,人老了,親情反而最重要,我們夫妻之間真是很難有親情,這還有什麼意義,我寧可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兒。離婚不到三個月後,父親就腦溢血去了。我心裡非常難過,覺得世界上沒有親人了,考大學還有什麼意義。這時候我丈夫一直在陪著我,很自然我們成為了戀人,後來結婚後覺得我們之間有許多差距。我這一生總是在被迫著往前走,很少有自己主動需要的東西。”“夫妻間還有什麼意義,考大學還有什麼意義”康成被吳瓊的往事擊打得愁腸百轉,耳邊一直重複這兩句話,看著吳瓊在沙發中垂淚,心中翻滾著莫名的巨浪,他抑制著自己將要說出的話,久久握著手中微涼的咖啡杯。時鐘在牆上滴答滴答地響著。

很長一段時間,康成和吳瓊都沒有說話。空氣變得異常沉重,緊緊壓迫著康成的胸口,為了打破難熬的沉默,康成想起身道別,但話像油壺中凍粘的油一樣難以外流。他不明白自己是想走還是再坐一會兒,更不明白吳瓊為什麼要跟他說這些,還有吳瓊此時的心情。 幾分鐘的沉默有幾年長。 “我給你換一杯咖啡吧!”吳瓊好像從催眠中醒來一樣,突然緩過神來,臉上的哀宛之氣頓無,笑著從康成手中拿走咖啡杯。康成看著吳瓊的背影遲遲沒有移開,他越來越琢磨,她丈夫在哪裡呢?她為什麼要跟自己說這麼多?她有多大年紀?她。 。 。 。 。 。 接下來的對話顯得很艱難,吳瓊想著辦法問康成一些生活瑣事,這是吳瓊一再關注的焦點,這使康成有些感動。康成有問必答,顯得木然,好像思維一直懸在空中的某個地方。大約是晚上11點鐘,康成起身告別,吳瓊給他開門燈,只到康成下到一樓才關掉。 回到宿舍,康成倒頭便睡,耳邊一直反復出現吳瓊講敘她身世的情形,恍惚中看見她在讀高中的樣子、她的父親和後媽吵架、後媽帶來的胖胖的弟弟......現在的吳瓊和過去的吳瓊不能畫等號,他心裡對過去的那個吳瓊有一種痛心的關懷。 在辦公樓的走廊裡,康成經常見到吳瓊。吳瓊臉上帶著像是嘲笑又像是關心的微笑,從容地從康成身邊走過,還會開一兩句不夠幽默的玩笑。康成總覺得吳瓊好像在隱藏什麼,一有空思維就轉到吳瓊的身上。幾個晚上,康成都夢見了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梳著長辮的女孩在他座位旁邊哀怨地望著窗外,課堂上老師的聲音若有若無地像蒼蠅一樣飛來飛去。康成被這種關懷的衝動折磨得茶飯不香,但又找不到關懷的對象,長夜難眠之苦,使黯淡之氣籠罩了他的面部。他越這樣,吳瓊越是笑容燦爛地望著他,大方自然地關心著他。康成被夢中的女孩和眼前的吳瓊攪和得思維混亂,身心疲憊。他不想再見到她,因為他有一種死亡鄰近的感覺,他告訴自己不能持久地愛一個人,就一點愛也不要給。 好在機修班有一名工人違反操作規程,被皮帶絞斷了胳膊,需要一個人頂替。在早調會上,康成主動提出要頂替這個工人。生產廠長當場讚揚了康成不怕吃苦的精神,同意了康成的要求,單調沉悶例行公事的早調會出現了很少聽見的掌聲。 掌聲落去康成奮起。他多次希望到車間鍛煉的要求一直沒有得到批准,這一次機會使康成終於能穿上厚厚的勞保服、大大的勞保皮鞋和鋼盔一樣的黃色安全帽子到車間去了。 康成喜歡和機器打交道,因為他喜歡簡單。 大功率馬達和抽風機發出的轟鳴聲將吳瓊的身影趕得無影無踪,只有每星期交一次報表時康成才回到辦公樓,而且碰到吳瓊的機會相當少,他幾乎不記得吳瓊長像的細節了,他感謝自己的好忘品性。 在康成看守的皮帶線上,黑黑的燒結礦總是源源不斷地流向高高的燒結車間,康成望著那些閃著亮光的燒結礦,抽著煙,看工人們在一起吹牛,甩撲克,心裡覺得倍儿踏實。現在的康成也是三點式的面容:眼睛、鼻子和嘴是白的,其他地方全是黑的。他也參與到工人師傅們樂此不疲的甩撲克運動中,跟人急了也罵上一句牛B,最愛吃的是蒜瓣、炒餅和滷煮火燒,上衣釦子永遠沒有扣對眼,褲口上的拉鍊總是忘了拉。很少有女人到車間裡來,工人同胞們一見到女職工總要油腔滑調、黃色下流地來兩句葷話,女職工總是默不作聲,總是笑。如果有哪個女職工搭腔,引來的只能是更多工人更露骨的玩笑。 康成剛開始並不能全明白這些黑話的含義,後來也慢慢明白了,所以只要工人在開玩笑時,康成總是在一旁笑得腸胃發疼。 康成在生產第一線的黑臉生涯並沒有經過多久就結束了,原因是康成被別人或者說和別人打了一架。打架的原因很簡單。康成每次洗乾淨後放在換衣間的工作服第二天總有人給他換了。一開始他還沒有註意到這個細微的變化,因為工作服全一樣,只到他洗工作服洗得非常勤,也不見自己的工作服能保持兩天干淨,康成才注意到他這樣幫別人洗工作服有一段時間了。康成不是一個愛乾淨的人,但他不喜歡幹損人利己的事,也不喜歡幹損人利己之事的人,所以他一定要將這個自做聰明的人抓住。 一天康成很早就來到車間,將掛在自己換衣櫃裡的干淨工作服做了記號,故意穿一件很髒的工作服在換衣間外面的一間小房裡磨蹭,眼睛卻注意著換衣間。不久來了一個黑面工人,此人到底是哪個車間的康成並不清楚。很快那個工人換完工作服出來,顯然身上穿的是康成的工作服。 康成上去拍了那人的肩說,餵!這工作服是你的嗎?黑臉非常橫地豎著眉毛說,是我的又怎麼著?不是我的又怎麼著?你管得著嗎?康成翻起黑臉的衣領發現了自己做的記號,很客氣地說,對不起,這工作服是我的,你穿錯了,請脫下來。 黑臉氣勢洶洶地翹著嘴不屑地說,你有完沒完?我穿了就是我的。說完轉身要走,康成抓住他的袖子。黑臉反手一輪,拳擊中了康成的左臉頰,康成頓時頭嗡嗡作響,但他忘不了奮起反擊,拿起走道上的一個垃圾桶扔過去...... 鬥毆的結果是康成住進了職工醫院,頭上像縫皮球一樣縫了七針。受傷後他沒有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情況,幾天內他從我們之中消失了。剛開始我們以為他出差在外,後來他單位的人到他的宿舍取洗漱品我們才知道他出彩了。 他一直不願向我們完全袒露打架的前因後果,我們想辦法從廠裡派來看護他的同事那裡才知道事件的前因後果。康成所受的苦難使我們感到如同親受,決定要好好教訓教訓那個給康成掛彩的黑臉。這件事處理得也不公平,康成和那個黑臉都填了表,每人都扣除當月一半的獎金,黑臉附帶賠償康成住院期間的營養費。但是幾天已經過去了,那小子跟本沒有在醫院露過臉。只是在一個下雨的傍晚我們見到了曾經在康成的世界里風起雲湧的那個吳瓊,她拎著沉甸甸的水果和各種罐裝的營養品,她髮髻高盤,步履徐雅,儀態大方,我們都非常認真地看了這個讓康成決意離開廠部到生產第一線去的吳瓊。是的,一切或許因她而起,但一切並不會因她而落了,我們幾個一致認為要給黑臉一點紅色看看。 這次報復行動的總策劃人是東北人肖漢。他在這件事中活學活用了《孫子兵法》中的若干篇章,並摸清了對方的情況,盡量做到知己知彼。通過各種關係,我們掌握了黑臉的第一手資料:劉富貴,男,現年28歲,未婚,北京房山人,曾在生產中右腿受傷,有腳氣,現住五一劇場......我們像科學家了解小白鼠一樣了解劉富貴,對黑臉劉富貴的生活習性掌握得一清二楚,甚至知道他一晚上出來上幾次廁所。肖漢還制定了詳細的作戰方案,大家一致認為要體現大學生的鬥毆水平。這次報復行動巧妙地設計為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交通事故糾紛,情景設計為在一個月光昏花的夜晚,路上人煙稀少,工人我騎的自行車不小心撞到劉富貴左廁,劉富貴往右傾倒,不可避免地撞到騎車帶人的工人肖漢身上。 (肖漢車上帶的是李軍,我和肖漢等人素不相識。)在簡單的爭執或者沒有爭執過後,李軍和肖漢一起群毆劉富貴,並將破壞部位鎖定在右腿,這樣出現傷殘還有推卸責任的餘地。我在一旁膽怯地觀戰,如若肖漢、李軍兩人還制服不了劉富貴,我再相機行事。 正在我們準備行動的時候,我們制定完備的報復計劃不知怎麼走露了風聲,風聲悄悄走到康成那裡去了。我們在辦這件事之前去看過康成,但並不想將這個計劃告訴他,一是怕影響他養傷,二是我們會將這件事辦得神不知鬼不覺,沒有必要現在告訴他。現在他在我們行動前的夜晚知道了這件事,他要過問這件事,派人把我們叫到病房。在病房裡康成表情非常嚴肅,沒有一絲笑容,也沒有和我們之間的默契,好像完全不認識我們了。康成硬硬地說,我的事情不用你們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你們的好意我清楚了就行。 靠在房門上的肖漢換了個站姿動之以情地說:"這個我們清楚,你儘管放心,我們決不會給你帶來任何麻煩。"康成垂著眼說,我不是怕麻煩,我覺得這樣沒有意思。跟他叫勁我們和他還有什麼區別?李軍在一旁很生氣,罵罵咧咧地說說:" 本來就沒有區別,工廠將大學生當小學生對待。操他媽,不能便宜了這小子,要讓他知道大學生也能文能武。""不是這樣武。"康成說。 我和李國林在一旁不出聲。我覺得還是尊重當事人的意見比較好。這件事很有可能是李國林說給康成聽的。雖然大家熱烈地爭執了一陣,該罵的統統罵了一遍,最後我們決定聽康成的,行動取消。 但是回到宿舍肖漢拖住了我,他將李軍和我帶到走廊裡,先問李軍:你沒問題吧?李軍挺著不小的肚子說:"媽的,早就想打架,我沒問題。"肖漢又問我,我望瞭望天花闆說:"要不要再徵求一下康成的意見?"李軍說:"剛才已經徵求了,這件事與他無關了。"我只好不置可否。一場戰爭往往也是這樣,與參戰的一方無關,甚至參戰的雙方都忘掉了為什麼開戰,但是打贏戰爭成為最重要的事情。為了打贏這場大學生和小學生之間的仗,我們花費了許多心機。 第二天我們按原計劃行動。在昏昏的月光下我們騎車輕快地往廠門口趕,我們設定的出事地點是離廠東門300米處的一片樹叢旁。到了那裡我們下車小便後各就各位,等劉富貴12點下夜班。北方冬夜的寒氣非常刺鼻,我們都穿了厚厚的棉衣蹲在樹叢下邊,望著遠處閃著冷冷的光暈的寂靜馬路,很少有人影像醉鬼一樣從馬路上晃過去。幾顆稀疏的星星在薄薄的雲層中隱現,快要昏死過去的樣子,遠處工廠的機車發出粗重的嘆息。我們每人手中夾著一支煙,見遠處有人影過來就將煙掐掉,但多半是虛驚。很快一包煙完了,我們沒有見到騎山地車的劉富貴。大家開始忍受不了寒冷的侵襲,鼻孔裡刺得噝噝做響。大晚上蹲在異鄉的馬路上,乾著一件並非有趣的事,我突然覺得自己無足輕重,遠方父母的音容像利箭一樣穿入心中,我想這樣的夜晚我除了思鄉真的什麼也乾不了。我理解了古代戍邊的士兵為什麼缺乏戰鬥力,這樣的月光對人心的消磨勝過了女人的柔情,她牽動了人內心未知的一種渴望,使我相信人還有一種歸附安寧的本能。我站起來說:"肖漢,我們回宿舍吧,今天估計他不會來了。"李軍和肖漢看著我一言不發,正在我說話的時候,遠處一個酷似劉富貴的身影過來了。大家馬上進入角色,肖漢讓我騎車迎上去,他和李軍騎一輛車在馬路另一邊等候,對劉富貴成夾擊之勢。離劉富貴越來越近,我的心咚咚跳個不停,我不具備伏擊別人的心裡素質,一直懷疑自己驅車到劉富貴面前能不能製造交通事故。說話間劉富貴已經就在對面,我想等到他車身旁邊猛一拐龍頭,將他別一下,但是手已經不聽使換,龍頭別過了頭,砰咚一下,我自己重重地摔在馬路左側,這時候劉富貴居然下車來扶我,我立刻意識到此人一定不是劉富貴。這時肖漢和李軍像兩隻餓狼一樣已經撲上來了。我趕緊喊:他不是劉富貴!肖漢和李軍並不聽我的話,一邊說撞人了想跑,一邊就向那人身上拳腳相加。我從地上爬起來扯住肖漢,李軍也就推推搡搡,沒有對那人再施以拳腳。那人顯然被突然襲擊弄蒙,半天沒有反應過來,就站在馬路邊既不走也不說話,肖漢大聲斥道:還不滾?那人才扶起車慌慌忙忙走了。這時一輛黃色面的停在我們面前,裡面出來了滿頭裹著白紗的康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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